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社前社长邓拓自杀前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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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日报》社前社长邓拓 自杀前的抗争   

1966年5月16日,《人民日报》刊登了戚本禹的文章《评〈前线〉、〈北京日报〉的资产阶级立场》。文章点名说:“邓拓是一个什么人?现在已经查明,他是一个叛徒。在抗日战争时期又混入党内……1957年夏天,他是资产阶级右派方面一个摇鹅毛扇的人物。”经历过波澜起伏的党内斗争,又担任过《人民日报》社总编、社长的邓拓,当然懂得这篇文章的“定性”含义,这使他失去了最后的精神依托。

离开《人民日报》

开辟“三家村”专栏

早在1958年8月,邓拓就被批准离开《人民日报》,但交接工作却是到1959年2月才完成的。全体同仁为邓拓送别,邓拓当场吟咏了自己充满激情的古典诗《留别人民日报诸同志》:

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

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

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

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

从1949年7月担任《人民日报》总编辑,到1959年2月离去,10年风雨同舟,他和《人民日报》有着特殊的感情。

1957年4月,毛泽东当面斥责邓拓,1958年3月的南宁会议上,毛泽东又一次以批评那篇“反冒进”社论为由,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点名批判邓拓。从南宁回到北京,邓拓即正式递交了自己的辞职报告。

对邓拓的境遇,他的老首长彭真很了解,也很同情,通过中组部把他调到了北京市委。由彭真安排,邓拓于1959年2月到职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分管文教。

从1961年起,中央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纠正“大跃进”的一些错误做法。对此邓拓积极拥护。年初的1月11日,北京日报社长范瑾传达了邓拓关于报纸宣传的讲话,大意是要提倡读书,报纸要多发一些古人发愤图强、发愤读书的故事。这是与提倡人们与灾难斗争有关的。

听到这番讲话后,《北京晚报》编辑找到邓拓,请他给晚报写文章。邓拓答应在晚报“五色土”副刊开设《燕山夜话》专栏,并于1961年3月19日刊登了第一篇文章《生命的三分之一》,倡导读书之风。

《燕山夜话》受到了读者欢迎,使得《前线》杂志编辑不甘落后,他们多次提出,请他在《前线》开设专栏。邓拓觉得靠一个人写稿恐误了编辑截稿期,就提出请人合作,结果将市委统战部长廖沫沙和副市长吴晗拉着一起上马了。

1961年9月20日,邓拓、吴晗、廖沫沙一起吃饭商议为《前线》写稿事宜。邓拓提议,3个人合开杂文专栏,就叫‘三家村’。”于是起了“三家村札记”这个俏皮名字。

《三家村札记》从1961年出刊到1964年停刊,总共刊登了198篇文章(其中有5篇不是邓、廖、吴写的)。期间,邓拓之所以能够连续写作《燕山夜话》和参与写作《三家村札记》,很重要的条件是,1962年1月中共中央召开“七千人大会”后,党内民主空气有所发扬。但是到了1960年代中期,国内“抓阶级斗争”的空气越来越浓,活跃的思想气氛逐渐消失。反映活跃思想的《三家村札记》首当其冲地受到了怀疑。
 

1963年3月,中共中央批转了文化部党组关于停演“鬼戏”的报告。5月,江青到上海,组织批判戏剧《李慧娘》的文章,廖沫沙发表在《北京晚报》上的文章《有鬼无害论》即受到批判。这是对“三家村”的当头一棒。廖沫沙不得不在北京市委统战部内作了检讨。1965年2月18日,廖沫沙的检讨刊登在《北京晚报》上。

吴晗感到环境险恶,给邓拓写信,提出不再参加“三家村”写文章了。邓拓、廖沫沙心照不宣,表示同意。《三家村札记》在最后一篇《遇难而进》的文章中落下了帷幕。

抵制“姚文”

1964年8月,中共华北局在北戴河召开会议,决定发表批评吴晗有关“道德继承”的文章。李筠接到彭真、刘仁从北戴河打来的电话指示,赶到那里去写批判文章。同时,刘仁和邓拓电招吴晗去北戴河写检讨。

李筠的文章写完,由邓拓修改定稿,将文章定题为《无产阶级对剥削阶级的道德是革命呢,还是继承?——就“道德继承论”与吴南星同志商榷》,署名金世伟(北京市委的谐音),前面还加了编者按。

编者按说:这篇文章针对吴南星同志的“道德继承论”,提出了原则性的严肃批评。我们认为这是一场很有意义的争论。吴南星同志的《说道德》和《再说道德》两篇文章,发表于本刊“三家村札记”栏内。“三家村札记”是杂文专栏,由几位作者轮流撰写,均署名吴南星。现在看来,我们当时采取这种做法本身就不妥当,因为实际上文章既非集体创作,而作者意见又非完全一致。吴南星同志的《说道德》和《再说道德》两篇文章是经过本刊编辑部看了的。我们当时对于剥削阶级的道德,没有从“革命呢还是继承呢”这个根本问题上加以考虑。对文章只是做了一些枝节的修改,就同意发表了。这是原则性的错误。同时,在原则性问题上做了无原则的迁就,也是错误的。

这篇文章后来并没有发表,其原因至今还是未解之谜,只能说有一场更大的灾难在等待吴晗和邓拓了。

11月28日,彭真在人民大会堂召集会议,布置转载姚文。他一边布置,不由地感叹了一句:“吴晗在解放前从事民主斗争。”

1965年12月2日,邓拓、范瑾召集《北京日报》、《前线》学术批判小组人员开会,传达市委的态度。邓拓说:对这次争论,要有个基本态度。先当学术问题来搞,即便是政治问题处理起来也比较稳当。政治问题和学术问题要分开,如果一下分不清,就先当学术问题来处理。要把不好的风气扭过来,当然,姚文元提出政治问题也不能回避。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都有发言权。现在首先要缓和这个局面,应该有人写文章。肯定姚文元的文章哪些地方是对的,哪些地方过火;吴晗哪些地方是对的,哪些地方确实错了。

邓拓提出,研究《海瑞罢官》,大家可以研究剧本本身的问题,材料观点都要站得住,姚文元的引文就有毛病。吴晗讲他1959年写《论海瑞》,是反右倾机会主义的。后来马连良请他写剧本,改了7稿,1961年8月8日定的稿。同年上演,演到1962年8月。他原来题目是写海瑞,第四稿才改为《海瑞罢官》,是大家提了意见才改的。

邓拓的意见得到彭真的支持。12月初,彭真指示邓拓写一篇批判吴晗的文章。邓拓即要李筠把前面提到的被按下没发的“金世伟”文章拿出来参考。因为有这个基础,邓拓新文章出得很快,题目叫《从〈海瑞罢官〉谈到“道德继承论”——就几个理论问题与吴晗同志商榷》,署名赵凯。

邓拓把文章送交彭真,彭真认为太简单了,需要再改。邓拓重新改写后,经市委书记们传阅,彭真定稿,署名“向阳生”,12月12日在《前线》、《北京日报》以显著的地位同时发表。这篇文章以学术讨论的语气,对吴晗的道德继承论提出不同意见。

赶写向阳生文章的同时,邓拓根据彭真的指示,写信给吴晗,让他迅速写出关于“海瑞罢官”的自我检查。

吴晗很快写出《关于〈海瑞罢官〉的自我批评》一文,就有关事实和历史依据问题进行说明和解释,表明《海》剧与“单干风”、“翻案风”无关。但在某些问题上,他违心地承认了错误。吴晗的检查刊发在12月27日的《北京日报》上。

1966年1月16日,许立群召集北京6个报刊编辑部会议,仍在把对姚文的讨论控制在学术范畴里。

由“向阳生”引发的冲突

1966年2月3日,彭真主持召开“5人小组”扩大会议,拟定了《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即《二月提纲》。但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邓拓意想不到的事情,过去与邓拓并不熟悉的关锋突然夜访邓拓,作了交谈。第二天邓拓告诉李筠,此前康生打电话给他,说关锋对“向阳生”的文章有意见,你们可以约个时间谈谈。

关锋随即就来了,对邓拓说,向阳生的文章没有谈及政治,实际上是为吴晗开脱。特别是你,同吴晗一起写过文章,这样做不恰当。邓拓对关锋说,《北京日报》不是我管的,我写向阳生这篇文章,原来曾想在文章中作些检查。邓拓对关锋特别声明:这件事彭真没有管。对于关锋的指责,邓拓说:我不是没有谈到政治问题,文章末尾是谈了的。

接着,事态严重恶化了,3月28日至30日,毛泽东在杭州同康生、江青等作了三次谈话,指责北京市委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要解散。他还宣称,中宣部是“阎王殿”,要“打倒阎王,解放小鬼”,并说吴晗、翦伯赞是学阀,上面还有包庇他们的大党阀(指彭真)。毛泽东还点名批评《三家村札记》和《燕山夜话》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这就为邓拓定下了大罪,在当时是无法解脱的。

4月6日至4月11日,在刘仁、万里、郑天翔“三人领导小组”和李琪、宋硕、范瑾、张文松组成的“四人办公室”的主持下,《北京晚报》、《北京日报》、《前线》等单位,对邓拓进行了一次批判,主要是对邓拓提出问题,结论是“邓拓是拥护三面红旗的,在顶单干风、自由市场等方面同书记处是一致的”。“邓拓除《三家村札记》外,其他文章都是正确的”。但从这天起,邓拓停止工作,专事检查。

但很快对邓拓的批判急速升温。5月8日的《解放军报》发表了江青亲自组织、署名“高炬”的文章《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点明邓拓“为资产阶级复辟鸣锣开道”,指责《燕山夜话》“是地地道道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

上海《解放日报》和《文汇报》同时发表姚文元的文章《评“三家村”——《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第二天全国各大报转载。文章说,邓拓、吴晗、廖沫沙以“三家村”为名写文章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的一场反社会主义大进攻”,要揪其“指示”、“支持”、“吹捧”者,挖出“最深的根子”。

邓拓完全失去了争辩的权利,只能默默接受屈辱。

留下遗书,告别人世

1966年5月16日,“5·16通知”被通过,标志着“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了,彭真、陆定一、罗瑞卿、杨尚昆从此身陷囹圄。

就在这一天,包括《人民日报》在内的全国各大报纸同时转载戚本禹发表在《红旗》杂志第7期的文章《评〈前线〉、〈北京日报〉的资产阶级立场》。戚本禹的文章实际上为邓拓的问题定了调子,这样的大案没有相当长的年头是改变不了的。

读到戚本禹的文章,邓拓终于下定决心,告别人间,告别即将扑向身来的苦难。

5月17日晚上,支走了妻子和孩子,邓拓伏案疾书直到深夜。

第一封信,他写给彭真、刘仁和市委同事:

……尽管在这个斗争中,我已经变成众矢之的, 全国范围的批判运动正在胜利发展,人们一致声讨《燕山夜话》和“三家村”的“黑帮”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但是,我一直努力带着当前的问题进一步学习毛主席著作,要想跟上革命形势的发展……

许多工农兵作者都说:“听了广播,看了报上刊登的邓拓一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气愤极了。”我完全懂得他们的心情。我对于所有批评我的人绝无半点怨言。只要对党对革命事业有利,我个人无论经受任何痛苦和牺牲,我都甘心情愿。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文章的含意究竟如何,我希望组织上指定若干人作一番考核。《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中,我写的文章合计一百七十一篇,有问题的是多少篇?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相信这是客观存在,一定会搞清楚的。

邓拓以较长篇幅在信中详细叙述了他历史上两次被捕和出狱的情况,他申诉说:因此,我不认为自己是“混进党内,伪装积极,骗取了党和人民的信任”,我认为自己一直是在党的领导下,为革命事业而不顾一切地在努力奋斗。

邓拓在这封篇幅相当长的遗书中最后写道: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本应该在这一场大革命中经得起严峻的考验。遗憾的是我近来旧病都发作了,再拖下去徒然给党和人民增加负担。但是,我的这一颗心永远是向着敬爱的党,向着敬爱的毛主席。当我要离开你们的时候。让我再一次高呼: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在全世界的胜利万岁!

邓拓 一九六六年五月十七日

他于5月17日深夜或18日凌晨自杀,以死来做最后的抗争。写完给彭真、刘仁的长篇遗书,时间可能已经进入5月18日的凌晨。天亮后,用这最后的短暂时间,邓拓给妻子丁一岚写短信诀别。

当年在抗日敌后根据地与年轻的丁一岚相识相恋,邓拓是何等灿烂情怀,写过不少耐人寻味的优美诗章。但是,最后面向死神匆匆走去时,他已经没有时间措词于诗词了,亦可以看出邓拓决心赴死何等急切。

一岚:我因为赶写了一封长信给市委,来不及给你们写信。此刻心脏跳动很不规律,肠疾又在纠缠,不多写了。你们永远不要想起我,永远忘掉我吧。我害得你们够苦了,今后你们永远解除了我所给予你们的精神创伤。永别了,亲爱的。

写下这些文字后,邓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时年5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