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酒论史』 [国学探微]驳胡适《文学改良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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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学探微]驳胡适《文学改良刍议》
作者:夏双刃 提交日期:2006-3-16 23:08:00
古今为文而浪得虚名者,莫逾胡适;胡适为文而浪得虚名者,莫逾《文学改良刍议》。审胡适当时,不过一雌黄小子,向于庚款留美诸生中,名殿牛后;复于美国求学期间,特好悠游。其数十博士头衔,多名誉之类,即如其最为正宗之哥伦比亚博士,亦迟至民国十六年始得到手,世人不省,乃呼之博士博士不已,胡适竟栩栩然而受之,此一耻也;己学既嬉,反欲凌迈诸饱学之前辈同侪,反噬国故,亵渎群经,后生不省,乃呼之导师导师不已,胡适亦飘飘然而受之,此二耻也。为白话运动,而自知菲薄,惟敢嗫嚅而称改良,使同志承金刚怒目之暴名,而自得其清闲,女子不省,皆呼之偶像偶像不已,胡适皆欣欣然而受之,此三耻也。得此三耻,而犹称文起八代之衰,比肩韩、柳,颉颃陈、周,斯耻更何其也!
余谓当日之留美俊彦,学力不逮胡适者几希,然十年后看,虚名躐等胡适者亦几希?此何故也?胡适所招摇者,适美国所骄傲者,即民主与自由是也。此故无害之学,然持此无害之学,以为自立门户之手段,以为灭绝传统之暴行,以为以夷变夏之倒戈,则不可不谓之有害之人,不可不谓之小人,不可不谓之国贼矣。余视陈寅恪谢绝哈佛,徜徉欧陆,念念不忘者唯中华衣冠,谆谆诲人者皆民族气节,真欲替胡适以头枪地尔!
余审国故之飘零,神州之陆沉,天下之寝亡,必掘胡适以鞭之。欲掘胡适而鞭之,必浚其源而梳其流,拔其纛而掩其灰。故余拈其发端作乱之篇以驳之,当此文章坏绝、贪欲横流、信仰崩摧之世,宁无君子与余同道耶?
盖胡适文学改良之论,不过八事,曰须言之有物,曰不摹仿古人,曰须讲求文法,曰不作无病之呻吟,曰务去烂调套语,曰不用典,曰不讲对仗,曰不避俗字俗语。觑其八事,不禁莞尔!盖其无一事非古人所曾论及,亦无一事可栽赃于传统之文学也。
一、驳所谓“须言之有物”
《易》云:“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此非“言之有物”耶?余知胡适未读易经,亦无可厚非矣,盖孔子五十方学易,余何苛求乎胡适?审自古善为文者,谆谆以有物为诫,三千年未尝废也。今胡适乃遽尔曰“言之有物”,横槊凭陵,自以为有曹瞒之雄,实足发噱也。
胡适固自审不足,乃拈出情感、思想二事,以为依托,此乱紫以夺朱耳。盖情感者文章之灵魂也,审中华三千年文学,宁有一瞬而忘此耶?胡适适民初之世,定庵、公度已殁,领袖消歇,文坛寂寞,固百花凋谢,万马齐喑,然此不过一世之萧条,庸人之未逮,岂能将中华衣冠并缚而谤之?所谓行尸走肉之喻,固非谬矣,然为文者孰不知之,唯力逮与不逮耳!
若以思想为文者,则备足哂矣。所谓见地、识力、理想,此皆为文所必不可偏废者也。岂有为文而不逞其才、举其识、张其理想者耶?盖此乃为文者之本能耳,不知何关乎思想?夫文学诚有以有思想而贵者,如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等俱是也,然李白之诗、王实甫之传奇、兰陵笑笑生之小说,究以思想而贵耶?以文学而贵耶?夫康德、马恩、十力、漱溟,皆善于思想之贤哲也,然与文学何涉?普希金、泰戈尔、徐志摩、张恨水,皆未见有高明之思想也,然颇擅胜场于文学。余故知胡适不过持管以窥豹,必不能知豹之肝胆也。
胡适之见地特止于此耳,请看古人之见地。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扬子曰:“言心声也。”白香山曰:“事核而文直。”盖古人不特知言之有文、言之有物,亦知言之有指、言之有心,更知言之有度也。后人以孟子、扬子、香山为善文者,从其为文之法而为文,力有逮有不逮,其衷曲则一也。胡适强不知以为知,曰有物者有别于载道,噫!特敝帚自珍之雄耳!
二、驳所谓“不摹仿古人”
胡适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者,剽王静安之论耳,诚荦荦大者也。然文学之时代性,谓因时代而递进,非据时代以分裂也。魏晋江左之佳什,仰诗骚为正宗;韩柳欧苏之名篇,奉班马为圭臬;又长短句者诗之余绪,折子戏者余绪之抽;即若白话小说,亦不能脱诗词章回之学。余但信商周不能为唐诗,相如、子云不能为宋词,而不信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更不信“即令作之,亦必不工”!贾谊、相如在汉,骚不逊楚;韩、柳在唐,文不逊汉;东坡、放翁在宋,诗不逊唐。即若明清以来,夏完淳之大哀,何输与汉;黄仲则之绮怀,何输与唐;曹雪芹之红楼梦,何输与施耐庵;柯劭忞之新元史,何输与宋潜溪?彼必欲合施耐庵、曹雪芹为同时代,则孰不可以为同时代?
以胡适所见,一时代视前时代之文学,何止不遑多让,直若糟粕耳。然唐宋既视三都、两京如糟粕,明清何不视李白、杜甫如糟粕?民国何不视施耐庵、曹雪芹为糟粕?我辈何不视胡适、鲁迅为糟粕耶?夫楚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者,一代复一代更进之文学也,愈进一代,则境界拓大一代,沉淀深沉一代。如通天高楼,上一层则多千里,然向来层阶,又宁能视如糟粕耶?于是知胡适之论,不过空中楼阁之论;胡适之人,不过云里雾里之人也。
既明文学进化之真理,试看胡适“不摹仿古人”之论。何谓摹仿?婴儿问世,不摹仿无以知行走;童蒙初学,不摹仿无以知得失。故通天高楼,前人为造阶梯,后人拾级而上,此摹仿也。汉人学楚而更进,魏晋学楚汉而更进,唐宋学楚汉魏晋而更进,明清学楚汉魏晋唐宋以更进,以例推矣,如是则一代强乎一代,文学亦一代远较一代为高明也。使今人不学《诗》,则《诗》当焚乎?然今人果不学《诗》矣,此胡适之罪也。
胡适果不学《诗》矣!“于铄国会,遵晦时休。”此礼也,非辞也。盖中国典章制度,大备于周,卿大夫诵诗,外交以成。三千载以下,犹存乎庙堂之上,若黄钟大吕,不可须臾倾废也。胡适以文学而讥之,实无礼之狂徒耳。若是,则视基督教之“阿门”何如哉?
余读胡适所举之陈伯严诗,真嚼蜡也。然胡适何不举黄公度之台湾诗、汪精卫之题壁诗耶?试问以《尝试》、《去国》之文法,能作引刀一快否?故陈伯严之病根,彼自折磨而已,何坏乎七五言之佳文字?胡适之用心亦可诛矣!
胡适以白话小说为中国唯一无愧于世界之文学,实自卑心理之表现耳。余生百年之后,虽爱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链生之小说,亦不信其可逾黄公度、王静安、杨云史之诗词也。盖小说叙事者也,与世界各国无异;而诗词者国粹者也,为世界各国所无。余度胡适之意,必以此弱国之粹为羞耻,以此弱国之文学为敝屣也。然诗词之道,置之开元则强,置之天宝则乱,置之靖康则哀,所谓乱世之音哀以思,国乐、国画、国剧,莫不赖此而为国粹,愈乱世而愈见其精神。今胡适不察,以他国之寸量中华之尺,宁不自暴其短欤?
自胡适以来,诗骚寝灭,学子无以知雅俗之辨,庙堂不能见春秋之言,古之礼法均荡然矣。余羡五四青年,犹有童蒙之学,能通古今之变;余伤五四后之青年,惟学三民马列,读白话散文,偶有几章唐诗,不过画饼充饥,能看而不能食者也。余者,皆外国文学也!噫!此特文学之殖民地也!
三、驳所谓“须讲求文法”
胡适以国人不讲求文法之结构,余意甚不解也。夫中国能为文者何止千万,竟皆不讲求文法者耶?胡适以国人多不讲求文法,余以国人寡不讲求文法。夫文言有文言之文法,白话有白话之文法,中文有中文之文法,洋文有洋文之文法,胡适欲以洋人之文法变中文之文法,以白话之文法变文言之文法,此何等流氓之行为耶?
如是推之,骈文有骈文之文法,律诗有律诗之文法,苟必以白话之文法为骈文,则骈文必死;苟必以新诗之文法为律诗,则律诗必亡。王勃之四六名篇,以白话判之,必为赘冗;杜甫之五七佳构,以新诗判之,必皆蛇足。审骈文、律诗,重建筑之美,境界之高,有殿宇之匀称,亦有园林之别致,固非洋人所能知也。探其源始,则出乎汉字之本。夫汉字表意之文字也,若以表意之能,岂记音之洋文所能及耶?且以汉字为文,历三千载,于表意之高明,岂操若干字母之洋人所可妄议哉?胡适特洋人之庸徒耳,故反噬国故之心虽有,昂藏抗礼之才则无。有者,惟愚弄青年耳!
胡适以讲求文法为不足辩,余亦以此为不足辩,以上寥寥数语,聊聊而已!
四、驳所谓“不作无病之呻吟”
稼轩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强说愁者无病呻吟也,无病呻吟者少年也,少年者胡适也。胡适特爱上层楼之少年耳,五四青年亦爱上层楼之少年也,故胡适呻吟则少年呻吟,呻吟者病态也,病态者反以常态为病态,不亦谬乎?
金兵南下,公呼渡河,故稼轩虽非文论家,而知无病呻吟之谬。屈子、贾生、王粲,皆怀沙有恨,纵非文论家,亦岂不知无病呻吟之非?胡适则欲使青年不学屈子、贾生、王粲,而学费舒特(Fichte)、玛志尼(Mazzini)之属,余不知五四之青年,如何竟不为屈子、贾生、王粲作赫斯之怒也。
寒灰者悲凉之感,死灰者绝望已极,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哀零落,春来则唯恐其速去,花发又惟惧其早谢,此皆人情之本能、自然之流露也。胡适竟以此为亡国之哀音,余不省其何意也。贾生赋鵩鸟,汉室方隆;王粲赋登楼,英雄并起。曹公暮年,壮心不已;杜甫秋风,寒士开颜。希腊以悲剧自强,日本以哀伤惟美,此皆不免秋风落日之类,然则何伤乎文学耶?且寒灰、死灰之属,皆成词已久,胡适必欲扑灭之,则其獠獍之心,立可知矣。
病国危时,胡适以痛哭流涕为无益,此亦不然矣。二十年后之九一八歌曲,岂非痛苦流涕者耶?国人闻之,莫不相向痛哭流涕以至于失声也。人之初生,即痛苦流涕,此人之本能耳;文学者性情之响,乃本能之发挥耳。故痛哭流涕者,实为文学之灵魂也。审九一八歌曲,凡我国人,无不痛苦流涕,适足以激发民族之决心,促成民族之团结,宁可诬之为无益哉?《世说》载:诸公新亭对泣,王敦独作愤语,曰欲克服神州。然王敦究曾克服神州否?盖胡适者,王敦之类也。
至于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国人亦深戒之,先贤高论多矣,岂待胡适?
五、驳所谓“务去烂调套语”
虫沙、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皆淘汰之语词也,蹉跎、身世、寥落、飘零、寒窗、斜阳、芳草,皆传世之美词也。胡适不知,必欲齐而论之,使斜阳不能语,芳草不能道,芳草斜阳之美境不能言,真文学之贼也。
清真、美成之词,太多翠葆、蛾绿之类,此其弊也。后人或美其辞而学之,或知其弊以戒之,故词者雕虫一技,而派系多矣。诗、文、戏曲、小说亦如此也。衍至民初,各有其宗,皆未绝也。睹胡适所征胡先骕者,词人之末流耳,先骕亦不以此闻名也。何则胡适竟欣欣然有得色,自以为得计,真小人得志矣!
格律诗之势微于今日,如雅颂体之势微于汉晋也。今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名词遽变,真梦幻泡影耳!故格律诗五七之言,不合时宜,必不能当此变也。然后生可畏,即今日之网络,爱此道而工此道者,亦绝不少。胡适卖其友胡先骕为例,余亦卖余友孟依依为证。试举孟依依一词,与先骕词同录于下,可明其理:
“雪霏霏,春杳杳。一树梅花,一树梅花好。爱惜琼瑶何忍扫。雪满园庭,雪满园庭道。 念行人,铺素稿。欲写相思,欲写相思巧。只说梅花将落了。君要归来,君要归来早。”——孟依依之《苏幕遮》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 么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胡先骕之《齐天乐(节录)》
钱仲联曰:“自有为词被胡适所讥者,时人学梦窗者多有此失,不独先骕为然。”胡适以先骕词为脱离实际,余亦以为然。然胡适若见孟依依词,又岂能讥其为脱离实际者耶?孟依依之词,亦多霏霏、杳杳之烂调俗语也,然其精深之处,足以动心。孟依依之词如此,则民初之诸大家,岂不如孟依依哉?而胡适惟举其小友先骕而折之,此其偷梁换柱之计也。
余意孟依依之词,颇多小儿女之态,然余友徐晋如之词,则可与千古词人相埓矣。
古今第一伤心,都因浊酒销清志。云来海上,风从雠国,醉予如此。大野鸿哀,庙堂柘舞,不争何世。对新蒲细柳,蛾眉惨绿,还独洒、新亭泪。 惯见成名竖子,遍乾坤、炫其文字。茫茫八极,沉沉酣睡,似生犹死。江汉难方,香荃谁托,两间憔悴。向人前应悔、倾城品貌,被无情弃。——徐晋如《水龙吟》
胡适所谓烂调俗语,于徐晋如词亦多矣,然晋如之词,慷慨深沉,英雄块垒,非如此烂调俗语,不能得此!盖胡适为诗词,但能打诨而已,故不能知诗词大家之心志也
六、驳所谓“不用典”
用典者,为文之难事也,素为文法之两难。稼轩掉书袋,常遭诟病,此其故也。稼轩一世之雄,犹得诟病如许,遂使胡适之徒,知用典之可乘也。故胡适所为八事之中,皆蜻蜓点水,惟于用典一事,能穷追猛打矣。
“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所以曹孟德,犹以汉相终”、“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皆用事也。余本胡适小心求证之治学态度,读上古至隋唐之诗,逐篇而诵,摘其要句,成《诗史》一书,其中有专言用事或用典者,特录于下:
“左思用事,每有独创。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感事伤己。然其‘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振,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俱不出用事之定式。使鲁连必傍秦字,李牧不脱赵名。视唐人则悬梁何必是苏秦,曳犬不止有李斯。盖用典之成熟,尚待时日。兹献用事三定式备哂:
双对句——如上‘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
单对句——如上‘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
陈述句——如上‘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振,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
此三定式,貌似简单,而自汉迄唐,颇少逾越,逾越者尽一代文雄也。”
故用事、用典云云,渐进之名词,发展之文法也。自汉迄唐,纵以陶潜、鲍照之才,亦绝少逾此三定式也。而四杰以降,鸡犬升天,诗人之用事渐趋隽永,彷佛羽化,遂标以典名,示其雅也。使闻“退避三舍”,必若见晋文之鼓;闻“莼鲈之思”,必若寄江南之旅。此无限拓大之境界,亦无比精深之匠心也,岂普通之用事所能及乎?胡适强不知以为知,竟分门别类,妄剖广狭,亵渎经典,篇幅虽费,恰博士买驴耳。
夫“退避三舍”,《左传》言晋文楚成之事也,国人孰不知之?盖此精彩故典,苟若不知,犹西人之不知挪亚、摩西者也,将何敢自称中国人?当今之世,传统断绝,不知者差强不足罪;然当胡适之世,经史未废,不知者必荒于嬉也。不意胡适竟云“终以不用为上”,欲易“三舍”为“百里”。噫!退避百里者,胡适博士之文学也。
诗盲以诗为酸,文盲以文为耻,典故盲以典故为洪水猛兽,胡适但赞其所知之典,乃非其所不知之典。盖诗词本高雅之学,不用典何以为诗词?用典本艰深之事,不苦学何以能用典?彼不知典而詈诗,更以诗人为懒人者,犹不识字而骂娘,怪亲娘不富贵者,皆流氓无产者之类也。余审胡适,特一文学之流氓无产者也。
有善用典者,必有不善用典者;有佳典,亦必有恶典。若夫僻典、泛典、不合文法之典、失其原意之典,则孰不知其非,而待胡适言之也?若“阳关三叠”、“莼鲈之思”,今人虽寡用之,然尚在两可之间,断难定论矣。余故知胡适所谓懒不可救,是其自欺欺人也。
七、驳所谓“不讲对仗”
对仗者骈文律诗之本也,而寡见于古文。韩子伤四六之弊,乃起八代之衰,复兴古文。审韩柳欧苏之文,皆寡于对仗者也;然韩柳欧苏之诗,则皆工于对仗者也。故对仗者佳构也,惟不重于古文;为文者非不能也,惟为或不为而已。
若声律之学,源出江左,此前之文赋诗歌,纵多对仗,亦绝无平仄之限。此后既知平仄,乐其音声之美,乃有格律之学。此后之为古文者,偶于文中对仗一二,若得其法,栩栩有趣,可谓点睛。然善为古文者之对仗,亦必不拘于平仄字数之类,恐妨文章之整体美也。此较排偶高明,而较对偶自由,亦中国文学之独到处也。
而若为骈文、律诗者,则务须讲求对仗。字之多寡,声之平仄,词之虚实,皆为见功夫处。若排律者,皆游戏练笔之作耳,不可以文学价值判断之。且各类对仗,纵无通篇之美者,亦多拔萃之句。“寒堂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排律之截句也,然非良句乎?余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杰出之文学家,亦绝不以林琴南、徐枕亚、苏曼殊为小道之文学家。孙中山讨袁,以骈俪壮其声势;吴佩孚骂梁,以声律佐其文采。阳春白雪,知之者少;高山广陵,一曲成绝。骈文律诗者,即二十世纪之广陵散也。故骈文律诗断非小道也。胡适欲芟夷骈文,扫灭律诗,直说可耳,余不省与对仗何干!噫!博士呵博士,逻辑混乱之博士也!
八、驳所谓“不避俗语俗字”
胡适果下里巴人之文学家也,故不避俗语俗字。余亦不以下里巴人为耻,惟下里巴人者,特市井流行之物事,如小说、戏曲、杂文、流行歌曲、大字报、灌水,皆必下里巴人而可勃兴焉。胡适欲推广白话,必下里巴人;欲芟夷旧诗,必下里巴人。故胡适虽称文学改良,而后人呼之文学运动者,下里巴人之谓也。
若胡适白话之论,余稍无异议也。夫白话确有推广民智、沟通中外之功,当此之世,非白话则无以措手足也。然中国之白话,又何待乎胡适?三言二拍、水浒红楼,皆白话也;清季谴责小说,亦多白话也;王照先胡适二十年而倡白话,张元济、章太炎虽轻胡适,亦有白话之作。白话之作,必不避俗语俗字也,如武松谑孙二娘:“兀那不是便毛!”薛蟠解蚊子歌:“一根фх往里戳。”何其俗也,而何曾避?明清如此,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链生亦如此。苟能为雅文学者,亦必能为薛蟠体;能为薛蟠体者,未必能为雅文学也。雅不易与,而俗易与。今胡适欲人皆学薛蟠体,而不欲人先学雅文学,是使俗之愈俗而雅之亦俗也。
胡适以蒙元文学为高,此其以夷变夏之明证耳。有元一代,近乎百年,蒙人屠戮巨姓,驰马良田,徒炫武力,无视文人,华夏噤声而不敢言论,诗骚萧歇而无以传承,故使说唱文学大行于世,以市井闾里,此最易与也。余观三国、水浒之诗章,皆不若后来小说,此之证也。明季光复,士人念念以中华衣冠为美,遂兴复古之学,以去腥膻之气。衍入诗文,或有矫枉过正,然视蒙元之萧疏,已不可作同日语。满清入关,易华族美服,士人羞痛,然毕竟假文人以治天下,故诗文之学,气节虽变,而体例一也。不意二百年后,胡适胡服归国,便骑瞎马而骑射,向睡狮而亮弦。纵灭宋之张宏范、髡毛之孙之獬,亦不曾挥洒若此。而今衣冠尽古,风雅都绝,胡适犹遥称君子,余真替国人不值矣。
故俗语俗字者,文学之形式也,能雅善俗者代有不穷;衣冠风雅者,文学之本质也,存古开新者世皆所希。胡适两非其人也。
余所以驳胡适者何故?若夫今之国人,皆能作一二文言,知一二典故,能诵孔夫子诫,读太史公书,则传统续绝,衣冠尚在。如此,则余何须驳之!若西方之文艺复兴,亦于万马齐喑之时,若干杰出文士,苦学拉丁文言,供聆往圣奥义,复明辨而发挥之,成一代新学,西方以此复兴,霸数百年,中国亦罹其祸。清季椎发陋服,人民窒息,固望洋兴叹,特多羞恨。使明季犹存,衣冠齐楚,风度翩然,断不至如此自卑也。夫中西文化之优劣,岂可等军事而一之。故熊十力、梁漱溟诸贤哲,皆辩而下之;王国维、陈寅恪诸先师,皆合璧中西。而胡适等人,惟知师洋人而绝席于业师,羞中华而泄愤于文化,不可不谓偏激矣。所谓五四青年者,皆有破而无立,故当年之烧楼殴赵者,恰二十年后之汉奸;当年之激扬文字者,恰五十年后之独夫,此皆其明证耳!
放之文学,则自胡适以后,文学果大胜于前否?“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皆旧体也。新诗已九十年,而国人耳熟能详者,能有几首新诗?白话散文亦九十年,而国人熟知之名句,有几出乎此哉?然胡适之影响亦深巨矣,视当今之公文,虽非文学,然无不符合胡适之八事,其较明清之八股,更多几股耶?其他如天安门诗篇、红卫兵标语,善恶有别,而才华无异,皆胡适之门徒耳。此文学运动之流弊耳!
余论
夫《易经》、《诗经》、《书经》,皆上古茫昧之篇。非今世视之为茫昧也,即太史公之世,亦视之为茫昧也。何以故?盖上古记事,皆以其当时之白话。故《易经》者殷商之白话,《诗经》者两周之白话,《书经》者或三代之白话也。然一代有一代之白话,故以孔子之能,治《易》不易;以郑玄之才,授《诗》曰能。夫太史公书,亦多当时之白话,然后人尊其垂范,以为治史之标准文体,故二十六史,皆太史公体也。即若齐梁骈俪盛行,范晔、沈约犹不能辍此。至唐则有古文运动,韩子起八代之衰,存骈文为旁技,复古文之正统,儒学因复兴矣。睹唐以降,文风或变,然其骨骼精神,皆太史公所制者也。故清代能读汉代之书,民初亦能知千古之变。明之童子,诗有唐风;清之异族,词逾宋格。揽两千年如一体耳,故金城汤池,一人叛而家族怒,国家亡而天下存。若夫司马迁、沈约、韩愈、苏轼、宋濂,皆以当时之白话为文,则百年不相知、隔代不能读也。《史记》之于唐人,犹《尚书》之于汉季也。如此,传统必支离破碎,国家必分崩离析,中华亦早湮没矣。嗟乎!胡适尚有童蒙之学,虽颇荒于嬉,然毕竟之乎者也,句读尚解;而胡适之后,顿寡经史之学,至今神州十亿,能读史者,百不遗一矣。今不能知古,来不能知今,世情淡薄,信仰崩摧,余穷其根源,其一要者,正在胡适也!
胡适:文学改良诌议[ 1917年1月]
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记者末学不文,何足以言此?然年来颇于此事再四研思,辅以友朋辩论,其结果所得,颇不无讨论之价值。因综括所怀见解,列为八事,分别言之,以与当世之留意文学改良者一研究之。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须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须讲求文法。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五曰,务去烂调套语。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讲对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一曰,须言之有物
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吾所谓“物”,非古人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也。吾所谓“物”,约有二事:
(一)情感“诗”序曰:“情动于中而形诸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谓情感也。情感者,文学之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今人所谓“美咸”者,亦情感之一也。)
(二)思想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此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所以绝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则虽面目姣好,虽能笑啼感觉,亦何足取哉?文学亦犹是耳。
文学无此二物,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虽有(禾农)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末矣。近世文人沾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之情感,文学之衰微,此其大因矣。此文胜之害,所谓言之无物者是也。欲救此弊,宜以质救之。质者何?情与思二者而已。
二曰,不摹仿古人
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即以文论,有“尚书”之文,有先秦诸子之文,有司马迁、班固之文,有韩、柳、欧、苏之文,有语录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进化也。试更以韵文言之:“击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时期也;三百篇之“诗”,一时期也;屈原、荀卿之骚赋,又一时期也;苏、李以下,至于魏、晋,又一时期也;江左之诗流为排比,至唐而律诗大成,此又一时期也;老杜、香山之“写实”体诸诗(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乐府),又一时期也;诗至唐而极盛,自此以后,词曲代兴,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词之一时代也;苏、柳(永)、辛、姜之词,又一时代也;至于元之杂剧传奇,则又一时代矣。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浒传”视“左传”、“史记”,何多让焉?“三都”、“两京”之赋富矣,然以视唐诗、宋词,则糟粕耳。此可见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古不能工也。
既明文学进化之理,然后可言吾所谓“不摹仿古人”之说。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前见“国会开幕词”,有云:“于铄国会,遵晦时休。”此在今日而欲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证也。更观今之“文学大家”,文则下规姚、曾,上师韩、欧,更上则取法秦、汉、魏、晋,以为六朝以下无文学可言,此皆百步与五十步之别而已,而皆为文学下乘。即令神似古人,亦不过为博物院中添儿许“逼真赝鼎”而已,文学云乎哉!昨见陈伯严先生一诗云:
“涛园钞杜句,半岁秃千毫,所得都成泪,相过问奏刀。
万灵噤不下,此老仰弥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骚。“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诗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岁秃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钞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弥高“之叹。若能洒脱此种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惟作我自己的诗,则决不致如此失败矣。
吾每谓今日之文学,其足与世界“第一流”文学比较而无愧色者,独有白话小说(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链生三人而已。)一项。此无他故,以此种小说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于“儒林外史”,“水浒”,“石头记”,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故能成真正文学。其他学这个、学那个之诗古文家,皆无文学之价值也。今之有志文学者,宜知所从事矣。
三曰,须讲文法
今之作文作诗者,每不讲求文法之结构。其例至繁,不便举之,尤以作骈文律诗者为尤甚。夫不讲文法,是谓“不通”。此理至明,无待详论。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观,其取别号则曰“寒灰”,“无生”,“死灰”;其作为诗文,则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惟恐其速去,花发又惟惧其早谢。此亡国之哀音也。老年人为之犹不可,况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养成一种暮气,不思奋发有为,服劳报国,但知发牢骚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将以促其寿年,读者将亦短其志气。此吾所谓无病之呻吟也。国之多患,吾岂不知之?然病国危时,岂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惟愿今之文学家作费舒特(Fichte),作玛志尼(Mazzini),而不愿其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也。其不能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而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务去烂调套语
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言烂调,“蹉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累累不绝,最可憎厌。其流弊所至,遂令国中生出许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实非之诗文。今试举吾友胡先(马肃)先生一词以证之: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么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
此词骤观之,觉字字句句皆词也,其实仅一大堆陈套语耳。“翡翠衾”,“鸳鸯瓦”,用之白香山“长恨歌”则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帘”,“么弦”,皆套语也。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决不“荧荧如豆”,其居室尤无“柱”,可绕也。至于“繁霜飞舞”,则更不成话矣。谁曾见繁霜之“飞舞”耶?吾所谓务去烂调套语者,别无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一一自己铸词以形容描写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达其状物写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烂调套语者,皆懒惰不肯自己铸词状物者也。
六曰,不用典
吾所主张八事之中,惟此一条最受朋友攻击,盖以此条最易误会也。吾友江亢虎君来书曰:
“所谓典者,亦有广狭二义。(饣豆)(饣丁)獭祭,古人早悬为厉禁;若并成语故事而屏之,则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简而涵义多。此断非用典不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诗,并不可写信,且不可演说。来函满纸‘旧雨’、‘虚怀’、‘治头治脚’、‘舍本逐末’、‘洪水猛兽’、‘发聋振聩’、‘负弩先驱’、‘心悦诚服’、‘词坛’、‘退避三舍’、‘无病呻吟’、‘滔天’、‘利器’、‘铁证’……皆典也。试尽抉而去之,代以俚语俚字,将成何说话?其用字之繁简,犹其细焉。恐一易他词,虽加倍蓰而涵义仍终不能如是恰到好处,奈何?……”
此论极中肯要。今依江君之言,分典为广狭二义,分论之如下:
(一)广义之典非吾所谓典也。广义之典约有五种:
(甲)古人所设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义,不以时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虽不读书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谓为用典也。上文所举例中之“治头治脚”、“洪水猛兽”、“发聋振聩”,……皆此类也。盖设譬取喻,贵能切当,若能切当,固无古今之别也。若“负弩先驱”、“退避三舍”之类,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与之间,或可用之,然终以不用为上。如言“退避”,千里亦可,百里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乙)成语成语者,合字成辞,别为意义。其习见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然今日若能另铸“成语”,亦无不可也。“利器”、“虚怀”、“舍本逐末”,……皆属此类。此非“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丙)引史事引史事与今所论议之事相比较,不可谓为用典也。如老杜诗云,“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此非用典也。近人诗云,“所以曹孟德,犹以汉相终”,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此亦非用典也。杜诗云,“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又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语此亦非用典也。吾尝有句云,“我闻古人言,艰难惟一死。”又云,“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此语未必是。”此乃引语,非用典也。
以上五种为广义之典,其实非吾所谓典也。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二)狭义之典,吾所主张不用者也。吾所谓用“典”者,谓文人词客不能自己铸词造句以写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陈言以代之,以图含混过去,是谓“用典”。上所述广义之典,除戊条外,皆为取譬比方之辞。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狭义之用典,则全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谓用典与非用典之别也。狭义之典亦有工拙之别,其工者偶一用之,未为不可,其拙者则当痛绝之。
(子)用典之工者此江君所谓用字简而涵义多者也。客中无书不能多举其例,但杂举一二,以实吾言:
(1)东坡所藏“仇池石”,王晋卿以诗借观,意在于夺。东坡不敢不借,先以诗寄之,有句云,“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此用蔺相如返璧之典,何其工切也!
(2)东坡又有“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此虽工已近于纤巧矣。
(3)吾十年前尝有“读‘十字军英雄记’”一诗云:“岂有岂有鸩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赵主父?十字军真儿戏耳,独此两人可千古。”以两典包尽全书,当时颇沾沾自喜,其实此种诗,尽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华侨诔陈英士文有“未悬太白,先坏长城。世无钮霓,乃戕赵卿”四句,余极喜之。所用赵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国维咏史诗,有“狼虎在堂室,徙戎复何补?神州遂陆沉,百年委榛莽。寄语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谓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处,终在不失设譬比方之原意;惟为文体所限,故譬喻变而为称代耳。用典之弊,在于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为主,使读者迷于使事用典之繁,而转忘其所为设譬之事物,则为拙矣。古人虽作百韵长诗,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与白香山“悟真寺诗”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长律则非典不能下笔矣。尝见一诗八十四韵,而用典至百余事,宜其不能工也。
(丑)用典之拙者用典之拙者,大抵皆懒惰之人,不知造词,故以此为躲懒藏拙之计。惟其不能造词,故亦不能用典也。总计拙典亦有数类: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几种解释,无确定之根据。今取王渔洋“秋柳”一章证之: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
此诗中所用诸典无不可作几样说法者。
(2)僻典使人不解。夫文学所以达意抒情也。若必求人人能读五车之书,然后能通其文,则此种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语,不合文法。“指兄弟以孔怀,称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语),是其例也。今人言“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如某君写山高与天接之状,而曰“西接(木巳)天倾”是也。
(5)古事之实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往乱用作普通事实。如古人灞桥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种特别土风。阳关、渭城亦皆实有所指。今之懒人不能状别离之情,于是虽身在滇越,亦言灞桥;虽不解阳关、渭城为何物,亦皆言“阳关三叠”,“渭城离歌”。又如张翰因秋风起而思故乡之(艹专)羹鲈脍,今则虽非吴人,不知(艹专)鲈为何味者,亦皆自称有“(艹专)鲈之思”。此则不仅懒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
凡此种种,皆文人之下下工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说也。
七曰,不讲对仗
排偶乃人类言语之一种特性,故虽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之文,亦间有骈句。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三排句也。“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此皆排句也。然此皆近于语言之自然,而无牵强刻削之迹;尤未有定其字之多寡,声之平仄,词之虚实者也。至于后世文学末流,言之无物,乃以文胜;文胜之极,而骈文律诗兴焉,而长律兴焉。骈文律诗之中非无佳作,然佳作终鲜。所以然者何?岂不以其束缚人之自由过甚之故耶?(长律之中,上下古今,无一首佳作可言也。)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先立乎其大者”,不当枉废有用之精力于微细纤巧之末,此吾所以有废骈废律之说也。即不能废此两者,亦但当视为文学末技而已,非讲求之急务也。
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吾知必有闻此言而却走者矣。
八曰,不避俗语俗字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语”之论也。(参看上文第二条下。)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当是时,白话已久人韵文,观唐、宋人白话之诗词可见也。及至元时,中国北部已在异族之下三百余年矣(辽、金、元)。此三百年中,中国乃发生一种通俗行远之文学。文则有“水浒”、“西游”、“三国”……之类,戏曲则尤不可胜计。(关汉卿诸人,人各著剧数十种之多。吾国文人著作之富,未有过于此时者也。)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可无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交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如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其后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兴,国语亦代起。路得〔Luth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英、法诸国亦复如是。今世通用之英文“新旧约”乃一六一一年译本,距今才三百年耳。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皆为俚语。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几发生于神州。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当时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此“断言”乃自作者言之,赞成此说者今日未必甚多也。)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于铄国会,遵晦时休”之类),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
结论
上述八事,乃吾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远在异国,既无读书之暇晷,又不得就国中先生长者质疑问难,其所主张容有矫枉过正之处。然此八事皆文学上根本问题,一一有研究之价值。故草成此论,以为海内外留心此问题者作一草案。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惟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原载1917年1月1日“新青年”2卷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