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煤更黑的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17:23:24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曹勇 发自云南
2010-12-02 11:09:53
 来源:南方周末

 暴力和暴利始终是一对孪生兄弟,它们和灰色权力一起造就了一个血腥江湖。这些矿井生产着黑色的煤炭以及比煤炭更黑的东西。
煤矿老板王建福相信什么呢?炸药。确切地说,是1200公斤乳化炸药。除掉挡住矿脉的岩石或者挡住财路的人,都需要炸药。
2010年11月18日上午9点过,云南泸西,预先埋设的1200公斤炸药发出“轰”的一声巨响,一场被认为是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性质最恶劣的特大刑事案件——“11.18”特大爆炸、枪击案发生了。5分钟内,9人丧生、48人受伤。
事发地点位于距泸西县城二十多公里的旧城镇小松地煤矿,主角是小松地煤矿承包人王建福和跃进煤矿新任矿主郑春云。19日,泸西县公安局宣称,这是一起煤矿资源纠纷引发的刑事案件,“主要涉嫌组织者”王建福、郑春云被泸西县公安局“依法控制”。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自上世纪80年代私营煤矿在该县出现,黑社会力量便以各种方式跑马圈地。二十多年后,围绕着暴利,江湖势力和行政力量在此错综复杂,形成了一个灰色地带。在法律缺席之后,一套丛林法则建立了起来:煤矿主们不断成功地通过暴力维护或者谋取利益,发生大的恶性事件,只是时间问题。
11月25日,泸西县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冯建华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透露,王建福于事发前一个星期通过合法的报批程序购买了1920公斤乳化炸药,其中的1200公斤在案件中爆炸。关于枪击,冯建华透露枪支系“民间非法枪支”,至于其型号、数量、来源、枪手情况,以及有否枪手被逮捕等等,冯建华以“案件在侦破中”为由拒绝透露。
“小老五”的发家模式
诈骗。用枪和棍棒跟人“谈”。武力抢夺资源。(南方周末记者 曹勇/图)
事发煤矿前任矿主李世国直到现在都感到后怕:如果他没有把煤矿转让给郑春云,如果不是他身体有病、性格软弱,那么,“11.18”事件的受害者,很可能会是他。“他就是想吞并跃进煤矿,谁挡他的道他就灭谁。”李世国说,即便不是郑春云,换作任何人,只要和他发生冲突,他都会想方设法把对方灭掉。李世国没有想到,王建福竟然肆无忌惮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
39岁的王建福出生于旧城镇督部府村,在家中排行老五,人称“小老五”,早年混迹黑社会。“小老五”是靠算计亲戚和诈骗发家的。李四(应采访对象要求化名)便是王建福的亲戚——他的小舅舅是王建福的姐夫。早年王建福经销姐夫的煤,结果用欺诈手段侵吞了几万元,姐夫从此不再理他;“小老五”盯上了煤矿老板梅耀先,找了个茬,吞掉梅近300万元。此后,王建福也进入煤炭行业。王建福的一个手下说,在云南开远,王建福和别人发生资源纠纷,就动过枪。
早在2005年前,王建福办了一个洗煤厂,强迫钱老三用高出市场几倍的价格买下;2007年,王建福越界开采,钱老三提出抗议,结果王建福命手下开车将钱老三围堵在路上,用钢管、木棒将钱老三一阵暴打,将他的车砸烂,钱老三被巡警救下,曾想过报警,但旁人劝住了,说报了也没用。
李世国说,王建福就是想用越界开采的手段,步步紧逼,让你受不了自己滚蛋。这几年,王建福屡屡越界开采,使李世国的经营受到极大影响,他不敢和王建福争,因此背上了巨额债务,只好把煤矿转让给郑春云。
李四说,王建福的胃口绝不止吞并跃进煤矿,手段也绝不仅此。
泸西旧城镇泸西村人曾建华是一个煤矿的矿长,是王建福抢夺资源的另一个牺牲者。王建福借给曾建华数十万元,前提条件是,从此曾建华开采的煤只能卖给他,不许卖给别人。
王建福整曾建华有两个手段:一是煤价。说好以280元每吨的价格买进,但实际上他只给150元每吨,曾建华不服,王建福就派人用棍棒跟他“谈”,以当地的行情,一吨煤的成本要投200元,曾建华卖煤所得远不够成本。二是高利贷加罚款。王建福借给曾建华数十万元,每月要收取10%的利息,他规定了一个还款的日子,若逾期一天,除了利滚利,还要处以高额的罚款,即便曾建华想按时还本付息也不行,王建福会故意将时间拖延。
多个煤矿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曾建华是个老实人,实在扛不过,终于在2008年的大年三十死在煤矿的工棚里。有人说他是自杀,也有人怀疑是被王建福干掉的,但无人追究,此事竟成泸西人口口相传的一大悬案。
王建福用同样的手段盯上了凹凸箐煤矿矿主王建友。他借给王建友600万元,开始并没有说要利息,到了后来就强行索要5%的月息,而煤价说好280元每吨,实际也只给160元每吨。王建友受不了,另外借钱想将本息一次性还给王建福,王建福不接受还款。两年间,王建福白白拉走了王建友近2000万元的煤,但最后算下来,王建友还欠王建福1300万元。就在“11.18”案发后一个星期,王建友凄然破产。
王建福还直接用武力抢夺资源。金马镇人王崇波是一个煤矿的经销商,2000年10月,王建福去该煤矿拉煤,矿主怕他,躲了,王崇波不让他拉,王建福即指使七八个暴徒,用木棒朝王崇波头部猛击,王崇波躲进派出所,王建福追上,令其四哥用刀将王崇波左大腿砍伤,没有任何警察出来制止王建福。事后王建福还从昆明叫来十来个东北黑帮杀手,追杀王崇波。王崇波被迫四处躲藏。
李四算了一笔账:通过种种手段,这些年王建福至少聚敛了上亿元的财富,若将跃进煤矿吞下,王建福将成为泸西实力最大的煤矿老板。
现实催生了“小老五”模式
煤矿资源渐渐向一些有实力的大老板手中集中,资源争夺渐趋白热化。
要生存,就只有采取非常手段获取暴利。伤者家属泣不成声 (CFP/图)
“11.18”事件,是在泸西县资源争夺日趋加剧的背景下发生的,泸西县一名政策研究者认为。
目前,泸西年产煤炭100多万吨。2008之前,煤炭工业是泸西县第一大产业。但,支撑这个“第一大产业”的,是数十个小煤矿。目前泸西最大的煤矿年产量也只有15万吨。云南省曾出台政策,要求整合小煤矿。2005年以后,泸西从原来的48个矿减少到了32个矿。
据泸西县煤炭局副局长郑海生介绍,泸西县的煤炭总储量约2亿吨,经历年开采,目前剩下1.6亿吨,照目前的开采规模,最多还能开采100年。
郑海生此前长期在资源管理委员会供职,深谙泸西的资源状况。
上个世纪很长的时间里,泸西县只有圭山(省办)、跃进(州办)、红山(县办)三个国有性质的煤矿,其中圭山煤矿最大,年产十几万吨,到目前仍然属于国有性质。从1986年开始,泸西县开始了承包制,第一个承包人就是小松地煤矿的前矿主王元华。在此后的改制过程中,煤矿纷纷落入私人手中。到最多的时候,三个乡(煤炭资源集中在三个乡)共有矿井二百多个,全县有两百多个煤矿老板,形成了被人称为“小、散、乱、差”的局面,结果造成设施差、安全事故频发,效益低下,浪费资源。
在这种局面下,泸西开始了初级的资源竞争。因为技术水平、测量手段落后,往往不知不觉就挖到别人那里了,这些年来,越界开采发生了好几百起。一开始,人们还能克制,慢慢地,武力护矿开始出现。
2000年开始,国家在对煤炭资源进行控制的同时,开始按照合理规划、布局的原则对小煤矿进行了整治,泸西县用了两年时间重新规划,剩下来64口矿井,2006年,又进一步整合,减少到了41口井,到今年,只剩下了35口井。在这个过程中,煤矿资源渐渐向一些有实力的大老板手中集中,资源争夺渐趋白热化。
根据郑海生掌握的情况,这些煤矿主中,只有少数才能赚钱,70%和80%的矿主只能用“惨淡经营”来形容。煤矿的盈利主要看两块:一看市场,市场好就能赢利一点,市场不好就要亏损;二看融资,融资渠道好,银行贷款利息低一点,就能赚钱,否则就成本太高,赚不了钱。银行贷款很难争取,六证不齐全的绝对贷不了款,六证齐全的就算能贷,也是额度小,手续繁杂,许多矿主就只能依靠民间借贷——大多数是高利贷,最高的高达月息10%,也就是说,若借1000万元钱,一年下来光利息就要还1200万元。
郑海生和李世国从各自的角度给王建福算了一笔账,算来算去王建福绝对只有亏损的份:王建福从2005年开始承包小松地煤矿,总投入已达7000万元,从2005年开始,每年需要上缴各种税费1000多万元,承包费用1200万元,而他只能采一些国家、集体煤矿采过后剩余的边角残煤,正常情况下年产量不会超过2万吨,按每吨500元计算,他的营业额就只有1000万元左右。
李世国说,他要生存,就只有采取非常手段获取暴利。上文提到的越界超采、对付曾建华等的流氓侵吞手段就成为具有黑社会背景的王建福的必然抉择。
“小老五模式”生存、发展的权力支持
王建福和其手下确实有枪,他们常常到武装部打靶。
李四向派出所举报王建福私藏枪支,民警斥责李四“乱说”。一名警察站在事发煤矿前 (南方周末记者 曹勇/图)
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如果说,泸西煤矿界的乱相,是王建福“采取非常手段获取暴利”的原因,那么,权力和金钱的媾和,则是“小老五”模式得以生存的外部条件。
知情人对王建福的评价,综合起来有以下几方面:行事不走正道,心黑手辣、六亲不认。在泸西有头有脸的人中,王建福不算最有钱的,也不算最有名的,但他却是势力最大、最让人害怕的一个。“别人都把他当坨屎,都躲着他,看见他就怕,不敢沾他。”李四说,他是个上厕所都离不开保镖的人:一到厕所,必有一个保镖站在厕所里面,两名保镖站在外面,他们都把手插进兜里,握着手枪。
声称“最痛恨王建福,比谁都希望他死”的李四,花了许多功夫留意王建福的一切。据他介绍,王建福的势力,主要体现在几个方面:第一,有人罩着他。当地“有人”就不说了,甚至包括更高层某些干部,都和他关系密切。第二,黑社会出身,人多枪多。王建福身边有不少保镖、打手,他们随身背着一个包,知情人透露包里装有手枪,还有时不时出现的被疑为杀手的神秘人物。李四说,王建福身边的保镖打手几乎全是外地人,即便把人干掉,也可一走了之,很难追查踪迹。
李四提供的信息,记者经过在泸西多处走访,获得了交叉印证——泸西县武装部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王建福和其手下确实有枪,他们常常到武装部打靶。而多名被调查者证实,王建福有枪在泸西不是什么秘密。李四说,甚至警察们也都知道他有枪。
李四曾向派出所举报王建福私藏枪支,但民警斥责李四“乱说”。
张祁伟的弟弟张俊死于11月18的爆炸、枪击事件,张祁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王建福和泸西警方上上下下关系很好,包括一些局领导,都跟他称兄道弟,往来很深。伤者张建则说,泸西县的个别警察或出于讨好、或出于惧怕都要叫王建福一声“五哥”。
“院外民事庭长”遇袭
11月18日本是郑王约定由双方技术人员测算、评估越界超采情况的日子。
11月30日、12月1日两天下午,泸西周边城镇居民及金马镇村民先后共千余人次前往泸西县政府,要求严惩凶手王建福,公布死者名单。
现在回溯事件,曾经有过两次避免血案发生的机会,方方面面均错过了。
第一次机会是在酒桌上。10月19日,为庆贺从李世国手里收购跃进煤矿,郑春云摆酒请客,邀请王建福赴宴。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两人在酒桌上聊过越界超采的事,无果。郑春云表示要向泸西县国土局汇报,让政府出面来解决。
于是,避免血案发生的另一个契机,出现在了泸西县国土局。根据泸西县国土资源局局长张永建介绍,10月19日的宴会之后,郑春云多次向政府主管部门投诉,希图用合法途径解决问题,最后,郑春云和王建福达成了由双方技术人员测算、评估越界超采情况的约定。
11月18日这天正好是20天约定到期的日子。“他们一直以为,这事能和平解决,因此马浚伟和郑春云事前都相当轻松”。
“许多人受过郑春云的恩惠,别人也都给他面子。就是因为他威望较高,甚至一些人有了纠纷都找他调解。”李四说,在泸西,郑春云被人安上了“院外民事庭长”的绰号。
但这次郑春云遭遇了他的“调解”能力的极限。
那天早晨,煤炭经销商刘朴生看着郑春云点燃一支烟,悠闲地朝小松地的矿井口逛过去,五六十号人跟着他。小松地煤矿一片安静,除了3号矿井口外有三四个工人跟往常一样干活外,再看不到别人,偌大的矿场显得有些冷清。郑春云等人先是走到1号井,往里张望了一下,随后向3号井口走去。
不到1分钟,只听到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距矿井口约30米的临时工棚发生爆炸,工棚里的水泥被炸散,烟雾弥漫,将现场完全遮蔽。接着有人触电一样跌倒。因为巨大爆炸影响了听力,后来才明白是枪击。
不到5分钟,一切都结束了。
【南方周末】本文网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53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