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断石(原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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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断石(小说)

公元1969年3月下旬。

中国北方辽阔的大地。

北去的列车。喇叭里播放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那雄壮有力的语录歌。断石和我对坐在临窗的座位上。我俩是中学同窗,最好的朋友。两天前,我们和车上几百名知识青年一起,胸前佩着红花,在闹哄哄的锣鼓声中被送上了直达东北的专列。一路上,断石总是不住地望着车窗外默默无言,明亮而深沉的眼睛隐匿着一丝痛楚。

断石原先不姓李,也不叫断石。当他还在孩提时,他的母亲,一个教了十几年书的小学教师,带着他,突然离开了他的父亲。从此,母子俩凄风苦雨,相依为命。母亲把全部心血倾注到他身上,既慈爱又严厉地教育他成人。断石慢慢长大了,深沉、寡言。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心里盛满了母亲为他撒下的汗水和泪水。

文化革命的高潮带来了“上山下乡一片红”的高潮。那年头,天天都响着喧天动地的锣鼓声。

市委马书记在全市动员大会上说得明明白白:“一片红”,这是大方向,以后一直坚持这个大方向。一年后如此,三年后如此,五年,十年,乃至永远!

说实在,让我下乡倒没啥关系,虽然父母年纪大了,好歹还有哥哥姐姐照顾。可我真不能想象,断石一走,他那体弱多病的母亲怎么办!

火车“轰隆轰隆”地向前飞奔。断石感到口燥,拿起茶缸向车厢饮水处走去。

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移动。我才发觉,大地已是白茫茫一片,绿色不知在哪儿消失的。

我们这列专车上乘坐的近千名知识青年都来自滨海市新城区的各个中学,年龄在十七八岁到二十一二岁不等,学历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社会上简称“老三届”。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了,接着写大字报,批斗老师,上街发传单,破四旧,成立红卫兵组织,革命大串联,一连串的运动把人搞得晕头转向,等稍稍清醒过来还想念书时,却被告知书不必再念了,当务之急是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必须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且很有必要。

断石在那段时间从不参加任何运动。运动刚开始时,红卫兵批斗老师,他们把十几个老师排成一排,让他们趴在地上,在学校花园的一个水池周围的泥浆地里像狗一样地绕着圈爬。其中一个老师不愿意,于是有人把她摁倒,用整整一大瓶墨汁从头上浇了下去。断石正好看到,不禁怒火中起,冲上去把浇墨汁的小子推了个趔趄。这下惹祸了。红卫兵要开他的批斗会。幸好工宣队的葛师傅掌握政策,不能群众斗群众。断石才得以幸免了一场劫难。后来他的母亲知道此事,没有埋怨他,只是叫他以后不要再多管这类事。断石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帮母亲做家务,看书。家里的书看完了,就写字,练书法。

文革开始时,我参加了一个红卫兵组织,当然我没有参加批斗老师,只是跟着一起发传单破四旧。有一次来到一家资产阶级家里抄家,我发现他们家里有好多好多的书,我们的人就把这些书全堆成一堆,点火烧着。可我觉得把这些书烧了怪可惜的,其中有些好像还是我以前听说过的世界名著。于是我乘人不注意,偷偷地拿了几本,装在书包里(那时红卫兵每人都背着一个包,黄颜色的,翻盖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里面放毛主席的小红书。)后来我把这些书送给了断石,他高兴坏了。

我的红卫兵当了没几个月就被撤了,因为这时我的父亲出问题了。我父亲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干部,解放后长期担任领导工作,文革前不久刚调到铁路局担任副局长,但这时铁路局的造反派说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让他“靠边”了。我一夜之间成了“走资派”的子女了。

我一下子从云霄跌入地狱,心情十分沮丧。但断石却不这么看,他说老干部是革命的财富,我爸肯定有翻身的日子。我惊奇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是他母亲对他说的。他还说,母亲告诉他,知识是最重要的,学生不读书是不行的,这样的局面不会长久的。她要他乘这段时间抓紧学习,多看点书。可他家里的书都已被他看完了。外面又弄不到书,图书馆都被封了。我的几本书正好解了他的渴。其中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特别喜欢,这次还特地带着路上再看一遍。

断石母亲的预言没有兑现,我的父亲继续靠边,而我们,不需要再在学校里读书了。农村是一所大学校,贫下中农就是我们的老师。到农村去,到农村去,到农村去!喇叭里整天响着这样的声音。断石的母亲见状当即就让断石报名上山下乡,大概她已看出这是必然趋势,不可挽回。然而表面上的果断决定却不知暗藏着多少柔肠寸断的苦楚。断石报名了。我呢,原先还想硬撑着,但那整日整日不停的喧天锣鼓就像唐僧的紧箍咒在耳旁聒噪,直搅得头痛脑胀。最后我不得不举手就范。

就这样,我和断石一同踏上了北去的火车,同行的还有同班的好友王大刚和小四眼。

忽然车厢那头传来喧闹声,小四眼对我说:“家华,那边好像有人在打架。”我朝那头望去,很多人挤在一块,看不清楚。我想起断石就在那头,说了声“走,看看去”,便先挤了过去。

我们三人来到车厢尽头,围在一起的人群已经散开。人堆里走出的正是断石。却见断石捂住左颊,鲜血直从指缝间往下淌。他怒目竖眉,手里的茶缸早不知去向。我再看他的对手,不禁大吃一惊!

此人是本地区内赫赫有名的一霸,人称“三脚虎”。就读于一所三流的中学。而三脚虎又是班里学习最差的学生。文革开始时,他潜心于操练拳脚,这才使他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几番较量下来,渐渐在周围小有名气。于是雄心壮志冲云天,扬言要从曹家渡荡平到杨树浦。不知是力气太大还是口气太大,有人跟他较上了劲。双方约好某月某日在虬江路北站后门聚众相会一决高低。是日,三脚虎带上了几十个弟兄,一人一个“马桶包”(当时流行的人造革圆柱形背包,包口可收紧),包里装的是砖头、木棒、铁棍,甚至是“三角刮刀”(一种开了刃的三棱形尖刀)。结果双方阵营中一人被打得头部缝了十八针,一人被捅破脾脏差点送了性命。“三脚虎”是首犯,遭到公安部门追捕,在“文攻武卫”哥儿们的帮忙下,他才得以免于拘留,便匆匆报名踏上了这列火车。这样的人,断石怎么能得罪他呢?

此时只见“三脚虎”瞪着一只已经肿起来的“虎眼”,湿了一片的厚绒“大翻领”运动衫呼呼地冒着热气。他把运动衫的拉链一拉到底,敞开衣襟,气势汹汹地嚎着:“赤那(粗话,相当于TMD),想在老虎头上拍苍蝇?也不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赤那,今天先给你一点颜色——放放血。下次不要多管闲事!赤那!”断石回头还想说什么,被我们一把拖了过来。

回到座位上,我小声问他:“怎么回事?”他并不回答,只是掏出一块布帕捂着伤口——显然怒气未消。

 

火车又开了一天一夜。接着是汽车,然后是一种叫“嘣嘣车”的拖拉机,最后是马车。终于,我们到了。

这里到处是厚厚的积雪。路口,一排人敲锣打鼓欢迎我们。为首一个大个子,头戴皮帽,满脸胡子,笑哈哈地迎上前来:“滨海知识青年同志们!我代表——”他咳嗽一声,两道又短又粗的眉毛抖了抖,“我代表南北河能(农)场七分场党总支、革委会和全体职工、知识青年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欢迎!”锣鼓声中,我们即报以还呼:“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大胡子”的眼睛眯成一条线。

我们所到的地方叫南北河农场,地处龙江省兴安县。北靠小兴安岭,一条不大的河流蜿蜒从农场的东南流向西北方,于是起名南北河,农场也就因此命名。农场属漫岗丘陵地带,森林植被都以杨树、桦树、柞树为主组成的次生落叶、阔叶林。农场以种植小麦、大豆、黍米为主,土地总面积74万亩,可耕地为40多万亩。农场属寒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年平均气温在摄氏零下3度,绝对最高气温达摄氏40.7度,最低温度摄氏零下38度。年均降雨量为577.7毫米,无霜期约90—105天。以上这些有关资料其实都是40年后我在《重返》网上查到的。而当时,我只知道我们这千余名人被拆开分到了农场下面的各个分场,我和断石还有其他学校的知青共100多人分到了七分场。七分场离总场场部有12里路,离其他的分场近则20多里,远则七八十里。这个距离对我们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我在滨海曾经从静安寺步行到浦江外滩,大约10里路,旧社会被称作“十里洋场”,花了我大约一小时的时间。现在这几十里外的世界对我来说犹如爪哇国,因此,我从此只知道天下就是七分场,七分场就是我们的天下。

我们100多人被安排在一个大房子里。从大门进去,左右两间大屋,南北宽约6米,东西长竟有三四十米!南北两排长长的用土砌起来的“床”一溜儿排开,以前从小说里知道,这就叫“炕”。没等领队吩咐,大家便马上开始占领阵地。小四眼叫我们赶紧占领南面的炕,而且要中间段。据说这是他舅舅告诉他的,是最佳位置。他舅舅在北方待了10来年。于是我们四人赶紧行动,王大刚一下子跳上南炕,用我们随身携带的旅行袋坚壁清野,画地为牢。小四眼则大声地四下宣布:“这里已经有人啦!”

断石并没有跟着行动,进屋后他只是默默地观察着屋里的一切,沉思着,仿佛仍然沉浸在那场恶斗中没有摆脱出来。我赶紧招呼了他一声,他才缓缓地回转身来,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吃饭的时候到了,但大家好像都不饿。这一路上从家里带的萨其玛、鸡子饼、绞力棒(麻花)、苔条酥等点心还没吃完。这时,只见两个身材瓷实的女青年挑着两副担子走进了我们的宿舍。担子的两头挂着的是两只铁皮做的水桶,水桶里装的就是我们的正餐。小四眼一看就惊呼起来:“啊?叫我们喝洗脚水啊!”我们这些人在家里确实从未见过用这种盛具来装食物的。这样的水桶一般被我们用作盛水来拖地板或者,如小四眼所言,洗脚什么的。然而,从两位挑担者的脸上却分明看出一种盛情款待的诚意。两副水桶,一副装的是满满的油条(后来知道这叫“大子”),另一副装的是汤之类的东西,上面飘着一层黑乎乎的油。有人用勺子捞了一下,好像有海带、豆腐、排骨等东西。看着这两副水桶,100多人,谁也没有动一下这些东西。两位女同志尴尬地站着不知所措。

一个多星期后,小四眼有点懊悔地对我们说:“阿华,断石,那天的油条蛮好多拿点藏起来。”我笑笑没回答。断石只是轻轻地、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蜡烛。”

是啊,一个多星期,带来的东西都吃完了。接下来,就是小米饭,土豆汤。可劲造吧。

据说那顿饭是极其隆重的待遇。但当时谁也没有吃。后来便原封不动地被挑了回去。第二天,我们原指望有像样一点的饭菜,但挑来的却是实心白馒头和海带豆腐汤,汤里面却已没了排骨。有人开始吃这些东西了,但大多数人还是没动。又过了一天,白馒头变成了黄灿灿的小米饭,汤成了清水咣当的土豆汤。第四天,小米饭和土豆汤一来,便被全部清扫而光了。

断石是连队里最早吃起小米饭和土豆汤的人之一。在家里时,他母亲很忙,有时候来不及回家做饭,就简单地在单位里买几个馒头,回家冲一个虾皮紫菜汤。断石习惯了。再说他带的食物不多,我们的东西他不好意思吃。断石吃小米饭喝土豆汤不像我们那样痛苦,他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两个馒头或一碗小米饭便下了肚,再咕嘟咕嘟地喝汤。我很佩服他。

小四眼的消息很灵通。没几天就把地雷的秘密探听清楚了。原来,在我们这一批知青之前半年左右,七分场就有一批从梅岗市来的知青。梅岗是龙江省西部地区的一个煤矿小城。那天给我们送大子排骨汤的两个女青年就是梅岗的知青,负责食堂工作。其中一个是炊事班长,眼睛很大,据说还是她们连队的一枝花呢。另外,七分场还有一批老职工,住在家属区。家属区和知青住宅区隔着一条公路,往来大概10分钟左右。

小四眼还说:“这个农场原先是一个劳改农场”,王大刚问:“什么是劳改农场?”

小四眼抬抬滑到鼻子下的眼镜,说:“嗨,这你还不知道?就是判刑的,像反革命啊,右派啊,都被押到这里监督劳动,种这里的地。有解放军看管的,还有枪。”

“噢,”王大刚好像明白一点,“那现在呢?”

“现在都撤了,改为国营农场,叫我们来种这里的地了。”

听到这里,我们都不禁愤愤不平。只有断石仍默不作声。

我以为我们到了这里,休息两天就要上班干活了。可整整过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干活。分场专门派了一个复原转业军人来管我们这批人。他姓赵,我们叫他赵连长。看上去有50来岁,不过据说只有30多岁。赵连长每天早上六点钟来到连队宿舍,吹着哨子叫大伙儿起床出操。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自从文革停课以后,我们这些人可以说再也没有这么早起过。两年多松懈的日子把人养得懒散了。而现在要这么早起实在痛苦不堪。赵连长见几阵哨子过后还没有人出门来,便径直闯进宿舍,一个挨着一个扒拉着被窝叫我们起床。

王大刚和小四眼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穿衣,我也只好起来。翻身看一眼断石的被窝,却发现人早已不见了。

断石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即使在家里,他也是早早起来,跑步锻炼,然后看书,做家务。来到这里后,天亮得早,他更是早早就起来,沿着公路跑步,跑半个小时,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看书。这几天,他正在看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整整二十分钟,赵连长才把大伙儿从被窝里全部扒拉出来集合站队。这使他很恼火。他开始朝这些新来的衣冠不整的部下训话:

“看看你们这些兵,咋整的?还像不像个样子?出个操,集个合整整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哪,那老毛子不早就打过来啦?”

队伍里有人小声问:“老毛子是谁呀?”

有见多识广的回答:“就是苏联人。”

那阵,珍宝岛事件刚刚发生没多久。

老连长还在絮絮叨叨地训斥,断石回来了。

看见连队集合整队,他愣了一下。

老连长看见了他,正好,抓住一个典型。

“你,你干哈(啥)勒?大伙儿都集合了,你跑那旮嗒去了?”

断石说:“我不知道……我在外面看书……”

“看书?”老头注意到断石手上的书,“看的什么书?拿来我瞅瞅。”

断石只好把书递给他。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头皱了皱眉头,“噢,说炼钢铁的啊。”大伙都乐了。

老头感觉到大家在嘲笑他,但不知道原因,不好发作。他再看,书名下还有一行小一点的字:

“[苏联]奥斯特洛夫斯基”。

这下,老头抓到把柄了:“好啊,现在是啥时候,还在看苏修的书?”

“奥斯特洛夫斯基,是苏修?”所有人都搞糊涂了。

大刚不服,说:“连长,这,怎么是苏修的书呢?”

老头听到有人质问,理直气壮:“我问你,这书是不是苏联的?”

大刚说:“是啊。”

老头又问:“我再问你,这苏联,是不是修正主义?”

大刚愣了愣:“这,……是修正主义。”

老头把手一拍:“嘿,这不结了?”

断石暗暗叫苦,心想,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了。

这时,小四眼上前,悄悄地对老头说:“连长,您知道苏联红军吗?”

连长老头打了个隔愣:“苏联,……红军?”

小四眼忙说:“对,红军,就是两万五千里长征。”

趁着老头还没转过弯来,小四眼接着说:“连长,这本书啊,就是写苏联红军的。哦,对了,毛主席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本好书,知识青年看一看,很有好处。’”

老头说:“哦,是吗?毛主席说的?”

小四眼见大伙儿都在偷笑,忙使了个“停止”的眼色,又对老头说:“对,《毛主席语录》第271页上有的。”

我的天,这小子真能整,谁不知道《毛主席语录》只有270页!

后来我问过小四眼:“你不怕老头回去查?”小四眼说:“他查不到,我就说他的语录是旧版的。”

事情结果不了了之。看到断石急眼的样子,老头知道这书是他的心爱之物,再说自己也吃不准到底是不是苏修的书,于是发了善心,把书还给了断石。

下午,我们还在睡午觉,门外有人找断石。听声音好像是女的。

刚来几天,怎么会有人来找他呢?而且还是女的?

我奇怪地望望断石,他也正奇怪地望着我。

断石出了宿舍门。

一会儿,他回转来,我仍用眼睛询问。他看没人注意,轻声告诉我:“是她。”

“噢,是那个——范子娟?”

                   

    回到那天火车上发生的事情。

原来那天,断石端着满满的一茶缸开水往回走的时候,却碰上了一件他没想到的事情。

先是三脚虎的嗓门:“哎,你唱呀,——唱一个么!”

周围一片嘈杂的附和声。有人发出尖利的口哨声。

“你,你干什么!你这个……!”一个姑娘气极的声音。断石寻声看去,只见三脚虎坐在过道旁的座位上,拦住一个姑娘。那姑娘十七八岁模样,身体轻盈,瓜子脸,一双杏眼,一张小嘴。断石认得她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会乐器和跳舞,还有一副好嗓子。

三脚虎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嘻皮笑脸地要她来一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姑娘白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胳膊一甩,想用力挣脱。

这能挣脱得了么?但见三脚虎轻舒猿臂,一推一拉,姑娘便一个踉跄,几乎倒在他的身上。他就势在她的腮上捏了一下,放怀大笑。

周围又是一阵附和的笑声,姑娘快要哭了。

断石不禁一阵厌恶,冷冷迸出一句:“不要脸!”

三脚虎闻声抬起头,狂笑着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赤那,管你什么鸟事?”

断石并不想惹事生非,他和三角虎住在一条弄堂里,知道他的劣性。但三角虎的下一句话却使形势急转而下:

“你还是去管管你的老子吧——狗崽子!”

霎时一股热血冲上断石的脑门,他怒不可遏,举起茶缸,狠狠砸了过去……

范子娟在羞恨中看到三脚虎拔出一把铮亮的匕首,惊恐万状,呼叫着抢上去,拖住三脚虎的胳膊,喊着:“啊!你别杀他!……我唱,你别杀他——”

后来的事,读者已经知道了。

三脚虎的匕首刺向断石,断石用左手一挡,匕首划破了他的手腕,又戳向他的左腮,顿时,鲜血直流。

一个星期后,断石的伤结痂退去,但左腮和左手腕上留下了浅浅的两个疤痕。

被三脚虎侮辱的范子娟也是我们一个学校的。因为不是一个班级的,以前不太熟悉。印象中人长得不错,腼腆里透出一丝秀气。好像家境不错,从小学得钢琴、手风琴等键盘乐器,能歌善舞。65年国庆,还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崭露头角,赢得一班人翘首瞩目。文革开始后,因为出身资产,不能加入红卫兵组织。据说为此她宣布和家庭决裂,检举揭发资本家父亲剥削工人的罪恶行径。自己也离家住到了一个亲戚阿姨家里。阿姨是独身,把她从小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由于她阶级界限划得清,学校认定她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加上她有一定的文艺专长,就吸收到红卫兵的外围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了。

样板戏盛行那阵,她在宣传队里专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嗓子不错,扮相也中,有时还真被人误以为当时《红灯记》演铁梅的名角。于是也因此而名噪一时。

上山下乡的洪流一来,她也就和我们一起被卷进滚滚波涛之中了。

来到南北河农场,没想到她和我们一起分到了七分场。我们男生100来人被编入一个连队,她们女生50多人被分散在梅岗两个女生连队。

说起梅岗女生,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好好感谢她们。原来,在我们来到分场以前,领导上考虑到我们滨海地处南方,初来乍到,对北方的日常生活事务不明就里,就安排了一个女生连队专门负责我们的伙食和生活用水。第一天到达的那顿丰盛午餐,就是她们精心准备的,而此前,她们来到农场的五个多月里,还没有吃上过一顿这样的伙食。

除了吃饭,生活用水也由她们提供。每人每天可以得到一暖瓶开水和一脸盆冷水。是喝是洗自己安排。我们怎么安排怎么不够。但,这已经给了她们很大的负担,一下子增加100来人的用水量。要知道这些水并不是像在我们家里打开自来水龙头那样就来了。水是从水井里打上来的。井很深,水面离地面大约有三四十米,井上有一个轱辘架子,将一只水桶挂住井绳慢慢放下,等水桶接触到水面后,用井绳轻轻提拉水桶使之翻身沉入水中。这需要一定的技巧,提拉要用力得当。不然,水桶老在水面上飘浮就是不入水中。等水桶盛满水后就需要摇动轱辘一边的把手将水桶一点一点提升到井口边。这是力气活,力气小的人可能会摇到一半摇不动,这时十分危险,一旦脱手,盛满水的铁桶就会飞快下坠,而轱辘边的铁把手也随之飞快地旋转,你如若躲闪不及,被铁把手打到,轻则痛及皮肉,重则伤及筋骨。水打上来后装在水桶里(就是像第一天给我们吃饭盛装食物那样的铁桶),一桶水大约重三四十斤,用扁担一头挂上一只桶,再要挑上几百米路,然后倒进食堂的蓄水池里。我们每天一脸盆的冷水就是来源于这蓄水池。但那时好多人只知道这水是从这蓄水池里来的,而不知道这蓄水池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开水是用一种叫“炮仗炉子”烧的。燃料是煤或者木柴。

每天晚饭前,开水烧好,有人招呼,我们于是轮流提着暖瓶去打开水。这“开水”在我们的方言里,有如英语“kiss”,于是有人戏谑为:打kiss。一伙人边拿着暖瓶边大声嚷着:“快去女生连队打kiss嘞,晚去就打不到啦。”那边梅岗女生热情地说:“不要着急,不会打不到的,开水有的是。”于是大家哈哈大笑。

过去在家里时,用水根本不受限制。可这儿每天一瓶开水一盆冷水,喝的洗的全在里面,这可使我们这些用惯水的南方人很难受。

每到睡前,小四眼总要嘀咕:“就这么点水,洗半个屁股都不够。”王大刚就说:“你有多大屁股?一盆水还不够你洗?”

小四眼很委屈:“那,还有洗脸洗脚呢?还有刷牙呢?”

王大刚说:“那就别洗了。”

小四眼说:“那好,你别洗了,把你的水给我。”说着就去夺大刚的那盆水。

王大刚如何肯让?一推一搡,盆里的水只剩下小一半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脸苦笑。本来水就不够,这下可好,更不够了。

怎么办?不洗脸不洗脚怎么睡觉?小四眼决定,再去食堂要。

大刚自忖也有责任,于是两人拿着脸盆去了食堂。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如果放在平日,这么晚了去要一盆水,好心的梅岗姐姐们也不会不给。然而恰恰这天是周末,明天是星期天。按照这儿的习惯,休息天只吃两顿饭。食堂当班的看看水池里剩下的水能够明天一早用的,就准备把水用光后,清洗一下水池。明天再挑满。因此,今晚的水就不宽裕了。

两人来到食堂,正好是那位大眼睛炊事班长值班。

小四眼说:“我们……再要一点水……”

炊事班长说:“今天不行。”

“就要一点点。”

“一点点也不行。”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如果两人知道个中委由,如果大眼睛姑娘说得再清楚点,我想后面的事可能不会发生。但是事情还是发生了!

只见大刚闯进食堂,二话不说,拿起脸盆就往水池里舀了一盆水。

这下闯了大祸。他不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舀掉一盆水,而是舀掉了整整水池里剩下的全部的水!

此话怎讲?原来,这水池里的水不仅是供应洗涮用的,食堂和面做汤都是用的这水。大刚觉得她们平时舀水用的铁皮勺子黑不溜秋的很脏也没事,自己的脸盆可是洗得很干净。殊不知双方的看法正好相反。

炊事班长立马忠实地履行职责:一边拖住王大刚,一边吩咐别人赶紧去招呼司务长。司务长是炊事班长的男朋友。

这边,我和断石见他们两人久去不还,心想,不要出什么事情,就一起前去看看。

来到食堂,只见司务长正揪住大刚的衣领,怒不可遏。大刚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含混不清地解释着什么。小四眼蹲在一边,心痛地捣鼓着已经被踩扁了的脸盆,想使它复原。炊事班长和其他两个女炊事员双手插腰,一副红军女战士向地主老财清算的模样。

看见这架势,我知道事情不妙,忙不迭打招呼问明缘由。

司务长思路很清晰,摆在大刚和小四眼面前两条路:

一条是:把水池里的水换成干净的;

另一条是:明天不做饭,把事情真相向全体公布。

何去何从,赶快做出抉择。

这对他俩来说,一条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另一条,有可能是不归之路——众怒难犯哪。

两人哭丧着脸,望着我们。

我无所适从。

这时,断石走上前去,把司务长的手从大刚的衣领间轻轻挪开,沉着地说道:“这水,我们换。”

我一下子惊呆了。

这水池子大概有2米宽,3米长,现有的水大约有半米多深。那就是说,这些水一共大约有3吨左右,也就是3000公斤。一挑水30多公斤,那就是说,要挑上100来挑!

“断石,这……能行吗?”我狐疑地问断石。

断石没有回答我,从食堂拿起扁担和水桶,回头招呼大刚和小四眼:“走吧。”

40年后回忆起这件事,我还有点不寒而栗。那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已经很难叙述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四个人一言不发来到井边。断石负责提拉井绳使水桶沉入水中,我和大刚负责摇动把手将盛满水的水桶提拉上来,小四眼负责把水倒入两只水桶内,然后再由断石挑到食堂的水池里。这活儿以前我们都没干过,好像断石在学校大扫除时,用水桶吊过井水。但那是小的木桶。

我们四人就这样打了四五十挑,已经是晚上11点钟,好在这天有月亮,月光把井台照得通亮,在月光的映衬下,四个人满脸通红,尽管还穿着棉袄,但里面已经浑身湿透。

小四眼早已气喘吁吁,他往井台边上一屁股坐下,说:“不行了,再也干不动了。”

我也累极了,两只手臂酸得再也提不起来了。

断石一脚把小四眼踢了起来,厉声喝道:“干不动也要干!”

就在这时,司务长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他走过来接过水桶和扁担,对我们说:“好了,你们回去吧。”

“真的?我们可以回去了?”小四眼喜出望外。

大刚和我听见司务长的话,也连忙披上脱下的棉袄,准备开路。

断石用手挡住我们,问司务长:“怎么?水够了?”

司务长笑了笑:“这,你就不用管了。”

断石说:“那好,这话是你说的,不要反悔。”

司务长把手搁在断石的右肩上:“绝不反悔。”

断石突然“哎约”一声,下意识地护住了肩膀。

回到宿舍,才知道,断石肩上的皮已经和衬衣粘在一起了。

大刚和小四眼很是过意不去,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断石只从嘴唇里蹦出俩字:“睡觉。”就钻进了被窝。

……这天,来找断石的正是范子娟。

她由炊事班长大眼睛陪着,站在门外。大眼睛瓷实的身材把范子娟衬得更加玲珑娇柔。

火车上的事发生后,我们也曾议论过。但断石很讨厌“英雄救美”之类的评价。他只是强调是三脚虎侮辱了他的人格,他才动手的。  我们见断石不愿提这事,也就作罢。后来得知范子娟也来到七分场,却不见她前来表示表示,倒不由替断石不平起来。

今天总算来了。我们便撺掇着断石:“人家来找你了,出去呀。”

断石挠挠头皮,无奈地出了门。

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我问:“怎么?”我自己也不知道问的是“怎么回事”还是“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断石说:“没怎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说:“问我有没有衣服要洗。”

噢,来表示表示了。

我就问道:“那,你把衣服给她洗?”

“怎么可能呢?”他竟然一下子红了脸。

 

夏天的桦树林是颇受欢迎的。锄地歇息的时候,我和断石钻进树林乘凉。我感到很累,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豆地,嘴里喃喃道:“唉,什么时候到头哇!”

一晃,来到南北河农场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的变化很大。

第一,我们基本上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尽管吃的方面仍不习惯,但我们的伙食不再由梅岗的女连负责了。我们自己办了食堂。一些知青学会了发面蒸馒头,学会了用苞米面做窝头,学会了把大头菜(卷心菜)菜根切成薄片腌成咸菜(酱菜),食堂自己调剂伙食,使大家觉得吃饭不再那么难咽。连队成立挑水班,专门供应大家的用水,不再像过去一天一瓶热水一盆冷水,如果还不够,都会自己上井台挑了。

第二,我们不再像刚来的那几个星期闲着没事干了。化冻开春后,我们即投入了田间作业:平整土地,选种播种、接下来就是眼下的除草了。小麦可用飞机撒农药除草,而大豆地必须靠人工来锄草。他们把锄草叫铲地。一块大豆地几百上千亩,每人一条垄,一眼望不到头。从早晨六七点钟开始下地,地里两顿饭,一直干到天黑结束。再要步行十来里路才到家。而这样的活一干就是十几天。我可真有点受不了啦。

断石好像并不累,一个人走到一棵桦树旁,细心地剥起树皮来。白桦树的树皮纤维很密,有时能剥下手掌大小一大张,又薄又软,像纸一般。断石揭下一张洁白的树皮,小心翼翼地夹在一个本子里,转身见我诧异,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喜欢——说是最高级的信笺……”

我拽他坐下,盯住他的双眼,单刀直入:“怎么样了?”

浓眉底下,那对平时坚定有神的眸子一时迷茫起来。他楞神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摇摇头:“不能啊,……真的,我不能!——阿华,说心里话,我真没想到她会对我这样真心。可是,要是那样的话,不就意味着——要在这儿扎根一辈子么?那么,我妈一个人……”

天哪,我没想到他竟想得这么远。

第一次要帮断石洗衣被拒绝后,范子娟又来找过断石一次。

我见到过那一次。那是一天晚饭后,我和小四眼两个在下象棋,大刚在一旁公证,因为小四眼老耍赖,老悔棋。有时明明要输了,会装出故意不小心把棋盘弄翻了重来。我只好叫大刚当公证人。这回儿,小四眼正抓耳挠腮的,因为他的一只马已经被我活捉,跑不掉了。他想悔棋,手刚伸出,被大刚一把抓住:“不许悔棋!”

小四眼甩掉大刚的手:“谁悔啦,谁悔啦,谁悔啦?”

正闹得不可开交,有人进来传话:“李断石,外面有人找。”

断石放下手中的书,皱了皱眉头。

小四眼乘机把棋盘一撸,示意今天不下了。

我们偷偷跟着断石出门,看到找他的正是范子娟。

天还没黑,范子娟在离我们宿舍十几米外的空地上站着,边上仍是她的好朋友大眼睛陪着。范子娟穿着一件收腰的红色上衣,将身材映衬得更加窈窕,白净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不知是刚洗了脸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低着头,两眼看着地下,一只手拉着大眼睛,似乎需要一些依托。断石在离她们五步远处停住了脚步。我们远远的观察着。

范子娟抬起头,那双杏眼左右顾盼,迟疑着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大眼睛推了她一下,好像是示意她开口说话。

那张樱桃般的小嘴用力抿了抿,张开,翕动几下,很快又合上了。

距离太远,我们听不见说的什么。

她话说得很快,说完,脸上又泛起一阵绯红。

断石背向着我们,所以我们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

只见断石听她说完后,头低了一下,然后很快抬起来,摇了摇。

范子娟马上一副失望的表情,眉心微微蹙起,这让我想起“颦”这个字,好像和古代一个叫西施的有关,中学里学过,具体记不起来了。反正觉得看起来很美。

这时,断石已经回转身。我们赶紧撤退,慌忙中大刚撞上了小四眼,小四眼于是满地找他的眼镜。

后来的事,断石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后来断石还是把衣服给她洗了。因为范子娟第三次找他时,看着他左腮上的那个伤疤,含着眼泪,抽泣着说:“你为我……流血,我……过意不去……”

当然,这话是没有旁人时说的。可是断石告诉了我,讲完后他叹了口气:“阿华,如果你看到她眼里就要滴落的泪珠,你是无法再拒绝的。”我相信这是真的。

以后的事情按照读者的想象正常地发展:子娟常来帮断石洗衣服,断石负责保障洗衣用水。有时,我们也能借到一些光:子娟在洗断石衣服的同时,“顺便”把我们的也带进了。我们自然顺水推舟,当然也希望他俩的关系能很好地保持下去。

但事情并没有按照我们的愿望发展。

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晚上。子娟帮断石洗完了衣服,两人一起晾衣服的时候,当那双会说话的杏眼与那对闪闪发亮的眸子相遇时,红晕飞上了瓜子脸,她柔声道:“出去走走,——好吗?”

这是第一次郑重的邀请,断石犹豫了一秒钟,随即慢慢地开动了脚步。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山坡上,桦树林仿佛笼着轻纱的梦。子娟走到一棵白桦树旁停下来,痴痴地揭着细洁的树皮。断石神志恍惚地站在一边,他的心被两个相互排斥的力绞着,痛苦地咀嚼着一路上他俩的话语。

一大张树皮眼看完整无损地被揭了下来,子娟骤然住手了。断石上前一步,习惯地伸出了手帮忙。就在这时,子娟猛地捧住那只受过伤的左手,在那硬币大小的伤疤上热切地吻了起来。断石的心头一颤,头脑里哄的一声,迷迷糊糊从子娟伏下身子那微微敞开的衣领中看到一片眩目的白,那样的滑如凝脂,让人心旌摇荡。断石大口地喘着气,缓缓地抽回左手,捧起那张俊秀的脸。子娟的一双凤眼中盈满泪水,欲滴未滴。她踮起脚尖,双唇贴住断石的左腮,闭上眼睛,默默地摩擦着那块疤痕。过一会儿,双唇慢慢地向左移动,在断石的脸上探索着那幸福之泉。断石突然把头一偏,子娟无力地倒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啜泣着。

此时断石似乎完全清醒了。一股顽强的不可抗拒的力从心头升起。他把子娟扶定,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留下子娟在那静静的桦树林里。

后来子娟捎给断石一封信。从此再也没来找过他。

信是写在一张纤纤的桦树皮上的。

“……那天,请原谅我的冒失……你的心思我明白,其实我又何尝不想离开这儿?……如果说,通过努力可以达到自己的意愿,那么让我们各自努力吧。祝你如愿。”

我清清楚楚记得,当时他咬着嘴唇看着信,手痉挛地颤抖,最后,一滴血滴在那“高级的信笺”上。

 

这里的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九月下旬,就开始下雪,又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了。

来这儿之前,我对雪是很钟情的。原因起源于伟大领袖的一首叫《沁园春 雪》的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今天,我还能一字不漏地把这首词一口气背出来。正是这首词里所描写的雪景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我选择了来到这冰天雪地的北国。然而,现实把我对雪的浪漫情感一下子就打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里一下雪,世界就成白茫茫一片,再也没有其他的色彩。厚厚的 积雪把我们活动的范围变成一个荒寂的孤岛。穿着棉胶鞋(一种外面是胶里面是棉的防寒鞋子)踩在雪地上,开始“吱嘎吱嘎”的声响感觉还不错,但时间一长,棉胶鞋变得梆梆硬,冷气便直往鞋里钻,冻得脚趾生痛生痛。笨重的棉袄棉裤把人裹得麻木不仁,棉帽子棉手套棉口罩把人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面时间一长,眼睫毛上全结了一层霜。这样的天气如果在野外待上几个小时,那简直会把人逼疯。

更糟糕的是这样的天气还得野外作业。

野外作业的第一件活是脱粒。

我现在才知道并不是非得在冰天雪地时在野外干这样的活。正常的操作应该是8月份地里的庄稼(小麦、大豆)熟了,康拜因(联合收割机)就下地,收割,脱粒、晒场、入囤,这些活在入冬前都得完成。然而我们那一年正好是个例外,夏季的强降雨使得地里一片沼泽,收割的时候康拜因下地的话都得陷在地里动弹不得,根本就不能操作。于是发动人海战术,一人一把小镰刀,割完了麦子割谷子,割完了谷子割大豆。割下的庄稼一时来不及脱粒,就只好码放在地里,等封冻以后,机器可以在地里行走时再进行脱粒。就这样的活,让我们第一年就遇上了。

前面讲过,农场的绝对最低气温达摄氏零下40度左右。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记得滨海市冬天遇到零下几度的天气,就冷得入骨三分。大刚到农场除了带上市里统一发的棉袄棉裤棉大衣外,家里又给他带了绒衣绒裤毛衣毛裤棉鞋棉袜子一大箱子。我带的东西也不比大刚少。断石的衣服带的不多,除了统一发的东西以外,只有很简单的两三套厚的衣服。小四眼在来之前把发的棉袄棉裤都裁改过了,厚衣服倒不多,但棉鞋棉手套带了不少。后来发现小四眼是最英明的。棉袄棉裤不在于厚而在于紧身,而对手脚的防冻保护则是最重要的。当然这得归功于他在北方待过的舅舅。

脱粒这活儿就是通过机器把庄稼的颗粒(果实)从杆秸上分离出来。这句类似下定义一样的解释是断石给他母亲的信里说的。这样的解释如果作为农业学校专业试卷的答题,肯定能得满分。可是断石母亲仅从这样一句严谨的话里怎么能想象得出她的儿子和伙伴们是怎样干这个叫做“脱粒”的活的呢?

如果现在再来让我描述脱粒的干活过程,我想恐怕不仅我们的读者,即使是我自己也会觉得腻味的。而大刚和小四眼的一次争论倒是从很特殊的角度诠释了对冰天雪地里脱粒的感受。

那是一次夜班脱粒。解释一下,为了抓紧把地里的粮食抢收回来,分场领导提出,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天不分黑白,只要机器转,就要拼命干。于是连队把作业人员分成几个班头,全力以赴扑在脱粒抢收战斗的第一线。我们四个分在一个班头。晚上十点,迷迷糊糊被“蹦蹦车”拉到地里,月黑风高,在堆成两人多高的麦垛下,开始干活。

机器隆隆的轰鸣声中,几个麦垛已经被我们干掉了。

这时每人都已经出了几身的汗。汗水把内衣湿透了,寒风吹来,刺骨一样。这时,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抵制这刺骨一般寒冷的侵袭。体内的能量差不多消耗殆尽。冷,累,饿,困,一齐袭来。

于是后来就有大刚和小四眼以下的经典讨论。

小四眼问大刚,脱粒时,什么感觉最难受?

大刚说,饿,干到后来,肚子饿了最难受,肚子一饿,干不动了。

小四眼说,滚一边去,肚子饿算啥?你干得累趴下时还会觉得饿?

大刚问,那你是说,累最难受咯?

小四眼想了想,说,也不是,还是冷最难受,干累了想歇一下,可冷得你只好再干。

大刚说,那昨天夜班结束乘“蹦蹦车”回去的时候,多冷呀,你怎么就睡着了呢?

小四眼叹了口气,唉,我实在太困了,不知道冷了。

但脱粒也有开心的时候。

白天,来到麦垛前,用“二齿钩”朝着麦垛一扒拉,一下子会蹿出五六个小田鼠。小田鼠没命地四处乱窜,但终究逃脱不了我们的手掌。小四眼抓住一个,用二齿钩对着田鼠的嘴。田鼠张嘴就咬,于是开心一刻来到了。只见可怜的小田鼠的舌头被冰冷的金属齿钩粘住,活生生地被倒吊在二齿钩上。小四眼舞动着二齿钩,田鼠就在钩尖上晃悠。大伙儿哈哈的乐。

回家探亲时,我们把这事告诉亲戚朋友,他们不可思议,田鼠的舌头上又没胶水,怎么会被粘住的呢?

我们解释了,但他们总觉得很难想象这冷的程度。大刚的弟弟问,那么在外面站着撒尿,这尿是不是就马上变成冰柱了呢?

断石的母亲总是静静地听着,不多发问,听到有趣的地方就跟着大伙笑笑。我们把那次十几个人捉一头牛的故事讲给她听,她听了以后说,那头牛多可怜啊。被你们捉住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打它呢?

冬天野外作业的第二件活是积肥。

积肥的活要比脱粒轻松。肥料来源于粪便,主要有畜禽的粪便和人的粪便。这些粪便在入冬前由专人负责发酵,堆积在马厩、牛圈附近以及厕所边上。封冻后成为坚硬的土块。我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坚硬的冻块用铁镐刨成小碎块,然后装在小土筐里用小爬犁拖拉到需要施肥的菜地里。虽然没那么累,也不需要做夜班,但却很脏。铁镐刨出的碎块溅在身上,当时还感觉不到什么。但半天下来,身上一股臭味,原来是冻住的粪块粘在衣服上被太阳一晒后化了,散发出一阵臭味。

这种积肥,虽说原始,但还科学。而后来的做法就开始胡闹了。

不知是谁提出的,除了菜地需要施加基肥外,农田大地也需要施加基肥,过去采用焚烧残留在地里的农作物秸秆作草木灰的方法不行,还需要追加粪肥。但农田的面积远远大于菜地,这现有的粪肥只是杯水车薪。上哪儿去弄那么多的粪肥来?于是有高人指出,通往马厩牛圈的道路过去就是由牛马的粪便铺积起来的,只要把道路的表层挖出来就是最好的粪肥。于是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积肥大会战”。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个十足的馊主意,不仅劳命伤财(把冻得硬如岩石的道路表层凿开是一件十分费劲的活儿),而且,这些所谓的基肥根本就没有什么肥力,反而把大量的草籽带到了农田里,使第二年地里的杂草疯长。但在那疯狂的年代里,只有疯狂没有理性。每个人拿着一把铁镐,围着那条道路疯狂地刨挖。为了提高效率,又有人提出搞爆破。于是分场专门弄来了雷管和炸药。这些东西威力很大,一下能炸开一大块冻土。可谁能料到,这种威力很大的东西,竟然为以后的悲剧埋下了祸根?此是后话,权且不提。

这儿的冬天萧条而漫长,田里的活干完以后,就快要过年了。

这恐怕是我们离了娘胎后头一次不在自己的家里过年。因为下乡还不满一年,所以按规定我们还不能回家探亲。连队里有几个胆大的未经领导批准就擅自离走了。小四眼也想偷着走,劝大刚陪他一起开溜。大刚征求我和断石的意见。断石肯定不会走,我自然也不走,最后一致决定都不走,在农场过年。

现在想想,小小年纪,离家几千里,来到这条件艰苦的偏僻乡村,过年不能和家人团聚,实在让人于心不忍。可在那个年代,又有多少这样的孩子!

离过年没几天,宿舍里已显现出格外的冷清,由于农闲节约能源,分场又三头两天停电。这使大伙儿的情绪一落千丈。吃了晚饭,静静地待在黢黑的屋子里,借着微弱的蜡烛光发呆。有人唱起了沪剧《星星之火》,学着小珍珠的唱词:“妈妈呀,快快救我出火炕!”引来了一阵唏嘘。小四眼想起了家乡繁华的“十里洋场”,于是就和大刚两人开始比起“本事”来:把从外滩到静安寺的街面店铺一个挨着一个地数下来,不能遗漏,不能说错店名,也不能颠倒顺序。他们让我当裁判,小四眼数面北的店铺,大刚数面南的店铺,一人轮着说一个,谁错了,就让对方刮十下鼻子。于是大家又过了一把在家乡逛街的瘾。大城市繁华街头一些老字号店名在这个边远的茫荒村落响亮登场:和平饭店、德大西餐馆、中央商场、燕云楼、功德令、老介福、亨得利、张小泉、童涵春、九和堂、王开、大光明、仙乐斯、四大公司(大新、新新、西施、永安,不过当时不叫这些名字)、凯司令、老大房、沈大成、稻香村、三阳盛、老凤祥、吴良材、白玫瑰……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旗鼓相当,把周边的人都引了过来。但讲到有一处,两人都记不起店家的名字,只知道卖文房四宝的,这时,断石突然插了进来:“朵云轩”,众人高兴得应声点头。我也特别高兴,断石能掺乎这个活动还真不容易。

夜深了,一屋子的人差不多都睡下了,大刚和小四眼还意犹未尽,两个人又开始比拼家乡的特色小吃了。

这是我们在异乡过的第一个年,用现在流行的话来形容,就是:痛,并快乐着。

 

                      

春夏秋冬来复去。山坡上的桦树林白了三次,又绿了三次。我们来到这里整整三年了。

这三年,我们都已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当年初来乍到的那种新鲜感和莽撞劲早已不复存在。换来的是对自身处境的深层思考。几乎每个人都没有也不会考虑自己将在这片土地上终老一身。下乡第二年,就有人通过关系调离这儿去了别处。又过了一年,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其中包括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这仿佛给大家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于是那种公开流露的思乡情感变成了暗自较劲的竞争潜流。这一年,我们连队有4名知青被选送上了大学,一名去北京的大学,三名回滨江市的大学就读。这无疑大大刺激了一班人,包括断石。

三年来,断石努力着,可一直没有如愿。他默默地干活,默默地生活。他能吃苦,也很吃苦;但他不善于交往,也不愿意与人交往。他抱定自己的宗旨:凭自己的努力去获取希望。但他往往碰壁,就像一只可怜的甲虫,被恶作剧的顽童用线牵着在地上爬,他爬向自己的目的地,离近了,却又被拖了回去,翻了个仰面朝天,于是挣扎着起来,继续向前爬……

和母亲一个星期一次的通信是他唯一的慰藉。

凡在这儿发生的事,断石都一字不漏地告诉母亲。在信中,他尽情地述说着对母亲的思念,述说着自己的思考,只要是他经历过的事情,他都详细地向母亲汇报。只有一件事情他隐瞒着,那就是和范子娟的事情,从未向母亲透露半点音信。他知道母亲是反对他现在谈恋爱的。再说,子娟已经不来了,他也算是了却了一份心思。

母亲对他依然是慈爱加严厉。母亲经常在信里告诫他的话是:“自己管好自己——管好自己的言行和情绪。做应该做的事,说应该说的话。记住:是应该而不是喜欢。”

只要看到断石趴在被窝卷上开始写信,我们知道此时不能打扰他。看着断石那俊朗的字迹在信纸上流畅地滑过,我知道他的内心正荡漾着丰富的涟漪。

我最多一个月给家里写一封信,简单报个平安无事,有时嘴馋了就写信要家里寄些五香豆蜜饯之类的家乡小吃。前不久家里来信说,“9.13”事件后,父亲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现在已恢复了工作,被结合进铁路局的领导班子。我得知了这个消息后高兴得跳了起来,当晚就让小四眼到家属区弄来鸡鸭蘑菇白菜什么的,四个人实实足足喝掉了两瓶白酒。

大刚现在一空下来就往女连食堂跑。他是去找大眼睛。也不知道他俩是什么时候对上眼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司务长已经回了梅岗。大眼睛和他已经黄了。司务长是去年被梅岗的煤矿招工招回去的。据说煤矿工作的危险性很大,可是这儿的梅岗知青听说有回城的机会便义无反顾报名。故乡情结的力量由此可见一斑。

小四眼现在一逮着空就溜家属区。如果说,家属区要设一个片警或者居委会干部之类的岗位,我看小四眼绝对胜任。分场家属区七八十户人家,谁家几个孩子几口人,他都一清二楚。甚至哪家两口子晚上吵架了,第二天他准保知道。小四眼在家属区很受欢迎,他在哪家门口路过,哪家就会热情地招呼他进屋。要蹭一两顿饭那是没的说,整一些农副产品也绝对没问题。当然小四眼也是投桃报李,有一年探亲回来,他带了六个旅行袋,其中五个装的都是替家属区带的东西。

有一回,有个年轻媳妇托他回城里带一种时兴的中西式装袖花布棉袄罩衫,她们简称“袄罩”,她们把“袄”字习惯发“nǎo”音,于是“袄罩”在小四眼听来变成了另一种妇女用品。小四眼有点诧异,但又不好意思多问,就答应下来了。结果回到城里去买,妇女用品商店的女服务员问他买多大尺寸的,这下难倒了小四眼。无奈最后他只好按每种尺寸一个,买了五六个。等他把东西交给那个年轻媳妇时,着实把人家闹了个大红脸。

这天断石收到母亲的信,信中特意提到大学招生的事,说国务院今年强调招生质量,要进行文化考核。母亲对他寄予很大希望。断石十分高兴,激动的眼神里闪着亮亮的光。

郭副主任——就是刚下乡时在分场大道旁带着队伍欢迎我们的那个大胡子——对招生工作特别重视,亲自抓这项工作。郭副主任四十来岁,是我们分场的革委会副主任,第二把手。第一把手杨主任已调往总场任总场革委会副主任兼分场主任,这儿实际上由郭副主任主持工作。郭主任嗓门大,干劲足,尤其擅长做人的思想工作,在分场很有那么一股子威信。他对我们这些从大城市来的下乡青年可关心啦,常常仔细地询问每个人的思想情绪和家庭情况,有时也顺便谈起大城市的一些轻工业产品和食品,绝口称赞我们这个城市的产品质量就是高。于是很多青年回家探亲时总忘不了带回许多产品来让他鉴定。一次,我们几个正开着小灶,吃着家里带来的咸肉米饭就紫菜虾米汤,郭副主任笑嘻嘻地来到我们跟前。他看到我们的食物,就势侃起了那种鲜美的海产——虾米(他称作“海米”)。一连说出了好几种烹饪方法。我们知道他的心思。小四眼忍痛把自己带来的一塑料袋虾米拿出来准备给他。断石一声不响地把他拦下了。我眼看着郭副主任咽下了尴尬的笑容转身离去,不禁暗暗替断石捏了一把汗。郭副主任对女青年更为关心。有一次夜很深了,他还推开女宿舍的门,摸索着伸手到褥子底下看看炕热不热乎,以至于把熟睡的姑娘们吓得惊叫起来。

在分场大会上,郭主任传达了这次招生的精神。在以往的16字原则基础上(16字是“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审核”),特别强调了要通过一定的文化考核。这使断石更增加了信心。三年来,遵照母亲的嘱咐,他没有间断过自学,现在基本上已完成了高中阶段主要课程。对于文化考核,他胸有成竹。

除了断石,我们三人都没报名。小四眼和大刚被“文化考核”四个字吓退了。我不想和断石去争,我希望他这次能如愿。

断石顺利通过了连队推荐,和其他九人一起上报分场。

根据上级指示,连队推出的人选将先参加文化考核,通过的人再由分场领导讨论批准后送报招生的大学。

临考前,断石踌躇满志,我们几个祝他凯旋而归。

从县里参加考试回来的那天,天气仿佛格外清朗。断石对自己的答卷很满意,据说在考场上,监考老师还向他投了赞许的目光。

临睡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真巧,会和她在一个考场里。”

我一愣:“子娟?”

他点点头。

呵,两年多来,同在一个分场,同喝一口井水,他俩就再也没有来往过。我曾经劝他,但他就是不动摇。

“那——你们说话啦?”

他点点头,胸膛开始伏动起来。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复活?”

他激动地点点头,眼睛一闪一闪。

我迷惑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再问什么话才好。他“扑”地吹灭了油灯,黑暗中只听他念了一句:“黎明之光升起之后,心灵的歌就能唱了”。

上帝原谅,我不知道他引的是哪位名人的诗句。

 

黎明之光在断石的心头升起,心灵的歌便从子娟的口中唱出。

子娟一边洗着断石的衣服,一边哼着动听的歌。那轻盈的体态就像一只燕子在滑翔,那柔曼的歌声随着轻风飘呀飘呀,飘向远方……

呵,远方的母亲,你能听到这心灵的歌声吗?你能感受到远方儿子心头的曙光吗?

三年来,断石的母亲老了许多,她默默地生活着,工作着,思念着,思考着,盼望着。她从不向谁诉说自己的痛楚,——这些年来,多少人遭受苦难,那些对祖国对人民功勋卓著的人,都在经受着比自己更深重的灾难,那么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师,这点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虽然唯一的儿子离开她有三年之久,但她却相信断石总一天可以回到她身边再也不离开。而目前维系他们心灵的唯一方法是通信。母亲在信中一直告诉断石在农场好好努力,她不相信国家会一直这样下去,她相信总一天会好起来的。

断石和子娟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中。文化考核的结果已经出来,断石的成绩是三个“甲”,即三门考核的成绩都是甲等,跃居分场第一。子娟的成绩也不错,两个甲一个乙,也排在前列。接下来就等分场领导讨论批准后上报了。大伙儿都觉得这次他俩没问题了,因为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断石已经把这个喜讯告知了母亲。母亲来信说,不能因为考核通过了就放松学习,要求他还要抓紧时间继续学习,到时候进了大学用得着。于是断石准备学英语,但没有教材。子娟说,正好我有,我中学里就喜欢英语,还是班里的课代表,下乡时带了一本英语教材,但一直放在箱子底下没用,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我拿来和你一起学吧。

有谁知道,这英语书竟然又在他俩之间掀起了风波?

子娟把书拿来,断石一看,书还很新,子娟说是她哥哥用过的。哥哥比她大三岁,学习成绩很好,毕业分配时正好得了肝炎,而子娟已经确定下乡,因此她哥哥属于“待分配”而最后留在了城里,后来在一个街道的小工厂里工作。子娟文革时和家庭决裂的行为使她的父母十分伤心,子娟后来为这事也很后悔,她觉得无颜再见父母,就居住到一个独身的阿姨家里。下乡后,母亲给她来过几封信,询问她这儿的情况,但子娟始终没有回信,只是通过给哥哥的信代转她的问候。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一直怀着深深的内疚和思念。

断石翻开书的扉页,两枚别致的闲章吸引了他。一阴一阳,阴文是“澹泊明志”,阳文是“宁静致远”,刀法娴熟,布局精巧,红白分明,力透纸背。断石觉得好生眼熟。子娟解释说,两枚印章是她哥哥自己篆刻,取“澹泊明志宁静致远”八字为表操行,后又用以作藏书章,每买新书即在扉页上留印。他哥哥有很多藏书,但文革时被红卫兵抄家都烧掉了,这本英语书当时正好留在学校宿舍里没拿回家才得以幸免。在她下乡时给她留作纪念。

听到这儿,断石猛然想起什么。他当即从自己的箱子里找出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开扉页,同样的两个印章赫然眼前。

子娟奇怪地注视着断石的动作,当她看到断石手里的书时,不禁诧异,再翻开扉页见到两枚印章时,脸色骤变。她不由分说,抢过书本,仔细端详了一回儿,抬起脸。这时,只见她脸色通红,凤眼圆睁,那小嘴奋力抿着,半晌一句:“原来,是你?!”话音刚落,泪如雨下,一转身,夺路而去。

口拙的断石还没反应过来,望着子娟远去的背影,傻傻地呆在那儿,半天没有动弹。

我知道了这件事后,对断石说,我去跟她说清楚,这不关你的事。

断石阻止了我,他说,那她会恨你的。随她去吧。

郭主任这些天特别忙,他把其他的事全交给了赵森照,自己专抓招生工作。噢,应该介绍一下,赵森照是三脚虎的大号。火车上一别,后来又在分场相遇,他对断石始终耿耿于怀。刚来不久,他就因为摘地里的青苞米而被批评;后来又因为偷家属区的鸡而被关了小号(一种类似禁闭室的小屋)。不知怎么,近年来,他大得郭主任的赏识,居然担任了分场的人事干事,眼下正被培养入党哩!有人说郭主任喜欢他敢冲敢闯的脾气,也有人说赵送给郭主任一块上海牌手表。

大学招生就要发榜了。一天断石被郭主任叫到革委会办公室。郭主任客气地请他坐下,还倒了杯开水给他,然后开了腔:“断石啊,今天找你说个事儿。”

断石从那短而粗的眉毛的抖动中似乎看到什么不详之兆,心里“咯噔”一下。

“呃,是这样。”短而粗的眉毛又抖动了一下,“招生委员会审查了你的材料,认为你政审条件不够格,因此,不能批准你入学。”

断石耳朵里“轰”的一声巨响。郭主任下面的话好像在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你父亲是右派分子,嗯,也就是说,是敌我矛盾,专政对象,和地主老财一样的,——是这样吗?”

断石的厚嘴唇蠕动着:“可是……可是,我早就和他断了关系,我七岁时就和我妈……”

“嗨,”郭大胡子一挥手,打断他的话,“那管啥?改名断石就真的说明和姓石的右派断绝关系啦?而且听说,当初是你父亲主动提出和你妈离的,问题不是很清楚的么!”他眯起眼睛,“你这种情况呀,上面是有说道的。还有,上面指示,文化考核是修正主义右倾回潮,全部推翻!”郭大胡子把手中的报纸猛地一翻,一排粗体黑字惊醒入目:“《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

断石神色沮丧地回到宿舍,一句话没说。

第二天,我见到郭大胡子把范子娟也找去谈了半天。子娟出来时,两眼竟红红的。我想,看来子娟的政审也不行,通不过了。正想着,大胡子后脚跟了出来,眼睛眯缝着,直瞅子娟离去的背影。我一惊,赶忙贴着墙根溜走。

我把这事跟小四眼说了,他听完后分析说:“那,范子娟跟断石一样,没戏唱了。”我们都为他俩感到惋惜。

连队里开始学习那篇社论,做反潮流的英雄。

几个考核成绩不好的人又开始高兴起来。

断石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干活,睡觉。我很担心。

秋风席卷着落叶,簌簌地直扑打着窗户,短暂的北国夏季就这样过去了。虽然才半个来月,我发现断石的两颊凹陷了下去。他变得更沉默了。我怕他会憋出什么病来,却又不知从何劝起。而子娟,竟也不来。

谷子割倒的那天晚上,天黑沉沉的,郭主任在喇叭里大声通知大家到晒场开会。我估计是要发大学录取通知书,开欢送会。断石说头疼,不想去。

我到晒场时人已差不多到齐了,郭主任满面笑容,一盏汽灯在他头上三尺高的地方挂着,把他的那张脸照得清清楚楚。他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宣布“欢送工农兵大学生”大会开始。照例先讲了一通大好形势,然后又从报上的那篇文章联系到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号召大家争做反潮流的英雄;接着代表分场致欢送辞,最后又代表“招生委员会”向被录取的人员发录取通知书。全分场共有八人被录取,一个是总场黄副主任的儿子,在我们分场机务队工作,有一个是三脚虎的把兄弟,这两人的文化考核都是三个丙。还有几个是各连队的劳动积极分子。这些都在我意料之中。但当郭大胡子宣布最后一个录取人的名字时,我吃惊得眼睛和嘴都睁大了:只见范子娟低着头垂着眼帘,从郭大胡子手里接过了那张通知书!会场上静默了几秒钟,随后泛起一阵轻轻的喧闹。我从有的人脸上觉出一丝诡秘的窃笑,也从有的人脸上看到几分明显的愤懑。但是这一切,马上又让大胡子的大嗓门清扫干净了。

 

子娟就这么走了。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她是怎么会走的呢?她走时怎么就不来向断石告别一下呢?她要是来了,我还可以把书的事跟她说明一下。对,书的事一定要说清楚,恨我就恨我吧。我让大刚把这事告诉大眼睛,希望她以后和子娟通信时把事情经过说清楚。

那天开完会后我回到宿舍就把这事告诉了断石。断石听了什么也没说,淡漠的目光既看不出怨恨也看不出沮丧。末了,他竟嘿嘿嘿嘿笑了起来:“这样——不是很好么?”

这次大学招生的反复给很多人留下了阴影。前一阵掀起的学文化高潮一下子又跌落下去。更为严重的是,很多人对前景失去了信心,失望、悲观、无聊、颓废、各种情绪充斥着知青们的心灵。于是大家又把剩余的能量发泄到别的地方。

在收工回来的路上经过家属区,一群白鹅跟着后面“昂昂”地叫。有人被叫得心烦,一时性起,抓起一只,拽住鹅的脖颈顺着一个方向拧,十几圈拧下来,那鹅脖成弹簧状,然后用一块遗落在路上的拖拉机的废旧履带板压住鹅脖。那鹅便不能动弹,只是沙哑地叫着。后面的人见了,上去掀了那铁板,这时奇迹出现了:只见那鹅脖像陀螺一样急转,鹅步摇晃,像喝醉酒一样,不分东西南北。大家看着使劲地笑,一直笑到那鹅摇摇晃晃往自家的棚子走去。第二天,小四眼就听说谁家的白鹅死了一只,但就是不知道死因,杀了一看,那脖子竟一节一节断了下来。

那家的损失还算小的,接下来这家的损失可就大了。

这一年的天气好,农田的活儿准时干完,收下来的粮食及时运到晒谷场,晾晒完毕即可入囤。而此时也是家属区牲畜散养的好时机。

为了给自家节省饲料,许多住家户便把圈养的牲口放出去吃晒谷场上散落的粮食。见此情形,分场领导一纸通令:各家牲口不得放出散养,凡在分场属区见到牲口,打死无论。我想,这恐怕本来是领导的一个策略,象征性警示一下,也好对上级有个交待。但领导没有想到这一指令给失落的知青们一个很好的发泄机会,同时也就给家属区带来了灾难。

指令发出以后,有些家属心领神会,依然我行我素,牲口照放不误。其他的家属一看,不放白不放,接着跟进。于是,分场辖区内牲畜照样横行。

知青们见此情形,商量好统一行动。一霎时,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彘豕乱走,哗然而骇。一天围剿下来,两头猪被打瘸了腿,一头猪的背部留下很深的伤口。而有一头羊,惨遭不幸,一命呜呼。

有人说,打死了,那就吃肉呗,也亏不到哪去。殊不知,这是一头奶羊。奶羊的主人是个寡妇,丈夫前不久因车祸去世,留下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这头羊就是供孩子奶的。羊被打死了,孩子吃奶成问题了,寡妇哭得比死了丈夫还要伤心。

郭副主任很挠头,把这事交给赵森照处理。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事情。那寡妇皮肤黝黑,人称黑寡妇。黑寡妇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平日里,少不了和街坊邻居有纠纷,最后总是她得胜而归。丈夫在世时还有人不买她的账,现在见她孤儿寡母的怪可怜,也就让她几分。这下可好,捅了这么大的篓子,看赵森照怎么收拾。

说来奇怪,几天过去,没见黑寡妇到办公室来闹。都觉得赵干事特别能干事。

后来,慢慢传出了故事。我听到的有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赵干事来到黑寡妇家,黑寡妇哭得昏天黑地,赵干事就在边上坐着抽烟。这烟一抽就抽到后半宿,后来两人就抽到一块去了。

另一个版本按现在的说法大概属于“黄段子”之类的了:赵干事来到黑寡妇家,她孩子哭得昏天黑地,黑寡妇无法,揭开衣襟给孩子喂奶。赵干事走过去,对着孩子说,你这孩子真不乖,老哭老哭,再哭,不给你吃,不给你吃。一把捏住了黑寡妇那硕大的“波波”。黑寡妇就势把孩子放下,两人一起滚到了炕上。

我听着两个版本都有点离谱。后来有人解释说,其实赵干事和黑寡妇早就猫上了。我才恍然大悟。

为了证实此说,我给了小四眼任务。

那天晚上,见赵森照进了黑寡妇家后,小四眼悄悄地跟着。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见窗户上的窗帘被拉上了。小四眼站在院子里的一只破缸上,从窗帘上沿的缝隙往里看去,只见 ☆☆☆☆☆☆☆☆☆☆☆☆☆☆☆☆☆☆☆☆☆(此处删去167字),正紧张时,突然脚底一滑,小四眼从破缸上摔了下来,一阵声响,连忙开溜。事后,小四眼还很后悔,说最精彩处没看到。

转眼又到了冬季。

白雪又给桦树林盖上了厚厚一层银被,严冬降临了。断石有两个多月没有收到母亲的信,这使他焦躁不安。三年来,唯一维系他和母亲心的就是一周一次的通信。断石把写信作为一种神圣的精神寄托。信中,他会向母亲倾吐一切。

断石的连续数封去信换回了一个电报——“母病重速回”!

在驶往县城的长途汽车上,我担心地问断石:“大胡子不给你假,你这么走了,会不会……”断石生气地说:“他这是故意为难人!顾不得这么多了!”

路面坑坑洼洼的,汽车不得不放慢速度,断石焦急难当,不住地埋怨这坎坷不平的路。

迎面也慢慢驶来一辆长途汽车,那是从县城发来的。两车交汇,速度放得更慢了。当那车从我们的车窗边擦过时,我突然看见一张我做梦也想不到能在这儿再见到的脸!——瓜子脸,但变得憔悴不堪;杏眼,但失去了光泽。我正要再看个究竟,汽车过去了,只留下一溜尘雾。

我把断石送上了南去的火车,已经没有回农场的班车了,便在车站候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回到场里。

一回来,我就遇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有人告诉我,子娟在大学里被检查出怀了孕,被退回来了。已堕了胎,昨天到的。第二件,三脚虎,哦不,赵森照把我叫去,询问我为什么协助李断石畏罪逃跑?

畏罪逃跑?

我赶紧替断石分辩:“他没有逃跑,他回家看他妈,他妈病得很厉害。”

“嗨,同志!”赵干事近来学会了打官腔,不大用“赤那”作标点符号了,“实话跟你说吧,范子娟被他奸污过,现在人被学校退回来啦。李断石事先得了风声,就畏罪潜逃啦。”见我还在迷茫中,递过一张纸,“诺,这是证言材料,你签个字吧。”

什么?我一下子浑身发热,推开那份东西,大声说:“我不知道!不,断石不是这样的人!”

三脚虎做了一个开导我的手势,说:“你不要固执不迷(执迷不悟——我的天)啦,他欺骗了范子娟,也欺骗了你!”

我根本不理会他,随即反问道:“他欺骗了范子娟?——那好,你把范子娟叫来,我来问问她,李断石是怎么欺骗她的?”

三脚虎一下子愣住了,张了张嘴,不知怎么说才好。

办公室里屋的门开了,郭大胡子走了出来。叼着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他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来,慢悠悠地说道:“张家华哪,你可是干部家庭出身,看问题要用阶级分析的眼光哟,李断石这个人的家庭出身,你不是不知道吧?他以前和范子娟那么热和,你就能保证他那么安分?”他喷出一大口烟雾,把自己的脸遮得模模糊糊,“他犯了罪,是他的问题,你要是替他打掩护,可就是你的问题。”他捉住我的手,塞过一支钢笔,“先看看材料吧,基本上都核实了。你签字,只不过说明你的立场,其实么,不签也一样,他的罪行是赖不掉的。”

我缩回手,问:“范子娟呢?我要见她。”

郭大胡子把脸一沉:“她刺激受得太深,不能见任何人!”

我霍地立起身:“那我不签字!”

回到宿舍,我感到脑子乱糟糟的,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得设法见着子娟,我要当面问清事情的原委。对,我必须见她!

大刚告诉我,范子娟被关在小号里,由大眼睛负责送饭。

我对大刚说,你让大眼睛设法我和范子娟见上一面。

大刚皱了皱眉头,说,恐怕很难,大胡子盯得很紧,大眼睛给她送饭,边上还有人看着。看情况吧。

我焦急地等着,希望见到子娟,了解这事情的真相。

可是谁又料到,等我确实见到的子娟,竟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那天晚上,大眼睛给子娟送了晚饭,她很平静地吃好,然后朝大眼睛笑了笑,说,谢谢你啊姐,这两天你辛苦了。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我没事的。说着,她自己把吃好的饭碗叠在一起交给大眼睛。大眼睛迟疑地接过饭碗,看着子娟,不放心地说,你自己多保重啊。想开一点吧。这时边上还有一个基干民兵,是三脚虎的心腹,大眼睛不好多说,捧着饭碗离开了。回头再看,子娟微微地向她一笑,意味深长。

第二天一大早,全分场传开了,昨天半夜,子娟把被里撕成布条,上吊自尽了。

我得到消息大吃一惊,但也因此可以肯定,子娟的死必有隐情。

大刚递给我一个折叠得很小的东西,悄悄地说,是大眼睛刚刚给他的,说是子娟留给断石的。她昨晚回到食堂才发现子娟的碗里夹着这东西。我一看,好像是一封信,但封着口。

断石啊,你在滨海怎样?你母亲好吗?

 

 

半个月后,断石突然回来了,左臂上缠着黑纱。我心头一震,怎么,他母亲?……泪水顿时涌上我的眼眶。

断石变多了!平坦的前额有了细细的皱纹,亮亮的眸子变得呆滞起来,淡漠的脸上毫无表情。半个多月,他就像长了十岁!

我急急地问他,见着他妈妈没有?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他木然地看着窗外,身上还背着包,慢慢地用哑了的嗓子说起来:

“……回到家,妈已被送进医院……见到我,她含着泪拉过我的左手,看那个伤疤。才三年功夫哪,我妈就老成这样!头发全白了,人瘦得只剩下骨头。她看着我,眼睛都没什么神了,问我有没有收到函调——阿华,是这样:中央有文件了,根据政策,独生子女,家中父母无他人照顾的,可以回城。我妈学校里早就发了函,可是快两个月了,一直没有等到我们这边的回音,肯定是大胡子在搞鬼——上个星期,我正护理着我妈,突然有两个人闯进医院,把我叫到一个地方,审问我半天,说我在这儿出了人命,说我……”断石的嗓子完全哑了,他再也说不出声来。

怪不得,大胡子要我在证言上签字!

大胡子在我这儿得不到他所要的东西,拼凑了一些所谓的材料,以单位革委会的名义,派人去了滨海。他们找到了我们学校。学校工宣队的葛师傅听说是来外调李断石的,疑惑地接待了他们。当葛师傅听完了来人的说明,又仔细地看了那些材料,对他们说,你们的证据不足,这些旁证不能证明李断石犯罪,应该有受害人本人的证言,或者李断石的言行物证。据我们了解,李断石这个青年虽然家庭出身不好,但他和他的母亲早已和他的父亲划清了界限,在我们学校期间也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反动言行和不良行为。因此我们学校不能出具什么证明他犯罪的材料。你们请回吧。

两人灰溜溜地走了。因为没有证据,公安机关不予受理。大胡子想通过公安部门押送李断石回场的阴谋没有得逞。

于是两人只好找到医院,对断石恐吓了一阵。断石坚决否认他们指控的所谓罪行。两人见此计不成,另生一计,说断石擅离岗位私自回家,违反了纪律,领导要求他迅速返回接受批评和处置。

断石说,我母亲病重,需要我护理照顾。等我母亲度过危险期,我会回去接受处分的。

两人无计可施,只好先行回场交差。

……断石回到医院,母亲忙问他怎么回事,被追问不过,断石就照直说了。母亲又气又急,当晚病情转危。

断石的母亲和断石的父亲是在一次教育系统的舞会上认识的。

那时全国刚解放不久,母亲在一所小学里教语文,父亲是一所中学的教导主任,大学历史系毕业。

舞会上,母亲和几个年轻的伙伴坐在一边,看着舞场中心那个高个子男青年优雅的舞步,年轻的姑娘不禁心驰神往。一曲华尔兹终了,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接着乐队又奏起了沉着缓慢的布鲁斯舞曲,高个子青年来到姑娘面前,伸出右手请她跳舞。

姑娘惊慌失措,羞涩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连连摆手:“我……不会。”

高个子青年笑了笑,执着地说:“没关系,我来教你。”

后来断石母亲问断石父亲,那天,那么多女孩,为什么你偏偏找我?

父亲说,因为你有爱心,有责任心。

母亲奇怪地望着父亲。

父亲说,那天,舞厅的入口边上有一把椅子挤倒了,进来的七八个姑娘,只有最后一个姑娘把它扶了起来,那个姑娘就是你。

母亲为找到一个英俊潇洒而又志同道合的伴侣喜极而泣。

第二年,儿子出生,取名石均。

小均均聪明可爱,五岁时就会背诵几十首唐诗。一家子幸福地过着日子。

托尔斯泰怎么说来着?“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一场猛烈的政治风暴,把幸福的家庭刮得七零八落。

父亲被定为右派。原因很简单,有右派言论,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

两年前,老校长退休,派来一个工农干部接替。这位工农校长小学没毕业,开会讲话经常错误百出,把“黑格尔”当作“黑木耳”,把“果戈理”说成“果酱梨”,最妙的是,这位校长把公元1956年说成19世纪,道理很清楚么,一百年是一个世纪,一千九百年不正好折合成十九个世纪吗?父亲说,这些也就罢了,当笑话听过算数。麻烦的是,在教学安排上瞎指挥,令他这个教导主任不知所从。

大鸣大放的时候,工作队来听取意见,父亲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他认为,校长应该懂一些业务,这样才能把学校办好。

后来这话就被归入到著名的右派言论“外行不能领导内行”里去了。那么当然,说这话的人就是右派无疑了。

父亲将被发放到青海劳动改造。父亲对母亲说:“离了吧。”母亲哭泣着竭力摇头。终于母亲被父亲说服了,并按照父亲的意思,把石均改名为李断石。

说完了断石的身世,母亲对儿子说:“你不要恨他,他不是坏人,他没有做错事。”断石使劲地点着头:“妈,我知道,我不恨他,您放心!”

临终前,她紧紧地拉住儿子的手,断断续续地问:“孩子,……告……诉我,那事,到底……有……有……没有?”断石把嘴唇咬出了血,对着母亲喊道:“没有!妈,我没有!您相信我!”母亲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我……信!我信!好孩子……”头一歪,呼出最后一口气,合上了眼睛。

“……就这样,妈死后,我就回来了。”断石闭上了嘴唇,我才发现,他的嘴唇已烂了一大片!

我说:“你傻呀,你回来干嘛?”

断石说:“我答应他们我会回来的。再说,我不回来,到哪里去呢?”

我叹息着,擦着泪,把这儿的事告诉了他。

断石一动不动,像傻子般地听着,半晌,他问:

“她葬在哪儿?”

我告诉他在西山坡桦树林里。

“她死前你一直没见着她?”

“没有,我想法见她,可谁知——”噢,我想起来了,拿出了那封折叠得很小的信。

断石一把夺过,“嗤”地撕开,一张薄薄的洁白的桦树皮上密密地写满了娟秀的字:

断石,我亲爱的:

    当你读着这封信时,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

    我拖着半死的身子再回到这里,为的是想和你见一面再死。可是那个万恶的魔鬼把我关在这里!我有话,也不能对你说。

大眼睛姐告诉我你回家了,你妈得了重病。不知现在好点了吗?我祈祷她健康平安。

那本书的事我也知道了,是我错怪了你。不过,我也不怪家华,不是他的错。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我好想回到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那个年代呀,记得书里写的吗?冬妮娅和保尔,两人比赛赛跑,一,二,跑!冬妮娅跑得多快呀,保尔追上了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肩膀,说:“逮住喽,小鸟总算让我逮住喽!”从见到你时,我认定你就是我的保尔。唉,多么想我俩也有这样的赛跑啊。

断石,你一定恨我——哦,应该恨我。不过,不要恨我负心,而应恨我软弱!三年前,你的勇敢使我免受侮辱。谁会想到,三年后,我的软弱却毁了我们的一切?

哦,断石,事至如今,我唯死而已!

    断石,你要警惕,有人要陷害你,为的是摆脱自己的罪恶。

    警惕呀,亲爱的人!

                                         范子娟   绝笔

呵,原来是这样!

断石看着信,阴郁的脸越来越显得铁青,牙关咬得嘎嘎直响,他猛一抬头,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烈火!

 

天黑了,断石还没回来。我不知道他出去干嘛。三脚虎来找过他两次了,说分场革命委员会让他去“谈谈问题”。我心神不定,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下午出去上工时,断石说要睡一觉。可等我回来,他就不见了。他带回来的包也没有整理。

我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跑到仓库打开我的小木箱一看,连队里让我搞爆破积肥的炸药少了一包!

我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我得找他去!

大刚和小四眼听说断石不见了,招呼一些人连忙去寻找。

天全黑了,没有月亮,北风呼呼地刮着,远处不时响起几声狗吠。一切似乎酝酿着什么不祥之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心里不住地念叨:断石,千万别干什么傻事!千万别干什么傻事啊!

突然,南头一片通亮,接着人声鼎沸,有人敲起了锣,啊,着火了!

被烧的是郭大胡子家。

郭大胡子的家在家属区的最南边,独立的一幢房子(一般一幢房子两户人家),再往南就是空地了。因此他家的院子也围得特别的大。院子里堆满了柴禾,足够烧两年的。

这两年,他家的门槛几乎被知青们踏烂了。

我去过他家一次。那是那回“虾米事件”以后不久,我总担心断石的举动会给他带来麻烦。于是,我后来问小四眼要来了那包虾米,再加上自己从家带来的两条凤凰牌香烟和麦乳精巧克力什么的,装成一大包,我要断石和我一起去。可是断石看了看那包东西,鼻子里出了一声气。我没办法,只好独自一人去了。

后脚来到大胡子家,前脚正好有两个从他家里出来。

大胡子斜躺在炕上,手指间夹着一只精致的有机玻璃烟嘴,抽着凤凰牌香烟,因为这牌子的烟有一种特别的香精味,所以能闻出来。

我叫了一声郭主任,把东西放到他的身旁的炕沿上。

大胡子眯缝着眼睛看着我,又斜了一眼那包东西,然后开口说:“哦,来啦。”

我说:“是的,”指了指那包东西,“这就是那个海米,您尝尝,还有一些东西,是李断石叫我带来给您的。”

“他自己怎么不来呀?”

我连忙说:“哦,他要来的,后来,呃,后来我叫他别来了。”

“为什么呀?噢,在抓紧复习功课吧,他想上大学喽?”

我一时语塞,既不能说是,又不能说不是。

这时,门外又有人喊郭主任,郭大胡子一边答应着喊进来,一边从容地把我的那包东西放到了炕里边,用一块白布盖住,这时我才注意到那白布下面还有东西。

进来的当然还是知青,见到我在,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背后。

大胡子客气地招呼,来,来,坐,坐。

转身对我也客气地说:“家华哪,就这样?”

我连忙说:“噢,好,那我走了,郭主任。”

大胡子说:“哎,好嘞,回去告诉断石,有时间来。”

断石当然不会去,我也当然没告诉。

熊熊的烈焰喷射着无数的火苗,被风呼呼地刮得直响,又夹杂着物件被烧爆的噼啪声和人们救火的呼喊声。大火把半边天照得透亮!火光中,郭大胡子满脸是汗,惊慌失措地指挥着三脚虎等一班人抢搬东西,我闻到一股散发出来的焦臭味。太解气了,看着这场景,我突然想起中学里学过的《口技》:“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哈哈,烧得好,大胡子,你也有今天!但一转念:不好,肯定是断石,这下闯大祸了!我得赶紧找到他。

郭大胡子一眼看见我,气急败坏地吼道:“张家华!李断石这个畜牲呢?把他抓来!快,来人,把他抓起来!”

轰隆一声巨响,把大胡子的嘶叫声盖没了。西山坡上亮起一道红光,持续了几秒钟,红光闪烁着,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慢慢地熄灭了。四下里仿佛一片寂静。人们都傻了。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大叫一声,拔腿就往那边跑去。

桦树林静静的,我在黑暗中摸索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随风扑了过来。我顺着火药味找去。后面的人赶来,有人打亮了手电。借着亮光看去——呵,子娟的坟墓旁,断石合扑躺着,殷红的血洒在被白雪覆盖着的墓上!

啊,断石!啊,断石——

 

 

尾声

断石死后,我们几个准备把他和子娟合葬在一起,可是遭到了郭大胡子的反对。他称断石犯的是反革命纵火罪,公安机关要对此事进行侦查,断石不再是知青的身份,不能葬在桦树林里。我们无奈,只能找个地方把断石草草安葬了。

事后,当地的公安局派来两个警察进行调查,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什么,折腾了几个月,就这样不了了之地走了。

子娟的家里得知子娟死讯后让她哥哥来这里追究原因,但被告知是自尽,而强奸嫌疑犯已死,无从追究,最终拿了2000元补偿费了事。

郭大胡子家里被付诸一炬,损失惨重。但不久他又住进了新盖的房屋,比原来的还大了许多。他在分场大会上扬言,谁要跟他作对,谁就是反革命;谁敢破坏他的家,谁就是破坏无产阶级专政,必将死无葬身之地,遗臭万年,李断石就是一个例子。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几年。

终于,1976年十月金秋,云开日出。

第二年,恢复高考制度。紧接着,知识青年按政策陆续返城。大刚、小四眼他们回了滨海,大眼睛回了梅岗。

我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考进了大学,也回到了父母的身旁。

三角虎没有考(自然也考不上),当时已经担任分场直属机关党支部副书记。但文革时的劣迹使他成为“三种人”接受审查。他坦白交待了自己在文革初期打砸抢的罪行。为了减轻处罚,他戴罪立功,检举揭发了郭大胡子利用职权搜刮知青钱财和用保送上大学作诱饵奸污女青年的事实。

郭大胡子东窗事发,经公安机关立案调查,罪证确凿,本人对罪行供认不讳,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

2000年,利用一次出差的机会,我回到了南北河农场。

三角虎热情地接待了我。他当年没有回城,被免除支部副书记的职务后,一直留在那里。后来他和仇淑琴(黑寡妇)夫妻俩承包了一片山林,种植多种农副产品,靠自己的勤劳发家致富。目前已是一家农副产品贸易公司的董事长,有几百万的资产了。

我向他打听郭大胡子。他告诉我,郭大胡子刑满释放后,脑子开始有点不正常了。起初有时会半夜里跳起来大喊着火啦,后来闹到白天经常跑到桦树林里,一呆就是老半天,嘴里念念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家里人找到他,总要死拽着才拖回家。后来终于有一次,家里人再也找不到他了。场里好心人发动大家搜山寻找,找了一个星期,把附近几个山头都找遍了,也没找到。

在赵森照董事长和其他一些人的帮助下,我把断石和子娟重新合葬在一起。墓址还是西山坡上的那片桦树林。新的墓碑上刻着:“知识青年李断石范子娟之墓”,底下又刻了一行小字:“善良的人们:谨记那个时代发生的悲惨故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