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利奈尔:被神化了的残疾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3:59:51

阿波利奈尔
一个春天的早上,一辆从巴黎开往瑟堡的汽车,在经过维尼塞境内夏都镇的时候爆炸了。两个坐在前排的旅客当场死亡。至于司机,人们发现他被炸得半死。送进医院后,他一连三个月昏迷不醒。当他最后出院时,他是坐在一辆小车上,由他妻子推着走的,因为,他失去了左腿、左胳膊和左眼,他的左耳也聋了。从此以后,他就生活在海边的一幢小房子中,那里离土伦不远,那是他靠着伤残保险金买下来的一幢房子。他肢体上留下的伤疤始终在作痛,他不可能忍受安一条木头假腿,或者在胳膊上装一个义肢。几个星期之后,他就习惯了以蹦跳来代替行走。
邻居和过往的行人好奇地瞧着这个残疾人,他散步时好像在跳绳,而这样的一种舞蹈,与他的聪明才智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活力,使得他的名气很快地传开了,谁都知道了他聪明的头脑、敏捷的答辩、细腻的幽默精神。人们纷纷前来看望他、询问他,不光从土伦来,而且还从附近所有的村镇来。人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他叫鞠斯廷·库肖。不久,人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永恒者”。人们还知道了,他在丢失了自己左边肢体后,也彻底地丢失了对于时间的概念。
他昏迷中的三个月,把他对车祸前所有的生活和记忆,毁得一干二净,他不仅肢体残废了,记忆也残废了。如果说,他还部分地找回了语言并且也听得懂周围人们的语言的话,那么,他现在却已经不可能把发生在他生活中的各种事件,重新相互联系在一起了。对他自己那些断断续续的行为,他再也看不出彼此间连接的链条。
当然,说实话,我们似乎也不可能相信,那些行为在他看来是同时发生的,但在那些习惯于时间概念的人们的思想中,惟一一个还能把已经发生的事情送进鞠斯廷·库肖脑袋里的词,就是“永恒”这个词了。他的行为,他的动作,扑入他惟一的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里的印象,似乎都是永恒的,而他的单胳膊和单腿,也无力在生活的各种行为之间,为他创造出正常人应有的那一种联系。毕竟,两条腿、两条胳膊、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在正常人的头脑中刺激起的那种联系性,并由此产生时间的概念,在他的头脑中已经荡然无存了。
奇特的残疾人,确实值得人们把他称为永恒者!
他的知名度与日俱增,他也习惯了刺激公众的好奇心。当天气晴朗时,他就蹦蹦跳跳地出门,冲向天空,冲向那上帝所在,冲向那与他心灵相像的地方,然后,立即落到大地上,仿佛一个伤残的躯体所囚禁的、没有威力的、弱得令人怜悯的神。
假如有人叫住他,询问他,他就停下来,整整好几个小时金鸡独立着,如同一只涉禽。
孩子们问他:“哎!永恒者,昨天你做什么来的?”
他回答道:“孩子们,我创造生命!我愿有光!让黑暗伴随其后,但是,昨天对我无意义,明天也无意义,除了今天,没有任何的存在。”
他跟大自然融和得那么和谐,仿佛自然就是他意愿的结果,他想做什么事,什么事就能做成,这使他不可能有什么遗憾和欲念。
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娇滴滴地问道:“永恒者,你认为我怎么样?”
他对她说:“你是千百万的生命体,各种各样的身材,各种各样的相貌:小姑娘的,年轻姑娘的,妇人的,老太太的,你们生活着,你们笑,你们哭,你们爱,你们恨,你什么都不是,你死了,而你们是一切。”
一个政治家来问他,他想知道他的同情者们会靠向哪个政党。
永恒者回答说:“靠向所有人,但不靠向任何人,因为,他们就像是影子和光明一样,应该生活在一起,不让任何东西改变。”
终于,有人向他讲起拿破仑的故事:
“空话,空话!你们想怎样死去?人活着,这就够了;人活着,这就如同风,雨,雪,拿破仑,亚历山大,大海,沙漠,城市,河流,山脉。”
全世界,所有的时代,对他来说全都是这样的一件调好了音的乐器,用他惟一的一只手就能正确地演奏。
然而,鞠斯廷·库肖在一年前消失了。人们无从知道他的一切,仿佛从来都无从知道。当局不无道理地假设:他溺水而死了。但是,他的单手单脚的奇特尸体却始终没能找到。他的亲戚、邻居和曾经遇见过他的那些人们,并不相信他的死———永恒者的死。并将永远不会相信。(余中先/译)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