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旗--现代版的集结号

陈晓楠：十年前，李红旗因为那么一个偶然的原因，开始了他的寻找，他没有想到的是，其实他也由此踏上了他人生中非常特殊的一次旅程，如今这旅程还剩下最后一站，还有一位烈士没有找到他家属的任何消息，李红旗始终在打探着，希望赶快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可有时候他心里面也会有点隐隐的不舍，不希望那么快的结束，因为他所找到的这些人，他所找的那场看起来和他毫无干系的战争，其实无意间成了他过去十年间记忆力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李红旗说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总之，李红旗还在等待着，等待着最后一名烈士的消息。

2009年4月，清明节前夕，李红旗再次来到了父亲的墓前，看望已经去世了三年的父亲。

记者：这是你父亲的坟。

李红旗：这是我父亲的坟，爸我这有4个烈士证已经找到家属了，4个，然后广东省杨惠县这个有点不好找，找头一个，你老是催，老是催，也没找着，这不是你没了，那个北京市的，天津的，四川省的都找着了，你就放心吧，然后就是最后那个广东省杨惠县的，我不管花再大的努力，我怎么地也得帮他找到家属，相信我，你就放心吧。

五张志愿军烈士证书，突然神秘出现。

李红旗：眼睛哇（一下）都亮了，我说白点，越死人的东西越增值。

寻找路上一个乡村农民和一场遥远陌生的战争意外邂逅。

李红旗：零下三十度没鞋穿，他几分钟必须得搂一回枪。

陈晓楠：刚才我们在画面当中看到的这位中年男子叫李红旗，今天39岁，他是河北省定兴县国兴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李红旗和村里大多数同辈人一样，小学毕业就辍学回家下地干活，16岁外出打工，然后盖房结婚、生孩子。在村里老辈人眼里从小到大，这李红旗也没做出过什么让他们觉得值得说道说道的，惊天动地的事情。然而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年轻后生，在不久之前竟然成了一个“大名人”，不但上了报纸还上了电视，一拨一拨的记者，还特别从那繁华的大都市，不辞劳苦来到他们的这个小村镇。四处打听李红旗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都做过些什么样的事。

让众乡亲更为惊讶的是，让李红旗一举成名的是，五张他们从未见过的，已经发黄了的烈士证书。而这五张烈士证，把从未上过战场的农民李红旗，和一场58年前发生的遥远的战争联系在一起。

2009年4月5日清明节，李红旗经过长途辗转跋涉，来到重庆万州甘宁镇二屯村，找到了已经81岁高龄的周明发老人。

村人：在屋头，周大爷。

李红旗：周大爷，你好你好，我终于找到你了，太不好找了，我找了好几个叫周明发的，我终于找到你了。

记者：你兄弟叫啥名字？

周明发：周明星。

记者：周明星啊？

周明发：嗯。

周明发老人耳背不识字，还患有帕金森综合症，交流起来十分困难，老人的弟弟周明星六十年前离开家后，就一直杳无音信，他根本没有想到失踪的弟弟，竟是一名牺牲在朝鲜战场的烈士。

李红旗：我就是把这个证书送给您，也算是让烈士回家。你弟弟（被）评为烈士，他们已经把生命都献出去了，我们永远，中国人民忘不了他。这是你弟弟用生命给你家族换来的荣誉。你看，我给你念着。兹有周明星同志，于1947年5月参加革命，原在本军任班长职务，是个班长，1951年2月在朝鲜战场为人民解放事业光荣殉职。为了人民解放战争把生命都献出去了，然后这是，此证邮给周明发，就是你这本人。1951年7月发的，让烈士回家。

周明发：高兴呐。

记者：弟弟终于回来了。

周明发：嗯，对，弟弟回来看哥哥，高兴啊。我想弟弟就把这个拿出来看，这就是我的亲弟弟，这是我的亲弟弟，想了就拿出来看一看呐。

弟弟六十年下落不明，父母亲离开人世的时候，还念叨着小儿子为什么不回家？弟弟终于回来了，周明发老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九泉之下的父母。

周明发：爸爸妈妈找到弟弟啦，就是今天被送回家，送到我家里就安全啦，你们好好的看看呦。妈妈爸爸呀，全靠人民把我弟弟送回家，全靠人民好啊。我弟弟十几岁呀出去当兵，还是立了功。我弟弟是个能干人哦，年轻啊，就出去有这些成绩，算得是能干啊，我当哥哥的就是没有想到还看到我这个弟弟。这回家还能看弟弟，我还在，我说要是再过两年（我）死啦，我也看不到（弟弟）也看不到我了。

十年寻找，李红旗把四名烈士送回了家，一路走来，李红旗说他们已形同兄弟。而十年前五张烈士证书在李红旗眼里，只是些能够增值的旧物。

1997年的一天，李红旗和未婚妻一起到保定城游玩，并打算顺道买些结婚用品，到了保定在朋友带动下，朋友也做点旧物买卖并小有收获的李红旗，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旧货市场。在漫无目的的瞎逛中，他突然在一个地摊上发现了五张烈士证书。

李红旗：我就跟我家属说咱看看去，她说我不去你去吧，她说死人的东西，觉得有点那个忌讳似的。说咱们来玩儿来了，挺好的事，你干嘛看那个去。嗨，我说说白一点，越死人的东西越增值，我说少。（地摊上）有五张烈士证明书，还有一本什么呢，第二次全军作战会议记录，就是部队发的一本油印的册子。有机密两个字，小红戳、机密。有张唁电，谁谁谁同志牺牲，然后我们全军为荣，有那个当时军长、政委、副军长、主任签名。

记者：什么感觉啊？就是突然一眼看到？

李红旗：就是假的，假的，因为应该这个是在家属那放着，家属不会往外遗弃，如果先生给家里边挣了个烈士证明书，这是唯一的证明，官方的证明，他不可能拿出来卖了。他只能在家里边放着，这么回事儿。所以我怀疑就是说，我说假的。

李红旗怀疑是假的，但摊主两千五的要价，却让他按耐不住想探个究竟，因为他知道一封解放前军人的家书，在市场上都值两千五。

李红旗：一个老头往那儿坐着待着，我说你这证怎么来的？他说部队换防，从废纸堆里边遗弃出来的。我说不可能吧，实际我想诈他，我说不可能，谁遗弃这个啊，我说烈士证应该上博物馆放着，上部队里放着，要不上家属那儿放着。嗨，他说现在社会，他说也许是抬忘了，遗失出来的东西。结果我拿证一看不，我心里就开始嘟嘟地开始蹦了。

记者：为什么会蹦？

李红旗：我一看这纸唄，因为我看邮票特别懂呀，就是说时间长了这纸发脆，这颜色唄不是特别鲜亮。有一种自然陈旧的那种感觉，挺黄黄的。这么一闻唄，一闻唄有点霉味。我说妈，我心里讲这是好东西，那眼哇就亮了，一下眼一亮的感觉，捡着宝了。

陈晓楠：2008年一部名叫《集结号》的电影在全国热映，电影当中那个寻找战友，寻找烈士的老兵谷子地打动了很多观众。一家媒体无意中发现李红旗是个“典型人物”，以农民十年寻找烈士家属，送烈士回家为题做了报道。一时之间李红旗就成了众多媒体采访的对象，又是拍照又是摄影，把他描述成在现实中吹响“集结号”的谷子地。一家媒体甚至还把37岁的李红旗写成了是“河北老汉寻烈属”。

这一夜成名让李红旗猝不及防，当然让他更想像不到的是，自己花了10年的时间，才找到一个烈士的家属。而媒体介入之后，不到一年时间，就帮他为3位烈士找到了亲人。在这寻访的路上，烈士证书背后那些年轻的生命再度鲜活，那遥远异国的战场硝烟再起。

2008年12月李红旗在天津南河镇潘楼村，找到了烈士李金柱的弟弟李金树，李家三兄弟排行老大的李金柱，为了的得到二百斤棒子面，解放前夕顶替邻村的“人头”参加了国民党军队，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而他换来的二百斤棒子面，最终也没能改变家人的命运。

李红旗：他父亲是饿死的，饿死在河边。

记者：他母亲呢？

李红旗：他母亲也是，都是要饭，路死街头，七几年死的，就这么个家庭。

记者：而他又成为一个烈士，牺牲在朝鲜。

李红旗：又成为烈士然后又牺牲在朝鲜战场了，他父母都不知道。他自己也找过，这父亲，没找到。他顶替别的村的（人）当兵去了，他怎么？没法找。

李金树的哥哥因为脑萎缩已无法交流，村里两个李金柱儿时的伙伴，向李红旗说起了记忆中的“大柱”。

李红旗：他还跟我说他贪玩，那时候那人贪玩，贪玩人家也会玩儿，怎么玩儿，我领着你们玩儿。什么捡柴火，拾粪，还爱掏个鸟窝，逮个鸡，弄个那个也淘气。他说碗口粗的那个小树，一拔一掘就起来了，在我的面前已经不是一张纸，已经活起来了，浮现出来了。

记者：很淘气。

李红旗：很淘气很顽皮，然后说又很壮，又是孩子头，碗口粗的那个树一掰就折了，多有劲，这么鲜活的生命没了。

解说：2009年初李红旗前往四川，寻找烈士周明星的家人，经过多方查找，最终确认在重庆忠县马灌镇双基村的一个名叫周明发的人，可能就是烈士的亲属。得到消息后，李红旗立刻赶到了双基村，但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李红旗：周大爷，你好你好，我可找着你了，真的，你好吗？

周明发：好。

李红旗：这周明星你认识吗？

周明发：不认识，这个不认识。

老人并不是烈士周明星的家人，但让李红旗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这位周明发老人也是一名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兵，并且和烈士周明星一样同属38军。

周明发：这是遭那个炮弹皮，炮弹皮崩的，你看我的头，我的头就是去挂炮弹炸的。

在李红旗的请求下，老人讲起了六十年前的那一场战争。那场战争老人刻骨铭心，一生难忘。

周明发：当兵上去称，我70斤，他要80斤才要的嘛，他说你不够重怎么行呢？我就捡了堆石头，穿上个烂衣裳，把它包着去。

最终周明发以85斤的体重通过了体检，和成千上万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一起奔赴朝鲜战场。

周明发：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们的胜利果实不由我们来保，谁来保呢，原来我们国家是受人家欺负，那么任何人（打）来了，我们就打，有一口气就斗争到底。

一进入朝鲜，周明发和战友就参加了惨烈的白马山战役。经过血战，志愿军夺取了大部阵地，但迎接他们的是一次又一次疯狂的反攻。不足一万五千人的志愿军将士，和近九万之众的联合国军反复厮杀。

周明发：我们指战员说一门炮只留三个到五个人，全部跟着我上，就啥子都不要了，拿起爆炸筒一根枪，手榴弹或者炸药包，抱起就往前面阵地（冲）。那一天（敌人）就进攻了十几次，连长就说，我们有一个人也要拼到底，每一个人（都要）留发子弹，不留子弹就留颗手榴弹，就说敌人攻上来了，没有办法啦，就把那手榴弹导火线拉了，抱在胸膛里去死，就算完成任务。

由于敌人炮火猛烈，补给无法送抵前线，在连续鏖战数天后，周明发所在阵地断粮短水。

周明发：受了伤的同志运不出去，还有点气，就把那棉衣用刺刀戳个孔，把棉花拉出来，给他把伤口按住，包上去。我说班长，我说我下去看看，看看水有没有，我刚要（爬）下阵地。那个副班长说你去不行，要去我们去两个，他说我们两个下去。他还没有爬出壕沟，一颗子弹打来从他脑门心就穿过了，（副班长）当场就牺牲了，上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

白马山战役历时九天，志愿军以伤亡七千人的代价歼敌两万五千余人。1956年带着战争留下的伤痕，周明发启程回国。而和他一起奔赴朝鲜的很多战友，却再也没有回来。

周明发：我们是一路来的，还是想一路回去不可能了，我们想大家一起去看。有些是趴在那坟上哭，哭什么哭，他又不说话了。指战员说你再哭，他会起来跟你说句话吗？还是自己把眼泪抹了，回去（回国）。

周明发老人说，在朝鲜有一座山上立着密密麻麻的墓碑，那里埋葬着的都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

周明发：后来我说啊，祖国如果有点号召，我说我还要去看看（牺牲的战友），我心里面想着就难过。

记者：想到朝鲜去？

周明发：看不到了，三十万人啊拿命去拼，我们还活着回来，他们都回不来了。

李红旗：没事，咱们中国人民忘不了他们。

周明发的老伴早已过世，三个儿子也都在外地打工，只有他一个人常年在家，老人说已经很久没有向人提起那场战争了。

李红旗：原先我不知道38军叫万岁军，古代称皇上为万岁，彭德怀他把38军称为万岁，给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誉。那场战争他们都是乡村里，走出最可爱的人，那时候讲，大字不识，泥腿未洗，拿起枪杆子，在异国他乡，为国捐躯，成为烈士，他们应该活在我们的记忆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