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2号谢志强《出息》

出   息
谢志强
我们家迁到这个院子有一年了，我还没见过阿婆的儿子。不过，每逢我拖欠作业，或者惹了小祸，爸爸妈妈教训我一顿之后，就会总结性地说：现在起，好好学，长大要像阿婆的儿子那样有出息。
阿婆的屋子直对着院门，有一个堂间，两间卧室，她住小的那间，就她一个人住，屋子很宽敞。堂间迎门挂着一幅观音像，像前一张八仙桌，红木的，桌前一柱香，两傍两个高脚玻璃碟盘，不是放水果，就是放糕点。我进去几次，那香总是燃着，很香，我盯那供品，却没敢去拿过。
我对妈妈说：阿婆迷信。
妈妈说：阿婆给她的儿子求佛。
我说：阿婆的儿子还要观音帮助吗？
妈妈说：阿婆年岁大了，图个吉利吧？
有时，镇里的官来探望阿婆，说是李局长忙，托我们来问候。还说，阿婆，有啥困难，您吩咐好了，我们近，方便。阿婆就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说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身体健康的呢。来的人会留下礼品，阿婆推也推不掉。
我知道了，阿婆的儿子姓李，是个局长。
过后，阿婆会来给我们分送些东西，都是探望她的人送的礼物。
阿婆说：我的胃口，我的牙齿已经享受不住这福分了。她还鼓励我多吃，吃了长身体。
阿婆一走，爸爸对我说：看人家阿婆的儿子，多有出息，阿婆享福了。
妈妈说：将来，我们全靠你了。最后又归结到我学习上来了。
我真烦。阿婆的儿子到底长的啥样。当然，他出门有小轿车，还有一帮人前呼后拥，可气派呢。有一回，电视新闻播出了阿婆的儿子的镜头。妈妈唤我去看。我放下作业。
阿婆的儿子正在接受采访，他正准备实施一个大的建设工程，那口气，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记住了他的形象，很胖，说起话来像背课文。可我背课文结结巴巴，我怎么能赶上他有出息？
我喜欢动画片。我扭头要走。妈妈叫住我。我烦，我知道妈妈又要说关于有出息没出息的话了。
果然，妈妈说：你还不谦虚，阿婆的儿子就是你的榜样。
爸爸说：态度要端正，拿出劲头来，像阿婆的儿子那样有出息。
我说：人家还要赶作业呢，老是说，老是说，念经一样。
那个礼拜天，我注意院中的蜜蜂在梨花枝间嗡嗡飞舞，一阵咯噔的皮鞋声传过来，接着，一个女的出现，穿得很讲究，脖子挂着银色的项链（是白金的），一看就是城里来的人。我猜她找什么人？
她叫阿婆：姆妈。
阿婆欢喜得不行，迎贵客那样，显得有点殷勤，说：贵生没来。
我知道了，阿婆的儿子名叫贵生。
她说：贵生起早贪黑，指挥一个大工程，我都难得跟他说说话呢。
阿婆说：忙好，忙就好，正是忙的年纪就得忙嘛。
我妈妈说：贵生媳妇还像姑娘一样水灵呢。
她说：都靠近四十了，不打扮，自己都要灰心呢。
过不多久，我听见阿婆的屋里传出“阿弥陀佛”念经的声音，我去瞅，阿婆的媳妇还跪在桌前拜图片呢。又是香又是烛，香气溢出来。
我悄悄报告妈妈，说：阿婆又迷信了。
我再去偷听，阿婆的经念得具体了，说是菩萨保佑她儿贵生步步高升，平安无事。阿婆的媳妇看来很虔诚，跟着阿婆念。替贵生祈福。
我想像中，阿婆的儿子很有能耐，连镇长都要他帮忙，可他还要图片的观音帮忙？他已经够出息了，还要咋出息？爸爸妈妈要我像他那样出息，我咋赶得上他出息呢？我连班里的学习委员也不是。
阿婆的媳妇似乎替阿婆的儿子求得了保佑，再露面，表情就舒展了许多。妈妈跟她拉了一阵闲话，说这样的男人是她前世修的福，这样的男人是咱们镇的荣耀。我知道阿婆的儿子比过去的出息又出息了一步——又升了一级，按妈妈的说法：阿婆的儿子是当官的料儿。
妈妈还说：贵生的福分就像院子里的阳光一样灿烂。
阿婆和媳妇听了都欣喜。阿婆的媳妇走的时候，我简直能听到她身上的金银饰品隐隐约约的声音，不过，那尖尖的高跟鞋，点击着墙门的石板路，一下一下，渐远，我担心那高跟一不小心会折断。
我料知妈妈会借阿婆的儿子这个榜样来说事。妈妈说：好好学，长大了像阿婆的儿子那样有出息。
我真想说我的耳朵都起茧了。
不久，阿婆的儿子出事了。妈妈强调，别对阿婆说，说了阿婆受不了。爸爸疑惑地说：贵生咋会说“忽视了学习”这话，他一直都学习拔尖呢，不学习，电视里他咋会说得头头是道呢？
爸爸听镇里的人说，阿婆的儿子错误出在工程“回扣”，我却联想到阿婆的媳妇那悦耳的金银饰品的声音，手、耳、脖都能发出了声音。
阿婆的媳妇又来了，那声音没了。连着两天，阿婆和媳妇都不露面，里边就响着木鱼声。我猜，图片的菩萨没保佑阿婆的儿子。是不是没把话传到？毕竟是张图片呀。
第三天，阿婆的媳妇出来，坐在树旁。妈妈去安慰她。
阿婆的媳妇说：你说阳光普照着我们的院子，可是，还是有照不到的地方。
妈妈脸红了。一时没话。最后，妈妈劝她想开点。
阿婆再没出过门，她病了。不久，听说阿婆的儿子要被判刑了。
那以后，我考试成绩差了，或者，惹了小祸（一般是打架吵嘴的事儿），爸爸妈妈就换了说法，会说：现在起，好好学，长大了，可不要像阿婆的儿子那样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