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理小品》死之随想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11: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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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复兴
  那天,我想到了死。
  生与死是自古以来一道永恒的哲学命题。
  那天,我参加我的一位教师的遗体告别仪式,到八宝山时比较早。整个八宝山里没有多少活人,我的老师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停尸间中。那一刻,仿佛死的力量很大,对活人的逼近也很深,便不由得让我想到了死。
  那一刻,八宝山里的杨树正落着纷纷的黄叶。但同样黄色的野菊花却像凡高涂抹的金色一样喷射着阳光般生命的力量;地上的蚂蚁布成方阵十字军东征一样搬动食物,充满生机;旁边卖花圈的小店里,售货员正在为孩子赶织着过冬的花毛衣;厕所挡板上画着男性夸张昂扬的阳具……生的力量依然强烈,并不顾及什么惨烈的或悲壮的死。
  其实,一个人选择了生的时候,也就选择了死。生与死是一个轴心连着的两扇门,打开了这扇门,也就推开了那扇门。生是起点,死与生相隔的路再长,也有终点。生命可以轮回,但已不是你自己的灵魂,而是你的后代。明年杨树上会长出同样的绿叶,但再不是今天的叶子了。
  谁也不必回避、惧怕死,要想死得坦然、有价值,只有活得坦然、有价值。民间里有“喜丧”之说,说的是无疾而终,死得没有一点痛苦,这是因为活着的时候积德所致。因此活得无愧,死得也才无悔,活得令人敬仰,死得也才令人敬重。
  如果有一天我要死的时候,临终像16世纪法国讽刺剧作家临终时说的那样,“该把帷幕放下了,滑稽戏演完了”,有这份幽默和坦诚吗?或者,我也像法国1796年大革命中的英雄丹东临终前说的那样,“你们把我的头拿去示众吧,我的头是值得众人看一看的”,有这种勇气和信心吗?或者就像萧伯纳临终时对他的女仆说的那样,“太太,你想让我像古董一样永远活下去吗?我已经完成我要做的,我要走了”,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吗?
  我能够如达尔文一样,最后死也还要用自己垂老的手在空中书写什么吗?我能够如托尔斯泰一样,在82岁的高龄还要离家出走寻一份崭新的生活,最后死也要死在阿斯塔堡火车站这样行进的途中吗?
  如果说生是带有先天性、偶然性的,不过是一粒精子和一颗卵子相遇的结果而已,是不可知的,也是无可逆转的,但死不一样,死是由生派生的,也是可以由生决定的。死的价值,完全能够由生的价值来完成和实现。达尔文、歌德、托尔斯泰……就是如此,死在生的恰到好处时,死在生的价值中,死的那一瞬间无比辉煌。出生时不会有天才,死时却可以有杰作。他们就是死的杰作,如同泰戈尔的诗:“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还有这样一位死的杰作,是法国印象派的画家雷诺阿。他在死之前要人用担架抬着他,把笔绑在他的手上,仍然坚持作画;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让他的儿子递给他一支铅笔,他要画一个花瓶的样子。
  我恐怕达不到雷诺阿和他们这样的高度,是因为我的生命和情感的质量达不到这样的浓度。平庸地活着,难如春花之绚烂,死则不会如秋叶之静美。
  我希望,我能够如西班牙的画家委拉斯凯一样,最后死在自己爱人的手臂上。那是生的最好的归宿,是对生的最好的补偿。
  那是死的最美的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