略说《平安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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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说《平安帖》


日期:2010-12-01 作者:祁小春 来源:文汇报



图1:摹本草书《平安帖》,绢本  

图2:《绛帖》后卷六《告姜帖》                    


    ■祁小春
    
    最近,王羲之草书绢本摹拓《平安帖》在嘉德拍卖拍出了3.08亿元的高价,引起社会强烈关注,媒体大量报道,专家们也纷纷撰文热议,可谓轰动一时。关于此帖的详情,专家们该说的基本都说到了,故本文仅就一些尚未涉及的问题,谈谈我的看法。
    
    《平安帖》又名《告姜帖》、《十二月六日告姜帖》、《十二月六日帖》。除此摹拓本外,还被宋代以来的不少丛帖所收刻,如宋刻《绛帖》、《鼎帖》、《澄清堂帖》(孙承泽本、廉泉本、戏鸿堂本)以及明代的《停云馆帖》、《墨池堂选帖》、《玉烟堂帖》和清代的《筠清馆帖》、《海山仙馆摹古帖》、《耕霞溪馆法帖》等,摹拓本与刻本的大致情况如图1、图2所示。
    
关于《平安帖》的内容及其相关问题
    
    摹本《平安帖》(图1)与最早收刻此帖的宋《绛帖》后卷六刻本(图2)比较,只有前四行,刻帖后五行残缺。为了方便做内容上的分析,现将帖文加以句读如下:
    
    十二月六日,告姜道等,岁忽终,感叹情深,念汝不可往,得去十月书,知姜等平安,寿故不平复,悬心。顷异寒,各可不?寿以差也。吾近患耳痛,今渐差,献之故诸患,勿勿。力不一一,二月告姜等平安,寿故……
    
    其大意今译如下:
    
    十二月六日,告姜道等诸人,岁月如逝,转眼又快要到年终了,深为感叹。我很想念你们,但又不能前往见你们。收到你们去年十月的来信,知道、姜等人的近况尚好,只是寿的旧病尚未恢复,令我十分担忧。最近天气异常寒冷,你们都还好吧?寿的身体也有所好转了吗?我近来耳疾很疼痛,但现在稍微好点了。献之患各种疾病,也疲顿困乏。暂此,不一一详述。二月,告姜等诸人,平安,寿也依就……
    
    现在从几个方面分析考查帖文的内容及其相关问题。
    
    一、信中涉及的人物
    
    此帖文体为晋人尺牍,即私书家信。其中涉及人物有“姜”、“道”、“寿”和“献之”。
    
    “姜”在王羲之尺牍中频繁出现,如“二十七日告姜,汝母子佳不?力不一一。耶告。”“六日告姜,复雨始晴,快晴,汝母子平安。力诸不一一。耶告。”这两帖末皆署名“耶告”,即“父字”之意,可知此二帖均为寄女儿之书信(详后)。
    
    “道”、“寿”虽然在王羲之尺牍中很少出现,但“道”排在“姜”名之后,也应该是王羲之儿女辈的字或小名。据书信内容可知,“寿”与“姜”、“道”也应是同等身份。
    
    至于“献之”则有疑问。因为在晋人尺牍中,对亲近人物一般称字或小名,罕见有直呼其名者。在王羲之尺牍中,除了此帖外尚未见称“献之”之例,倒是“官奴”频出,一般认为即指王献之。还有一杂帖称“子敬”者,“子敬飞白大有意”,也应比较可信。另外,此帖后“献之故诸患……”三行可能是从他帖窜入的帖文,其真伪尚有待于研究(详后)。
    
    二、尺牍的书式和习语
    
    此帖是一通典型的晋人存问尺牍。其通常信文顺序是,在问候季节时候后,一般先叙双方收、复信情况,继以询问对方安否、报知自己近况等,然后以结尾用语结束全文。在当时士族生活圈中,他们主要以这种简洁的问候方式相互联系,沟通和增进彼此间友情和关怀。此类尺牍的特点为叙“时令”道“寒温”,即在叙季节四时之后往往频发感叹,情似诉哀。与《平安帖》的“岁忽终,感叹情深……”语式相似者不少,如:
    
    九月二十五日羲之顿首。便陟冬日,时速感叹,兼哀伤切,不能自胜,奈何。
    
    初月一日羲之白。忽然改年,新故之际,致叹至深。
    
    初月一日羲之报。忽然改年,感思兼伤,不能自胜,奈何奈何。
    
    十二月二十四日羲之报。岁尽感叹。
    
    初月二日羲之顿首。忽然此年,感远兼伤,情痛切心,奈何奈何。
    
    书信有不少尺牍套语习语,如“告”是在尺牍中表明尊卑身份的语词,此信为尊者寄卑者的书信,故使用此类语言。“汝”、“吾”亦然,在与卑者书中,称谓使用的最大特点就是多用人称代词,如“吾”、“汝”,一般不使用“足下”等,也不自称己名,如“羲之”。其他还有“平安”、“平复”(恢复)、“悬心”(担忧)、“可”(很好)、“差”(稍好)、“勿勿”(疲顿困乏)、“力”(身体情况、精力)、“不一一”(又作“不具”。意为礼节未周恳请谅解)等,都属晋人尺牍套语习语。
    
    三、帖文残缺及文字释读
    
    如上列释文所示,摹本只有前四行,缺刻帖后五行,明显有阙文。而刻本后半部分也有窜入其他帖文现象。如从文意来看,后三行“献之故诸患勿勿力不一一二月告姜等平安寿故”与前帖内容不相关,字迹也大异其趣,可能是从他帖窜入的帖文。《澄清堂帖》以之作为别帖,附在《雨晴帖》之后,看来不无道理。
    
    帖文“寿故不平复”之“寿”有释作“眷”者,据文意和字形来看,当作“寿”。“吾近患耳痛”之“耳”有释“有”者,据文意和字形来看,当作“耳”。“勿々”为“勿”的重复字。“不一一”同“不具”。“二月告姜”之“月”有释“夕”者,但据文意和字形来看,似当作“月”。
    
    四、帖文涉及的一些情况
    
    因此帖又名《告姜帖》,故对收信人“姜”需要详加考察。按,王帖中屡屡出现的“姜”,以前学者虽已推知其为王羲之儿孙辈,但不明具体所指。后据近些年发现的唐《临川郡长公主李孟姜墓志》(藏陕西省醴泉县昭陵博物馆)所引唐太宗语:“朕闻王羲之女字孟姜,颇工书艺,慕之为字,庶可齐踪。因字曰孟姜……”,知王羲之尺牍中频出的“姜”,实即王羲之《十七帖》、《儿女帖》所言“吾有七儿一女”之“一女”。关于此女,前引“六日告姜,复雨始晴,快晴,汝母子平安”中的“汝母子”,当指孟姜和她的儿子刘瑾。按,《世说新语》品藻篇刘孝标注引《刘瑾集叙》载:“(刘)瑾字仲璋,南阳人。祖遐,父畅。畅娶王羲之女,生瑾。瑾有才力,历尚书、太常卿。”刘瑾也应是《儿女帖》中令王羲之“足慰目前”的“今内外孙有十六人”中之一位外孙。孟姜是王羲之的唯一女儿,当然受到王羲之的特別疼爱。有一王帖道出其中情节:
    
    吾去日尽,欲留女过吾,去自当送之,想可垂许?一出未知还期,是以白意。夫人涉道康和。足下小大皆佳,度十五日必济江,故二日知问,须信还知,定当近道迎足下也。可令时还,迟面以日为岁。
    
    此帖应该是王羲之寄给女儿婆家(刘畅家)的,从信中可以看出王羲之已在晚年,非常盼望女儿的婆家允许她回娘家来住一段时间。信中还恳求对方经常让女儿回娘家,说自己正度日如年翘首以盼与女儿见面的那天。
    
    刻帖后半部分还有一处言及王羲之“吾近患耳痛”。关于王羲之身患各种疾病,从他的尺牍中多有反映,如“脚痛”、“腰痛”、“胛痛”、“头痛”、“齿痛”、“腹痛”、“肿  痛”、“肿疾”、“疟疾”、“呕吐”、“下痢”、“脾风”等。通过此帖还可知他患有“耳痛”病。王羲之在《十七帖》的《天鼠膏帖》中曾询问“天鼠膏治耳聋,有验不?有验者乃是要药”。这也可以间接证明王羲之患有耳疾,故很关心天鼠膏治疗耳聋是否有效果。
    
    五、关于摹拓以及字迹风格问题
    
    观摹本(图1)与刻本(图2)的字迹特征,应该出自同一底本,问题是各自所据底本孰先孰后、孰优孰劣。其实以两者略加比较,明显可以看出摹本书迹肥软柔弱,气韵不及刻本。此外摹本《平安帖》的“去十月书”四字作连绵草势,而刻本则无,此亦刻本胜摹本之处。清王澍论此类“字相连属如笔不停辍者”的书法云,“既乏顿挫,兼带俗韵”,并总结“右军虽凤翥龙翔,实则左规右矩,未有连绵不断者”(《淳化秘阁法帖考正》卷六)。所以若摹本和刻本均出自同一底本,只能说前者摹刻精致而后者摹拓粗率了,或者前者底本即是后者也未可知。
    
    唐代摹拓法帖,一般使用纸张,如硬黄纸等,因为纸质较绢帛容易摹拓。双钩填墨其实并非简单地在笔画轮廓中如同蘸墨书写那样地“填墨”。据日本富田淳先生介绍,日本在对摹拓绝佳的《丧乱帖》进行修复过程中发现:“就双钩填墨之字面意味而言,即先勾出轮廓然后填上墨色。实际上仔细观察实物,并非如此简单。所谓填墨,是由许多细微如头发丝般的线条重合组成,技术相当精致。”那么绢质的材料能否进行如此精密的摹拓作业呢?我表示怀疑,或许绢本《平安帖》就是一件临本也未可知,此尚有待验证实物。
    
    关于《平安帖》的字迹,有人说摹本与《十七帖》风格相近,这也许是因为他只看了摹本前四行的字迹所得出的结论吧?此说我不同意,现举例说明。刻本第五行以后的字迹渐呈恣肆之态势,如“以差也”、“痛今渐差”等字,纵放挥洒,与《十七帖》那种草法规范的专谨独草书大异其趣。《十七帖》的风格是“无圆而不矩,无方而不规;从规矩入,从规矩出;一步不离,步步纵合。至于能纵合,斯谓从心不逾”(王澍《虚舟题跋》)。而《平安帖》字迹比较率意,与具有草书教材和字典性质的《十七帖》相差很远。若问《平安帖》与哪种王帖字迹相近,我倒觉得其颇近《丧乱帖》意趣。比如第六行的“痛”字即与之非常相像,“痛”字在王帖中频出,是极具特征性的草字之一。此外,日本学者中田勇次郎先生认为《平安帖》不类王书,他疑其为后人临习王尺牍之伪作(《王羲之を中心とする法帖の研究》p164)。这个意见我也不同意。之所以有此看法,或许是怀疑此乃南朝、南唐的“戏学”、“仿书”的缘故吧?的确在王书流传史上,出现过不少所谓“抄右军文”的王帖。南朝宋虞和《论书表》载:“孝武撰子敬学书戏习,十卷为帙,傅云‘戏学’而不题。或真、行、章草,杂在一纸,或重作数字,或学前辈名人能书者,或有聊尔戏书,既不留意,亦殊猥劣。”(《法书要录》卷二)又宋代黄伯思云:“及备员秘馆,因汇次秘阁图书,见一书函中尽此一手帖,每卷题云:‘仿书第若干’。此卷伪帖及他卷所有伪帖者皆在焉。其余法帖中不载者尚多,并以澄心堂纸写,盖南唐人聊尔取古人词语,自书之尔。文真而字非,故斯人者自目为‘仿书’,盖但录其词而已,非临摹也。”“淳化法帖中有南唐人一手书颇多,如伪作山涛、崔子玉、谢发、卞壶,皆是一手写古人帖语耳,第三卷最多。今秘阁□,数匣尚在,皆澄心堂纸书,分明题曰‘仿书’,不作传摹与真迹。而当时侍书王著编汇殊不晓,特取名以入录,故与真迹混淆,却多有好帖不入,殊可惜也。”(均《东观余论》卷上)尽管如此,观《平安帖》字迹,犹存有一些王书特征,如上举“痛”字即其明证。所以,应该说《平安帖》的字迹还是有所本的,应属在多样的王草风格中的一类。
    
关于《平安帖》的名称
    
    《平安帖》名出于何时?之所以称为《平安帖》,应该与前隔水上标题“晋右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平安帖”相关。大约明代文征明就是看了这个标签,才称为《平安帖》的,后人遂相沿此名。文征明先说标签是南宋高宗赵构所书,后又说是米芾,但均没有证据。今虽不能详标签出于何时,但大致可以推测,应晚于宋代而略早于文征明时代。根据宋丛帖如《绛帖》、《鼎帖》、《澄清堂帖》(孙承泽本、廉泉本、戏鸿堂本)等均题为《告姜帖》、《十二月六日告姜帖》或《十二月六日帖》,未见有题《平安帖》者,唯此摹本标签作《平安帖》,故颇有些耐人寻味。
    
    说到这里,就必然要涉及宋《宣和书谱》所著录的王羲之草书“平安帖”。因为明代以来很多学者都认定此帖就是《宣和书谱》著录的那一件,但《宣和书谱》只录帖名而无帖文,故无法确定即是本帖,换言之,传世王帖文中凡带“平安”二字者均有可能是《宣和》本,不一定限于本帖。这是因为,从古帖命名习惯上看,本帖被称为《平安帖》的可能性不大。按,古杂帖初无定称,习惯上取其帖文启首数字以代帖名,唐褚遂良《王羲之书目》正用此方法著录帖名及行数。此命名法不知起于何时,或为梁代陶弘景首开此法之先河也未可知。如《梁武帝与陶隐居论书启九首》(《法书要录》卷三)中称“臣涛言一纸”、“五月十五日一纸”、“尚想黄绮一纸”、“便复改月一纸”、“五月十五日繇白一纸”等,疑即命名之滥觞,而后为褚遂良《王羲之书目》所继承。唐张彦远所记《十七帖》命名方法云:“十七帖者以卷首有十七日字,故号之。二王书,后人亦有取帖内一句语稍异者,标为帖名,大约多取卷首三两字及帖首三两字也。”(《法书要录》卷十)。
    
    根据传世王帖命名习惯,不难发现有以下特征:为了避免重名,尽量取重复率较低的帖首日期以命名,如陶弘景所言“五月十五日一纸”即可以称之为《五月十五日帖》了,《王羲之书目》以及后代丛帖多用此法。再就是如张彦远所言“取帖首三两字”以命名。后者命名需要注意两点,一是多在“帖首”即首行中取字,二是需要避开重复率很高的语词,如少用尺牍惯用的习语套语而寻找比较有特征的名词,比如人名地名等。现在回过头来看《平安帖》的帖名。首先,检传世王帖,文中有“平安”二字者就有十几帖,如唐摹本的“此粗平安”(《修载帖》)、《十七帖》的“余粗平安”(《省别帖》)、“足下小大悉平安”(《瞻近帖》)、“胡母从妹平安”、(《胡母从妹帖》)、“龙保等平安也”(《龙保帖》)、《淳化阁帖》的“数言疏平安”(《司州帖》)、“想彼人平安”(《得西问帖》)等。还有唐张彦远《右军书记》著录的王帖释文中,也有不少含“平安”字样的无“名”杂帖,与此帖最相近者如:“六日告姜,复雨始晴,快晴,汝母子平安”、“得颍阳书,平安慰意”、“长风书,平安”、“远近清和,士人平安”、“此诸贤平安”、“母子平安”以及“想彼人士平安帖”等,不胜枚举,这些帖均具备了称为“平安帖”的条件,也就是说,《宣和书谱》所录“平安帖”是上列诸帖的任何一帖都不奇怪,未必非此《告姜帖》而莫属。其次,循首行取字命名习惯,《告姜帖》中“平安”在第三行,明显与此习惯不符,上举诸帖中,甚至有“平安”在启首或首行中之帖,也未被称作《平安帖》。因为“平安”一语乃晋人尺牍惯用套语,使用率极高,以尺牍习语套语名帖,会制造出大量的重名之帖。
    
    这里的疑问是,标签为何不题作宋代丛帖所题《十二月六日告姜帖》或《十二月六日帖》而偏取《平安帖》之名?为何从南宋至文征明前未见《平安帖》名称?这里不妨大胆猜测,是不是有人对《宣和书谱》中“平安帖”三字有所意识?而为了拔高价值遂易“告姜”之名为“平安”以附会之?凡此种种,都给我们留下一片遐想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