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训斋语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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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训斋语评注   (清)张英 著 

  清代大学士/张英 著   

  出版序

  翻开历代的家训、家书,可称道者还真不少。早在《诗经》中的“宜室宜家”;《论语》中孔子的趋庭之教,要他的儿子孔鲤“学诗学礼”;《孝经》中的至理名言,都可算是家训的一种。   到了东汉,马援的〈戒兄子严敦书〉、郑玄的〈戒子益恩书〉;南朝梁的颜之推,更在乱世中坚持书生本色,写下一位奉公守法、和蔼慈祥的父亲的叮咛——《颜氏家训》,不仅成为颜氏的治家宝典,也充盈了、启迪了后代的父父子子们。宋代的司马光,平生未有不可对人言之事,《传家集》正述说了他一生的光明磊落。〈训俭示康〉一文,更因为占有中学生国文教材的篇幅而历久不衰。清代的曾国藩,允文允武的儒将风范,在《曾文正公家书》里,流露他对子女舐犊情深的关爱。杨继盛在临刑前写下〈书付尾箕二儿〉,恺切沉痛,读来令人悲愤、感动。甚至林觉民的〈与妻诀别书〉,在幽幽衷情里,我们也读到了他对家人与后代的期勉。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或者用诗词、或者用文章,记下他们对同胞兄弟、妻子儿女的情爱与思念,期许与训勉;但是,整理成著作,有规模的却并不多。除了前述三书之外,在《四库全书》中还深藏了一本,而且为曾国藩在家书中所极力推荐,可惜一直未有人将它挖掘出来的,那就是《聪训斋语》。   《聪训斋语》的作者张英,清安徽桐城人,一六三七年出生,一七0八年去世。字敦复,号乐圃。康熙六年考上进士,授编修官,历升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居官勤俭谨慎,对民生疾苦、四方水旱知无不言,深获皇上倚重。曾受命总裁《清一统志》、《国史方略》、《渊鉴类函》、《政治典训》等书。其他许多典诰之文,亦尝出其手。生平酷好看山种树,以老病辞官,卒谥文端。著有《恒产琐言》、《聪训斋语》,谆谆以务本力田、随分知足告诫子弟,另有《易书衷论》、《笃素堂文集》等书。   《聪训斋语》原来的篇幅十分凌乱,虽然在稿末也自订了纲目,但细察其内容,有些片段溢出了纲目范围,有些则无法归类或内容不符。经反复推敲后,将原有纲目稍加修改,作成下述的编辑体例。   原有之四纲十二目如下:   一·立品纲——戒嬉戏、慎威仪、谨言语。   二·读书纲——温经书、精举业、学楷字。   三·养身纲——谨起居、慎寒暑、节用度。   四·择友纲——谢酬应、省宴集、寡交游。   经修正后,计分七篇二十一目:   一·立品篇——谨言语、戒嬉戏、慎威仪、能容让。   二·读书篇——温经书、习诗文、练字体。   三·养身篇——淡饮食、谨起居、保精神。   四·交友篇——简交游、慎择友。   五·怡情篇——植花木、赏山水、识管弦。   六·持家篇——节用度、善待人、睦兄弟。   七·会心篇——戒收藏、知天命、安心性。   作者作此书意在训勉子孙,在行文之际,难免有诲之谆谆、三复斯言的地方;但因为段落章节割舍不易,要重整新编又失其原貌,因此虽细分纲目,可能仍有部分重叠之处,也就是在这个篇目中出现的一两句话,在另一篇目中又出现。毕竟这是家训,多听一次长者的教言,想必也有利无害,读者诸君自可谅解。因此,全书文字保留,并未删除任何一部分。   至于每一目后面的各段文字,除略作“注解”外,以“讲评”方式取代翻译。讲评文字一方面不脱离原文的理念范畴,一方面尽可能与现代生活结合。如果部分观感与现代人实在相距较远,则稍作修正性的说法。只是作者所引用的人名事物,以及行文所用的词汇典故,因时空变迁、文献不足,有不及查考之处,加以评注者个人才学卤莽,难免有所疏漏谬误,尚请方家不吝指正。

  ●目录

  序    生活智慧与人生经验的结晶——介绍《聪训斋语》及其评注/王熙元    附录——《清史》〈张英传〉    总序   立品篇(小序)    谨言语·戒嬉戏·慎威仪·能容让   读书篇(小序)    温经书·习诗文·练字体   养身篇(小序)    淡饮食·谨起居·保精神   交友篇(小序)    简交游·慎择友   怡情篇(小序)    植花木·赏山水·识管弦   持家篇(小序)    节用度·善待人·睦兄弟   会心篇(小序)    戒收藏·知天命·安心性

  ●序

  生活智慧与人生经验的结晶——介绍《聪训斋语》及其评注

  王熙元   中国人自古以来,极重视个人自幼生长的环境,及在此环境中所受的薰陶和教育,因为人的性情、人格、才学、襟抱的成长和涵养,往往都是从小在家庭环境中受到提示、得到启发、慢慢塑造或陶冶而成的。所以数千年来,中国历史上流传著许多温馨感人的家训家书,既指陈敦品励学的大端,可作为子孙立身处世的箴言,更可作为后人修己淑世的言行指南。   早在《诗经》国风祝贺嫁女的〈桃夭〉一诗中,便有“宜室宜家”的祝福语,直到三千年后的今天,仍被国人作为祝贺新婚佳礼的贺词。《论语·季氏篇》记载孔子关怀它儿子伯鱼的学习生活,告戒他要勤于学诗学礼,因为“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这段父以教子的过程,成为著名的所谓“趋庭之教”,影响极为深远。   两汉学者文士,常以诗文或家书表达训诫子孙的心意,如西汉东方朔有〈诫子书〉,东汉马援有〈戒兄子严敦书〉,郑玄有〈戒子益恩书〉等。北朝齐人颜之推著名的《颜氏家训》,更表达了慈祥和蔼的父爱和温馨细腻的叮咛,不仅是颜氏一家的治家宝典,也提供了天下父母很好的家教资源。宋代大政治家、史学家司马光的《传家集》,与清朝中兴名臣曾国藩的《曾文正公家书》,更是历史上颇受世人重视的宝贵家训。   去前我在师大国文研究所刚指导过一位研究生陈如雄君完成一篇硕士论文《曾国藩家书研究》,曾氏是我素所服膺的乡前辈,故c博物院曾举办过一次成功的演讲会,以纪念这位先贤的道德功业,意义重大。适巧今年又接获中央日报出版部请我审定一部即将出版的新书《聪训斋语评注》,而这部书正是一部被埋没隐藏了几百年的很好的家训,曾文正公曾在他的家书中极力推荐,可惜没有受到世人应有的注意。   《聪训斋语》一书,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学者张英的著作。张氏曾奉命主持《清一统志》、《国史方略》、《渊鉴类函》、《政治典训》等大部头史籍、类书的编纂工作,并著有《易书衷论》、《笃素堂文集》等书,家训文字则有《恒产琐言》与《聪训斋语》,以谆谆告诫其子弟如何善治恒产与为人处世之方。   此书原本编次有些凌乱,经建国中学江煜坤、林义烈两位老师稍作修改,将原有的四钢十二目,调整为七篇二十一目:一是立品篇,含谨言语、戒嬉戏、慎威仪、能容让四目;二是读书篇,含温经书、习诗文、练字体三目;三是养身篇,含淡饮食、谨起居、保精神三目;四是交友篇,含简交游、慎择友二目;五是怡情篇,含植花木、赏山水、识管弦三目;六是持家篇,含节用度、善待人、睦兄弟三目;七是会心篇,含戒收藏、知天命、安心性三目。堪称纲举目张,有条不紊。   此书是作者辞官归隐后所作,对个人立身处世之道,待人接物之方,从他丰富的生活经验与成熟的处世智慧,娓娓道出他深切的关怀、叮咛和告诫,如持家务必节约用度,与家人和睦相处。个人立身,则宜庄重自持,言语谨慎,与人相处,则宽大为怀,多方容让,多投注心力于读书学问之上,以增进内圣外王工夫。作息规律,饮食清淡以养身;寄情花木,托意山水以怡情。   书中除谆谆告诫的语言外,有些评论性文字,写得简洁精审,令人玩味无穷,如读书篇中“习诗文”一目比较唐宋诗:   唐诗如缎如锦,质厚而体重,文丽而丝密,温醇尔雅,朝堂之所服也;宋诗如纱如葛,轻疏纤朗,便娟适体,田野之所服也。   比喻十分贴切,见解也有其精到之处。   又如怡情篇中“赏山水”一目,写山色之变与看山之趣:   山色朝暮之变,无如春深秋晚。四月则有新绿,其浅深浓淡,早晚便不同。九月则有黄叶,其赭黄茜紫,或映朝阳,或回夕照,或当风而吟,或当霜而殷,皆可为佳胜之极。其他则烟风、雨岫、云峰、雾岭,变幻顷刻。孰谓看山有厌倦时耶?放翁诗云:   “游山如读书,深浅在所得。”故同一登临,视其人之识解学问,以为高下苦乐,不可得而强也。   这段话写得清新优美,有如一篇隽逸小品,而且结意颇具深度与境界。   又如“识管弦”一目论琴音之美妙说:   大抵琴音以古澹为宗,非在悦耳,心境微有不清,指下便尔荆棘。清风明月之时,心无机事,旷然天真时,鼓一曲不躁不懒,则缓急轻重合宜,自然正音出于腕下,清兴超于物表。放翁诗云:“琴到无人听处工。”谓深领斯妙者,自然闻古乐而欲卧,未足申论也。   堪称事真正“知音”之言,从旷然心境、天然真去趣流出,方得正音清兴,超然深妙,意在弦外。   除了文字精美,意趣高超,引人入胜,耐人寻味之外,在立品、养身、交友、持家各方面的精言粹语,可说俯拾皆是,得其一端以信守奉行,可终身受用不尽,则此书于世道人心之益,可说无以限量,堪称是一部造福人间的好书。   中央日报出版部鉴于这部书具有广泛的社会效益语深刻的文化价值,乃委请执教于建国中学的两位国文老师负责评论注解。全书有很具条理的体例:书前附《清史》中的作者传记;总续之后,便是本文。本文分篇分目排列,每篇前有小序,每目先引原文,再加注解,并附讲评,务使读者能彻底了解原文文意,并深入其人生理念,而求雨现代生活相结合,所以不会因时空环境不同而失去其适用性。许多得自作者生活智慧与人生经验的至理与人道关怀,十分珍贵而值得向世人郑重推荐。尤其在当前正逢世界家庭年的时刻,而工商业社会许多父母疏于管教子女,以致青少年因失去教养而犯罪绿不断提升的时候,这本书尤能振聋发聩,带给每个有幸的家庭及个人,清明理性的深省和良好的教育准绳。

  附录——《清史》〈张英传〉

  张英,字敦复,江南桐城人。康熙六年进士,选庶吉士。父忧归,服阕,授编修,充日讲起居注官,累迁侍读学士。十六年,圣祖命择词臣谆谨有学者,日侍左右;设南书房,命英入直,赐第西安门内。词臣赐居禁城,自此始。时方讨三藩,军书旁午,上日御干清门听政后,即幸懋勤殿,与儒臣讲论经义。英率晨入暮出,退或复宣召,辍食趋宫门,慎密恪勤,上益器之,幸南苑及巡行四方,必以英从。一时制诰,多出其手。迁翰林院学士,兼礼部侍郎。   二十年,以葬父乞假,优诏允之,赐白金五百,表里缎二十,予其父秉彝恤典视英官。英归,筑室龙眠山中。居四年,起故官,迁兵部侍郎,调礼部兼管詹事府,充经筵讲官,奏进〈孝经衍义〉,命刊布。二十八年,擢工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仍管詹事府,调礼部,兼官如故。编修杨瑄,撰都统一等公佟国纲祭文失辞,坐夺官流徙,斥英不详审,罢尚书,仍管詹事府,教习庶吉士。寻复官,充《国史》、《一统志》、《渊鉴类函》、《政治典训》、《平定朔漠方略》总裁官。   三十六年,典会试,寻以疾乞休,不允。三十八年,拜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英性和易,不务表襮。有所荐举,终不使其人知。所居无赫赫名,在讲筵,民生利病,四方水旱,知无不言。圣祖尝语执政,张英始终敬慎,有古大臣风。四十年,以衰病求罢,诏许致仕。濒行,赐宴畅春园,敕部驰驿如制。   四十四年,上南巡,英迎驾淮安,赐御书榜额,白金千,随至江宁。上将旋跸,以英恳奏,允留一日。时总督阿山,欲加钱粮耗银,供南巡费,江宁知府陈鹏年持不可,阿山怒鹏年,欲因是罪之,供张故不办,左右又中以蜚语,祸将不测。及英入见,上问江南廉吏,首举鹏年。阿山意为沮。鹏年以是受知于上,为名臣。四十六年,上复南巡,英迎驾清江浦,仍随至江宁,赐赉有加。   英自壮岁即有田园之思,致政后,优游林下者七年,为《聪训斋语》、《恒产琐言》,以务本力田、随分知足告诫子弟。四十七年卒,谥文端。世宗读书乾清宫,英尝侍讲经书。及即位,追念旧学,赠太子太傅,赐御书榜额,揭诸祠宇。雍正八年,入祀贤良祠。高宗立,加赠太傅。   子廷瓒,字卣臣,康熙十八年进士,自编修累官少詹事,先英卒。   廷玉,自有传。   廷璐,字宝臣,康熙五十七年,殿试一甲第二名进士。授编修,直南书房,迁侍讲学士。雍正元年,督学河南,坐事夺职。寻起侍讲,迁詹事,两督江苏学政。武进刘纶、长洲沈德潜皆出其门,并致通显,有名于时。进礼部侍郎,予告归,卒。   廷瑑,字桓臣,雍正元年进士,自编修累官工部侍郎,充日讲官。起居注初无条例,廷瑑编载,详赡得体。既擢侍郎,兼职如故。终清世,已出翰林而仍职记注者,惟廷瑑。乾隆九年,改补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典试江西,移疾归。廷瑑性诚笃,细微必慎,既归,刻苦励行,耿介不妄取。三十九年,卒,年八十四。上闻,顾左右曰:张廷瑑兄弟皆旧臣贤者,今尽矣,安可得也!因叹息久之。   廷璐子若需,进士,官侍讲。若需子曾敞,进士,官少詹事。自英后以科第世其家,四世皆为讲官。

  总序

  人是群居的动物,离不开社会团体。在这个生命共同体之中,每一个人既然都需要别人的协助,自然也要付出一分力量来协助别人。怎样培养自己的那一份力量,又怎样付出呢?《大学》中告诉我们:“在明明德,在亲民”,内圣与外王,其实就是身为知识分子一生的目标;“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八条目,就是笃行实践的步骤。作者张英在辞官之后,以过来人的身分,娓娓述说他用行舍藏的出处之道,以及自持、齐家、待人的心得,并告诫他的子孙们。   晋朝的陶侃曾经说:“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又为了国家正致力恢复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每天早晚各运一百块砖。这样一位名臣,有过“媵妾数十,家僮千余,珍奇宝货,富于天府”的时候;可惜,由于子孙仆役众多,贤不肖都有,萧墙内讧在所难免,到了陶渊明时,几乎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了。   守住先人的田产,勤于耕作,这是维持物质生活最基本的条件。持家务必节俭,这是避免辛苦所得转眼成空的方法,也是远离灾祸劫难的方法。司马光不也如此说:“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远罪丰家。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   持家除了节用度外,如何善待家中的男仆女佣,如何与同胞兄弟姊妹或亲戚族人和睦相处,都是不可等闲视之的功夫;因为这些人与我们长久住在一起,休戚与共、祸福同当,如果私心自用、尔虞我诈,那就很容易落入家道中衰的悲剧了。   至于个人的立品积德,作者是站在世家子弟的角度提供意见,而这些看法正好适合于现代的知识分子、读书人。君子要庄重自持,谨言语慎威仪,与人相处能宽大为怀、多所容让;要出自内心的人道关怀,而不应再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士大夫身段。把精力投注在读书学问上,虽然不见得就要参加科举、走向仕途,但应考赴试毕竟也是一个试炼自己能力的机会。孔子说:“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内圣之后寻求外王的机会,借由外王增进内圣的功夫,正是读书人的本务。读书的受用极大,多少贫寒子弟囊萤映雪、焚膏继晷,何况是世家子弟?至于读书过程中,习诗文练书法,另可以怡情冶性,何乐不为?   养身与怡情两篇,可以作为一个人身心调剂的参考。作者在养身方面,大抵以规律的作息、清淡的饮食为主,着墨不多;但对于植花木、赏山水,却特别有心得,也一再交代子孙,要继承其志,“抚问松竹”!在作者的心目中,读快意书对佳山水,是只有乐而无苦,可以独自完成的嗜好。   但是人终究不能离群索居,所以交朋友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孔子曾提出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谆谆告诫子弟;作者则以“宁缺勿滥”的原则来训勉子孙。太多的应酬宴请,只是浪费时间、消耗心力的事。一旦交到了损友,有如鸩酒蛇毒,除非灌肠断腕,绝难解救。荀子说:“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怎样选择朋友,作者设下相当严苛的条件,甚至宁可“花径不曾缘客扫”,但求明哲保身,也心甘情愿!   最后谈到安心立命的问题,世间万事万物总是依著大自然的运行法则——由剥而复、否极泰来,吉凶祸福是相倚相伏的。面对这个人生,最好的自处原则是:“尽人事听天命”。前人说得好:“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以一颗坦荡荡的心,无论对人或者对事,都可以“安之若命”!   总括七篇二十一目,虽然无法包罗所有日常生活琐细事物,但对于一个人居家、就学、出仕、交友,以及身心调养、敦品励行,都已言其大端,剩下的就看我们能做到几分了。这本简明浅显的家训,在今天个人英雄主义、功利色彩浓厚,物质挂帅的社会风气里,但愿还能发挥一点清凉解毒的作用!   【原文之一】   圃翁(1)曰:予之立训,更无多言,止有四语: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尝将四语律身训子,亦不用烦言伙说(2)矣。虽至寒苦之人,但能读书为文,必使人钦敬,不敢忽视。其人德性亦必温和,行事决不颠倒,不在功名之得失,遇合之迟速也。守田之说,详于《恒产琐言》(3)。积德之说,六经(4)、语(5)、孟(6)、诸史百家,无非阐发此义,不须赘说。择交之说,予目击身历,最为深切。此辈毒人,如鸩(7)之入口,蛇之螫肤,断断不易(8),决无解救之说,尤四者之纲领也。余言无奇,止布帛菽粟(9),可衣可食,但在体验亲切耳。   【注解】   (1)圃翁:即作者张英。清安徽桐城人,字敦复,号乐圃。曾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卒谥文端。著有《笃素堂集》、《恒产琐言》、《聪训斋语》等书。参见附录《清史》〈张英传〉。   (2)烦言伙说:琐碎而繁多的言论。   (3)恒产琐言:书名,张英著,内容以宣扬处世哲学,告诫子孙知止知足,以长远保持为主。当时官员贵族多以为教育子弟重要读物。   (4)六经:指诗、书、易、礼、乐、春秋等经典。   (5)语:指《论语》,四书之一,内容以孔子与弟子相互问答,或孔子回答时人的问题为主;由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集录而成,共二十篇。   (6)孟:指《孟子》,四书之一,由孟子学生万章、公孙丑等人集录其言论,经孟子本人校订而成,共七篇。   (7)鸩:音“振”;鸟名,羽毛有剧毒,浸于酒叫做“酖”。此指毒酒。   (8)断断不易:肯定无法改变。   (9)布帛菽粟:平常的衣物食品。菽,豆类;粟,小米。   【原文之二】   汝曹(1)席(2)前人之资,不忧饥寒,居有室庐,使有臧获(3),养有田畴,读书有精舍(4),良不易得。其(5)有游荡非僻(6),结交淫朋匪友(7),以致倾家败业,路人指为笑谈,亲戚为之浩叹者,汝曹见之闻之,不待余言也。其有立身醇谨(8),老成俭朴,择人而友,闭户读书,名日美而业日成,乡里指为令器(9),父兄期其远大者,汝曹见之闻之,不待余言也。二者何去何从,何得何失;何芳如芝兰,何臭如腐草;何祥如麟凤(10),何妖如鹪鹠(11),又岂俟余言哉?   汝辈今皆年富力强,饱食温衣,血气未定,岂能无所嗜好?古人云:凡人欲饮酒博弈(12),一切嬉戏之事,必皆觅伴侣为之,独读快意书、对佳山水,可以独自怡悦。凡声色货利,一切嗜欲之事,好之有乐,则必有苦,惟读书与对佳山水,止有乐而无苦。今架有藏书,离城数里有佳山水,汝曹与其狎(13)无益之友,听无益之谈,赴无益之应酬,曷若(14)珍重难得之岁月,纵(15)读难得之诗书,快对难得之山水乎?   我见汝曹所作诗文,皆有才情、有思致(16)、有性情,非梦梦(17)全无所得于中者,故以此谆谆告之。欲令汝曹安分省事,则心神宁谧而无烦扰之害;寡交择友,则应酬简而精神有余;不闻非僻之言,不致陷于不义;一味谦和谨饬,则人情服而名誉日起。   制艺(18)者,秀才立身之本;根本固,则人不敢轻,自宜专力攻之。余力及诗字,亦可怡情。良时佳辰,与兄弟姊夫辈,一料理山庄,抚问松竹,以成余志。是皆于汝曹有益无损,有乐无苦之事,其味聪听之义(19)。   【注解】   (1)汝曹:你们。   (2)席:享有。   (3)使有臧获:有仆人可以差遣使唤。臧获,奴婢。   (4)精舍:讲学或佛家说法的屋宅。   (5)其:如果。   (6)非僻:邪恶不正。   (7)淫朋匪友:淫荡浮靡、为非作歹的朋友。   (8)醇谨:敦厚谨慎。   (9)令器:美好的人才。   (10)鹪鹠:皆恶鸟之名。鹪,音“焦”;即鹪鹩,体长三寸,又名“巧妇”。鹠,音“留”;即鸺鹠,小的猫头鹰。   (11)麟凤:麟,人称仁兽,圣人出则见,雄者称麒,雌者称麟。凤,鸟中之王,为祥瑞之兆,雄者称凤,雌者称凰。   (12)博弈:赌博下棋。弈,音“易”。   (13)狎:音“侠”;亲近。   (14)曷若:不如。曷,同“何”。   (15)纵:尽情的。   (16)思致:思想的能力。   (17)梦梦:昏乱。《诗》〈大雅〉:“视尔梦梦”。   (18)制艺:即八股文。明清科举考试时的一种文体,全文分为八段,分别是破题、承题、起讲、提比、虚比、中比、后比、大结,字数固定,过多或太少皆不及格。   (19)其味聪听之义:希望多玩味这些让你听起来清新明白的道理。

  ●立品篇

  【小序】

  品格,是一个人随身携带的一封最好的介绍信。而品格的形成,必然是在人与人之间架构起来的。   所谓“诚于中,形于外”,一个人内在的修为,常不经意的会表现在他的言行举止上。虽然古圣先贤常告诫我们:“君子慎其独”,要我们无愧屋漏、不欺暗室;好品德的确不是做给人看的,但“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一件事情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呢?在人前人后都已经不容易做好了,起心动念的功夫又如何能自我把持得滴水不漏?   “立品篇”分为四目,简介如下:   〈谨言语〉——只要说话,就有对象,就会产生“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戒律问题。孔子并未要求我们保持沉默不要说话,他说:“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在适当的时间、地点,向某一个人,针对某一件事,说适当的话,就是“时”的意思。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什么叫“好话”,什么叫“恶语”,事实上是很难分辨的。有时不留心的一句话,说给风听,风就会传给鸟儿,鸟儿飞过树林,于是人尽皆知。一个妄口巴舌、信口雌黄的人,在一时之间或许让他逞了口舌之利,不用多久,终将尝受“出乎尔者,反乎尔者”的报应。   〈戒嬉戏〉——“勤有功,戏无益”,《三字经》这本童蒙的启示录,已早早的告诉我们,玩日愒岁的结局只是枉度一生!“大地藏无尽,勤劳资有生”,一勤天下无难事;可惜,今天仍有许多因循怠惰的人,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总一迳的认为“明天会更好”!俗话说:“不怕慢,只怕站。”虽然我们应该眼光看到未来,为理想描绘蓝图,但如果不肯把力量用于现在,踏稳脚步向前迈进,那么“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切待明日,明日成蹉跎。”不能把握今天的人,又如何会有美好的明天呢?   〈慎威仪〉——所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一个人展现在外的风度气质,绝不是靠那细细琐琐的繁文缛节来规范的。相反的,过分重视礼仪、规行矩步的人,缚手缚脚之余,可能无法大开大阖,表现他的豁达大度。孔子以为“君子不重则不威”,庄重自持,矜而不争,并非故作姿态,而是有容乃大,胸襟器度宽广,不跟人一般见识。   〈能容让〉——孔子说过:“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在真理的面前,在众人利益的面前,在苍生性命的面前,君子是“当仁不让”的;但在个人恩怨、小我利害冲突的面前,或者一时吉凶得失成败的面前,君子是能“忍人之所不能忍”的。就个人的修为而言,或许我们应该避免咄咄逼人、得寸进尺的霸道作风,尽量的效法布袋和尚“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多少事;满腔欢喜,笑开天下古今愁。”但为了因应现代生活,我们仍然可以抱守“奉公”的原则、坚持“无私”的立场,有所争有所不争,有所让有所不让的!

  谨言语

  【原文】   与人相交,一言一事皆须有益于人,便是善人。余偶以忌辰(1)著朝服(2)出门,巷口见一人,遥呼曰:今日是忌辰!余急易(3)之。虽不识其人,而心感之。如此等事,在彼无丝毫之损,而于人为有益。每谓同一禽鸟也,闻鸾凤(4)之名则喜,闻鹪鹠之声则恶;以鸾凤能为人福,而鹪鹠能为人祸也。同一草木也,毒草则远避之,参苓(5)则共宝之;以毒草能鸩人,而参茯能益人也。人能处心积虑,一言一动皆思益人,而痛戒损人,则人望之若鸾凤,宝之若参苓,必为天地之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此理之最易见者也。   【注解】   (1)忌辰:先人或父母死亡的日子。   (2)朝服:上朝时所著的官服。   (3)易:更换。   (4)鸾凤:青凤凰。见前篇注(11)。   (5)参苓:人参与茯苓,皆中药草名,服之有益于身体。参,音“深”。   【讲评】   古人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果说出去的是好话,追不追得回来并无所谓;如果说出去的是坏话,那就怨恨与日俱增了。佛家告诉我们口有四恶:恶口、两舌、妄言、绮语。今天常说的“三字经”,骂人父母祖宗的脏话,就是“恶口”;搬弄是非、论人长短,就是“两舌”;指鹿为马、欺骗说谎,就是“妄言”;花言巧语、荒腔走板,就是“绮语”。如何多积口德,少造口业,是我们修行路上顶重要的一件事。   《书经》里有句话说:“惟口,出好,兴戎。”跟孔子说的“一言足以兴邦,一言足以丧邦”,意思完全一样。口是无形钢刀,杀人不见血。俗话说得好:“冷饭凉菜好吃,冷言冷语难受。”又说:“利刀割体痕易合,恶语伤人怨难消。”拐弯抹角、连讽带刺,对人的伤害,有时比当面打他一巴掌还严重;但是,口无遮拦、直言不讳,却也不见得受人欢迎呀!所谓“心直口快”,是优点也是缺点,如何拿捏分寸、如何时然后言,那可又是一门大学问了。   好话一句三冬暖,在赞美中长大的孩子比较有自信心。为人父母、为人师长者,言教的机会非常多,想想“毒草能鸩人,参茯能益人”,就从自己做起吧!多说好话,那既是言教,更是身教!

  戒嬉戏

  【原文之一】   治家之道,谨肃为要。《易经》〈家人卦〉(1),义理极完备,其曰:“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2)嗃嗃近于烦琐,然虽厉而终吉;嘻嘻流于纵轶(3),则始宽而终吝。余欲于居室自书一额,曰:“惟肃乃雍”(4),常以自警,亦愿吾子孙共守也。人之居家,立身最不可好奇。一部《中庸》(5),本是极平淡,却是极神奇。人能于伦常无缺,起居动作、治家节用、待人接物,事事合于矩度,无有乖张,便是圣贤路上人,岂不是至奇?若举动怪异,言语诡激(6),明明坦易道理,却自寻奇觅怪,守偏文过(7),以为不坠恒境(8),是穷奇梼杌之流(9),乌足以表异(10)哉?布帛菽粟,千古至味,朝夕不能离,何独至于立身制行(11)而反之也?   【注解】   (1)易经家人卦:《易经》,古代卜筮之书,后为哲理经典。共分六十四卦,始于“干”而终于“未济”。家人卦( ),为巽上离下合成之卦。   (2)“家人”句:所引为“家人卦”九三爻辞。意指家人相处以刚正为原则,虽过于严厉,但结果是好的。妇人孩子嘻笑玩闹,结果是不好的。嗃嗃,音“贺”;严厉。嘻嘻,玩乐。   (3)纵轶:放纵安逸。   (4)惟肃乃雍:意谓只有严肃整饬,才能达到雍容有威仪。   (5)中庸:书名,与《论语》、《大学》、《孟子》合称四书,内容以探讨孔门心法为主,相传为孔子之孙子思所作。   (6)诡激:奇异而激烈。   (7)守偏文过:追求不正之事物,掩饰错误。   (8)不坠恒境:不陷入固定的情况。   (9)穷奇梼杌之流:喜欢做一些怪诞凶险动作的人。穷奇、梼杌,与浑敦、饕餮,传说均为远古凶恶之物。梼杌,音“桃物”。   (10)乌足以表异:那里能够表现出特别的地方。乌,何。   (11)制行:约束行为。   【讲评】   孔子主张中庸之道,认为凡事过犹不及。狂者虽有进取心,却容易毛躁败事;狷者虽有所不为,却常犹豫而不能成事。不过,中庸看起来平淡无奇,却比狂狷更难做到。如果真不得已,必须在狂与狷之间选择一项,请问你会采取哪一项呢?   中国人大部分是保守的,所以狷者居多。孔子曾说:“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也,宁固。”在各有缺点的情况下,我们应该“两害相权取其轻”,治家如此,为人处世亦复如此。管教子女太过拘限,可能严苛而不近人情;但对子女的保护作用较大。如果宽容放纵,虽然子女有了自由开放的空间,却可能导致一发不可收拾,而陷入伤人害己的结局。   做人做事,平凡规矩,虽然没什么意外的惊喜,倒也安全无虞。就像家常便饭,天天都吃,从来不觉得腻;上班上学,朝七晚五,规律正常,也不觉得无聊。喜欢山珍海味,尝遍天下美食,结果弄坏了自己的肠胃;喜欢五花八门的视听快感,结果早早的耳不聪目不明!脸上涂满各式化妆品,不但没增加多少姿色,反而因皮肤受损,需要更多的医疗;花钱事小,剜肉医疮、顾此失彼的心理着实要不得!追求新鲜刺激,走偏锋、行险道,满足了一时的感官享受,谁又能保证不会带来终身的遗憾呢?   【原文之二】   子弟至十七八,以至廿三四,实为学业成废之关。盖自初入学至十五六,父师以童子视之,稍知训子者,断不忍听(1)其废业;惟自十七八以后,年渐长气渐骄,渐有朋友、渐有室家(2),嗜欲渐开、人事渐广,父母见其长成,师傅视为侪辈(3),德性未坚,转移最易,学业未就,蒙昧非难(4)。幼年所习经书,此时皆束高阁,酬应交游,侈然大雅(5),博奕高会(6),自诩名流(7)。转盼廿五六岁,儿女累多,生计迫蹙,蹉跎潦倒(8),学植荒落(9)。予见人家子弟半涂而废者,多在此五六年中。弃幼学之功,贻终身之累,盖覆辙相踵(10)也。汝正当此时,离父母之侧,前言诸弊,事事可虑。为龙为蛇,为虎为鼠,分于一念(11),介在两岐(12),可不慎哉!可不畏哉!   【注解】   (1)听:音“廷”去声;任凭。   (2)室家:指妻子儿女。   (3)侪辈:朋友同辈。侪,音“柴”;辈。   (4)蒙昧非难:容易受蒙蔽而不明事理。   (5)侈然大雅:高谈阔论,附庸风雅。侈,音“尺”。   (6)博奕高会:赌博下棋,盛大的聚会。   (7)自诩名流:自以为是有名的上流人士。   (8)蹉跎潦倒:错失光阴而无法振作。   (9)学植荒落:学业荒废落后。《左传》昭公十八年:“夫学,殖也,不学将落。”注:“学之进德,如农之殖苗,日新日益。”殖,亦作植。   (10)覆辙相踵:失败的例子接二连三。   (11)分于一念:由于一念之差。分,差别。   (12)介在两岐: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岐,山。   【讲评】   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父母师长管教最感费力的阶段是中学时期。十三四岁以前还是个儿童,对父母的形象仍留存著“大人”的影子,有崇拜尊敬的意味,当然也就比较愿意听从。身心渐次发育后,个子长高长壮了,因为急欲加入大人的世界,于是就出现了不服气、叛逆、自以为是等等的言行举止。   有些孩子的反叛期来得较早,有些则可能直到上了大学才发生;有些程度缓和,有些则激烈难挡。无论如何,每个人都将走过自己的成长岁月,父母既是过来人,理应从旁给予适度而有效的辅导与帮助;为人子女的明知这是个狂风暴雨的时期,也要学习理性的面对,因为——人生的转捩点就在这几年之间呀!   中学到大学的这段时间,是一个人活力最充沛、记忆力最强、可塑性最高的时候,如果将这样美好的光阴蹉跎在玩乐上,那么就要注定下半辈子的辛苦了。很遗憾的,人生矛盾的情结也就在此——最适合于充实内在美的时期,却最在乎外在美。年轻人追求奇装异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结果呢?有些人突破关卡,继续成长;大部分的人却到此为止,泊入港湾,过他“平凡无奇”的生活。   韩愈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能够认真充实自身,奠下技能、学问、道德基础的时期,就得善加把握;一旦过了这个年纪,娶妻生子,身心交累,要再回头已力不从心了。《礼记》〈学记〉说:“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确非虚言啊!

  慎威仪

  【原文之一】   圃翁曰:人生必厚重沉静,而后为载福之器(1)。王谢子弟(2)席丰履厚(3),田庐仆役无一不具,且为人所敬礼,无有轻忽之者。视寒畯之士(4),终年授读,远离家室,唇燥吻枯(5),仅博束脩(6)数金,仰事俯育咸取诸此;应试则徒步而往,风雨泥淖,一步三叹;凡此情形,皆汝辈所习见。仕宦子弟则乘舆驱肥(7),即僮仆亦无徒行者,岂非福耶?古人云:“予之齿者去其角,与之翼者两其足。”(8)天地造物必无两全,汝辈既享席丰履厚之福,又思事事周全,揆(9)诸天道,岂不诚难?惟有敦厚谦谨,慎言守礼,不可与寒士同一感慨欷歔,放言高论,怨天尤人,庶不为造物鬼神所呵责也。况父祖经营多年,有田庐别业(10),身则劳于王事(11),不获安享;为子孙者,生而受其福,乃又不思安享而妄想妄行,宁不大可惜耶?思尽人子之责,报父祖之恩,致乡里之誉,贻后人之泽,惟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读书,三曰养身,四曰俭用。世家子弟原是贵重,更得精金美玉(12)之品,言思可道,行思可法,不骄盈、不诈伪、不刻薄、不轻佻,则人之钦重较三公(13)而更贵,予不及见(14)。   【注解】   (1)载福之器:能够承受福德的人。   (2)王谢子弟:望族的子孙。王、谢,晋代两大家族,世代为官,延至南朝而不衰。   (3)席丰履厚:凭著祖先丰厚的遗产,享受豪华的生活。   (4)寒畯之士:清寒而住在乡野的人。   (5)唇燥吻枯:即口干舌燥。   (6)束脩:古代敬师的礼物或酬金。   (7)驱肥:骑乘肥壮的马。   (8)“古人云”二句:天生利齿的动物,头上就不长角;天生双翅的动物,就只长两只脚。比喻任何事物不可能十全十美。   (9)揆:衡量。   (10)别业:即别墅。   (11)劳于王事:勤于政事。   (12)精金美玉:比喻纯良温和的人品。   (13)三公:古代高级官爵之名,历代各有不同,周朝曰“太师、太傅、太保”,东汉曰“太尉、司徒、司空”。   (14)予不及见:所言乃未来之事,吾已年老,恐来不及见。   【讲评】   古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能生长在富贵仕宦的家庭,应该是累世修来的福分,而这一份福报,随着这一世的所作所为,慢慢的也会享尽。如果在丰衣足食之余,挥霍浪费;在使唤僮仆之余,刻薄寡恩;在对待贩夫走卒的时候,高高在上傲慢无礼——那么,“富不过三代”的明训,很快就要应验了。   我们为人子女者,今天有比较优裕的物质享受,完全是上一代或更上一代胼手胝足所得,除了饮水思源常怀感恩之心外,更要珍惜福分,多渡化众生、多帮助别人。清寒之士为了生活,往往付出心血、费尽力气仍得不到温饱,更何况还想读书上进?怨天尤人也就成了无可避免的现象。身为世家子弟,不但要学习宽厚待人,更要反求诸己,无论读书功课、敦品励行,都要兼顾。即使很难做到十全十美,至少也尽可能去除纨绔子弟颐指气使的习性,以及花花大少挥金如土的恶劣行径。   有句话说:“穷人要想想富人怎么努力工作,富人要看看穷人怎么辛苦度日。”如果穷人只看到富人“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轻松方便,看到三妻四妾、僮仆数十上百的威风逸乐;而富人只看到穷人的寒伧、计较、赖皮——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那么由于贫富悬殊所造成的社会问题,恐怕就很难收拾了。   【原文之二】   古称仕宦之家,如再实之木,其根必伤(1),旨哉斯言(2),可为深鉴。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难,较寒士百倍。何以故?人之当面待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古道(3):小有失检,谁肯面斥其非?微有骄盈,谁肯深规其过?幼而骄惯,为亲戚之所优容(4);长而习成,为朋友之所谅恕。至于利交而谄(5),相诱以为非;势交而谀(6),相倚而作慝(7)者,又无论矣。   人之背后称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直道:或偶誉其才品,而虑人笑其逢迎;或心赏其文章,而疑人鄙其势利。甚至吹毛索瘢(8),指摘其过失而以为名高;批枝伤根(9),讪笑(10)其前人而以为痛快。至于求利不得,而嫌隙易生于有无(11);依势不能,而怨毒相形于荣悴(12)者,又无论矣。故富贵子弟,人之当面待之也恒恕,而背后责之也恒深,如此则何由知其过失,而显其名誉乎?   故世家子弟,其谨饬(13)如寒士,其俭素如寒士,其谦冲小心如寒士,其读书勤苦如寒士,其乐闻规劝如寒士,如此则自视(14)亦已足矣;而不知人之称之者,尚不能如寒士。必也谨饬倍于寒士,俭素倍于寒士,谦冲小心倍于寒士,读书勤苦倍于寒士,乐闻规劝倍于寒士;然后人之视之也,仅得与寒士等。今人稍稍能谨饬俭素,谦下勤苦,人不见称(15),则曰:世道不古,世家子弟难做。此未深明于人情物理之故者也。   我愿汝曹常以席丰履盛为可危可虑、难处难全之地。人有非之责之者,遇之不以礼者,则平心和气,思所处之时势,彼之施于我者,应该如此,原非过当;即我所行十分全是,无一毫非理,彼尚在可恕,况我岂能全是乎?   【注解】   (1)再实之木,其根必伤:一年之内再度结实的树,它的根部一定受损;比喻过度的幸运者,反而会招致灾害。语见《淮南子》〈人间训〉。   (2)旨哉斯言:这句话非常重要。   (3)古道:正直、坦白、忠厚。   (4)优容:宽容。   (5)利交而谄:因利益关系而交往,便极尽谄媚之能事。   (6)势交而谀:因势力关系而交往,便极尽阿谀之能事。   (7)相倚而作慝:狼狈为奸,心存恶念。慝,音“特”;藏于心中的恶念。   (8)吹毛索瘢:即吹毛求疵,挑小毛病。瘢,音“般”;疮痕。   (9)批枝伤根:意谓攻击其子孙,伤害其祖先。   (10)讪笑:讥笑。讪,音“善”。   (11)生于有无:因利之有无而产生嫌隙。   (12)相形于荣悴:相互比较彼此的富贵贫贱。   (13)谨饬:谨慎检点。   (14)自视:自以为。   (15)见称:称赞我。   【讲评】   仕宦之家跟贩夫走卒之间,不只是物质享受上有差别,就连知书达礼受教育的机会也有所不同;因此,这些所谓望族世家、乡绅大老,在地方上常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这个人学养深厚、年高德卲,那么乡里间有什么需要排难解纷、登高一呼的事情,只要他说出口,一言九鼎,大家便马首是瞻,只有唯唯诺诺的份了。   身为世家子弟,理所当然的,平居生活中的任何言行举止,总是被大众所注目;所谓“动见瞻观”,怎能不戒慎恐惧、临深履薄呢?由于身分特殊,一般人对他们都不愿直来直往,甚至避之惟恐不及,总是怕稍有差池会惹来无穷麻烦。相反的,也有一小群逢迎巴结的人,希望从他们身上捞到些许好处,亦步亦趋如蚁附膻。于是,没有人愿意面斥其非、直言忠谏:前者站得远远地,等著看笑话;后者轻狎侮慢、谄媚阿谀。即使受到一点委屈,想想“他家老子有后盾”,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就不计较了——终究养成世家子弟骄纵狂妄的习气。   从客观来说,没有人肯认真规劝这些世家子弟;从主观来说,它们在成长过程中恐怕也习于批评别人,很难低声下气向人请教,或者接受人家的指正。因此,在形象的建立上,要付出比一般人更多的心力。我们常说:“与其有面前之誉,不若无背后之毁。”一个世家子弟所得到的“面前之誉”已经够多了,如果他不肯谦虚为怀、接纳雅言,那么他的“背后之毁”必然也是无日无之了。即使抱着“是非终日有,不听自然无”的鸵鸟心态,淡然处之,对一个仕宦家庭而言,这种四起的流言,杀伤力还是很大的啊!

  能容让

  【原文之一】   古人有言:“终身让路,不失尺寸。”(1)老氏(2)以让为宝,左氏曰:“让,德之本也。”(3)处里闬(4)之间,信世俗之言,不过曰渐不可长(5),不过曰后将更甚,是大不然。人孰无天理良心、是非公道?揆之天道,有满损虚益之义;揆之鬼神,有亏盈福谦之理。自古祇闻忍与让足以消无穷之灾悔,未闻忍与让翻(6)以酿后来之祸患也。欲行忍让之道,先须从小事做起。余曾署刑部事(7)五十日,见天下大讼大狱,多从极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从小处了。余行年五十余,生平未尝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能转弯早(8)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气则不致于受大气,吃得小亏则不致于吃大亏,此生平得力之处。凡事最不可想占便宜(9),子曰:“放于利而行(10),多怨。”便宜者,天下人之所共争也。我一人据之,则怨萃(11)于我矣;我失便宜,则众怨消矣。故终身失便宜,乃终身得便宜也。   【注解】   (1)“古人有言”二句:形容一生谦让的人,结果不会有任何损失。《艺文类聚》廿一魏武(曹操)令:“让礼一寸,得礼一尺。”意谓能以礼相让者,报应必更大。   (2)老氏: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老聃。为道家思想创始人,主张柔弱、虚静、退让,一切顺乎自然。著有《道德经》。   (3)“左氏曰”二句:语见《左传》昭公十年:“让,德之主也,让之谓懿德。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故利不可强。”左氏,即左丘明,春秋鲁国史官,曾据孔子《春秋》而作《春秋左氏传》。   (4)里闬:里门、乡里。闬,音“汉”。   (5)渐不可长:不可让其蔓延滋长。渐,音“坚”。   (6)翻:反而。   (7)署刑部事:兼代司法部门的工作。署,代理任事。   (8)转弯:另寻出路,不逞强,不执著。   (9)便宜:好处。   (10)放于利而行:依据利之大小多寡而行。放,音“访”;依照。见《论语》〈里仁〉篇。   (11)萃:聚集。   【讲评】   我国有句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种人生态度,不只是用在十字路口的交通线上——车对车人对人的争持,即使攸关功名利禄、事业前途的大问题,也可以用容忍退让来处理。因为人世间的得失总是相对的,争到了“先走一步”的面子,却失去了不讲理的里子啊!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一个宽宏大量的人,第一必然不贪,看淡世间万物非一己所能独有,因此放得下眼前的不能得。第二眼光高远,知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所以看得开眼前一时的失。   孟子曾经告诉我们“枉尺直寻”的道理,小地方受点委屈又值什么,被人占了点便宜,说不定正好留给对方一份人情,将来回过头来对你反而大有帮助。老子说“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不正是这个道理吗?孔子也说“惠则足以使人”,如果斤斤计较,刻薄成性,或者顽固不通、刚愎自用,没有容人的器度、让人的胸襟,谁还肯跟你相处?缺少人助,又怎能成大功立大业呢?任何一只鸟都不可能只靠自己的一对翅膀而飞得高呀!   【原文之二】   《易经》一书,言谦道(1)最为详备: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祸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又曰:日中则昃(2),月满则亏。天地不能常盈,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于此理不啻(3)反复再三,极譬罕喻(4)。《书》曰:“满招损,谦受益。”(5)古昔贤圣,殆无异词(6):尧舜大圣人,而史称之曰“允恭克让”(7);孔子甚圣德,及门称之曰“恭俭让”(8)。况乎中人之才,能越斯义?古云:“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言让之有益无损也。世俗瞽谈(9),妄谓让人则人欺之,甚至有尊长教其卑幼无多让,此极为乱道。   以世俗论,富贵家子弟,理不当为人所侮,稍有拂意,便自谓我何如人,而彼敢如是以加我!从傍人(10)亦不知义理,用一二言挑逗之,遂尔气填胸臆,奋不顾身,全不思富贵者众射之的(11)也,群妒之媒(12)也。谚曰:“一家温饱,千家怨忿。”惟当抚躬自返(13),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彼同生天壤,或系亲戚,或同里闬,而失意如此,我不让彼,而彼顾肯让我乎?尝持此心,深明此理,自然心平气和。即有拂意之事,逆耳之言,如浮云行空,与吾无涉。姚端恪公(14)有言:此乃成就我福德相(15),愈加恭谨以逊谢之,则横逆之来,盖亦少矣。愿以此为热火世界(16)一帖清凉散也。   【注解】   (1)谦道:《易经》〈谦卦〉彖传:“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谦卦(■■),为上坤下艮合成之卦。   (2)日中则昃:太阳过了正午,就开始偏斜。昃,音“则”第四声;日偏西。语出《易经》〈丰卦〉彖传:“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3)不啻:何止,简直可以。啻,音“赤”。   (4)极譬罕喻:深刻而难得的比喻。   (5)“书曰”二句:《书经》,六经之一,记载古代政事、帝王之言。“满招损,谦受益”,语出〈大禹谟〉篇,戒人不要自满。   (6)殆无异词:几乎都是相同的赞美词。   (7)允恭克让:诚信谦恭、能忍让。语见《书经》〈尧典〉。   (8)恭俭让: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语见《论语》〈学而〉篇。   (9)瞽谈:肤浅而不合事理的言辞。瞽,音“古”。   (10)从傍人:在身边的人。   (11)众射之的:众人攻击的目标。的,音“弟”;目标。   (12)群妒之媒:群众嫉害的主要原因。   (13)抚躬自返:扪心自问,反省检讨。   (14)姚端恪:姚文然,清桐城人,字弱侯。明崇祯进士。入清后授国史院庶吉士,累官刑部尚书。任言责,于国家利害,吏治得失,民生休戚,知无不言,前后所建白,皆天下大计。著有奏疏及诗文集等,皆质实醇厚有古风,卒谥端恪。   (15)福德相:一切善行之名相。   (16)热火世界:人心浮动不安的社会。   【讲评】   易经六十四卦,惟一各爻皆吉的是“谦卦”,可见“谦受益,满招损”确实是老祖宗的至理明训。“攲器以满覆,扑满以空全”,满了的东西已无可再用,物极必反,只有破坏覆亡一途;而空无的虚体,却因随时都可受用,反而能保全它的寿命。   理直气壮,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山一般的强壮,是仁者乐山的结果;但我们更可以做一个智者,水一般的柔弱,盈科而进,遇物就“拐个弯”,而流向并没有改变。硬碰硬的为人处世态度,带来的往往只是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所谓谦,是不自以为有功有能;所谓让,是自甘居后不与人争。老人家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意思就是广种福田、多积阴德。当今的社会,不但功利思想弥漫,处处要争、事事不让;而且个人主义盛行,争的是一己私利、不让的是一己的权益。国家的建设、公共政策的推行一概不管,只要不损及我的田地房舍、只要我自家的生活安全无虞,别人的死活,那是政府的事,与我何干!这样的观念越普遍,社会国家就越动荡不安。   或许,“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但是,在大自然的食物链里,在生命共同体的范畴下,那一件事情与我们无关呢?做为一个世家子弟或知识分子,绝不能有只图一己之私的想法。如果一路追求荣华富贵、权势物欲的满足,而对一般人民的福祉不闻不问,或对他们该有的权益不遑多让,那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象,可能就要历史重演了。   那时,我们古老文化中的“谦让”,恐怕只僵死在六十四卦中,再也不能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标竿、人与人之间的润滑剂了。

  ●读书篇

  【小序】

  世上的书可以大别为两种:一种是可读之书;另一种是不可读之书。什么是可读之书?就是读之有益,至少不能有害的书。什么又是不可读之书?就是读之无益,甚且有害的书。圃翁在谈到珍惜幼年读书时光时说:从八岁到二十岁中间,岁月不多,要“择典雅醇正,理纯词裕,可历二三十年无弊”的时文来读;不可以拿这一段“珠玉难换”的宝贵光阴,读那些像“朝华夕落,浅陋无识,诡僻失体,取悦一时”的“无益之文”。前者近于“可读”之书;而后者便属“不可读”之列。   可读之书中,又可略分为该读的书,与想读的书两种。该读的书是人生的责任,非读不可;想读的书则是人生的权益,不享可惜。该读的书不见得都不想读,但多半不是很想读;想读的书不见得都不该读,但多半不怎么该读。譬如学生时代该读的书,应当大部分是与学科课业有关的课本笔记参考书等;而这些书,有哪一个学生是心甘情愿的真想读?如果不是因为背负著老师的要求,父母的期许和考试的逼迫,谁还不都是宁愿去读那些——像小说故事等,比较有趣,但显然不是当学生时“很该读”的书?   学生时代,年纪还小,没有足够的基础学识去挑可读之书;即便能够勉强挑书,也绝没有足够的能力,可以凭一己之力来读。所以必须仰仗师长前贤,从可读之书中,挑出尤为重要者,集中编辑成书,逐节分章讲授。这便是教科书之所以成为学生该读之书的原由。学生该读教科书,除了因为它授与学生应付人生的必备知能之外,更重要的是,它也同时是学生应付眼前的升学,和日后就业所须考试的资料。教科书该读的重量,于此更加几分。   古代的学生,所学的科目没有我们今天多,但所受的考试压力,较之今日却不曾稍减。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可证。他们修业考试的年限长短,容或与我们不同,但准备考试的方法并无二致;尤其国文一科,更有不少足资我们借镜的地方。例如:读书的环境要窗明几净,读书的心情要神宁气静,读书的要诀是把握重点,读书的方法是:读书之前要选、读书之时要透、读书之后要温;至于作文的方法是:作文要多,临文要熟,写文要工。这些内容在本篇各目之下,都有详尽的说明。   兵法上有云,生活条件与战斗条件一致者胜;我们也可以说,如果该读的书就是想读的书,则读书的效果最佳。人生是由许多阶段汇集而成的,每个阶段都不免有该负的责任;读书亦然。某个阶段里,当该读的书不全然是想读的书时,我们仍应先思:我尽到责任了没有?然后再考虑是否享受那一阶段的权益,好好的读一些想读的书。

  温经书

  【原文之一】   读书固所以取科名、继家声(1),然亦使人敬重。今见贫贱之士,果胸中淹博(2),笔下氤氲(3),则自然进退安雅,言谈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4),亦可以教学授徒,为人师表。至举业(5)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开场大比(6),专视此为优劣。人若举业高华秀美,则人不敢轻视。每见仕宦显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7)者,其后无读书之人也;其家郁然者(8),其后有读书之人也。山有猛兽,则藜藿(9)为之不采;家有子弟,则强暴为之改容。岂止掇青紫(10)、荣宗祊(11)而已哉?予尝有言曰:“读书者不贱”,不专为场屋(12)进退而言也。   【注解】   (1)取科名、继家声:求取科举功名,继承家世声誉。   (2)淹博:犹渊博;见多识广之意。   (3)氤氲:音“因晕”;气盛的样子。   (4)迂腐不通方:拘泥鄙陋而不知变通。方,法术、技艺。   (5)举业:科举时代应试的文字。   (6)大比:科举时代称呼各省的乡试为大比。   (7)索然:完尽的样子。   (8)郁然:兴盛的样子。   (9)藜藿:音“离或”;贱菜,布衣之所食。藜,像蓬一类的草;藿,豆叶。   (10)掇青紫:取得高位贵官。掇:音“夺”;拾取。青紫,指高位贵官。汉制:公侯印绶紫色;九卿青色。   (11)荣宗祊:荣耀祖先宗庙,即光宗耀祖之意。宗祊,宗庙。祊:音“崩”;庙门。   (12)场屋:科举时代士子应试的场所;亦称科场。   【讲评】   圃翁说,读书的主要目的,固然是为了应付考试、求取功名。但是应付考试、求取功名,应该不是读书的唯一目的。有人认定“取科名、继家声”,是读书的唯一目的,那是错误的,窄化了读书的功能,并且扭曲了读书的真正意义。圃翁说,贫穷低下的读书人,如果能够达到学识渊博,下笔行文言之有物,那么他的行为举止,便自然能够进退有节,有如君子一般的安于正道,说起话来,也都富含深意趣味。可见读了书,不但充实了个人的器识,同时也能改变人的气质,修养人的品格,功用真是大矣哉。三国吴的吕蒙,本是一个不读不学的粗人,在孙权骂了他一顿之后始发愤读书,没多久,鲁肃找他议事,便好几次几乎说不过他,令鲁肃不得不刮目相看,赞他:“非复吴下阿蒙”。这是读书效用的具体呈现。   科举时代的末期,有许多读书人认不清这一点,纷纷陷在“取科名、继家声,掇青紫、荣宗祊”的迷惘里,不可自拔。清代吴敬梓的讽刺小说《儒林外史》中,对这种学子热中功名的丑态,有很生动入微的具体刻划,发人深省。清郑燮在〈寄弟墨书〉里,也曾经对这些人提出过批评。他说:“今(读书人)则不然,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人,中进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作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这一段话说得远了,但总可以看得出来,像这样的读书人是得不到任何敬重的。   读书人之所以能得到他人的敬重,除了他们具有令“强暴为之改容”的潜在可能之外,更重要的应该是他们能“入则孝,出则弟。守先待后”,若应举中式,“得志,泽加于民”;而不管及第与否,“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圃翁说,这种读书人,即使不能适应官场的起落漂泊的生活,至少还可以作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为培育优秀的下一代奉献心力。这还不值得敬重吗?圃翁说:“读书者不贱。”从品格修养的角度上来看,这句话的意义更见真切。   【原文之二】   《论语》文字,如化工肖物(1),简古浑沦(2)而尽事情,平易含蕴(3)而不费辞(4),于《尚书》、《毛诗》(5)之外,别为一种;《大学》、《中庸》之文,极闳阔精微(6)而包罗万有;《孟子》则雄奇跌宕(7),变幻洋溢。秦汉以来,无有能此四种文字者。特以儒生习读而不察,遂不知其章法字法(8)之妙也,当细心玩味(9)之。   【注解】   (1)化工肖物:天功造化成自然万物。化工,犹言天功。   (2)简古浑沦:简洁古雅,浑然一体。浑沦,不分明。   (3)平易含蕴:文字简单,内容却非常丰富。   (4)费辞:多说无用之言;即“辞费”。   (5)毛诗:《诗经》毛传。《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网罗春秋中业以前五、六百年间(约自民国前二千五百年至三千年左右)之作品,凡三百一十篇。内含十五国风,大、小二雅,及周、鲁、商三颂。除极少数列有作者姓名以外,其他均无作者。此三百多篇,孔子以前已流传于鲁国,经孔子重编后,遂为定本。秦火之后,汉代传诗者有鲁、齐、韩、毛四家。毛传,为西汉毛亨所作。   (6)闳阔精微:广大精深。   (7)雄奇跌宕:雄伟奇特,放逸不羁。宕,音“荡”。   (8)章法字法:作诗文时,按抒情达理要求,依据体裁,安排全篇章节所遵循的法则,叫章法;写好文章字句的方法,叫字法。   (9)玩味:寻绎其中深趣。玩,音“万”。   【讲评】   《论语》是用语录体写的一部最早、也是最可靠的儒家经典。书中记录孔子和他周围人物的言论和行动。撰写的人不止一个,因此全书的笔法颇不一致;但思想却一脉贯通。圃翁说它的文字,有如天功造化出万物般的自然,言语简洁,意义却非常深远,还能曲尽事情的妙处。它跟中国散文韵文的两个老祖宗一样,都具有文俭语朴的特色,却又不同于《书》的艰奥诘屈,也没有《诗》六义繁复的内容和作法,所以圃翁称它“别为一种”。《大学》是“古之太学所以教人之法”,其教学内容为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中庸》为孔门传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道统的心法。圃翁称它们广大精深,包罗万有。清刘开在《读诗说下》也说:“《中庸》言理之无声无臭,其义精且密矣。”《孟子》七篇,是孟子和他的学生万章等人共同写定的。书中记录了孟子和当时一些人的争辩,以及他平时的言论,也近似语录体,但比起《论语》要详赡许多。圃翁赞它雄伟奇特、放逸不羁,充满了活泼多样、变化生动的美感。   《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今称“四书”,亦名“四子书”。大学、中庸本是《礼记》里的两篇,后人将之抽出分别刊行。清毛奇龄《大学证文》里说,从《礼记》取出这两篇,配合《论语》、《孟子》成为四本书,是西汉以后的事。到了宋朝,朱熹将它们合并成为一本,加上注解,并取名为《四书》,还定它们的顺序为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元仁宗皇庆二年科举考试,首度规定以本书的解义为第一。从此这四本书,便成了读书人赶赴考场前的亲密战友,彼此相依相偎,直到“金榜题名时”。   朱注的《四书》,历代朝廷都定为官书,是科举考试的标准本,有点类似我们今天的教科书。本来教科书所选录的作品,也都是历朝各代的佳作名篇。可惜的是,由于教科书常常是学生“不想读”,而却“该读”的书,因而常常被有心无意的忽略了,得不到其中原有的效益。圃翁说,从秦汉以来,没有能同时专精这四种文体的,正是这种“福中不知福”的偏差心态在作祟。因此他特别提醒我们:切莫因为是平常熟习了的,就不屑再深入去探讨研究;反而应该更仔细去寻绎其中的深趣,以免造成与前人相同的遗憾。   【原文之三】   凡读书,二十岁以前所读之书,与二十岁以后所读之书迥异。少年知识未开,天真纯固,所读者虽久不温习,偶尔提起,尚可数行成诵。若壮年所读,经月则忘,必不能持久。故六经秦汉之文,词语古奥(1),必须幼年读。长壮后虽倍蓰(2)其功,终属影响(3)。自八岁至二十岁中间,岁月无多,安可荒弃,或读不急之书?此时,时文(4)固不可不读,亦须择典雅醇正,理纯词裕,可历二三十年无弊者读之。若朝华夕落,浅陋无识,诡僻(5)失体,取悦一时者,安可以珠玉难换之岁月,而读此无益之文;何如诵得左、国(6)一两篇,及东西汉典贵华腴(7)之文数篇,为终身受用之宝乎?   且更可异者:幼龄入学之时,其父师必令其读《诗》、《书》、《易》、《左传》、《礼记》(8)、两汉、八家文(9);及十八九,作制义应科举时,便束之高阁,全不温习。此何异衣中之珠,不知探取,而向涂人(10)乞浆(11)乎?且幼年之所以读经书,本为壮年扩充才智,驱驾古人,使不寒俭,如蓄钱待用者然。乃不知寻味其义蕴,而弁髦(12)弃之,岂不大相剌谬(13)乎?   我愿汝曹将平昔已读经书,视之如拱璧(14),一月之内,必加温习。古人之书安可尽读?但我所已读者,决不可轻弃:得尺则尺,得寸则寸;毋贪多,毋贪名;但读得一篇,必求可以背诵,然后思通其义蕴,而运用之于手腕之下。如此,则才气自然发越(15)。若曾读此书,而全不能举其词,谓之画饼充饥;能举其词而不能运用,谓之食物不化。二者其去枵腹(16)无异。汝辈于此,极宜猛省。   【注解】   (1)古奥:古雅奥博。   (2)倍蓰:一倍至五倍。蓰,音“喜”。   (3)影响:不实际。   (4)时文:应试的文字,相对于古文而言;在清朝为八股文。   (5)诡僻:奇特荒僻。   (6)左、国:即《左传》与《国语》。《左传》,原名《春秋左氏传》,亦名《左氏春秋》,相传为春秋鲁太史左丘明所撰,内容以记春秋的史事为主,起于鲁隐公元年(西元前七二二年),止于鲁哀公二十七年(西元前四六八年),凡历十二公,二百五十五年。《国语》,为国别史之祖,内有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语,分记春秋八国之事,共二十一卷,所记之事略合于《左传》之时,而不合于《春秋》;文字古朴,类似《左传》,故司马迁以为左丘明所作。有人称《左传》为《春秋》内传,《国语》为《春秋》外传。   (7)华腴:丰美有光彩。腴,音“鱼”。   (8)礼记:亦称《小戴记》,四十九篇,汉戴圣所传;本为解《礼》经的书,今为十三经之一。   (9)八家文:指唐韩愈、柳宗元,宋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共八大名家所写的古文。   (10)涂人:路人。   (11)乞浆:要水。   (12)弁髦:音“变毛”;比喻无用的东西。弁,古时缁布冠。髦,小孩披于额前之发。   (13)剌谬:乖戾谬误。剌,音“腊”。   (14)拱璧:大玉。拱,两手合围。   (15)发越:播散。   (16)枵腹:饥饿腹中空虚。枵,音“消”。   【讲评】   二十岁是人生发展阶段一个很自然的分野。在古代,二十岁的人称作“弱冠”,要行冠礼;到今天,二十岁的人才算作“成人”,才能享受像投票等公民的权利。二十岁以前,心意天真、思虑单纯、情绪安定,还没有太多外物的纠缠和俗事的干扰,所以读书的效率特高特快。凡读过背熟的,虽经历很久不曾温习,偶然提起,还是可以琅琅上口,背出几段。二十岁以后,一方面是操虑太多、俗务繁忙,能够静心定气的环境较差;一方面也是由于压力太重、心有旁骛,以致所读的书,未几而忘,无法久留。   所以,二十岁前后所读的书,应该有所区别。二十岁以前,记忆力强韧,应该多读像六经、先秦两汉时代那种词语古奥的文章,即使并不太了解其中的意义也不打紧。因为这个时候读书,主要的目的在储存资料,以便日后发展才智、应付考试之用;有如储蓄钱财一般,日积月累之后,急需用度的时候就不用愁了。二十岁以后,正是参加科举考试的年龄,这个时候所读的书,自然要偏重在与考试有关的项目,就是四书和时文。跟六经秦汉古文比起来,这些课程当然比较浅显易懂,所以读的方法也就不只是要求背诵,还得讲求理解和应用才行。在八岁到二十岁之间,虽然并不直接面对考试的威胁,但是应付考试的时文,也应该加紧准备。由于时间紧凑,所以不应该随便浪费。要选择文字典雅、思想纯正、说理通畅、词汇丰富一类的来读;不可以读那些嘻笑怒骂、哗众取宠、浅薄无知、奇特诡僻的东西。语云:“取法乎上,仅得乎中。”选择学习模拟的对象时,岂能不特加谨慎注意呢?   前在本篇“小序”中有言,可读的书分该读的与想读的两种;而该读的书又可区分为应考所需,与人生所需两类。今为应考所需而该读者为教科书一类,古则为应举书,也就是《四书》时文这一些。至于《诗》、《书》、《易》、《左传》、《国语》、《礼记》、两汉、八家古文,是古代士子为增进生活、创造生命、继往开来、扩充才智等人生需要而该读的书。古代的士子有这一类的该读之书,我们现代的读书人,是否也应该有呢?   二十岁以前读该读的书,其目的便是要用,或应考,或应世。要用就必须“有”。所以读书的重要方法之一是温习:把读过的书,日积月累的存起来,久而久之,学识自然多,可用的材料也多,写起东西来,自然能够左右逢源。温习的主要方法为背诵,只有读得滚瓜烂熟,才能彻底明了文章的组成形式与内容意蕴。唯有这样的读法,读过的东西才能完全归你所有,也才能够供你任意使用。古代应举的读法,不全然适用于今日;但对文史写作而言,仍深具参考的价值。

  习诗文

  【原文之一】   圃翁曰:唐诗如缎如锦,质厚而体重,文丽而丝密(1),温醇尔雅(2),朝堂(3)之所服也;宋诗如纱如葛,轻疏纤朗(4),便娟(5)适体,田野之所服也。中年作诗,断当(6)宗唐律;若老年吟咏,适意阑入(7)于宋,势所必至。立意学宋,将来益流(8)而不可返矣。五律断无(9)胜于唐人者,如:王、孟(10)五言两句,便成一幅画;今试作五字,其写难言之景,尽难状之情,高妙自然,起结超远,能如唐人否?苏诗(11)五律不多见;陆诗(12)五律大率(13)非其所长。参唐宋人气味,当于五律见之。   【注解】   (1)文丽而丝密:纹彩美丽细致。丝,细纹。   (2)温醇尔雅:温和纯良,言近义正。尔,通“迩”,近;雅,正。   (3)朝堂:本为古代君王及官吏办公处所;今指正式的场合。   (4)轻疏纤朗:轻薄宽松纤细明亮。   (5)便娟:美好的样子。便,音“骈”。   (6)断当:一定要。   (7)阑入:以他种事物相羼杂。   (8)益流:更无节制。流,无节制。   (9)断无:绝对没有。   (10)王、孟:即王维与孟浩然。王维,字摩诘,唐太原祁(今山西省祁县)人,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维诗格高妙,五七言古风律体绝句,靡不超臻上乘,书画亦各臻其妙,苏轼称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孟浩然,(一作名浩,字浩然),唐襄州襄阳(今湖北省襄阳县)人,隐居鹿门山,以诗自适。浩然之诗,五言为胜,尤以短篇为佳。其诗风格明朗,语言清澈,与王维同为盛唐时期自然诗派的健将。   (11)苏诗:即苏轼的诗。苏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居士,宋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县)人。轼才气纵横,不可遏抑,古文之策议论辨,皆所擅长。其诗、词、书、画,亦冠绝一时。   (12)陆诗:即陆游的诗。陆游,字务观,宋越州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县)人。仕途多蹇,每以言语见废。又不拘礼法,自号放翁。其诗、文、词俱工,尤长于诗,为南渡后大家之一。   (13)大率:大概。率,大抵。   【讲评】   二十岁以前,正是求学时代的黄金阶段,所读的书自是以“该读”的书为主;在今天指的是教科书,在古代则是指的《四书》及时文。除此之外,必不可能有太多时间可以荒弃,或花在“不急”的书上。等到二十岁以后,或考试中第,或已功成名就,则自然渐渐将读书的目光,转移到“想读”的书上。但是,古书浩如烟海,“安可以尽读”?不能尽读,则宜选取哪些来读,俾读后可以尽兴,又能于学识上有所增进,于品德上有所发展?在这一方面,圃翁给我们的初步建议是读诗;进一步建议则是读唐诗与宋诗。   圃翁说,唐诗的语言温和纯良典雅而准确,内在质地有如织锦绸缎般的高贵华美,外部的纹彩丰富美丽而细致,整体而言,质感厚、分量重,有如大臣上朝时穿着的礼服那般豪华隆重。相较之下,宋诗就显得清新淡雅而朴素,有如田野村夫日常随意所穿的轻纱夏布,给人的感觉就是轻松稀薄、合身而舒适。中年学习作诗,一定要从唐诗学起,学习它那种端庄严密的态度,富丽堂皇的风格,和浓醇甜美的味道;如果是老年学诗,则不妨随意进入宋诗飘洒闲逸,放浪不拘的俗境。如果一开始就走入宋诗的闲散世界,再想回到唐诗的严谨规律,恐怕就不太可能了。   唐诗之中,又以五言律诗为最佳。像王维和孟浩然的五言诗,只要两句,呈现的便是一幅极其优美的图画,并且蕴含了丰富的情感,生动自然,极佳极妙。到了宋朝,大诗家如东坡、陆游,虽也有大量的诗作,但是就五言律诗而言,不是作得少,便是作得不好,都不能与唐诗相抗衡。所以圃翁说,若想了解唐宋诗人的志趣,比较他们诗作的差异,就非得从五言律诗上去验证发现不可了。   【原文之二】   圃翁曰:人往往于古人片纸只字,珍如拱璧;其好之者,索价千金。观其落笔神彩,洵(1)可宝矣。然自予观之,此特一时笔墨之趣所寄耳。   若古人终身精神识见,尽在其文集中,乃其呕心刿肺(2)而出之者。如白香山(3)、苏长公(4)之诗数千首,陆放翁之诗八十五卷。其人自少至老,仕宦之所历,游迹之所至,悲喜之情,怫愉(5)之色,以至言貌謦欬(6),饮食起居,交游酬错(7),无一不寓其中。较之偶尔落笔,其可宝不且(8)万倍哉?予怪世人,于古人诗文集不知爱,而宝其片纸只字,为大惑也。   予昔在龙眠(9),苦于无客为伴。日则步屧(10)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掩关(11)读苏、陆诗。以二鼓为度,烧烛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坐,与之相对,如见其容貌须眉然。诗云:“架头苏、陆有遗书,特地携来共索居(12);日与两君同卧起,人间何客得胜渠(13)?”良非解嘲(14)语也。   【注解】   (1)洵:实在、真的。   (2)呕心刿肺:极言其苦思力索之意。刿:音“贵”;伤。   (3)白香山:白居易,字乐天,其先太原人,后徙下邽(在今陕西省渭南县境,邽,音“归”),晚年好佛事,自称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白居易文章精切,作诗多用鄙俗俚语,清新平易,近于白话,为社会诗派之倡导者。   (4)苏长公:即苏轼。   (5)怫愉:抑郁和欢乐。怫,音“服”。   (6)謦欬:音“庆慨”;喻言笑。謦,低声。   (7)酬错:交际应酬。错,交互。   (8)且:将近。   (9)龙眠:龙眠山,在安徽省桐城县西北三十里;以山中有二龙井故名。   (10)步屧:步行。屧:音“谢”;木屐。   (11)掩关:闭门。关,横持门户之木。   (12)索居:离开众人独自散处一方。   (13)渠:称他人曰渠。   (14)解嘲:自为解释,以免他人嘲笑。   【讲评】   零星的、片段的文字,价值应该不如系统的、全面的著作。其中道理很简单,就在它们思想情感的蕴涵,丰俭浅深有所不同,好像一块铁与一吨钢的区别一样。短篇的作品,有如流星闪电,或者也能激发出绚烂的光芒,但是它毕竟只是人生的一小点,即便曾经绽放过熠熠神采,也不过是稍纵即逝,能在眼底留多少印象,在心田占多少空间?但是汇聚毕生著作的结集就不然,它们有如天上的日月光华,不管白天或晚上,都持续不断的永照寰世,既给了我们光明,还给我们温暖,较之单篇作品的影响,其差距真难以道里计。是以对于那些只会宝爱古人词组只字,却不懂得珍惜古人诗文集的人,圃翁也要摇头直叹“大惑”不解了。   诗文集是古人终身精神识见的总汇,集中的每一诗每一文,都可见其呕心沥血创作的心迹。他们把自己从小到老,为官任事,曾到过什么地方,有什么游历心得,不管是悲伤痛苦的也好,愉悦欢笑的也好;甚至自己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言谈笑貌、行为思虑、交友应酬等,无不巨细靡遗的详加记录。这样的记录,完整的解释了人生的思想脉络,清楚的交代了人生的心路历程,它们的价值,不是要超过单篇的千万倍吗?   像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今日可见的本子,就载有二千八百零六首诗,连其他文章合计三千六百三十三首(白氏自记则为三千八百四十首);苏轼的诗,根据《东坡全集》所录,有二千五百九十二首;陆游的诗最多,除去散失和他自己删掉的以外,现存九千三百多首。这么丰富的作品,姑不论其文学价值如何,光就那股创作不辍的毅力,就足以叫人钦佩得五体投地了。   苏轼的诗,气象宏阔,铺叙婉转,意趣超妙;其特色在取材选词不分雅俗。后人称他“子美之后,一人而已”。有宋一朝,他的诗真的如日中天,光芒万丈,掩过了同时所有其他诗人的光彩,直叫人不敢逼视。陆游是南宋诗人中之最杰出者,表面颓放,其实内里最富感情;尤其爱国之心,至死不渝。梁启超有诗赞他:“篇中十九从军乐,千古男儿一放翁。”真是受之而无愧。   圃翁退居龙眠时,日则徜徉于松竹幽涧等自然美景之间,夜则遍游于苏、陆遗书之中,尽情与二位大家对话闲谈,共其喜乐忧伤,是真了然古人诗文集之珍宝的人。   【原文之三】   时文以多作为主,则工拙自知,才思自出,谿迳(1)自熟,气体(2)自纯。读文不必多,择其精纯条畅,有气局(3)词华者,多则百篇,少则六十篇,神明(4)与之浑化(5),始为有益。若贪多务博(6),过眼辄忘,及至作时,则彼此不相涉,落笔仍是故吾。所以思常窒而不灵,词常窘而不裕,意常枯而不润。记诵劳神,中无所得,则不熟不化(7)之病也。学者患此弊最多。故能得力于简,则极是要诀。古人言“简练以为揣摩”(8),最是立言之妙,勿忽而不察也。   【注解】   (1)谿迳:门道。谿,本作“蹊”。   (2)气体:气质。   (3)气局:气势格局。   (4)神明:精神。   (5)浑化:完全溶入。   (6)务博:致力多学。   (7)不化:不能融会贯通。   (8)简练以为揣摩:撮其精要作为揣度观摩的对象;语出《战国策》〈秦策〉。简练,选而治之;揣摩,玩索而期得其真,以比合之。   【讲评】   时文就是八股文,有很严格的出题和写作规定,是明、清科举的特殊考试方式;也叫作举业、四书文、制义或者制艺。“举业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开场大比,专视此为优劣。”对当时的读书人而言,习作时文就相当于我们今日的联考准备一样。   圃翁说,想要作好时文,有两个步骤得走。第一就是要多作;多作之后,文章好坏自然知道,遇到题目,思路自然畅通,作法自然娴熟,作品自然纯净无瑕、气质高洁。其次是精读;选择六十到百篇文意精纯、条理通达、气势昌盛、格局端正、词语华美的时文,仔细研读,必须读到精神与它们完全结合融化,这样自然能够把握时文的精华,发挥时文的写作方法与技巧,把时文作好。   其实增进时文写作的能力,与一般文章练习的方法,也没有什么不同。欧阳修说过,为文有三多,看多、作多、商量多。“看多”是为取得写作的资料,有了资料才好设计铺排;这是充实内容的手段。“作多”是为了锻链写作的方法,方法操控得宜,才能把材料制作成赏心悦目的作品;这是美化形式的技巧。唯有形式与内容的紧密结合,文章才有达到完美境地的可能,这自然又非得一次再一次,自我的、或与他人的讨论、商量、增修、润饰和批改订正不为功;也就是“商量多”。   看多作多商量多,早就成了作文练习的千古铁则。至于圃翁说的“读文不必多”,只是针对应付科举考试的时文而言,毕竟那只是一时“取科名”的“工具”,对开拓真正的学问视野,帮助不大。不过,圃翁所提出的读书三法:“精选”、“读熟”、“善用”,倒很值得我们记取运用。“古人之书安可尽读”,这是读书必须精选的理由;读了书而不能用等于没有读,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这是读书必须烂熟的理由;练习作文最好的方法,便是选择前人作品中最精要的部分,揣摩研究、深入探讨、反复演练、融会贯通,然后加以应用。这些方法,应该不仅仅是用来应付考试而已。   【原文之四】   凡物之殊异者,必有光华发越于外。况文章为荣世之业,士子进身之具乎?非有光彩,安能动人?闱中之文,得以数言概之,曰:理明词畅,气足机圆。要当知棘闱(1)之文,与窗稿房行书(2)不同之处。且南闱(3)之文,又与他省不同处。此则可以意会,难以言传。惟平心下气,细看南闱墨卷,将自得之。即最低下墨卷,彼亦自有得手(4),亦不可忽。此事最渺茫。古称射虱者,视虱如车轮,然后一发而贯(5)。今能分别气味截然不同,当庶几矣。   【注解】   (1)棘闱:试院。旧日试院围墙皆插棘,故称棘闱。   (2)窗稿房行书:课堂习作及衙门通行公文。窗,攻学之所;房,衙门。   (3)南闱:明清科举称江南乡试为南闱。   (4)得手:得心应手;即佳妙处。   (5)“古称射虱者”三句:意指学习各种物事,会因专注其上而使目标扩大,容易成功。语出《列子》〈汤问〉篇。   【讲评】   闱中作文,有如我们今日的联考作文,都是利用短暂的时间,就一个限定范围的题目,让考生作出规定样式的文章,以判定他们的程度,作为录取与否的依据。就分量而言,闱中作文比联考作文还要沉重许多。今日的大学联考,作文不过是六、七科当中一科的一部分,配给三十到四十分,仅占总成绩的百分之六七;高中联考作文配分稍多,也只占总分七百分里的五十到六十,比数不及一成。相较于闱中作文的仅此一科,而且满分配分,今日的联考那能算是什么“一试”定终身?   闱文是士子在限定的时地,接受考验所产生的作品;也是他们能否荣世进身的判定依据。是故在闱中作文,自然是人人使出浑身解数,个个全力以赴,以期争取出线佳绩。闱中作文当然与平常课堂的习作不同。课堂习作不限时间,写后可以重复修改,写作前后还有老师的评点指导和咨询参考;闱中作文不但时间紧迫,气氛紧张,没有任何参考资料,而且环境陌生不适,加上同考者的竞争压力,在在都可能使人演出失常。因此,事前的准备工夫必不可少;多多参考别人的闱内之作,是绝好的方法。闱内作品又以南闱的最佳,当是因为其时南省的学风较盛,南省的人才较众,闱文的水准较高之故,以至连落榜的“最低下墨卷”,也有可供参考借镜之处。   闱文也与衙门文书不同。衙门文书是应用文,着重在那个“用”字,需要的是通晓明白,至于其他,则不在注意之列。好的闱文,如同其他奇异珍稀的宝物一样,都具有散放自然光泽的特性。好的闱文特色在“理明词畅,气足机圆”;就是文理明白,词语顺畅,气势完足,机巧圆熟。文理明白则气势自然完足,词语顺畅则机巧自然圆熟。气势完足,机巧圆熟,则自然光彩播散,楚楚动人。古代的闱中佳作是如此,今日的联考作文也无非如此。   《列子》〈汤问〉篇记载:纪昌跟飞卫学射箭,飞卫拿长毛绑了虱子挂在窗前,纪昌就南向瞪着虱子看。十天之间,虱子就像下水浸泡般的逐渐变大;三年之后,虱子就涨得有如车轮;再看看旁的东西,也都已经大得如同山丘一般。于是纪昌拿燕国兽角制作的良弓,搭强劲小竹做的箭矢,一射贯穿虱心,而悬毛却毫发无损。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学习任何物事,专心一致与恒心毅力,都是通向成功的必经之路。学习作文又哪能特别例外呢?   【原文之五】   汝曹兄弟叔侄,自来岁正月为始,每三六九日一会,作文一篇,一月可得九篇。不疏不数(1),但不可间断,不可草草塞责。一题入手,先讲求书理(2)极透澈,然后布格遣词,须语语有着落(3),勿作影响语(4),勿作艰涩(5)语,勿作累赘语,勿作雷同语。凡文中鲜亮出色之句,谓之调,调有高低;疏密相间,繁简得宜处,谓之格;此等处最宜理会。深悯人读时文,累千累百而不知理会,于身心毫无裨益。夫能理会,则数十篇百篇已足,焉用如此之多?不能理会,则读数千篇,与不读一字等。徒使精神瞆乱60,临文捉笔,依旧茫然,不过胸中旧套应副(7),安有名理精论,佳词妙句,奔汇于笔端乎?   所谓理会者,读一篇则先看其一篇之格,再味其一股之格,出落(8)之次第,讲题之发挥,前后竖义(9)之浅深,词调之华美,诵之极其熟,味之极其精。有与此等相类之题,有不相类之题。如何推广扩充?如此读一篇有一篇之益,又何必多,又何能多乎?每见汝曹读时文成帙(10),问之不能举其词,叩(11)之不能言其义;粗者不能,况其精者乎?自诳(12)乎,诳人乎?此绝不可解者,汝曹试静思之,亦不可解也。以后当力除此等之习。读文必期有用,不然宁可不读。古人有言,读生文不如玩(13)熟文。必以我之精神,包乎此一篇之外;以我之心思,入乎此一篇之中。噫嘻!此岂易言哉?   汝曹能如此用功,则笔下自然充裕,无补缉(14)、寒涩(15)、支离、冗泛、草率之态。汝每月寄所作九首来京,我看一会两会,则汝曹之用心不用心,务外不务外,了然矣。作文决不可使人代写,此最是大家子弟陋习。写文要工致(16),不可错落(17)涂抹,所关于色泽(18)不小也。汝曹不能面奉教言,每日展此一次,当有心会(19)。幼年当专攻举业,以为立身根本。诗且不必作,或可偶一为之。至诗余则断不可作。余生平未尝为此,亦不多看。苏、辛尚有豪气(20),余则靡靡(21),焉可近也?   【注解】   (1)不疏不数:不多不少。数,音“朔”。   (2)书理:文理。   (3)着落:归宿。   (4)影响语:空话,不切实际而没有意义的话。   (5)艰涩:艰深。   (6)瞆乱:昏乱。瞆:音“愧”;目中无睛。   (7)应副:即应付。   (8)出落:出句与落句,本指诗的首句与末句;今借以代写作全文之意。   (9)竖义:立义。   (10)成帙:形容其多。帙:音“至”;书套。   (11)叩:问。   (12)诳:音“狂”;欺骗。   (13)玩:同“玩”,音“万”;习。   (14)补缉:同补葺;修补之意。   (15)寒涩:偏僻艰深。   (16)工致:工巧细致。   (17)错落:参差不齐的样子。   (18)色泽:指文章的光彩。   (19)心会:即会心;领悟之意。   (20)苏、辛尚有豪气:苏、辛,即苏东坡与辛弃疾。辛弃疾,字幼安,自号稼轩居士,宋历城(今山东省济南市)人。辛弃疾是南宋最伟大的爱国诗人,诗文俱工,词作亦佳,为南宋一大宗派。豪气,才气纵横。   (21)靡靡:音“米”;低级趣味。   【讲评】   圃翁说,学习作文有要领:一是不荒疏,二是不频数,三是不间断,四是不敷衍。不荒疏就能保住成果,不频数就能不觉压力,不间断就能养成习惯,不敷衍就能确有收获。有这四者,作文终将循序渐进,直趋堂奥。习写作文的方法:一要彻底认清题意,二要妥切遣词布局。遣词用字有门道:一是不讲空头语,二是不写艰深字,三是不说啰唆话,四是不用抄袭辞;总之,要句句有归宿,语语不落空。文中鲜亮出色的句子,叫作“调”;各段文意的安排,或者疏密相间,或者繁简得宜,这叫作“格”。格调有高低,正是判定文章优劣好坏的标准,最值得我们注意。   选读时文不必求多,多而不知“理会”,等于“不读一字”,毫无意义。什么是“理会”?就是懂得分析文章的形式与内容。以时文为例,读一篇文章时,先看它全篇的“格”,再认它各段的“调”,然后辨它写作的顺序、题旨的发挥、立意的浅深和语言的华美,最后才将它读得滚瓜烂熟,以便从中淬取精华。如此以后,不管碰到同类或不同类的题目,都能先在心里有个准儿,或者据以推广扩充,或者因之改弦易辙,写出合乎要求的文章。这样作虽然极耗精神气力,一时之间无法多读;但是每读一篇必有读一篇的好处,所以自然也就没有多读的必要。   圃翁说:“读文必期有用,不然宁可不读。”有的人读时文,全不讲究用处,尽管成千累百的狼吞虎咽,篇篇皆如蜻蜓点水般,问他到底读了些什么,就连表面的语词都弄不清楚,更不用谈解析文章里面的精义了。这种读法,到底是欺瞒了别人,还是蒙骗了自己?“读书贵有新得,作文贵有新意”,读书是作文的基础工夫,只有读好了书,才可望把作文写好。如果读书不能纯熟运化,临到作文时,只见眼前茫然、心中一片空白,只好因陋就简,随便找个旧套应付。如此陈陈相因,笔下便只有支离破碎的结构,冗长断裂的文句,和空泛草率的文义,还提什么写出充裕的名理精论,和佳词妙句呢?   圃翁说,读书作文皆有戒:一、戒贪多务博,徒使精神昏乱;二、戒荒疏务外,以期日有进益;三、戒读生不读熟,读时精神心思不灌注;四、戒习文倩他人代写,这是世家子弟的大患。此外,写文要工整、细致,不可任易扭曲涂抹,这对文章整体的影响不小。   年轻时要全心求学,在“该读”的领域以外,如作诗这一类中年以后的嗜好,应尽量避免碰触;至于像词这一类,除苏东坡、辛弃疾等少数人的作品可读外,大半为“不可读”的东西,则千万不能太早涉猎,以免遭累受害。   【原文之六】   读书须明窗净几,案头不可多置书。读文作文,皆须宁神静气,目光炯然(1)。出文于题之上,最忌坠入云雾中,迷失出路。多读文而不熟,如将(2)不练之兵,临时全不得用,徒疲精劳神,与操空拳者无异。   作文以握管之人为大将,以精熟墨卷百篇为练兵,以杂读时艺为散卒,以题为坚垒。若神明不爽朗,是大将先坠云雾中,安能制胜?人人各有一种英华光气,但须磨链始出。譬如一草一卉,茍深培厚壅(3),尽其分量,其花亦有可观。而况于人乎?况于俊特之人乎?   天下有形之物,用则易匮(4)。惟人之才思气力,不用则日减,用则日增。但做出自己声光,如树将发花时,神壮气溢,觉与平时不同,则自然之机候(5)也。   读书人独宿,是第一义(6),试自己省察。馆中独宿时,漏下二鼓(7),灭烛就枕;待日出早起,梦境清明,神酣(8)气畅。以之读书则有益,以之作文必不潦草枯涩(9)。真所谓一日胜两日也。   【注解】   (1)炯然:眼光锐利的样子。炯,音“窘”。   (2)将:音“匠”;统率。   (3)深培厚壅:深厚的培植壅护。培,以土壅护或补养。壅:音“永”;以肥料或土培植物的根。   (4)匮:乏,竭。   (5)机候:适当的时间机会。   (6)义:正理。   (7)漏下二鼓:时到二更。漏,即更漏;古时视漏刻以传更,谓之更漏。   (8)酣:充畅痛快。   (9)枯涩:枯燥无味。   【讲评】   从表面看,读书好像全是手眼的工夫,实则心领神会才最重要。从古人的“读书有三到:眼到、口到、心到”,经过胡适先生的四到,到今人所讲的五到,“心到”一直都是读书方法的中心。因为没有“心”,眼耳手口将毫无运作的凭借,根本就留不住任何丝毫的痕迹。心灵最喜的是单纯宁静,最忌的是驳杂喧闹。所谓三心两意者,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结果是既画不成圆,也画不成方。用心不专,为人处世必不真,待人接物必不信,交友任事必不忠,读书作文必无成。所以读书作文的第一要务是:独宿清心、宁神静气。窗明几净的外在环境,可以澄定内在的心境;心境的澄定,足以提升读书的效率,助长文思的拓展,绝对只有百益而无一害。   作文若要好,读书不可少。多读文章,本是增进行文能力的好事,但前提是:必须读熟。读文而不熟,圃翁好有一比,“如将不练之兵,临时全不得用,徒疲精劳神,与操空拳者无异”!空拳打得再多,即使虎虎生风,毕竟不着边际,徒劳无功而已。   如果把作文比成打仗,作者便是统领指挥的大将,胸中烂熟的百篇范文,是训练精良的主力,参看时人的新作,算是散兵游击,攻击的目标是题目。临题神昏意晦,认不清题意,辨不明要旨,是大将先跌入了云雾之中,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出,怎么有办法克敌制胜?   每个人都有读书作文的潜力,只是必先经过一番磨链,尽自己的力量发挥,就有水落石出的可能。就好比花草树木,只须经过细心栽培,也都可以成长、开花和结果。一般人尽一般的努力,可得一般的成绩;如尽更大的努力,可有更大的成绩。特别优秀的人,稍作努力,便有不错的成绩;更加努力,成绩更佳;如果非常努力,那么他的成就将是非常的惊人。   天底下大多数的东西,都是越用所剩越少;但是时间、精神、体力、才华、智慧这些东西,却正好相反。尤其是年轻时代的才华和智慧,不仅是越用越多,而且增加的速度与质量,与人生的其他阶段相比,是既快又好。青少年时期,就像即将开花的树木枝干,特别显得强壮有生气。这些都是上天自然的厚赐,我们岂可轻易的浪费和辜负?

  练字体

  【原文之一】   楷书如坐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奔。人之形貌虽不同,然未有倾斜跛侧为佳者。故作楷书,以端庄严肃为尚;然须去矜束拘迫之态,而有雍容(1)和愉之象。斯晋书之所独擅也。分行布白(2),取乎匀净;然亦以自然为妙。《乐毅论》(3)如端人雅士(4),《黄庭经》(5)如碧落(6)仙人,《东方朔像赞》(7)如古贤前哲,《曹娥碑》(8)有孝女婉顺之容,《洛神赋》(9)有淑姿纤丽之态。盖各象其文以为体,要有骨有肉。一行之间,自相顾盼,如树木之枝叶扶疏,而彼此相让;如流水之沦漪(10)杂见,而先后相承:未有偏斜倾侧,各不相顾。绝无神彩步武(11),连络映带(12),而可称佳书者。细玩《兰亭》(13),委蛇(14)生动,千古如新;董文敏(15)书,大小疏密,于寻行数墨(16)之际最有趣。致学者当于此参之。   【注解】   (1)雍容:有威仪。   (2)布白:布局留白。   (3)乐毅论:三国魏夏侯玄作;小楷法帖,晋王羲之书。   (4)端人雅士:正人君子。   (5)黄庭经:道教经名,讲道家养生修炼之道,称脾脏为中央黄庭,于五脏中特重脾土,故名黄庭经;小楷法帖,相传为王羲之所书。   (6)碧落:天空。   (7)东方朔像赞:又名《东方朔画像赞》,法帖,唐颜真卿楷书;一说晋王羲之书。东方朔,汉厌次人,字曼倩,长于文辞,喜诙谐滑稽;像赞,画像上的赞语。   (8)曹娥碑:原为东汉上虞县令度尚,为孝女曹娥写的诔词,称《度尚曹娥诔词》,简称《曹娥诔词》。法帖,亦王羲之书。   (9)洛神赋:曹植作。小楷法帖,有晋王献之书十三行残本与元赵孟頫书两种。   (10)沦漪:水之波纹。漪,音“衣”。   (11)神彩步武:跟随他人的神韵色彩。   (12)连络映带:拖泥带水之意。   (13)兰亭:兰亭帖,晋王羲之所书之诗序,凡二十八行,三二四字;有重者皆构别体,遒媚劲健,历代所无。   (14)委蛇:音“威宜”;蜿曲的样子。   (15)董文敏:董其昌,字符宰,明华亭人,卒谥文敏。此人诗文俱佳,书法卓然成家。   (16)寻行数墨:探求字里行间的书写与布局。寻,探索;数,计算。   【讲评】   “练字”不同于“链字”。作文时推敲用字以求工稳叫“链字”;“练字”则是练习写字的意思。“练字”在今天有硬笔毛笔之分,在古代则无。民国以前,读书人的唯一出路,是参加科举考试,参加考试的方法是作文,毛笔便是作文唯一的书写工具(直至大学联考的初期,毛笔依然是作文的指定工具)。读书、作文、写字,是科举考试的三要件,缺一不可。“练字”因此成了古代士子的必修科目,称作“书法”。   学习书法,首先就是要认识书法。第一、各种书体都各有其不同样貌。例如楷书的样子,有如人端正坐着或站着;行书如同人的行走;草书就像人奔跑起来的样子。一般说起来,应试使用行草的时候极少,为了给阅卷者留个好印象,考生通常都以工笔楷书写作。楷书既有如人之端坐正立,自然以端庄严肃为佳,但又不宜太过端庄严肃,以免刻板呆滞。晋人书法最擅长的,就是在端庄严肃之中,不但没有拘束紧迫之感,反而有从容宽和之象,最值得我们学习效法。   第二、书法字体要符合作文的精神旨趣。初学书法,自然是以书体形态的临仿为主,渐次演练纯熟,以达自创一家体势之境。就书法论书法,这倒也是不错;但是如果确认书法还能有彰显文章之用,那我们便不得不赞同圃翁的这种说法了。他说,学《乐毅论》,就要学到有如乐毅般正人君子的神采;学《黄庭经》,就要学到写得有如天上仙人一般的飘逸;学《东方朔像赞》,就要学到写出古圣先贤的道德风范;学《曹娥碑》,就要有孝女婉顺的容貌;学《洛神赋》,就要有淑女的美丽姿态。这样书体与文意结合,才是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   第三、分行布局是展示书艺之美的重要因素,不可等闲。简括而言,分行布局的要领在匀、净两字。推广而言,行与行之间,要求如树木之虽然枝繁叶茂,却仍各拥舒展空间,互不妨碍;字与字之间,也要如同流水的波纹般,虽不相连,却气脉彼此相承相接。   总之:学习书法,自认识书法起;认识书法,可以晋人书法为开端。在行文书写的婉转流畅上,《兰亭帖》值得细品;在字体结构的安排布局上,董其昌的作品可以详参。   【原文之二】   学字当专一:择古人佳帖,或时人墨迹,与己笔路相近者,专心学之。若朝更夕改,见异而迁,鲜有得成者。楷书如端坐,须庄严宽裕,而神彩自然掩映(1)。若体格不匀净(2),而遽讲(3)流动,失其本矣。   汝小字可学《乐毅论》。前见所写《乐志论》,大有进步,今当一心临仿之。每日明窗净几,笔精墨良,以白奏本纸(4)临四五百字。亦不须太多,但工夫不可间断。纸画乌丝格(5);古人最重分行布白,故以整齐匀净为要。学字忌飞动草率,大小不匀,而妄言奇古磊落(6),终无进步矣。   行书亦宜专心一家。赵松雪(7)佩玉垂绅(8),丰神清贵,而其原本则《圣教序》(9);《兰亭》犹见晋人风度,不可訾议(10)之也。汝作联字(11),亦颇有丰秀之致。今专学松雪,亦可望其有进,但不可任意变迁耳。   【注解】   (1)掩映:隐约映照;即逐渐显现之意。   (2)体格不匀净:格式不够整齐干净。   (3)遽讲:匆忙讲求。遽,音“具”。   (4)奏本纸:臣民具疏上奏朝廷时所用的纸。   (5)乌丝格:黑线画的格子。   (6)奇古磊落:奇特古异错杂。   (7)赵松雪:赵梦頫,元人,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善书法,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   (8)佩玉垂绅:原是任官者的装饰;形容赵松雪书法的高贵庄重。   (9)圣教序:唐碑,为太宗述玄奘法师至西域求经译布中夏事,末附玄奘所译心经;有褚遂良楷体,及集王羲之字草书两种。   (10)訾议:诋毁批评。訾,音“紫”。   (11)联字:楹联,对联。   【讲评】   作文是发表的方式之一。为了沟通事理、传达感情、记述经验,我们都必须学习发表。发表的方法,不是用口说,就是用笔写。笔写的就称为作文。作文的工具,今人多用硬笔,古人却只有毛笔一种。所以,就古代的读书人而言,书法不是艺术品,写毛笔字也称不上是休闲;就跟今天莘莘学子的写字一样,是一门扎扎实实的功课,也是必须好好磨链的“工夫”。   今天我们的“写字”课程,从国小一年级排起;古时候也几乎从开始“读书”时就有。学习写字跟读书、作文一样,都是要专心。专心学字的第一步,就是选择一种跟自己笔路相近的书体,或为古代的名帖,或是近人的佳作,专心临仿学习。什么是跟自己笔路相近的书体?就是自己看了喜欢,自信可以学习得来的字样。通常是得从正楷开始。因为正楷不仅是应考之所须,也是练习一切书体的基础;有如画画里的素描,音乐里的视唱一般。正楷的特色是端庄、严肃、宽裕,有如祭祀行礼时恭敬的坐态或立姿。必须正楷学习妥切,才可谈及其他如急走奔跑的行书草书等。今有许多青年学生,或者不懂,或者偷懒,还没好好的写几天楷书,就想学狂草、写甲骨,总以为反正笔画就是一团乱,谁还分得出什么是什么。殊不知书法的工巧,全在笔力、间架和气势,都得经由长时间的磨链积累始出;尤其分行布局的工夫,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中得到。   学会一种书体,不见得就会另一种书体;但是学会了一家,通常很快就能学会另一家。所谓“一家通,百家通”。圃翁要他的子弟晚辈,楷书选《乐毅论》,行书选元人赵梦頫的作品。因为赵梦頫书法的高贵庄重、秀润妍丽、从容娴雅,都是从唐《圣教序》碑和晋《兰亭序》帖中,得其真传而来,算得上都是王羲之一家师法了。这一点值得我们参考。   圃翁置身科举时代,一心想望他的后人读书仕进,在读书作文方法上,殷切叮嘱,几近唠叨;在学字一项,也尽说与考试有关的小楷。《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像赞》、《曹娥碑》、《洛神赋》等等,全是小楷。今天我们学习书法艺术,这层束缚倒是首先要去除的。

  ●养身篇

  【小序】

  保养身体的目的有二:第一是尽我们为人子女的孝思,让父母在有生之年,不必为我们的伤病痛创而烦心操劳;其次是“致寿”,就是拥有健康,快快乐乐活足上苍所赋予我们的年岁,完成人生的旅程。   保养身体的方法很多,圃翁说,重要的不过以下几种:第一要注意饮食。不暴饮、不暴食,不过饱、不过饥,营养均衡,定时用餐。第二要注意冷热。盖被穿衣看天候,冷了就要加,热了就要减,不可恣意随兴。第三要除戒恶习。烟酒嫖赌不可染,声色犬马不涉猎,也无贪婪、也不怠惰。第四是不乱发脾气。败事之前不必怒,事败之后怒无益;既破坏情谊,又伤害自己,只有百害无一利。第五是不要多操心。未作之事,操心无益;事作成了,不必操心;事作坏了,操心又于事何补?第六是不要太操劳。人的精神气力有限,工作效率也有限,多少时间做多少事,超过了负荷叫透支,透支的结果就是提早把自己用完报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宁可细水长流,不要杀鸡取卵。以上这些,只要有一项不注意,就足以致病,给父母带来忧虑及操劳,成为“毁伤”自己的不孝子。   古人论致寿之道有四,就是慈、俭、和、静。慈是心慈,就是做到不损人、不害事、戒杀生、慎剪伐。俭是行俭,就是做到能省则省、珍惜资源、造福惜福。和是气和,就是做到胸襟宽厚、满心欢喜、笑口常开。静是意静,就是做到身不过劳、心不轻动、顺意随缘、水到渠成。以上四者,全围绕在人的心术修养方面。的确,“人者心之器”,谈致寿,舍养心之外别无他途。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同样是从这一方面出发,说明寿命的长短,跟人心的修养,有着莫大的关系。   近世的科学家,对人体生命的延续有此一说:生命的延续,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人身要从太阳里,藉辐射作用,获得稀有金属物质的补充;但这必须在心理平衡状态下始能办到。这更进一步的强调了——心理状态在决定人身寿夭上所占的比重。这一说也同时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早被医生判了死刑的重症患者,却凭借自我强烈的求生意志,奇迹式的存活了下来;相反的,那些原本病不该死的人,却因为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而提早与世长辞。   心理平衡的状态,儒家称为“仁”。孔子说的“仁者不忧”,就是一种心理平衡状态的体现;“仁者乐山”,朱子说是“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其实正是假藉山的厚重不动,来象征人心理平衡状态的一种说法;“仁者寿”,也正是说明心理的平衡,足以维持生命延续的意思。   人类既是生物的一种,当与他种生物一样,具有生生死死的轮回,不会有例外。人类追求永生的努力,古代的炼丹服药、导引吐纳,近世的冷冻换血、胚胎再生等,已给了我们明确的反证,不必再试。因此,保养身体的目的,只是将生命的长度,尽量延续下去而已。生命的长度,各生物间颇不一致。《庄子》里说:朝菌的寿命是一天;寒蝉的寿命是三个月;而楚南的冥灵树和上古的大椿树,却分别以五百年和八千年作一个季节。人类的寿命,到底要多少才算“致寿”呢?根据大陆“抗衰老研究中心”的于夫教授说,应该是一百五十三岁,增减十五岁之间。我们不妨以此为努力的目标吧!   【原文之一】   圃翁曰:昔人论致寿之道有四,曰慈、曰俭、曰和、曰静。   人能慈心于物,不为一切害人之事,即一言有损于人,亦不轻发。推之戒杀生以惜物命,慎剪伐以养天和。无论冥报(1)不爽,即胸中一段吉祥恺悌(2)之气,自然灾沴(3)不干,而可以长龄矣。   人生福享,皆有分数(4)。惜福之人,福尝有余;暴殄(5)之人,易至罄竭。故老氏以俭为宝。不止财用当俭而已,一切事常思俭啬(6)之义,方有余地。俭于饮食,可以养脾胃;俭于嗜欲(7),可以聚精神;俭于言语,可以养气息非;俭于交游,可以择友寡过;俭于酬错,可以养身息劳;俭于夜坐,可以安神舒体;俭于饮酒,可以清心养德;俭于思虑,可以蠲(8)烦去扰。凡事省得一分,即受一分之益。大约天下事,万不得已者,不过十之一二。初见以为不可已,细算之亦非万不可已。如此逐渐省去,但日见事之少。白香山诗云:“我有一言君记取,世间自取苦人多。”(9)今试问劳扰烦苦之人:此事亦尽可已,果属万不可已者乎?当必恍然自失矣。   人常和悦,则心气冲(10)而五脏安;昔人所谓养欢喜神。真定(11)梁公每语人:日间办理公事,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12)大笑,以发抒一日劳顿郁结(13)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何文端公(14)时,曾有乡人过百岁。公扣其术,答曰:“予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欢,从不知忧恼。”噫!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   传曰“仁者静”;又曰“知者动”(15)。每见气躁之人,举动轻佻(16),多不得寿。古人谓砚以世计,墨以时(17)计,笔以日计:动静之分也。静之义有二:一则身不过劳;一则心不轻动。凡遇一切劳顿、忧惶、喜乐、恐惧之事,外则顺以应之,此心凝然不动,如澄潭、如古井,则志一动气(18),外间之纷扰皆退听(19)矣。   此四者于养生之理,极为切实,较之服药引导(20),奚啻万倍哉?若服药,则物性易偏,或多燥滞(21);引导吐纳(22),则易至作辍。必以四者为根本,不可舍本而务末也。《道德经》(23)五千言,其要旨不外于此。铭之座右,时时体察,当有裨益耳。   【注解】   (1)冥报:暗中之善恶报应。   (2)恺悌:和乐平易。恺,音“楷”。   (3)灾沴:灾害。沴:音“力”;灾害恶气。   (4)分数:一定之数。分,音“忿”。   (5)暴殄:不知爱惜物力。殄,音“舔”。   (6)俭啬:节省。啬,即是俭。   (7)嗜欲:谓耳、目、口、鼻等之所欲。   (8)“白香山诗”二句:见《全唐诗》卷四百五十五·白居易三十二〈感兴二首〉之二。   (9)蠲:音“捐”;免除。   (10)心气冲:心意平和。   (11)真定:今河北省正定县。   (12)掀髯:笑时启口张须的样子。髯,音“然”。   (13)劳顿郁结:身体劳累疲倦,内心积聚抑郁不舒服。   (14)何文端公:何如宠,明桐城人,字康侯,号芝岳居士,谥文端。万历进士,官武英殿大学士。   (15)“传曰”二句:《论语》〈雍也〉原文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16)轻佻:举止不庄重。佻,音“条”。   (17)时:四时;即春、夏、秋、冬四季;亦即一年之意。   (18)志一动气:心志凝住浮动之气。   (19)退听:不听、不受,亦即不受影响之意。   (20)引导:摇筋骨,动肢节,为道家养生之法,即导引。   (21)燥滞:干燥停滞。   (22)吐纳:口吐出恶浊之气,鼻吸入清新之气,即吐故纳新,亦道家养生之法。   (23)道德经:亦名《老子》,春秋老聃撰,言道德之意,凡五千余言。   【原文之二】   养身之道:一在谨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以贻(1)父母之忧,安得(2)不时时谨凛(3)也!   【注解】   (1)贻:音“宜”;赠遗,送给。   (2)安得:怎么可以。   (3)谨凛:敬慎小心。凛:通懔,音“林”上声;敬畏之词。

  淡饮食

  【原文】   圃翁曰:古人以眠食二者为养生之要务。脏腑肠胃常令宽舒有余地,则真气得以流行而疾病少。吾乡吴友季善医;每赤日寒风(1),行长安道上不倦。人问之,曰:“予从不饱食,病安得入?”此食忌过饱之明征也。燔炙熬煎(2),香甘肥腻之物最悦口,而不宜于肠胃。彼肥腻易于粘滞,积久则腹痛气塞,寒暑偶侵,则疾作矣。放翁诗云:“倩盼作妖狐未惨,肥甘藏毒鸩犹轻。”(3)此老知摄生(4)哉!   炊饭极软熟,鸡肉之类只淡煮,菜羹清芬鲜洁渥之(5)。食只八分饱,后饮六安苦茗一杯;若劳顿饥饿,归先饮醇醪(6)一二杯,以开胸胃。陶诗云:“浊醪解劬饥”(7),盖藉之以开胃气也。如此,焉有不益人者乎?   且食忌多品,一席之间,遍食水陆,浓淡杂进,自然损脾。予谓:或鸡鱼凫豚(8)之类,只一二种饱食,良(9)为有益。此未尝闻之古昔,而以予意揣当如此。   【注解】   (1)赤日寒风:夏冬极热极冷之天气。   (2)燔炙熬煎:皆为烈火烧烤加诸食物之烹煮方法。燔,音“凡”。   (3)“放翁诗”二句:与妖艳的美女相比,狐狸精的害人手段还不算毒虐;与肥美甘甜的食物相比,鸩酒所藏的毒害还算轻。见《剑南诗稿》卷四十三〈养生〉诗。鸩,也作酖,音“镇”。   (4)摄生:养生。   (5)渥之:煮得浓浓的。渥,音“握”。   (6)醇醪:极浓的酒。醪,音“牢”。   (7)浊醪解劬饥:浓酒解除疲劳和饥饿。劬,音“渠”;疲劳。陶潜《和刘柴桑》诗云:“春醪解饥劬”。   (8)凫豚:音“服屯”;水鸭和小猪。   (9)良:甚,实在。   【讲评】   “人不是机器”,意思是说,人除了有机械作用的生理组织之外,还有其他机器所没有的理性与情感系统。一切的机器都需要补充燃料、停机休息、保养维护,才能长久顺畅的运作;就人身属于机械作用的生理组织这部分,也同样需要。对机器,我们称之补充燃料,对人而言是饮食;对机器,我们称之停机捡修,对人而言便是休息与睡眠。适时的停机保养与添加燃料,是延长机器使用年限的法门,正如同有了适当的饮食与睡眠,足以使人健康长寿一样。所以“古人以眠食二者为养生之要务”,是说好好的吃每一顿饭,并且好好的睡每一次觉,是保养身体重要的一步。   人毕竟不同于机器。机器所需的燃料,永远只能是它出厂时便已规定好的那一种品类,那一种规格;换了另外一种,它便不能适应。人的食物就不同。不同品类、不同规格的食物,同一个人吃了,不会影响他基本行为的功能;相同的食物,不同的人吃了,也能各自获得补充热能的满足。只是要注意:第一、不要吃得太饱;第二、不要吃得太腻就可以。这也是机器身上所没有的禁忌。   吃得太饱,对身体里负责消化的器官,是一种极大的伤害。因为它们工作的空间不足,逼使它们对于工作,不得不潦草的从事;而它们敷衍了事的结果,就是叫我们全身的细胞,都得不到足够数量,或合格质量的营养补充,因而对身体造成伤害。吃得太腻,一方面也会增加消化器官的工作负荷,一方面则是由于这种东西,本身便含有对身体有害的物质,因此,不管消化器官的工作做得彻不彻底,都对身体有不良的影响。陆游的诗说得好:若要谈论戕害身体的程度,吃下肥腻的食物,比喝泡了鸩鸟羽毛的毒酒,还要高出许多。这是我们在享受甘美香腻的食物之前,首先要琢磨考虑的。   食物只是补充人体能量的材料而已。人体在使用它之前,还须经消化的手续,所以选择与烹煮食物都必须讲究。一般说来,饭要软熟,肉要淡煮,汤要鲜浓。吃只能吃到八分饱,饭后可以饮茶助消化;如果太饿太累,饭前可以先来一杯开胃酒。以上是圃翁的经验之谈。   至于饮食的种类,应该多样而变换,切勿挑食或偏食,近代医学已经实验证明了。总之,多注意营养的均衡,才能吃出健康与长寿,这是无庸置疑的。   【原文之二】   圃翁曰:予少年嗜六安茶(1),中年饮武夷(2)而甘,后乃知岕茶(3)之妙。此三种可以终老,其他不必问矣。岕茶如名士(4),武夷如高士(5),六安如野士(6),皆可为岁寒之交。六安尤养脾,食饱最宜。但鄙性好多饮茶,终日不离瓯(7)碗,为宜节约耳。   【注解】   (1)六安茶:安徽省六安所产的茶,产自霍山,旧例于四月初八日进贡之后,始得发售。茶叶有蕊尖、贡尖、皇尖等名目;有毛者曰白茶,无毛者曰明茶。   (2)武夷:武夷茶为福建省武夷山所产红茶。   (3)岕茶:产于浙江省长兴县,为长兴茶之最上品。岕,音“介”。   (4)名士:称名高不仕者。   (5)高士:称高尚不仕者。   (6)野士:鄙野之士,质朴之人。   (7)瓯:音“欧”;用以酌酒饮茶之具。   【讲评】   茶,名列“开门七件事”之一,自古以来,便属重要的民生日用品;许多边疆的少数民族,由于常年肉食,茶对他们的重要性,甚至陵越其他六样,几乎与沙漠中的饮水等同。   茶是珍贵的农作物,需要特定的生长环境,经人工细心的栽培照顾,才能滋生成长。晋朝的杜育称它是长在“灵山惟岳”的“奇产”,“承丰壤之滋润,受甘灵之霄降”,到初秋始可摘取。然后以清水冲泡,装在陶碗,只见“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还没入口,便已叫双眼先饱餐了一顿。   茶的品种很多,即便同一品种,因季节、产地,制作工序,甚至冲泡方法等差异,都会显现不同的茶性:有性猛刚烈的,如少年;有性平温和的,如中年;有性寒凉爽的,如老年。但是不管其性如何,喝茶与其他的任何饮食一样,都应该懂得节制。《镜花缘》小说中,对饮茶无度之害,叙说极详。“茶若以性而论,除明目止渴之外,一无好处。《本草》言:常食去人脂,令人瘦;倘嗜茶太过,莫不百病丛生。”“若贪饮无度,早晚不离,到了后来,未有不元气暗损,精血渐消:或成痰饮,或成痞胀,或成痿痹,或成疝瘕;余如成洞泻,成呕逆,以及腹痛、黄瘦种种内伤,皆茶之为害。”“除滞消壅,一时之快虽佳,伤精败血,终身之害斯大。获益则功归茶力,贻患则不为茶灾,岂非福近易知,祸远难见吗?总之:除烦去腻,世固不可无茶;若嗜好无忌,暗中损人不少。”   这些讲法,虽是穿插在小说情节中,但证之近世医学,所言与事实若符合节,丝毫未爽,不可不信。圃翁当亦早已了然于心,只是迫于“病已深,业已成癖,稍有间断,其病更凶”,所以仅能以“宜节约耳”寄予他的后世及我们为戒。问我对饮茶的见解怎样?借用《镜花缘》里的一句话来回答,那就是:“多饮不如少饮,少饮不如不饮!”

  谨起居

  【原文之一】   安寝乃人生最乐。古人有言:不觅仙方觅睡方。冬夜以二鼓为度;暑月以一更为度。每笑人长夜酣饮不休,谓之消夜。夫人终日劳劳(1),夜则宴息(2),是极有味,何以消遣为?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3)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予山居颇闲,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4),不妨午睡数刻:焚香垂幕,净展桃笙(5)。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6)。   况居家最宜早起。倘日高客至,僮则垢面,婢且蓬头,庭除(7)未扫,灶突犹寒(8),大非雅事。昔何文端公居京师,同年诣(9)之,日晏(10)未起,久之方出。客问曰:“尊夫人亦未起耶?”答曰:“然。”客曰:“日高如此,内外家长皆未起,一家奴仆,其为奸盗诈伪,何所不至耶?”公瞿然(11)。自此至老不晏起。此太守公亲为予言者。   【注解】   (1)劳劳:即辛劳之意。   (2)宴息:安寝休息。   (3)清旭:清朗的早晨。旭,日出光明的样子。   (4)漏永:时间长,即日长之意。   (5)净展桃笙:打开清洁的寝席,准备睡觉。桃笙,四川阆中万山中有桃笙竹,节高而皮软,杀其青可作簟,暑月寝之无汗,故人呼簟为桃笙。   (6)天际真人:天上的真人,极言其舒适与满足。   (7)庭除:庭前阶下。   (8)灶突犹寒:尚未生火煮饭。灶突,灶上烟囱。   (9)诣:音“意”;来访。   (10)日晏:时候已晚。   (11)瞿然:惊视的样子。瞿,音“具”。   【讲评】   每晚一睡是一日之间最舒爽事;一觉到天亮,更是人生至高无上的美事。健康的人在该睡觉的时候睡,在该起床的时候起。睡起之后,便又是生龙活虎一般,尽扫昨夜的疲态与倦容。年轻人活力旺沛,白天呼朋引伴,狂欢笑闹,往往不觉时间飞逝,夜将尽、更将阑;及至恍然惊觉,便已错过了睡觉的时候。年轻人有充盛的精力,半是由于年轻,半也是得自每晚充分的休息。现在错过了该睡觉的时间,如果早晨仍须照常起床,缩短了睡眠时间,必不可免的要影响了精神;如果为了不影响精神而睡足,那又必定要耽误早晨的时光。“晚上不睡觉,白天不起床”,这是许多年轻人常患的毛病。   若是早晨可以不用起,那么晚上迟些睡倒也不妨,有许多上夜班的人,便都是如此。坏的是年轻人多半正在学,通常都得一大早就赶着去上学,早晨是不可能多睡的了。晚上不睡觉,早晨要赶早,睡眠既不足,精神从何来?勉强支撑,读书的效益又有多少?青年学生正值发育的高峰,作息无常,日夜颠倒,必将因为生理代谢失调,造成体质劣化的后果。年轻时代,不能给健康立下良好基础,又哪来欢乐长寿的老年呢?   该起的时候起不来,是由于该睡的时候没有睡;该睡的时候睡不着,又是由于不该睡的时候睡多了。一个人睡得太多,不仅解不了疲劳,甚且越睡越累,整日的头昏脑胀、不辨东西,既浪费了时间,也伤害了身体。因此,早睡早起精神好,一直是坊间流传,历久不衰的名言和见证。早晨时光空气爽朗,精神清新,最宜于思考学习,不论听英文、作数理,背诗词、写书法,皆有善益。尤其夏天,太阳早出,藉天光或运动或看书或静坐冥想,对这即将到来的一天,将有莫大的帮助。古人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又说:“早起抵三光。”曾文正公更说:“做人从早起起。”都是明示早晨时光的宝贵,以及应该善用早起时光的意思。我们怎能不特加注意珍惜呢?   【原文之二】   父母之爱子,第一望其康宁(1),第二冀(2)其成名,第三愿其保家。语曰:“父母惟其疾之忧。”(3)夫子以此答武伯之问孝。至哉斯言(4)!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   【注解】   (1)康宁:平安无病。   (2)冀:希望。   (3)父母惟其疾之忧:父母只担忧子女生病。其,指子女。语出《论语》〈为政〉。   (4)至哉斯言:这句话说得真好。至哉,极端的叹辞。   【讲评】   圃翁说,父母爱护子女的心意,希望他们第一是康宁,第二是成名,第三是保家。   康宁就是身体健康、平安无事的意思。在父母眼中,子女不管长得有多大,永远只是婴儿般的娇弱稚小,需要扶持,需要帮忙。子女的困难,就是父母的困难,急迫性甚至超过自己;子女的病痛,也就是父母的病痛,甚至远超过父母切身所受。孟武伯问孝。孔子说:“父母最担忧的是子女生病,所以子女应该体念亲心,好好保养身体,以免父母忧心。”这句话透露了千古以来仁父慈母的衷肠,一心念念记挂的不是自己,而是子女。父母希望子女身体健康,因为健康是一切的基础,没有强健的身心,就没有事业,也就没有家庭。所以,为了不要让父母担忧,孝顺父母的第一步,就是保养好自己的身体。《孝经》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正是这个意思。   成名是立功创业,成就声名;也就是圃翁说读书目的中的“取科名、掇青紫”的意思。其实这也正是保身平安的另一种方式。《战国策》〈赵策〉“触詟说赵太后”的故事里,起先赵太后坚持不愿叫他的儿子长安君,前去齐国作人质,以换取齐军的支援,就是冀望子女康宁的父母之爱护心意;后来,触詟却仍然以他对子女的关爱之情,说动了赵太后,答应让长安君去作人质,以这项为救国而冒险的行为,成就他的功名地位。为人子女的,通常很难感受到父母这种用心的良苦。   保家是立业成家,延续香火;也就是圃翁说读书目的中的“继家声、荣宗祊”的意思。要保家,还是得先从保养身体的基本上作起。保养身体的方法,不外节饮食、慎寒暑、谨嗜欲、寡言语等。节饮食可以长寿得年,慎寒暑可以安体祛病,谨嗜欲可以聚精保神,寡言语可以息灾免祸。总之,凡事要懂得自爱,绝不容稍有疏忽不注意,既使自己受到伤害,还连累父母忧心,那就是大大的不孝。然而父母所忧心的,还不止这些。举凡你的品德不长进,学业成绩差,亲近邪佞,远离正人君子,或者疏于检讨自己,言语行为有缺失,这些种种,没有一样不是“病”。这一类的病,尤其令父母痛心无已,伤感莫名。所以,我们要时时谨勉,日有所进,月有所得,长保此身,才能慰得了亲心,也才不愧为孝子。   语云: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下能养。父母生养子女,几乎少有想望其“能养”的;奉养父母也绝不以“能养”为已足。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子女,我们不敢说一定得作到显亲扬名,垂诸万世;但至少在父母有生之年,我们都应该能事之以礼,并谨身洁爱,不辱身失行,播恶遗臭,带给父母无穷的污辱。这样才稍稍算是尽到了为人子女的孝道。

  保精神

  【原文】   古人读《文选》(1)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涵珠而川媚。”(2)此真是至言(3)。尝见兰蕙芍药(4)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虫蚁所食,则花萎(5)矣。又见笋初出当晓(6),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7)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间(8)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9)行”是也。若侵晓(10)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11)全在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12)固不在多也。   【注解】   (1)文选:《昭明文选》,梁昭明太子萧统编,选录上自秦、汉,下至齐、梁之诗文三十卷,(唐李善析为六十卷加注),为我国诗文总集之祖。   (2)“石蕴玉而山辉”二句:石藏美玉,山必有光;水涵明珠,川则美好。语见晋陆机〈文赋〉。   (3)至言:至切之言,至善之言。   (4)兰蕙芍药:指高贵的植物。兰、蕙、芍药三者皆为香草。   (5)萎:音“威”;衰败。   (6)当晓:正逢早晨。   (7)敛:收,聚。   (8)田间:钱澄之,明末桐城人,原名秉镫,字饮光,自号“田间老人”。著有《田间易学》《田间诗学》《庄屈合诂》《藏山阁稿》《田间集》等书。   (9)梢:音“烧”;树枝的顶尖。   (10)侵晓:天渐明时;即侵早。   (11)元气:人的精气。   (12)得诀:获得要诀。诀,指养生之理。   【讲评】   刘禹锡《陋室铭》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山因为有仙而名,水因为有龙而灵;同样的,室因为居住的人有德而馨。荀子《劝学篇》也说:“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环境受人为的影响之大,于此可见。   山不高,何以知道其有仙;水不深,何以知道其有龙?因为看的人不囿于山的高低与水的深浅,没有成见,不默认立场,按部就班,逐一探究,因而发现,此其一。或者山虽不高,但仙气缭绕;水虽不深,但风烟滚滚,使人一见而知有异,细加探究,终于发现,此其二。陋室之德,当然也是经由这两个途迳散播芳香的。   “德”当然不会真有芳香的味道,好让我们去寻香而至;因为它是既无味无嗅,而且是无形无影的;如果要勉强拿个“东西”来与之相比,包藏在山石堆中的璧玉,蕴涵在深河水里的美珠,或者就是早晨香兰蒂上凝结的露珠,都差不多算是。玉,展示了山石的光;珠,辉映了川水的美;露珠,也具体呈现了植物的精华媚力;与人的“德馨”,十分接近。植物群中,不止香兰这类高贵的有露珠,其他那些有用的,像笋的尖端、稻的梢头等也都有。如果一个人经过了含英内敛、蕴炼修养之后,应该也都可以如同这些植物般,吐露出或多或少的德行的光辉,成为或是高贵,或是有用的人。   植物的露珠,并非长久的挂在外头,而是“夕现而朝敛”。如果你不起个大早,如果你无心细看,如果你粗枝大叶,你都将与之擦身而过,无缘识荆。想要发现“馨德”的人,我们就必须不在乎山的高低与水的深浅,没有成见,没有执著,自然而客观的去欣赏品味;如果想要让“馨德”外现,我们或许必须更加努力,看看能否使陋室之外,蒸腾缭绕仙气与滚滚风烟才行。   “露珠”是修养的结晶,也是休息的结果。人经过一天的拼斗操劳以后,必须利用夜晚的时间,养精蓄锐、恢复活力,以便承续下一波的工作及挑战。语云,休息是为了要走更长远的路,正是此意。休息得不够,体力尽失,精神全无,则形容枯槁,步履蹒跚,不须看他工作,便可直接打他分数不及格。田间老人的诗里说,晚间可见露珠往植物枝叶的尖端走,那就表示明日它还有充沛的活力望上长。如果清晨不见那植物梢顶的露珠,那就表示该植物已失去生长的活力,可以把它摘下来食用了。对于人而言,失去了“露珠”,不是意谓著失去求生的意志,便是表示缺乏充足的睡眠和休息。没有了求生意志的毛病比较难,但如果只是休息不够的元气损伤,好好的睡一觉便成了。年轻人脸上焕发的精神光辉,全来自睡眠,养生致寿的道理也全在此,真正不可等闲而视。

  ●交友篇

  【小序】

  语云:“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又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这两句话,把朋友的重要,一举揭露无遗。在家多半是尚未成人的时候,“靠父母”的时间不会太长;等到长大以后,必须离家出外打拼,依靠朋友的时间,相对就长了。而且父母各只有一个,比起朋友的可以无穷无尽,那助益就更显得少而且短了。的确,朋友是人生道上重要的伴侣,可以陪着我们跨高山、越大海,披荆斩棘,辟荒垦地,开创事业。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朋友还可以给我们鼓励、督促、慰藉和资助,让我们能够再接再厉,不敢疏忽懈怠,并且重拾奋斗的勇气与毅力,努力冲刺,航向成功的彼岸。要好的朋友,与我们同心想、共感受:当我们成功了,他会为我们高兴;当我们失败了,他也会为我们掉泪。我们欢乐他欣悦,我们哀伤他悲愁;我们有余他共享,我们不足他分摊。设若人生之路缺少同行的好友,那就不仅仅是孤单寂寞,你还将有如残了手、瘸了腿、瞎眼聋耳般的局促与不适。《礼记》〈学记〉上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比较之下,这么一点儿难过,又不算什么了。   朋友与我们彼此扶持,互相提携,一起成长,共存共荣,真是人生旅程中不可或缺的倚仗。但这也并不表示我们都需要很多朋友,或是人人都可以作我的朋友。因为第一,朋友是要交往的,你有多少的闲工夫,足以应付那绵绵不绝的酬酢?第二,朋友的交往不仅仅是吃饭喝酒,应酬往来而已;见面招呼,点头寒暄而心意不通,不算朋友。第三,如果朋友不能为我,当然不值一交;相同的,倘若我不能为朋友,朋友又何须交我?要用心去结交,要注力去涵养的,朋友哪里能够多;个个都能有助益,又哪里需要多。何况朋友一多,交情淡泊,如有似无;良莠不齐,似益实害。是以简交游、慎择友,诚为人生交友的两大课题。简交游就是要交往的朋友尽量简单化,勿使龙蛇杂处,骥荦并陈;慎择友则是谨慎选择,不因夸示己能而广交,不为逞扬己行而滥交。如对方非己所熟知,或己之朋友所熟知者,则暂不深交;其兴趣或从事行业,非自己所熟知之领域的人,则不广交。如此则朋友是真正的朋友,而不是徒托空名而已;这么一来,吃亏上当遭骗受累的机会,也将大大的减低。   以我们读书人而言,首当交友的对象,亦应是读书人。这样就可以在学业德行识见操守志节上多所砥砺劝勉,共求进步;但仍须善加简选,凡素行欠缺,涵养羞涩,诚信不足的人,都必得敬而远之,勿去招惹。曾子说的“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的谦谦君子,应就是我们在交友中,对自己、也是对朋友的最高期许了。

  简交游

  【原文】   圃翁曰:古人美王司徒之德,曰:“门无杂宾。”(1)此最有味。大约门下奔走之客,有损无益。主人以清正高简(2)安静为美,于彼何利焉?可以啖(3)之以利,可以动之以名,可以怵(4)之以利害,则欣动(5)其主人。主人不可动,则诱其子弟、诱其僮仆:外探无稽之言,以荧惑(6)其视听;内泄机密之语,以夸示其交游。甚且以伪为真,将无作有,以侥幸其语之或验,则从中而取利焉。或居要津(7)之位,或处权势之地,尤当远之益远也。又有挟术技以游者,彼皆藉一艺以售其身(8),渐与仕宦相亲密,而遂以乘机遘会(9);其本念决不在专售其技也。挟术以游者,往往如此。故此辈之朴讷迂钝(10)者,犹当慎其晋接(11);若狡黠便佞(12),好生事端,踪迹诡密者,以不识其人,不知其姓名为善。勿曰:“我持正,彼安能惑我?我明察,彼不能蔽我!”恐久之自堕其术中,而不能出也。   【注解】   (1)门无杂宾:谓不妄交接。语见《晋书》〈刘惔传〉:“累迁丹杨尹。为政清整,门无杂宾。”   (2)清正高简:清廉公正高尚简单。   (3)啖:音“但”;饵诱。   (4)怵:音“触”;恐吓胁迫。   (5)欣动:宾客欣喜于说动主人。   (6)荧惑:以迷离之言使人炫惑。荧,音“萤”。   (7)要津:犹要路,指显重的地位。   (8)售其身:推销自己。其,指宾客。   (9)遘会:相遇聚合。遘,音“构”。   (10)朴讷迂钝:朴拙木讷迂直驽钝。讷,音“纳”。   (11)晋接:本谓人臣升进而蒙天子接见;今称交接曰晋接。   (12)狡黠便佞:刁诈、习于口语而无闻见之实。黠,音“峡”;便,音“篇”阳平;佞,音“宁”去声。   【讲评】   圃翁说,古人赞美王司徒的为人,用了四个很有意思的字,叫“门无杂宾”,意思是他不随便与人交往接触,也就是说,在他家大门进出的,绝对没有那些专门制造机会,和寻找机会的闲杂人等。大致说来,栖栖遑遑奔走钻营的客人,多半对主人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因为,如果主人生性清廉寡取,生活简单正直,在官场上,不拍马逢迎,也不应对酬酢;私底下不收礼受贿,也不包工程、揽诉讼,没有贪污图利,又没鬻官卖爵,这样,对钻营奔走的人,能够提供什么样的好处?既然不能提供好处,他还干嘛在你这儿汲汲营营的奔走串联呢?大凡巴结的人,都是有所为而来,不是想藉你的名谋财,就是想靠你的势得益,甚或假藉你的职权欺害他人。等到东窗事发,他却又一走了之,空留下满地的滥污待你善后;如果他发现主人骗不动,便会转而向你的手下、近亲去下手,一旦你的近亲手下入了彀,其结果也是一样的。这就是“杂宾”之害。   战国时齐国的孟尝君,担任齐相的时间很长,在历史上以拥有最多食客著名,也以拥有许多谋士著称。他的谋士为他做了许多大事,其中一件从秦国历险脱逃的经过,被司马迁写在《史记》里,使他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不料到了宋朝,却被王安石在〈读孟尝君传〉里,直接奚落为“鸡鸣狗盗”的头子。这就是受了“门有杂宾”之累了。   同样是孟尝君的故事,在《战国策》〈齐策〉里记载,他有一个名叫冯谖的食客,先是贫乏不能自存,要求寄食孟尝君门下;由于不受重视,便屡屡以弹铗而歌的方式,先后得到了食有鱼、出有车、居有家的待遇。但是他还不满足,借着自荐替孟尝君收债的机会,到薛地矫命把债券给烧了,还回来报告说他替孟尝君买了“义”。从此,他便掌握了孟尝君的一切计谋筹画,替孟尝君巩固在齐的地位,让孟尝君“高枕无忧”数十年,没犯过什么小错。我们真要为孟尝君暗捏一把冷汗,也要钦羨孟尝君的福大命大。试想想,当冯谖一手掌握著孟尝君的进退行止之时,如果他稍有一点点偏邪,或多为自己着想一点时,孟尝君将要被置放于何地?而历史上还会有今天我们所熟知的孟尝君吗?   因此,与人交游,首须注意远离诱惑。来路不明、或自恃技艺超群的人,尤须远避。不要被他们的“特异功能”所眩,也不要对自己的心、眼太过自信。须知:不是心不动,只缘未到动心时。等到受了骗上了当,再要后悔也来不及了。报载那些栽在金光党之手的人,正是我们交游最好的借镜。

  慎择友

  【原文之一】   四者(1)立身行己(2)之道,已有崖岸(3);而其关键切要,则又在于择友。人生二十内外,渐远于师保(4)之严,未跻(5)于成人之列。此时知识大开,性情未定,父师之训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听,惟朋友之言,甘如醴(6)而芳若兰。脱(7)有一淫朋匪友,阑入其侧,朝夕浸灌,鲜有不为其所移者。从前四事,遂荡然(8)而莫可收拾矣。此予幼年时知之最切。   今亲戚中,倘有此等之人,则踪迹常令疏远,不必亲密。若朋友则直以不识其颜面,不知其姓名为善;比之毒草哑泉,更当远避。芸圃有诗云:“于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妩媚人。”(9)盖痛乎其言之矣。择友何以知其贤否?亦即前四件能行者为良友,不能行者为非良友。   予暑中退休,稍有暇晷(10),遂举胸中所欲言者,笔之于此。语虽无文,然三十馀年涉履仕途(11),多逢险阻,人情物理,知之颇熟,言之较亲,后人勿以予言为迂而远于事情也。   【注解】   (1)四者:指立品、读书、养身、俭用。参见〈立品篇〉“慎威仪”目。   (2)立身行己:处世待人,自己行事。   (3)崖岸:兀傲严峻的行为和德性。   (4)师保:师长教诲。   (5)跻:音“基”;登,升。   (6)醴:音“李”;甜酒,甘泉。   (7)脱:若,或然之词。   (8)荡然:全数失去。   (9)于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妩媚人:今天路上嘲弄你的人,以前曾是你酒樽之前的嘉客。揶揄,音“爷鱼”,嘲弄。妩媚,姿态可爱;妩,音“五”。   (10)暇晷:音“下轨”;空闲的时日。   (11)涉履仕途:经历仕宦登进的路。   【讲评】   圃翁说,立品、读书、养身、俭用这四件事,是处世待人和自己行事的基础,每个人都要从小就开始接触、学习、修炼,并且实行;到了二十岁前后,差不多都有了相当的成果和心得,继续进行下去,这一辈子做人持家的依循标准就确立了。但是,就在二十岁左右,有一项影响你人生成败的关键出现了,那就是怎样选择朋友来交往。   一个人到了二十岁前后,人生的历练不是没有就是很少,所有的尝试都刚起步,需要朋友的帮忙扶持,一起摸索人生的方向,共同努力走出康庄大道;怕的就是交到了“淫朋匪友”,整日里不是在你耳边叽呱伤风败德之言,便是在你眼前表演毁世弃俗之行,一开始就带你踏入歧路。这样,你的人生还有什么前途可言?二十岁左右,正是半大不小,似懂非懂的尴尬年龄。外表个子等生理特征,看起来好像是大人;内在思想等心理发展,却仍是十足的小孩。他们拥有许多的基本知识,说起话来也都头头是道,但是判断的精确度显然不够;虽也孕育了相当的理性与感情,但是却又时常左右摇摆,下不了决定。这时候,父母的管束,他们认为是代沟,将之弃置一旁;师长的教诲,他们认为是古板,根本不予理会。只有朋友的话,听起来像喝甜酒、嗅香花一般,舒服到了骨子里。如果选对了朋友,便可能快快乐乐迈向成功的坦途;不幸而没有选对朋友,从小被辛辛苦苦所培养训练的成果,便一举付之东流了,实在可惜。   有人说,朋友好像武士身上的佩剑,是开创事业的帮手,也是为非作歹的帮凶。这个帮凶,不止能帮你伤害别人,更可怕的是能帮助别人伤害你。因为是你的朋友,与你相知相熟,你的劲击他避过,你的弱点他猛攻,他对你伤害的程度,恐怕要比跟你不相干人的伤害,要大上许多倍;这当中还不包括失掉友谊,这一层情感的创痛在内。芸圃的诗说,以前曾是你宴席上的美客人,如今却在街上当众嘲弄你。是可忍,孰不可忍?选择朋友,千万要张大你的双眼才行。   【原文之二】   人生以择友为第一事。自就塾以后,有室有家,渐远父母之教,初离师保之严。此时乍得友朋,投契(1)缔交,其言甘如兰芷,甚至父母兄弟妻子之言,皆不听受,惟朋友之言是信。一有匪人(2)侧于间,德性未定,识见未纯,鲜未有不为其移者。余见此屡矣。至仕宦之子弟尤甚,一入其彀中(3),迷而不悟,脱有尊长诫谕,反生闲隙,益滋乖张(4)。故余家训有云:“保家莫如择友”,盖痛心疾首(5)其言之也。   汝辈但于至戚中,观其德性谨厚,好读书者,交友两三人足矣。况内有兄弟互相师友,亦不至岑寂(6)。且势利言之,汝则温饱来交者,岂能皆有文章道德之切劘(7)?平居则有酒食之费,应酬之扰;一遇婚丧有无,则有资给称贷(8)之事;甚至有争讼(9)外侮,则又有关说救援之事。平昔既与之契密,临事却之(10),必生怨毒反唇(11)。故余以为宜慎之于始也。   况且游戏征逐(12),耗精神而荒正业,广言谈而滋是非,种种弊端,不可纪极。故特为痛切发挥之。昔人有戒:“饭不嚼便咽,路不看便走,话不想便说,事不思便做”,洵为格言。予益之曰:“友不择便交,气不忍便动,财不审(13)便取,衣不慎便脱。”   【注解】   (1)投契:情意相合。   (2)匪人:行为不正的人。   (3)彀中:本谓弓矢所及之地;今指陷于术中。彀,音“够”。   (4)益滋乖张:越生不和。乖张,不和谐、不和好。   (5)痛心疾首:恨恶之极。痛心,伤心。   (6)岑寂:高而静。岑,音“涔”。   (7)切劘:切磋琢磨。劘,音“磨”。   (8)称贷:举债。   (9)争讼:相争而起诉。   (10)却之:不受而还。   (11)反唇:本为不服的样子,今作翻脸之意。   (12)征逐:朋友往来之繁密;或作“征逐”。   (13)审:详,明。   【讲评】   饭不嚼便咽,要噎著;路不看便走,要摔跤;话不想便说,要惹祸;事不思便做,要坏事;气不忍便动,要发怒;财不审便取,要伤廉;衣不慎便脱,要着凉。这些道理,没有哪一个人不知道。但是友不择便交的后果,却有许多年轻人不明白。年轻人也不是真的不明白,只是还没有遇到过坏朋友,或者是过度自信,总认为世上的事,没有不在他掌握之中的,朋友也不会例外。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再怎么有力的人,站在地球上,怎么也举不起地球来呀。俗语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朋友的力量便是这么的巨大,由不得你不相信,也由不得你不注意。   圃翁说,关系人生成败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选择交往的朋友。好的朋友,犹如生柴起火的助燃剂,能够焕发我们人生的光辉;不好的朋友,就好像当头冷水,一盆就浇熄了我们辛苦煽起的火种。好的朋友会在你心灰意冷的时候鼓励你,在你放松懈怠的时候督促你,在你需要帮忙的时候协助你,在你辛苦有成的时候恭喜你;好的朋友会与你共同努力、一起成长。好的朋友“以文会友”,必须是好读书、有好文章可供琢磨学习;或“以友辅仁”,应当是德行谨厚,操守纯良,足堪砥砺切磋的。不好的朋友,他们只要吃喝玩乐,只求酒足饭饱。平时,你提供不起酒食与他应酬,提供不起钱财与他花用,他便说你不够朋友;有事,你提供不起资给与他支应,提供不起关说与他救援,他也要说你不够朋友。不够朋友,也并不是只要恢复为互不相干的路人便行,而是要看你成敌匪、当你成寇仇,还不知什么时候,会有什么样的祸害,要加给你呢!   因此,朋友绝不是随随便便,不须简选,便可以交谊来往的。“保家莫如择友”,圃翁以此谆谆诰诫他的子孙。因为不经精选而交上“损友”,则不但荒正业、滋是非、损时间、耗精神、伤身体、费金钱,甚至搞得身败名裂、前途隳坏、毁了一生。试看多少徘徊迷途,或身陷囹圄者,竟是深受“朋友”所“惠赐”的,能不警醒惕励吗?   【原文之三】   人生髫稚(1),不离父母;入塾则有严师傅督课,颇觉拘束。逮十六七岁时,父母渐视为成人,师傅亦渐不严惮(2)。此时知识初开,嬉游渐习,则必视朋友为性命。虽父母师保之训,与妻孥(3)之言,皆可不听。而朋友之言,则投若胶漆,契若芳兰(4)。所与正,则随之而正;所与邪,则随之而邪。此必然之理,身验之事也。   余镌(5)一图章,以示子弟,曰:“保家莫如择友。”盖有所叹息、痛恨、惩艾(6)于其间也。古人重朋友,而列之五伦,谓其志同道合,有善相勉,有过相规,有患难相救。今之朋友,止可谓相识耳,往来耳,同官同事耳,三党(7)姻戚耳。朋友云乎哉(8)?   汝等莫若就亲戚兄弟中,择其谨厚老成,可以相砥砺者,多则二人,少则一人。断无目前良友,遂可得十数人之理。平时既简于应酬,有事可以请教。若不如己之人,既易于临深为高(9);又日闻鄙猥(10)之言,污贱之行,浅劣之学:不知义理,不习诗书。久久与之相化,不能却而远矣。此《论语》所以首诫之也。   【注解】   (1)髫稚:幼年时期。髫:音“条”;小孩额前下垂的发。   (2)严惮:严厉可怕。惮:音“但”;惧。   (3)妻孥:妻子。孥:音“奴”;妻与子的统称。   (4)投若胶漆,契若芳兰:投契得如胶漆,如芳兰;极言与朋友关系的亲近美好。   (5)镌:音“捐”;雕刻。   (6)惩艾:音“成意”;警示戒止。   (7)三党:即父、母、妻三族。   (8)朋友云乎哉:算是什么朋友呢?云乎哉,语尾助词。   (9)临深为高:喻身处危境。临深,如临深渊;为高,如造高塔。   (10)鄙猥:卑陋。猥:音“伟”;鄙,贱。   【讲评】   古人对朋友这一层关系非常重视,《中庸》列“朋友之交”为天下五达道之一;《孟子》则说,“朋友有信”是圣人教给老百姓的五种“人伦”之一;圃翁也说,择交者不败。到底朋友要怎样选择,才能够“不败”?关于这一点,《论语》〈季氏〉篇里有一段话,常常被人拿出来引用,那就是“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从主动者的角色出发,我们当然要选择益友,不能选择损友;但是从对方的角度来看,别人也正在选择我,我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才配成为一个雀屏中选的益友?这是有迹可寻的。   首先,朋友必须是志同道合的。语云: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相为谋,怎么能成为朋友?其次,要是有善相勉、有过相规的。孟子曰:“责善,朋友之道也。”圃翁也说,与人相交,一言一事皆须有益于人,便是善人。所以,要乐朋友之贤,要言而有信,不可以“匿怨而友其人”等。至于朋友有错,则应“忠告而善导之”。第三,便是要患难相救。童话故事里,那个一看见熊,便只顾自己逃命爬树的人,没有做到患难相救这一点,就不够资格当朋友。必须同时具备了以上这些条件,你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朋友候选人;别人也必须同时具备了这些要件,才是你可以选择交往的朋友。   圃翁说,朋友不必多,良友只须一两个便够。良友就是学问好、品德高尚,有师保之心,具兄弟之情,堪膺督傅之任,能行劝勉之责的人。这种朋友,平时不须应酬,有事可以请教,是非常难得的。这样的标准,借用《论语》的话来说,就是〈学而〉篇里的“无友不如己者”。圃翁强调说,这是《论语》书中的“首诫”,值得我们特别注意。   《孟子》里还有一段话,是回答万章有关交友问题的,说:“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意思是说,交朋友是拿着你的德行,去结交他人的德行,而不是靠著年龄、辈份、身价、地位等等其他关系去要挟人的。“友其德也”、“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端人取友心端矣”,一方面是择友的尺度,从另一方面说,又何尝不是我们应该反躬自省的地方?

  ●怡情篇

  【小序】

  人生是由一连串的工作组拼而成的。有的人工作是为了生活,有的人工作是为了名利。不管你是为了名利,还是为了生活,工作总是一种负担;有了负担,心情便不免紧张郁闷。为了改变心情,工作之余我们都得休息;休息就是舒解紧张郁闷的心情,使情绪开朗畅快最好的方式之一。   休息最简单的定义,就是不工作;但是并非不工作,就等于是休息。心理学家说,工作时的紧张压力,会导致一种名为“疲劳”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断累积的结果,将使得一个人崩溃、瘫痪、甚至死亡;这就是为什么人在工作一段时间之后,都必须休息的原因。借着休息,让紧绷的心情得以放松,让失去的体力得以回复,以便继续工作。放松心情、恢复体力的最好方法,无过于良好的睡眠,“在养身篇”中已有叙述,此处不赘。但是根据经验,一个人不断的睡,不仅消除不了疲劳,反而会越睡越累,造成病状。因此,只靠睡眠的休息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利用休息时间,作一些“休闲”的活动,才能真正达到休息的目的。   有人认为,劳心者的休闲活动是劳力,劳力者的休闲活动是劳心。心理学家也说,不同类型的压力所制造的疲劳,有些不但不会继续累积,甚且能互相抵消,产生与休息同样的效果。所以,当我们读书读累了,起身走一走、散散步,疲累就能减轻些;同样的,运动选手在剧烈的比赛之余,也能借着看书达到休息的目的。不是利用休息时间睡觉,而只是改换一下生理或心理的活动方式,让情绪得以舒坦或振奋,这就是怡情。怡情首先需要有时间。这应该不成问题,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也都应该有休息的时间。其次还得有心情。要彻底划分工作和休息的情绪:工作的时候认真工作,休息的时候绝对休息。然后选择适当的休闲活动,将身心尽情的徜徉其中,这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懂得支配时间的主人,才不枉这辛勤努力工作的一生。   可惜有太多想不开的人,空辜负了人世间的胜景美事,匆匆忙忙的来,又匆匆忙忙的走,连一路的大好风光都不暇一顾,真正是白走了一遭。圃翁说,人世间的富贵贫贱,总是很难叫人满意,除了知足的人之外。自然山水间的美景,没有永远的主人,只有懂得拨空欣赏的才是主人。苏东坡与张怀民夜游承天寺时,感动于月色中庭院里空灵的竹柏影,不禁大叹:“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人生路上工作固然重要,休息也绝不可少。何不利用休息时间,稍坐驻足,或赏山品水、或植花莳草、或下棋弹琴,充实工作以外的空隙,愉悦自己,也叫千百年前的苏轼与圃翁,不要在历史里对我浩叹。   【原文】   圃翁曰:予拟一联,将来悬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1),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2),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箭(3)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无闲情及此。惟付之浩叹(4)耳。   【注解】   (1)称意:遂其所欲;即称心。   (2)俚:音“李”;俗。   (3)箭:借指为竹之统称。   (4)浩叹:感慨深长。

  植花木

  【原文之一】   圃翁曰:人生不能无所适(1)以寄其意。予无嗜好,惟酷好看山种树。昔王右军(2)亦云:“吾笃嗜(3)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手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此亦人情也。   阳和里五亩,园虽不广,倘所谓“有水一池,有竹千竿”(4)者耶!花有十二种,每种得十余本(5),循环玩赏,可以终老。城中地隘,不能多植,然在居室之西数武(6),花晨月夕,不须肩舆策蹇(7),自朝至夜分(8),可以酣赏饱看。一花一草,自始开至零落,无不穷极其趣。则一株可抵十株,一亩可敌十亩。   山中向营赐金园,今购芙蓉岛,皆以田为本;于隙地疏池种树,不废耕耘。阅耕(9)是人生最乐。古人所云,躬耕亦止是课仆督农(10),亦不在沾体涂足(11)也。   【注解】   (1)无所适:没什么喜好。适,安便,自得。   (2)王右军:王羲之,官右军将军,世称王右军。   (3)笃嗜:非常喜好。笃,厚,专心致志。   (4)“倘所谓”二句:见白居易〈池上篇〉:“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倘,或然之词。   (5)本:草本植物一株曰一本。   (6)武:半步为武。   (7)肩舆策蹇:乘轿骑马。肩舆:一种陆行乘用之器,以竹木等制成箱形,内可坐人,外以两杆架之,两端用两人或四人肩之行走。舆,音“鱼”。策蹇,赶马。策,鞭马使进。蹇:音“简”;驽马。   (8)夜分:半夜之时。   (9)阅耕:观察农事。阅,看。   (10)课仆督农:考核监督仆役雇农。   (11)沾体涂足:身体手脚沾惹田中泥土。   【讲评】   圃翁说,人生不能什么嗜好都没有。什么嗜好都没有的人,闲暇要拿什么寄托情意?情意无所托,岂不就要落寞寡合萧索以终吗?   嗜好有好有坏。对身心有害的,如吃喝嫖赌、声色犬马这一类“多费而耗物力,惹气而多后患,不可以训子孙”的,是不好的嗜好;反之有益身心的,如琴棋书画、读书旅游、运动歌唱等,可以赏心悦目,陶冶性情,增广见闻,拓展视野的活动,都是好的嗜好。好的嗜好不会损精神、害身体,也不用花大金钱、费大力气,便能享受到美好的快乐;尤其是善用自然山水的嗜好,其民乐趣简直就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例如自己开山种树,从整地、栽植开始,然后是浇溉、修治、扶植、去草。眼看它从抽枝发芽、滋长茂盛、到开花结果,每一个历程都充满了期许与喜悦。只有亲手种植过的人,才知道树木枝叶生长的可爱;也惟有亲口尝过自己生产的果实,才晓得什么滋味叫甘甜。王羲之告老后,以手种自娱,曾说过他最喜爱摘尝自己亲手栽植的水果,因为其中蕴有深藏的乐趣。他在〈与吏部郎谢万书〉中说:“顷东游还,修植桑果,今盛敷荣,率诸子、抱弱孙,游观其间,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娱目前。”这真是最经济实惠的嗜好了。   种树栽花也是圃翁的嗜好,他说:地不大,但有水有竹;花不贵,但品种很多;路不远,不必费时来往,所以早晚都可赏玩。从花开看到花谢,每一个阶段的趣味都不会错过,把每株花、每棵草的效益,都提升到了最高。他对嗜好的经营,简直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为什么他能拥有一套?那是因为他一直浸淫在其中的关系。这一点很值得我们思考反省。   【原文之二】   圃翁曰:移树之法,江南以惊蛰(1)前后半月为宜。大约从土掘出之根,最畏春风,故须用土裹密,用草包之,不宜见风甚(2),不宜于隔宿。所以吴门、建业来卖花者,行千里经一月而犹活,乃用金汁土(3)密护其根,不使露风(4)之故。近地移植,反不活者,不知此理之故也。其新生细白根,系生气所托(5),尤不当损。人但知深根固蒂,不知亦不宜太深种植。书谓加旧迹(6)一指,若太深则泥水伤树皮,断然(7)不茂矣。   凡树大约花时(8)移,则彼精脉在枝叶,易活;于桂尤甚。花已有蓓蕾,移之多开。然此最泄气(9)。故移树而花盛开者,多不活;惟叶茂,则其树必活矣。牡丹移在秋:当春宜尽去其花,若少爱惜,则其气泄,树即活亦不茂,数年后多自萎。树之作花(10)甚不易,气泄则本伤(11)。古人云:“再实之木,其根必伤。”人之于文章功名也亦然,不可不审也。   【注解】   (1)惊蛰:节气名,在阳历三月五日或六日。蛰,音“哲”。   (2)风甚:风很剧烈。   (3)金汁土:和金汁而成的土。金汁:粪中清汁;用棕皮棉纸,上铺黄土,浇粪汁于其上,滤取清汁,封入瓮内,埋之土中,逾年取出,谓之金汁。   (4)露风:本为寒气;今指暴露风中。   (5)生气所托:生长气息所寄托。   (6)旧迹:移植前根干露出土面的痕迹。   (7)断然:绝对。   (8)花时:花期、花季。   (9)泄气:同泄气;不能保持固有的精力。   (10)作花:开花。   (11)气泄则本伤:树开了花,根就受损。气泄,指开花。   【讲评】   语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拿树木长成的慢,比喻人才培养的难,是贴切恰当而传神的。实际上,人与树木相类的地方还不止此。   种树有种树的时机,求学也有求学的时机。圃翁说,迁移树苗下种的时间,在江南以阳历的二三月最好。我们求学的时间,应该自孩童时代起:从六岁入小学,经过青少年时期读中学,到了二十岁前后上大学。这个时候脑筋最灵,心思最纯,用功的效率最高,是读书的“最宜”;与惊蛰前后在江南移树一样,都有最佳的“存活率”。移树时,最要注意的是护根。圃翁说,刚从土里挖出来的根,最怕春风猛吹,所以必须用土裹紧,再用草包密,而且最好不放置过夜,以当日移植为原则。学生求学,最要注意的也是在基础的养护。入小学,先教注音符号;读英文,先懂二十六个字母;上数学,先作加减乘除。每一年的课程,都得学完及格,才能继续下一个阶段的学习。如果基础学不好,那将来的成绩也就很有限了。树根旁新生的细白根,是树木生长的气息所寄托,尤应特别加以保护,不可损坏。这就好像学生可能的发展,不但不能折损,还应特别刻意引导才是。种树,一般人总以根深柢固为好,殊不知树根的深度也有其限定,超过了限定,不但于树没有好处,反而要给它带来灾害;教育学生,一般人总要强调“爱”字,以为爱是越多越好,殊不知学生也有承受爱的极限,超过了极限,便是溺爱,不但对学生没有帮助,反而要给他带来不适,即所谓的“爱之适足以害之也”,不可不慎。   树要开花不容易,人要成就也不简单。开花怕起风,成名怕围攻;开花则气泄,成名则曝光;树之气泄则本伤,人之光芒毕露易遭忌。古人云:“再实之木,其根必伤。”所以,为人当知有所收敛,才不会遭致无端的伤害。   【原文之三】   予生平嗜卉木,遂成奇癖,亦自觉可哂(1)。细思天下歌舞声伎(2),古玩书画,禽鸟博弈之属(3),皆多费而耗物力,惹气(4)而多后患,不可以训子孙。惟山水花木,差可自娱,而非人之所争。草木日有生意,而妙于无知(5),损(6)许多爱憎烦恼。   京师难于树植,艰于旷土(7)。书阁中置盆花数种,滋培收护(8),颇费心力。然亦可少供耳目之玩。琴荐书幌(9),床头十笏之地(10),无非落花填塞,亦一佳话也。   【注解】   (1)可哂:可笑。哂:音“审”;讥嘲鄙视之意。   (2)伎:通“妓”,音“计”;古称女乐为伎。   (3)禽鸟博弈之属:玩鸟赌博之类。禽鸟,即鸟;博弈,局戏和围棋。   (4)惹气:招引烦恼。   (5)无知:本为不明事理;今指草木没有知觉。   (6)损:减少。   (7)旷土:空旷之地。   (8)滋培收护:浇水培土收存保护。   (9)琴荐书幌:读书弹琴处。荐:音“建”;草席。书幌,书斋的帷幕。幌,音“谎”。   (10)十笏之地:喻距离之短。笏:音“户”;古代人臣朝见时所执的手版。   【讲评】   人的嗜好千百种:有人贪恋歌星,有人钟情舞女,有人偏爱古董,有人收藏字画,有人沉迷赌博,有人则玩禽耍鸟。圃翁说,这些都不是好的嗜好。因为从事这些嗜好,不是耗精神、费力气,就是容易惹烦恼、生事端,既对自己不利,也不宜用来教给子孙。好的嗜好,像游山玩水,赏花植树这一类,可以自娱,又不会带来伤害后遗症的,才值得提倡,并且传诸子孙万世。花草树木是大自然的赏赐,举目可见,所在多有,不稀奇也不珍贵,所以没有人会争着抢着要,你就不会有求之不得的烦恼。而花草树木也如同人类宠物一般,在日日生长,欣欣向荣,足供你玩赏欢喜惊讶和赞叹;可是它又没有人类宠物所具灵锐的知觉,不会拿爱恨瞋慕愁忌哀怒等种种情绪,生出种种事端,来干扰你的思想和情感,妨碍你正常的生活。这一类嗜好,就好像一具不用投币的贩卖机,不须你费一文钱,却能供你尽情享用,真是人间少有的美事。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喜欢在女孩儿堆里混。曹雪芹写他在抓周时,就专挑脂粉钗环来玩弄;长大以后,更以偷吃女子的胭脂为乐。他明明是个男子汉,却偏偏最不认同自己。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因此,他总是护着女人,处处为他们设想,甚至于忘掉了自己。他一方面忙于调和黛玉与宝钗,又得想方设法安抚袭人和麝月,还要趁空关心龄官玉钏儿,把他给忙得什么也似的。他想用情于天下所有的女子,希望所有的女子也都钟情于他。可是他终于发现“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根本不是什么“情有独钟”;而且“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逼得他只有出家逃避去了。不良嗜好的害人于此可见。   年轻人总是说:“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对待像这种非但无益,而且有害的嗜好,我们还是应该谨慎小心,远之为妙。   【原文之四】   临河(1)有大石,土人名为獾洞(2)。此地相度(3)亭子,下临澄潭,四围岭岫(4),既旷然轩豁(5),亦窈然(6)幽深。其旁当种梅柳以映带(7)之,亦此时事(8)也。向来梅杏桃梨之属,种植者亦不少矣。使皆茂达,尽可自娱。   此时浇溉、修治、扶植、去草(9)为急。仆人纸上之树(10)日增,园中之树日减,汝当为吾稽察(11)之。树不活与不种同。山中须三五日静坐经理(12),晨入暮归,不如其已(13)也。可与兄弟侄言之。   【注解】   (1)河:指龙眠之芙蓉溪。参考本〈怡情篇〉“赏山水”目之四。   (2)土人名为獾洞:当地人称之为“獾洞”。土人,世居本地的人。獾:音“欢”;野兽名,种类不一,皆喜穴居。   (3)相度:音“向堕”;观察测量。   (4)岭岫:山岭洞穴。岫:音“秀”;山穴,岩穴。   (5)旷然轩豁:空旷开朗。旷然,空旷、广大的样子。   (6)窈然:深远的样子。窈,音“咬”。   (7)映带:景物相照映联络,自成情致。   (8)此时事:指九月杪疏凿水池时一并要做的事。参考本〈怡情篇〉“赏山水”目之四。   (9)浇溉、修治、扶植、去草:浇水、修剪、扶正、除草。修治,本指修理整治,今作修剪之意;扶植,扶助使能自立之意。   (10)纸上之树:记录在纸上树的数目。   (11)稽察:同“稽查”;就是察考。   (12)静坐经理:定心经营管理。静坐,本为静心安坐,今专指静心意。   (13)不如其已:目前尚未完成。如,及;已,毕,止。   【讲评】   如果你认为读书重在“读”,写字重在“写”,而种树重在“种”,那么你便是明显的犯了一个相同的毛病:没能认清事情背后真正的意义。   其实,读书重在“得”,真正的读了书,知识会教你明白事理,技艺会使你生活充实,情意的陶冶则会令你的身心舒坦;而写字重在“熟”,真正的写了字,你会从辨形知音识义开始,逐渐进步到会用会写,然后是工整,然后是熟练,最后会达到分行匀称、布白妥切、书法流畅、气韵生动、赏心悦目的境地。如果读书而没有“得”,写字而不“熟”,那就等于没有读、没有写一样。因此,我们怎么能把读书和写字,只当作是普通的一件事,潦草随便的敷衍应付呢?   种树也是相同的。种树的重点在一个“活”字。如果你在种下了树之后,不去浇水灌溉,不去除草施肥,你怎么能寄望它会抽高长大?如果你不去扶正支撑,如何叫它站直挺立?又如果你不去加以修剪和整理,这树如何能依照你心里的期许,长出秀美丰满的姿态?如果种下了树,却没有长成,或者长得不若你预期的理想,这不是跟不种没什么两样了吗?所以圃翁说,树不活与不种同。因为种树是要活了一棵才算“种”一棵,如果种了千棵,却连一棵都没活,你能说你“种”了树吗?至于树种的高贵与否,倒不重要了。即使像梅杏桃梨这一类普通的品种,只要活得茂盛,结得出果子,自然会给人带来莫大的欢娱。   时下有些人不懂得这层道理,种树多少看报表,读书、写字都应卯,凡事漫不经心:不问章法,不说道理,不看实际,不讲效率,不求收益,更不去理会结果和影响。只要好看又好听,可以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为了写字而写字,为了种树而种树。至于读了书是不是有得,写了字是不是能熟,种了树是不是存活,那就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了。这些人看似做了许多事,干了许多活,其实在“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的颟顸心态下,就像种树不求活,写字不求熟,读书不求得一样,只是徒然浪费时间精神和气力而已。   【原文之五】   辛巳春分日,予携大郎二郎六郎,出西直门(1),过高梁桥,沿溪水至法华寺,饭于僧舍,因至万寿寺(2)。时甫(3)移华严钟于后阁,尚未悬架。遂过天禧宫,看白松。盖余最心赏古松:枝干如凝雪,清响(4)如飞涛,班剥离奇,扶疏诘曲(5),枝枝入画,叶叶有声,如对高人逸士,不敢亵玩(6)。京师寺观,此种为多,而时代久远,则无过天禧宫者。共二十余株,皆异态殊形,可谓巨观(7)矣。是行也,春寒初解,绿色苍茫(8),然已有融润(9)之气。得小诗曰:“缘溪来古寺,石堰旧河梁(10);水泮(11)波澄绿,风轻柳曲黄(12)。苔痕春已半,松影日初长;篮笋(13)携诸子,僧寮野蔌(14)香。”   【注解】   (1)西直门:北平内城的西城门。   (2)因至万寿寺:由法华寺至万寿寺。因,由,从。   (3)甫:方始,才。   (4)清响:清脆的响声。   (5)班剥离奇,扶疏诘曲:树干班驳剥落奇特幻异,枝叶交错曲折繁密茂盛。班,即班驳,色彩相杂。扶疏,枝叶繁茂或枝干高下疏密有致。诘曲:曲折,屈曲;诘,音“节”。   (6)亵玩:音“谢万”;相狎而玩弄之。   (7)巨观:壮观。   (8)苍茫:杳无边际的样子。   (9)融润:湿润流通。   (10)石堰旧河梁:走上石堤,过了旧桥。堰:音“验”;壅水的土堤。河梁:跨河之桥。   (11)泮:音“判”;散解,冰释。   (12)曲黄:赤黄色。曲,音“渠”。   (13)篮笋:乘坐竹轿。篮为篮舆,笋为笋舆的简称,皆指竹轿。   (14)野蔌:野菜。蔌:音“素”;就是菜。   【讲评】   辛巳年的春分日,圃翁有记游诗一首,大意是说:我们沿着溪水,上石堤、过旧桥,要来探访古寺。春水初融,只见远处清澈碧波一片;水面轻风,正吹拂著近处翠黄的嫩柳。路面滋蔓的苔痕,说明和煦的春天早已来到;逐渐长高的松影,也说明温暖的白日正在增长。这一天,我带着几个儿子,乘坐竹轿来玩,在僧舍午餐时,还品尝到了刚摘的新鲜野菜,滋味真是香甜可口。   这一天圃翁的主要目的,其实是去看天禧宫的白松。那如凝雪般的枝柯,晶莹剔透;如飞涛似的清响,声声动心;班驳剥落的树干,奇特幻异;交错曲折的枝叶,繁密茂盛。每一根枝条都可以入画,每一针松叶都振荡有声,使人觉得好像面对高人逸士一般,不敢随便亲近玩弄它。这是圃翁内心最钦佩赞赏的地方。   自古以来,松就一直是高人逸士的代表,被列为岁寒三友之首。《左传》说它不随便长在小土丘上,《论语》说它是夏后祭祀土地神坛上的主角;它的果实,《列仙传》里说吃了能飞,《嵩高山记》里说吃了得长生;秦始皇因它曾遮蔽疾风暴雨,而封它为大夫松;《史记》称它为百木之长,可以守宫阙。松树的隐忍坚毅和苦耐,在岁末隆冬之际最显著。庄子说:“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知松柏之茂。”《论语》也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魏刘公干诗曰:“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风霜正惨凄,终岁恒端正。岂不罹霜雪?松柏有本性!”他借松的直立坚劲和端正,媲美他从弟不畏风霜雨雪的贞坚精神。梁范云的〈咏寒松〉诗曰:“脩条拂层汉,密叶帐天浔;凌风知劲节,负霜见直心。”就不只称它劲节直心而已,还直接以伟大加之。这就难怪圃翁宁冒春寒料峭,不避舟车劳顿,迢迢来走这一趟了。你看,连醉酒的辛弃疾,都要选择“松边倒”,还要装潇洒的“问松:我醉何如?”松树所代表的志节,对中国士子的吸引力多么大啊!

  赏山水

  【原文之一】   圃翁曰:山色朝暮之变,无如春深秋晚。四月则有新绿,其浅深浓淡,早晚便不同。九月则有黄叶,其赭黄茜紫(1),或映朝阳,或回夕照(2),或当风而吟,或当霜而殷(3),皆可谓佳胜(4)之极。其他则烟岚、雨岫、云峰、霞岭(5),变幻顷刻。孰谓看山有厌倦时耶?放翁诗云:“游山如读书,浅深在所得(6)。”故同一登临,视其人之识解学问,以为高下苦乐(7),不可得而强也。   予每日治装(8)入龙眠,家人相谓:“山色总是如此,何用日日相对?”此真浅之乎言看山者(9)。   【注解】   (1)赭黄茜紫:黄叶映日所幻变出来的赤、黄、红、紫等颜色。赭:音“者”;赤色。茜:音“欠”;红色。   (2)回夕照:夕阳反照。回,同回,返、反之意。   (3)殷:音“烟”;赤黑色。   (4)佳胜:美好。胜,优。   (5)烟岚、雨岫、云峰、霞岭:烟入山岚,雨出山岫,云盘层峰,霞绕长岭。烟岚,山中蒸润之云气;云峰,高耸入云之山峰;霞岭,亦高峰之意。   (6)浅深在所得:能不能有收获,或者收获多少,全看他学识修养的程度而定。陆游〈再游天王广教院〉诗作“深浅皆可乐”。见《剑南诗稿》卷十六,或《剑南诗钞》卷一〈五古诗钞〉。原题为“天王广教院在蕺山东麓。予年二十余时,与老僧惠迪游,略无十日不到也。淳熙甲辰秋,观潮海上,偶絷舟其门,曳杖再游,恍如隔世矣”。   (7)高下苦乐:或优劣上下,或痛苦快乐。   (8)治装:整理行装。   (9)此真浅之乎言看山者:这真把游山说浅了。浅之乎言,等于言之乎浅,把它说简单了的意思;之,就是看山、游山。   【讲评】   圃翁说,山色早晚的变化,没有比春秋两个时节的季末更厉害的。晚春四月,山林开始染上新绿,先是浅淡的,然后是深浓的,变换之快,连早上晚上的都大不相同;到了九月深秋,山上林木枝叶开始转黄,黄叶在朝阳夕照的辉映下,幻化出赤、黄、红、紫等光艳的色泽,真是美丽极了。有的黄叶伴着低吟迎风飞舞,有的黄叶耐不住寒霜,瑟缩得颜色更深了。其他还有烟散岚聚、雨停岫现、云霓盘绕、霞雾烘染等等奇景,都可以在顷刻之间上演或消散,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因此,山色是令人百看不厌的。你不但可以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欣赏到它不同的风貌;你也可以在相同的时节,透过不同的角度,领略到它不同的娇姿。苏东坡的〈题西林壁〉诗中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可不正是说的这件事?梁朝江淹说,江上的山,远看是“桂青萝兮万仞,竖丹石兮百重”,“眺碧树之四合”;近一点看则是“如斲兮如削”,“见红草之交生”。远近所看,的确大有不同。不过,如果你正好遇到西陵峡的黄牛山,而且“江湍纡回”,你可能就会体验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的滋味,感受当然也是不同的。   《礼记》上说,“夫山,一拳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这是山的神奇。《论语》说:“仁者乐山”;朱子说是因为“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韩诗外传》则说,因为“山者万物之所瞻仰也:草木生焉,万物殖焉,飞鸟集焉,走兽休焉;吐生万物而不私焉。出云导风,天地以成,国家以宁。此仁者所以乐山。”其实,山的本身就是一座知识丰富的大宝库,每一个人都可以凭借自身的本事,从中取得当值的宝物:走得深些的有深些的收获,走得浅些的有浅些的收获;本事大的得大收获,本事小的就得小收获;游不同的山可以有相同的收获,游相同的山当然也可以有不同的收获。一切的关键,都在自己的身上。陆游诗说的“游山如读书,深浅皆可乐。”是就休闲的角度而言;圃翁以为“浅深在所得”,是连益智的目的也算上了。不管益智或休闲,游山之乐乐无穷,只要敞开心胸,踏出脚步,迎向山林绿野,那么你将不断的从大自然的每一花一草、一树一石之中,收集到难以想像的智慧和深趣。   【原文之二】   圃翁曰:山居宜小楼,可以收揽(1)群峰众壑之势。竹杪松梢(2),更有奇趣。予拟于芙蓉岛南向,构(3)一小楼,题曰“千崖万壑之楼”。大溪环抱,群峰耸峙(4),可谓快矣。筑小斋三楹(5),曰“佳梦轩”。夫人生如梦,信矣。使(6)夕梦至此,岂不以为佳甚耶?陆放翁梦至仙馆,得诗(7)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予此中颇有之(8),可不谓之佳梦耶?香山诗云:“多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乐亦胜愁。”(9)人既在梦中,则宜税驾(10)咀嚼其梦,而不当为梦幻泡影之嗟(11)。予固将以此为睡乡(12),而不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粱枕(13)也。   【注解】   (1)收揽:收敛捡束。   (2)竹杪松梢:松竹末梢。杪:音“秒”;木末。   (3)构:架设,建筑。   (4)耸峙:高起屹立。峙,音“至”。   (5)小斋三楹:小屋三间。斋,燕居之室。楹:音“营”;房屋一间曰一楹。   (6)使:假使,如果。   (7)“得诗”句:《剑南诗稿》卷七〈梦游山水奇丽处有古宫观云云台观也〉诗作“曲廊下阚白莲沼”。阚,同瞰、看;青萝,青色的常青藤。萝,松萝,一名女萝,地衣类植物,产深山中,常自树梢悬垂,全体丝状。   (8)予此中颇有之:我这里头很有一些极胜之景。此中,指小楼小斋及其附近;颇有,很有;之,指胜景。   (9)“香山诗”句:《全唐诗》卷四百四十七,白居易二十四〈城上夜宴〉诗作“从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笑亦胜愁”。   (10)税驾:犹言解驾,休息之意。   (11)嗟:音“街”;叹息。   (12)睡乡:睡梦中的境界。   (13)“邯郸道上”二句:不再追求荣华富贵之意。唐李泌〈枕中记〉云:卢生邯郸逆旅遇道者吕翁,自叹穷困。翁探囊中枕授之;生枕之入寐。梦中娶美妻、第进士,累官至节度使,大破贼虏,拜相十年。子皆仕宦,孙姻媾皆天下望族,年逾八十而卒。及醒,黄粱尚未煮熟。后人称之为邯郸梦或黄粱梦。   【讲评】   圃翁说,退隐山居最适合住小楼,因为居高临下,远处群峰众壑的气势可以一览无遗,连近处的松尖竹末,也显得特别有趣。因此,他打算在芙蓉岛的南面,造一座名为“千崖万壑之楼”的小楼。小楼的外面是大溪,大溪的外面是高山,开门便见青山,闭户还听绿水,想着都快乐。楼里建小屋三间,就叫作“佳梦轩”,意思是可以作一个好梦的地方。   为什么其中要有一个“梦”字呢?因为人生实在就是一场梦:年轻的时候,梦想着虚构的未来;年老的时候,又倒过来咀嚼真实的过去。年轻的梦,是虚构的真实;年老的梦,是真实的虚构。不管是过去的真实,还是未来的虚构,梦一样都是梦,是眼前见不真、手里兜不住、心下理不清的东西。年轻人的梦,像一张张待翻的牌,你也可以大,你也可以小,有机会或许还有个通吃;老年人的梦,像一张张已翻的牌,大的已经赢过,小的已经输过,吃的已经饱过。管你曾经叱诧风云,不可一世;管你如何春风得意,平步青云;管你如何勇冠三军,杀敌致果;管你如何驰骋商场,大发利市;也不管你如何取科名、继家声,如何掇青紫、荣宗祊;如何子孝孙贤、家庭幸福;如何起高楼、宴宾客。如今却多半已然是过眼云烟,只能在梦里寻回一些残破、褪色、糢糊难辨的记忆了。   圃翁也有梦。看他想要构小楼、筑小屋,就是虚构的真实;他还要在屋里作梦,而且限定自己必须作好梦,就是“佳梦”。梦里他一定像“庄周梦蝶”一样,不知道到底是他梦到了小楼,还是小楼梦到了他;到底人是小楼,还是小楼是人?这是一个年轻的梦。梦中还有像陆游梦到仙馆时说的“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的美景,甚至比起来,仙馆还要较小楼逊色一些呢!仅此,圃翁就不愧是一个作梦的高手。   白居易的诗说:“多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乐亦胜愁。”圃翁也认为,人生既然都在梦中,那就要真正的放下一切,好好的构造梦境,或者拾取欢乐的记忆,不要老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所以如果你作了“黄粱梦”,你就不妨放轻松去娶美妻、第进士、领将拜相,安老以终;如果你在“梦里不知身是客”,何妨“一晌贪欢”;也不妨“梦魂不识天涯路”;或是“梦魂惯得无拘捡”,再作一次“又踏杨花过谢桥”的少年郎!你看圃翁的小楼、小屋、佳梦,都是实实在在的梦哪,跟卢生那种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梦,是截然不同的。   【原文之三】   圃翁曰:予尝言享山林之乐者,必具四者而后能长享其乐,实有其乐。是以古今来不易觏(1)也。四者维何?曰道德,曰文章,曰经济,曰福命(2)。   所谓道德者,性情不乖戾、不谿刻(3)、不褊狭(4)、不暴躁,不移情于纷华,不生嗔(5)于冷暖。居家则肃雍(6)简静,足以见信于妻孥;居乡则厚重谦和,足以取重(7)于邻里;居身(8)则恬淡寡营(9),足以不愧于衾影(10)。无侮于人,无羨于世,无争于人,无憾于己。然后天地容其隐逸,鬼神许其安享。无心意颠倒之病,无取舍转徙(11)之烦。此非道德而何哉?   佳山胜水,茂林修竹,全恃我之性情识见取之。不然,一见而悦,数见而厌心生矣。或吟咏古人之篇章,或抒写性灵之所见,一字一句,便可千秋相契,无言亦成妙谛(12)。古人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3)又云:“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14)断非不解笔墨人所能领略。此非文章而何哉?   夫茅亭草舍,皆有经纶(15);菜垄瓜畦(16),具见规画。一草一木,其布置亦有法度。淡泊而可免饥寒,徒步而不致委顿(17)。良辰美景,而匏樽(18)不空;岁时伏腊(19),而鸡豚可办。分花乞竹(20),不须多费,而自有雅人深致(21);疏池结篱,不烦华侈,而皆能天然入画。此非经济而何哉?   从来爱闲之人,类(22)不得闲;得闲之人,类不爱闲。公卿将相,时至则为之。独是山林清福,为造物之所深吝。试观宇宙间,几人解脱书卷之中?亦不多得置身在穷达毁誉之外。名利之所不能奔走,世味(23)之所不能缚束。室有莱妻(24),而无交谪(25)之言;田有伏腊(26),而无乞米之苦。白香山所谓:“事了心了。”(27)此非福命而何哉?   四者有一不具,不足以享山林清福。故举世聪明才智之士,非无一知半见,略知山林趣味,而究竟不能深入其中,职(28)此之故也。   【注解】   (1)觏:与“遘”通,音“够”;遇。   (2)福命:福分与命运。   (3)谿刻:犹刻薄。   (4)褊狭:度量狭小。褊,音“扁”。   (5)生嗔:发怒。嗔,音“臣”阴平。   (6)肃雍:恭敬平和。   (7)取重:见重,以他为有德者而敬重之。   (8)居身:修养自身。   (9)寡营:不钻营谋利。   (10)不愧于衾影:比喻暗中不做亏心事。衾,音“亲”。   (11)转徙:转移、变化。徙,音“喜”。   (12)妙谛:佛教经典中的真言。   (13)“行到水穷处”二句:走到水源的尽头,也就是坐下来欣赏那冉冉升起的云彩之时。见王维〈终南别业〉诗。   (14)“登东皋以舒啸”二句:登上东侧坡地的水田边尽情歌唱,下来面对清澈的溪流吟作诗篇。见陶潜〈归去来辞〉。东皋,东方的水田。舒啸,尽情歌唱。皋,音“高”。舒,伸、开;啸,长鸣。   (15)经纶:以治丝之事喻规画政治;今专指规画而言。经,理其绪而分之;纶,比其类而合之。纶,音“伦”。   (16)菜垄瓜畦:指田地。垄,音“拢”;田中高处。畦,音“西”,语音“其”;区,田一区谓一畦。   (17)委顿:疲困、废坏。   (18)匏樽:同“匏尊”,用匏作的酒樽。匏,音“袍”;葫芦的一种,实圆大而扁。   (19)岁时伏腊:冬夏季节,借指一年四季。岁时,季节。伏腊:本指夏季的伏日及冬季的腊日,为秦、汉时令节;今用以代全年之意。伏:伏日、伏天;夏至后第三庚日起,三十日内谓之伏天,每十日为一伏,分初、中、末,总称三伏,为夏季最热的时期。腊:腊日,即腊八日;阴历十二月初八日,相传为佛成道之日。   (20)分花乞竹:以自种之花与他人换竹。   (21)雅人深致:风雅之人,意致深远。深致,深远之意致。致,旨趣,意态。   (22)类:大率。   (23)世味:人在世上所感受种种欲乐之况味。   (24)莱妻:贤妻。莱,老莱子。老莱子欲应楚王之召出仕,其妻止之。君子谓:老莱妻果于从善。   (25)交谪:交相谴责。谪,音“哲”。   (26)田有伏腊:一年到头田中皆有收获。   (27)事了心了:白居易〈百日暇满少傅官停自喜言怀〉诗云:“人言世事何时了,我是人间事了人。”   (28)职:惟;助词。   【讲评】   世上有许多具有聪明才智的人,并非全然不知山林之趣,却始终不能深入领略山林的趣味,享受人生清闲的福气。为什么呢?因为他们不知道、也未曾具备以下的四个条件:   第一是道德。一个人的性情要和谐,不乱发脾气;度量要宽大,不尖酸刻薄。不因外界的繁华热闹而动心,也不为人世的温情冷暖而愤怒。在家就要生活简单宁静、心地敬慎平和,能够得到家人亲友的信服;在乡就要厚实庄重做事、谦恭和气待人,能够得到邻里乡亲的敬重;在身就要不慕荣利、不多钻营,做到连对自己私下都不会觉得惭愧的地步。不要做出会受他人侮辱的事,不要拥有会被人家钦羨的物,对他人想要的不争抢,对自己所有的不抱怨。这样,天地就能准许他隐逸山林,鬼神就能宽容他安享清福。因为这个人已经去除了心意不坚的毛病,不会再有无从取舍的困扰了。这就是道德。   第二是文章。高山深水的佳胜,茂林修竹的美秀,并非完全客观的存在,还得靠人内心主观的判定和感受。心情不定的人,第一次看到美景会感动,几次之后便心生厌倦。因此,真正成熟的人。游山玩水时,必会一方面舒发心灵的创见,一方面与古人的吟咏相唱和,在时空的界限外,以字句和他们在历史的走廊外相知相契,虽然彼此都不出声音,也自有一番会心。王维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陶潜说的“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绝对不是一个不了解笔墨文章的人,所能领略的境界。李白说的“大块假我以文章”,正是这种能享山林之乐的文章。   第三是经济。即使是山村野地的茅亭草舍、菜田瓜地,都必须善加利用规画;甚至一草一木的栽植,也都必须合乎法度。规画妥当,便能生产顺利,生产顺利,则省吃足够温饱,俭用不会拮据。闲暇之余,可以喝佳酿、赏美景;偶而还有鸡鸭鱼肉打打牙祭。用自己种的花,交换其他的植物来种,不必花钱,就布置好一个意致深远的庭院;再挖个水池,围个竹篱,不用浪费,一座如画的家园就建造完成了。这就是经济。   第四是福命。世上一般的情况是,拥有清闲的人不喜欢清闲,想要清闲的人却又得不到清闲:彼此都不满意。其实,当要职、担大任这种事,只能随缘,机会到了不妨一试,时机未到就不要强求。倒是享受山林清福这件事,造物主的给予特别谨慎,你不去争取,那就不可能凭空而降。可惜,世间能解脱科名包袱的有几人,能不计较自身穷达、也不理会他人毁誉的,又有几人?如果能够静心到名利不动、世味不移;家里正好又有个贤妻,能够替你摒除外界的纷扰;而且田里的收获要正常,可以不必为五斗米折腰,如白居易所说的“事了心了”的境地。那就是福命了。   圃翁说:想要享受山林之乐的人,必须同时具备以上四个条件,才有永远享受的资格,也才能真正的享受到其中的乐趣。只是自古以来,这样的人实在少有。一些懂得这种道理的聪明才智之士,说是“聪明才智之士”,其实也不过是自以为是“聪明才智之士”而已。   【原文之四】   龙眠芙蓉溪,吾朝夕梦寐所在也。垂云沜(1)天然石壁,上倚青山,下临流水,当为吾相度可亭(2)之地,期于对石枕流(3)。双溪草堂前,引南北二涧为两池,中一闸(4)相通:一种莲,一种鱼(5)。制扁舟(6),容五六人;朱栏翠棂(7),兰桨桂棹(8)。从芙蓉溪亭登舟,至舣舟亭(9)登岸。襟带吾庐(10),汝归当谋疏凿:阔处十二丈,窄处二三丈;但(11)可以行舟。汝兄弟侄轮日督工,于九月杪(12)从事(13),渠成以报吾。堂轩(14)基址,预以绳定之,以俟异日(15)。   【注解】   (1)垂云沜:室之名。王维辋川别墅有室名“茱萸沜”,为辋川二十景之一。本处仿此。沜,音“判”;山崖或水涯。   (2)亭:建亭。   (3)对石枕流:有悠游林泉,闲居山野之意。枕流:喻避尘世而隐遁;原应作“枕石”,晋孙楚误云为“枕流漱石”,并解曰“枕流,欲洗其耳;漱石,欲砺其齿”,后多沿用。本文改对石枕流。枕,音“镇”。   (4)闸:音“炸”阳平;水门。   (5)种鱼:犹养鱼。   (6)扁舟:小船。扁,音“篇”。   (7)棂:音“零”;窗槛上雕成种种花纹的孔格。   (8)兰桨桂棹:以兰木与桂木作桨。棹,音“照”,与桨同为行舟用具。   (9)舣舟亭:亭之名。舣舟,整舟向岸之意。舣,音“以”。江苏省武进县之东南有一“舣舟亭”,宋苏轼常系舟此处,后人因名之。   (10)襟带吾庐:山水环绕在我房子的四周。襟带,即襟山带河,就是倚山绕河之意;庐,屋舍。   (11)但:只要。   (12)杪:音“秒”;时节之末。   (13)从事:治其事。   (14)堂轩:大厅和长廊。   (15)俟异日:待他日再行动工之意。   【讲评】   如果孔子说的“仁者乐山”没错的话,圃翁就是一个仁者。他每日治装入龙眠,家人都深以为苦,圃翁却不以为意,还说他们是“浅之乎言看山者”。圃翁应该也是孔子所说“智者乐水”的智者,因为他说,龙眠芙蓉溪是他朝夕梦寐所在的地方。他打算在那附近盖个房子住,并先令他的儿子轮流督工,把周围的溪河疏浚打通开来行船,以便将来日日徜徉溪涯水涘之间,做一个快乐的智者。圃翁其实是个仁智兼具的长者。   圃翁应该不年轻了,但是却看得出来,他有许多属于年轻人的梦:隐退之后,到山上构小楼、筑小斋,每晚沉浸到欢乐的睡乡,这是一个;沿芙蓉溪辟室、建亭、筑堂、疏池、种莲、养鱼、制扁舟,然后任小船浮泛在清溪绿流之上,这是另一个。前者是仁者风范,后者便是智者典式。   圃翁后头梦里的“垂云沜”是天然石壁造的,上倚青山,下临流水。他希望能在附近盖个亭子,以便“对石枕流”;“双溪草堂”前有两处洼地,凿挖之后引进水来,可以种莲和养鱼。疏通之后的溪流,前后并建“芙蓉溪亭”和“舣舟亭”,作为小船登靠的起迄点。至于小船的规格,只须承载五、六人的便可;但是船上的栏干窗子,却须配上鲜艳美丽的颜色,划船用的桨,也须用兰木和桂木精制。这梦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跟前一个不同的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已经责成他的子侄,限期开工,“轮日督工”,“渠成以报”。完成之后,便不再是虚构的梦境了。   这个水乡之梦里,圃翁还隐藏着欲盖弥彰的玄机,那就是他找了许多的名人高士与他相伴:王维、杜甫、白居易与苏东坡。他取法王维辋川别墅的“茱萸沜”,也有“垂云沜”;他的“双溪草堂”既像杜甫的“成都草堂”,也像白居易的“庐山草堂”;而他的“舣舟亭”,则很明显的是苏轼常州“舣舟亭”的翻版。日日与这些文人雅士,共同徜徉在山水之间,这乐趣较之他的诗所说的“架头苏、陆有遗书,特地携来共索居;日与两君同卧起,人间何客得胜渠?”尤胜一筹。其中的虚虚实实,令人无从考究。但是他这种大胆“作梦”的精神,却是我们许多自诩为“年轻人”的人所不及的。

  识管弦

  【原文】   圃翁曰:昌黎(1)〈听颖师琴〉诗有云:“呢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忽然势轩昂,猛士赴战场。”(2)又云:“失势一落千丈强。”(3)欧阳公(4)以为琵琶诗。信然。予细味琴音,如微风入深松,寒泉滴幽涧,静永古澹(5)。其上下十三徽(6),出入一弦至七弦,皆有次第。大约由缓而急,由大而细,极于和平,冲夷(7)为主,安有呢呢儿女,忽变为金戈铁马(8)之声?常建(9)〈琴〉诗:“江上调(10)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11)七弦遍,万木沉秋阴。能令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枯桐枝(12),可以徽(13)黄金。”真可谓字字入妙,得琴之三昧(14)者。味此,则与昌黎之言迥别(15)矣。   古来士大夫学琴,类不能学多操(16)。白香山止〈秋思〉(17)一曲,范文正公(18)止〈履霜〉(19)一曲。高人抚弦动操(20),自有夷旷冲澹(21)之趣,不在多也。古人制琴一曲,调适宫商(22),但传指法;后人强被(23)以语言文字,失之远矣。甚至俗谱用〈大学〉及〈归去来辞〉、〈赤壁赋〉(24),强配七弦,一字予以一音,且有以山歌小曲溷(25)之者。其为唐突(26)古乐甚矣,宜为雅人之所深戒也。   大抵琴音以古澹为宗,非在悦耳,心境微有不清,指下便尔荆棘(27)。清风明月之时,心无机事(28);旷然(29)天真时,鼓一曲不躁不懒(30),则缓急轻重合宜,自然正音出于腕下,清兴(31)超于物表。放翁诗曰:“琴到无人听处工(32)。”未深领斯妙者,自然闻古乐而欲卧,未足深论也。   【注解】   (1)昌黎:韩愈,字退之,唐河南河阳(今河南省孟县)人,郡望昌黎,后人因称“韩昌黎”。韩愈乃唐代有名思想家及古文作家,一生以恢宏儒道,排斥佛老为己任,倡古文,苏轼称其“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首。其诗与孟郊齐名。诗中多有反应现实,抨击时弊及咏怀述志之作。   (2)“呢呢儿女语”四句:琴声轻柔细屑,仿如小情侣间亲密的耳语,偶而夹杂倾心相爱的嗔嗲责怪;忽然声势转变得昂扬激越,就像勇猛的将士,探戈跃马冲入敌阵。呢呢:音“泥”;状声词,用来行容言辞亲切。尔汝:犹言“卿卿我我”;对话时你来我去,不讲客套,是关系亲密的表现。轩昂,高举的样子。呢,或作“昵”。忽然势轩昂,本作“划然变轩昂”;猛士赴战场,本作“勇士赴敌场”。   (3)失势一落千丈强:行容琴音骤降幅度之大,如权臣失势跌落千丈谷底般。强,有余。   (4)欧阳公:即欧阳修。修字永叔,晚号六一居士,宋吉州庐陵(今江西省吉安县)人,自号醉翁,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   (5)静永古澹:静默、深远、古雅、淡泊。   (6)十三徽:古琴上表抚抑之处,全弦凡十三处,曰十三徽。   (7)冲夷:就是和平。   (8)金戈铁马:谓兵事。   (9)常建:唐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人,与王昌龄同榜登进士第,仕途颇不如意,遂放浪琴酒。后召王昌龄、张偾同隐。盛唐人对其诗评价颇高。上文所引诗,《全唐诗》卷一百四十四题作〈江上琴兴〉。第四句作“万木澄幽阴”、第五句作“能使江月白”。   (10)调:调和音曲,即演奏。   (11)泠泠:音“零”;声音清澈洋溢。   (12)枯桐枝:喻不起眼的琴。古琴多为桐木所作,有人便以桐称呼琴。《全唐诗》枯作梧。   (13)徽:鼓琴循弦谓之徽。   (14)三昧:诀要;得其诀要者曰得其三昧。昧,音“妹”。   (15)迥别:大不相同。迥,音“窘”。   (16)操:琴曲。   (17)秋思:秋日寂寞凄凉之情绪。此处为乐曲名。   (18)范文正公:范仲淹,字希文,宋苏州吴县(今江苏省吴县)人,卒谥文正,公为尊称。   (19)履霜:履霜操,乐府琴曲歌辞名,周尹吉甫之子伯奇所作。范仲淹喜爱弹琴,但平日只弹“履霜”一操,所以又有“范履霜”之称。   (20)抚弦动操:与抚琴动操同,即弹琴。   (21)夷旷冲澹:平易开朗,谦虚淡泊。   (22)宫商:五音中宫商二音,引伸为音乐、音律之意。   (23)强被:因“抢披”;硬套之意。强,勉强。被:同“披”;衣搭在身上而不穿整。   (24)赤壁赋:苏轼所作,有前后二赋。   (25)溷:音“混”去声;杂乱。   (26)唐突:抵触。   (27)荆棘:本指梗阻之状;今喻纷乱的样子。   (28)机事:机密巧诈之事。   (29)旷然:旷达,犹豁达;自适其志,不拘束于俗务、俗见。   (30)不躁不懒:不急不徐。   (31)清兴:清雅之兴致。   (32)工:精巧佳妙之谓。陆游〈明日复理梦中意作〉诗有“诗到无人爱处工”句。见《剑南诗稿》卷五十八。   【讲评】   圃翁说,真正的琴声,应该像微风吹入深邃的松林般的安谧和辽远,像寒泉滴落清幽的溪谷般的古雅和淡泊。每一条弦从上到下区分成十三个音位,从最紧的第一弦,到最松的第七弦,声音高低的排列,也都有一定的顺序。演奏的时候,大多由缓而急,由大而细,最后达到安详和平的境地,哪里会有如韩愈所说的,一下子是缠绵宛转的卿卿我我,一下子又变作是激昂高亢的金戈铁马了?欧阳修怀疑韩愈描写的对象不是琴,而是琵琶。我们试拿白居易的〈琵琶行〉来跟它作个对照:白诗的“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与韩诗的“呢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描写的都是切切如私语的小弦;白诗的“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与韩诗的“忽然势轩昂,猛士赴战场”,描写的都是嘈嘈如急雨的大弦;白诗的“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与韩诗的“失势一落千丈强”,又同是清脆凄厉的收束。难怪圃翁也要说他相信了。比较之下,常建的〈江上琴兴〉诗所说的,就称得上是字字入妙,深深体会过琴声优美的作品,境界远远的超过韩诗。   自古以来,琴便一直是士大夫阶层偏好的乐器。《孟子》里就说过舜“鼓琴”的话;孔子早年也跟师襄学过琴。他们往往假藉琴来表述自己或舒发情感。刘禹锡曾在他的“陋室”里调素琴;白居易专弹〈秋思〉一曲;范仲淹则是〈履霜〉曲的专家,被后人称为“范履霜”;连晚年自号“六一居士”的欧阳修,琴一张也占了他的六分之一。借琴音发抒志节最有名的例子,就是伯牙和钟子期。伯牙志在太山,钟子期就说:善哉乎鼓琴,巍巍乎如太山;伯牙志在流水,钟子期就说: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流水。钟子期就成了伯牙名符其实的“知音”了。   琴曲的称呼,有操、弄、引等。表现忧愁的作品叫作“操”,意思是遭受穷愁困厄时,虽然怨恨失意,却仍遵守礼义,不失操守。后汉李尤的〈琴铭〉说:“琴之在音,荡涤邪心;虽有正性,其感亦深。存雅却郑,浮侈是禁;条畅和正,乐而不淫。”琴声的涤邪存雅之功,向来都受到知识分子一致的肯定。一般的情况下,琴的乐音是“远而听之,若鸾凤和鸣戏云中;迫而察之,若众葩敷荣曜春风”;但是琴声究竟是弹奏者心意之所寄,弹奏者心境的些微改变,都足以影响琴曲的风格和趣味:心情郁闷烦躁的时候,曲调自然纷杂错乱;心情明朗开阔的时候,曲调自然轻快舒畅。琴曲是借音乐传达情志的,所以重在曲调,不在文字。如果你以为伟大的文字,必会是伟大的曲子,而把四书五经都配上曲子拿来演奏弹唱,那就是犯了一个两败俱伤的错误,是同时扼杀了好曲子,也磨灭了好文章,最是愚蠢。

  ●持家篇

  【小序】

  “家和万事兴”,虽然一直是祖先们薪火相传的持家秘诀,但“贫贱夫妻百事哀”,为了开门七件事、为了经济问题而争吵不休的现象,却也自古至今依然存在。从古典诗词中,从章回小说中,我们看到一个个声名在外的富贵世家,一个个清寒过日的书香门第,展开他们各自的盛衰历史。究其兴替之由,除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政治因素外,“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应该是最重要的关键所在。   大凡幸福的家庭,都有类似的地方,不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就是夫妇和顺、婆媳相亲;但不幸的家庭却毛病互异,各有各的离散成因。齐家与否,有钱没钱并不是最要紧的条件,或奢或俭的生活习惯,以及待人接物的态度,才真正占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持家篇”分成三目,简介如下:   〈节用度〉——俗话说:“兴家犹如针挑土,败家恰似水推舟。”祖先们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后人一代代的传下去,多数人遗留给子孙的只是财富,却未曾把持家的精神传下去。曾国藩说:“家败,离不得个奢字。”能吃苦耐劳的子孙,一代少过一代;能过俭省生活的子孙,一代少过一代;最后的结局是——历史也如此证明——“富不过三代”!   喜欢寅吃卯粮,一辈子在“今朝有酒今朝醉”中过日子的人,事业做得再大,薪水赚得再多,恐怕家庭仍摇摇欲坠;因为主中馈的妇女们,为了“青黄不接”的家计问题,经常处在寝食难安的心情下,一家大小又如何能和乐呢?反之,柴米之间物质的花费,能省则省,即使眼前收入不丰,但绝不举债度日,三五年后也能借由互助会、贷款方式,买个小房子;再辛苦一阵子,以小换大,家庭还是可以因此生根茁壮的!所谓“小富由俭,大富由天”,就是这个道理。   俭省,其实不只是节约日常家居的花费而已,一切生活秩序的精简化、单纯化,都包括在这个范畴里,有待我们用心体会。   〈善待人〉——人际关系包含的范围很广,但总而言之都衍生自家庭,因此将“待人接物”的问题也并入“持家篇”。孔子说:“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古代有所谓五伦:“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其实几乎已包含了全部的人际关系。文中所说的“主仆”关系,现代生活中的“长官部属、老板员工”关系,应该和君臣之间差不多,因为彼此所依靠的就是道义。同事、同学、亲戚之间,以至于邻居之间的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可归入“长幼、朋友”关系。   〈睦兄弟〉——兄弟之间天生的就具有长幼关系,但手足情深、血浓于水,仍与对一般人的敬老尊贤不同。历史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家庭悲剧,无论深宫大院或世家望族,常跟兄弟妯娌之间的不睦、为王位家产你争我夺,有很大的关系。如果家庭中最基本的成员——兄弟姊妹能相亲相爱,那么孟子所谓“父母俱存,兄弟无故”的天伦之乐,也才可能享受得到。   除了五伦,还有一种“师生之间”的特殊关系,那是“情同父子、义若兄弟”的关系。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老师不只是传授知识,还以言教、身教、境教,传授做人做事、安身立命的道理。古代尊家庭教师为西席,待为上宾。作者为一世家,于家训中十分重视读书举业,可惜未曾告诫子孙如何“尊师重道”,似不无遗憾。

  节用度

  【原文之一】   圃翁曰:予于归田之后,誓不著缎,不食人参。夫古人至贵,犹服三浣之衣(1)。缎之为物,不可洗、不可染,而其价六七倍于湖州绉?与丝?(2);佳者三四钱一尺,比于一疋布之价。初时华丽可观,一沾灰油便色改而不可浣洗;况予性疏忽,于衣服不能整齐,最不爱华丽之服。归田后惟著绒褐(3)、山茧(4)、文布(5)、湖?,期于适体养性;冬则羔裘(6),夏则蕉葛(7),一切珍裘细縠(8),悉屏弃之,不使外物妨吾坐起也。老年奔走应事务,日服人参一二钱;细思吾乡米价,一石不过四钱,今日服参价如之或倍之(9),是一人而兼百余人糊口之具,忍(10)孰甚焉?侈孰甚焉?夫药性原以治病,不得已而取效于旦夕,用是补续血气,乃竟以为日用寻常之物,可乎哉?无论物力不及,即及亦不当为,予故深以为戒。倘得邀恩遂初(11),此二事断然不渝(12)吾言也。   圃翁曰:予性不爱观剧;在京师一席之费,动逾数十金,徒有应酬之劳,而无酣适之趣。不若以其费济困赈急,为人我利普(13)也。予六旬(14)之期,老妻礼佛时,忽念诞日例当设梨园(15)宴亲友,吾家既不为此,胡不将此费制绵衣绔百领,以施道路饥寒之人乎?次日为余言,笑而许之。予意欲归里时,仿陆梭山(16)居家之法,以一岁之费分为十二股,一月用一分,每日于食用节省;月晦(17)之日则总一月之所余别作一封,以应贫寒之急。能多作好事一两件,其乐逾于日享大烹之奉(18)多矣,但在勉力而行之。   【注解】   (1)三浣之衣:经过多次洗涤的衣服。浣,同“浣”,音“晚”;洗。语见《新唐书》〈柳公权传〉:“因举袂曰:此三浣矣。”   (2)?:同“绸”,丝织物的通称。   (3)绒褐:黄黑色会起毛的纺织品。   (4)山茧:用野蚕丝所织成的绸。   (5)文布:印染过的布。文,同“纹”。   (6)羔裘:羊皮衣。   (7)蕉葛:用蕉麻纤维织成的布。   (8)珍裘细縠:真贵的皮衣,精细的纱绸。縠,音“胡”;绉纱。   (9)如之或倍之:相等或加倍。   (10)忍:狠心。   (11)邀恩遂初:获得恩宠,完成归田的心愿。遂,完成;初,本意。   (12)不渝:不改变。   (13)利普:利益普施。   (14)六旬:六十岁。   (15)梨园:指戏剧演出。唐玄宗时,曾于梨园中教授伶人,后遂以梨园为演戏之所。   (16)陆梭山:陆九韶,宋人,字子美。学问渊粹,隐居不仕,与学者讲学于梭山,因号梭山居士。其学以切于日用为要,昼之言行,夜必书之。著有《梭山日记》、《梭山文集》。   (17)月晦:即月尽之日,阴历每月最后一天。   (18)大烹之奉:丰盛的食物。烹,音“碰”阴平。   【讲评】   春秋时代齐国的宰相晏婴,虽位极人臣,但生活俭朴,敝车羸马不以为意,如此的节衣缩食所为何事呢?“齐国之士待臣而举火者三百余人”,原来他将自己的俸禄拿去接济别人了。鲁国的大夫季文子,也曾做过三朝宰相,但妾不衣帛、马不食粟,惟有以身作则风行草偃,才能使国家长治久安。   富贵人家喜欢排场门面,无论衣食住行,总是讲究高价位高品质,或者是来源不易的质材。以今天来说,就是追求名牌。所花的金钱,比一般人用的多上数十百倍,而所提供的温饱与舒适方便则并无二致。就拿演艺人员来说,由于身分特殊,制作服装总是花费不赀;一心想与众不同,争奇斗怪的服饰必须多加人工,增添配件。一套上台作“秀”的衣服,经常只穿两三次就打入冷宫;这种衣服又不能家居穿着,简直是暴殄天物!而电视新闻媒体不也常报导一些衣衫蓝缕、饥不择食,正嗷嗷待哺,有待各方伸出援手的苦难人民吗?看看别人,想想自己,这样的行为是不是有点“折福”呢!   说到吃的方面,中国人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无所不吃。今天的吃,已经不是饱腹营养而已,飞禽走兽固然照吃不误,连濒临绝种的、文明国家在想尽办法保护的稀有动物,也无所不用其极的加以打杀,茹毛饮血几近野蛮!燕窝、鱼翅,所含的营养不外乎蛋白质,跟豆腐又相差多少?虎鞭、海狗丸,真能壮阳?犀牛角粉的解热功能,难道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代替?如此破坏环境生态,引起自然界的不平衡,真是罪孽深重啊!   孟子曾经说:“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家家户户能过一个正常的生活,不饥不寒,五十岁衣帛,七十岁食肉,对老人家原就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安养之道。超过了限度,便是浪费。无论古今中外,有人奢侈就有人困穷,朱门酒肉臭,路必有饿死骨;不患寡而患不均,怎样消除贫富悬殊的现象,往往是政府追求安定的第一步。   今天,一桌酒席有高达数万者,结婚喜宴、寿诞、乔迁请客四五十桌已是司空见惯,如此则一餐之间花上百万,又是怎样的挥金如土呢?多年前提倡的五菜一汤梅花餐,似乎随着物欲横流而成为历史了。根据统计,一年要吃掉一条高速公路,绝非夸大之辞。如果此风不能遏止,想不造成贫富悬殊的现象也难,想顺利推行国家建设和福利政策也难。   一个人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他获得了许多财富,他的言行举止多少会有所改变。有了钱,趾高气扬,说话大声;出手阔绰,瞧不起寒伧俭薄的生活方式,这些都是暴发户的典型姿态。我们知道,五行是相生相克的,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假使不能持盈保泰,怎么得到的,也将会怎么失去。   水流金也腐,能克制金钱满溢的,大概就是水的含容力量了。金钱财富的确能彰显一个人的身分,为什么许多人都喜欢珠光宝气,必定有他的道理;但是,徒然注重金玉其表,往往只说明了内在的虚无而已。孔子曾以为“富而无骄不如富而好礼”,有了财富,如果也能学水的润己泽人,恩被万物,淡化自己的性情,相信那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原文之二】   不足,则断不可借债;有余,则断不可放债。权子母(1)起家,惟至寒之士稍可,若富贵人家为之,敛怨(2)养奸,得罪招尤(3),莫此为甚。   【注解】   (1)权子母:计算本金,谋取利息。权,衡量。   (2)敛怨:聚集怨仇。   (3)招尤:招来怨恨。   【讲评】   俗话说:“无债一身轻”,又说:“不欠债谓之富有,不求人谓之高贵。”可是,人生并非一条康庄坦途,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跌倒挫折总是难免会遇上几次的。在失败来临的时候,除了自己要意志坚强、突破难关外,我们也希望有些个至亲好友能助己一臂之力,说几句鼓励慰勉的话;毕竟,任何一只鸟都无法只靠双翼而高飞呀!   借债是不得已的,是有求于人的,在作者的心目中恐怕是非常不堪、甚至感觉羞耻的一件事;但问题是怎样渡过难关呢?小鸟儿做小巢,平生不弄险的明哲保身,不让自己有欠债的一天,大概是惟一的方法吧!如此小心过日子,绝不与人有金钱上的来往,其实也是满辛苦的呀!   至于有了余钱不借人,这确实是很好的理财原则。但想必是不借给个人,而投资或存进金融机构,仍是可行的,因为究竟比较不伤感情。本来“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彼此信得过,借债放债并不是罪恶;但是今天有些借债者,来借钱时是一副低声下气、卑躬屈膝的嘴脸,希望他还钱时,却倒过来变成债主要赔小心说不是了。越是亲戚挚友越是麻烦,作者说“得罪招尤,莫此为甚”,真是一针见血的经验之谈!   【原文之三】   吾贻子孙,不过瘠田数处耳,且甚荒芜不治,水旱多虞(1);岁入之数,仅足以免饥寒畜(2)妻子而已。一件儿戏事做不得,一件高兴事做不得(3)。生平最喜陆梭山过日治家之法,以为先得我心,诚仿而行之,庶几无鬻产(4)荡家之患。予有言曰:守田者不饥(5);此二语足以长世(6),不在多言。凡人少年,德性不定,每见人厌之曰悭(7)、笑之曰啬、诮(8)之曰俭,辄(9)面发热;不知此最是美名,人肯以此诮之,亦最是美事,不必避讳。人生豪侠周密(10)之名至不易副,事事应之,一事不应,遂生嫌怨;一人不周,便存形迹(11)。若平素俭啬,见谅于人,省无穷物力、无穷嫌怨,不亦至便乎?   【注解】   (1)水旱多虞:经常担心发生水患或旱灾。   (2)畜:同“蓄”,养。   (3)“一件”二句:意谓无法任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4)鬻产:卖掉田产。鬻,音“育”;卖。   (5)不饥:不怕饥荒到来。   (6)长世:绵续存在。意谓受用无穷。   (7)悭:音“千”;吝啬。   (8)诮:音“翘”第四声;讥刺。   (9)辄:音“折”;往往。   (10)豪侠周密:做人讲义气,做事周到细密。   (11)形迹:印象、痕迹。   【讲评】   一个小康之家,如果能仰事俯蓄收支平衡,日子过得恰恰好,既不必举债,也没什么剩余,其实也算满幸福实在的。因为“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凡事过犹不及:太安逸了,难免不思上进,无法刻苦耐劳,变成温室中的花朵,经不起刮风下雨;太穷困了,又处处捉襟见肘,要什么没什么,容易灰心丧志。   务农之家收入本来就少,想要维持一家老小像样的生活,必须家中每一成员都能养成节俭的习惯。有句话说:“刻于己曰俭,俭于人曰刻”,节衣缩食、俭薄过日,确实有点吝啬、苛刻的感觉;但孔子也说过:“奢则不逊,俭则固,与其不逊也,宁固。”红白帖子人情世故应酬的礼数,我们可以量力而为,用不着跟别人硬撑面子,做那些“锦上添花”的事。   其实,节俭成习的人,只要“诚于中形于外”,不矫情做作,一样有很好的人缘;因为交友之道并不在于花钱请客。想想看一个乐善好施、交游广阔的人,即使有再多的余钱四处送礼,又怎能满足每一个朋友的喜好?而“用礼物换来的友谊,当礼物停止时,也就是友谊结束时。”想要讨好每一个人,反而每一个人都在背后嫌你,真是何苦来哉!   有一首“如意歌”这样写道:“人有人意,我有我意。合得人意,恐非我意;合得我意,恐非人意。人意我意,恐非天意。合得天意,万事如意!”俗话说:“做人难、难做人、人难做”,如果为了取悦别人,而做出自己能力所不及、或者心不甘情不愿的事,那真是人生莫大的悲哀。   只要我们是依乎天理、按照良心做事,只要我们是素位而行,那么,有钱人合该多出些钱,没钱人合该多出些力气,这是极自然而合理的事。节俭,本来就是一种美德,我们真的需要靠它来稳定家计,不必掩饰,更不必逃躲!   【原文之四】   谭子《化书》(1)训俭字最详,其言曰:“天子知俭,则天下足;一人知俭,则一家足。且俭非止节啬财用而已也,俭于嗜欲,则德日修体日固;俭于饮食,则脾胃宽(2);俭于衣服,则肢体适;俭于言语,则元气藏(3)而怨尤寡;俭于思虑,则心神宁;俭于交游,则匪类远;俭于酬酢,则岁月宽而本业修(4);俭于书札,则后患寡(5);俭于干请,则品望尊(6);俭于僮仆,则防闲省(7);俭于嬉游,则学业进。”其中义蕴甚广,大约不外于葆啬(8)之道。   东坡千古才人,以百五十钱为一块,每日只用画杈(9)挑取一块,尽此钱为度(10),决不用明日之钱。汝辈中人,可无限制?陆梭山训居家之法最妙,以一岁所入,除完官粮外,分为三分;存一分以为水旱及意外之费,其余二分析为十二分,每月用一分。但许存余不许过界。能从每日饮食杂用加意节省,使一月之用常有余,别置一处,不入经费,留以为亲戚朋友小小周济缓急之用;亦远怨积德之道,可恃以长久者也。   居家治生之理,《恒产琐言》备之矣。虽不敢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11),其于谋生,不啻左券(12)。总之饥寒由于鬻产,鬻产由于债负,债负由于不经(13);相因(14)之理,一定不易,予视之洞若观火(15)。仕宦之日,虽极清苦,毕竟略有交际,子弟习见习闻,由之不察(16);若以此作田舍度日之计(17),则立见其仆蹶(18),不可不深长思者也。人生俭啬之名,可受而不必避。世俗每以为耻,不知此名一噪,则人绝觊觎之想(19),偶有所用,人即德之(20),所谓以虚名而受实益,何利如之(21)?   【注解】   (1)谭子化书:谭子,即谭峭,五代南唐泉州人,字景升。得辟谷养气炼丹之术,著有《化书》,分〈道化〉、〈术化〉、〈德化〉、〈仁化〉、〈食化〉、〈俭化〉等六篇,大旨多出黄老之学而又附合于儒家。文中所引,出于〈俭化〉篇。   (2)脾胃宽:胃口开,什么都觉得好吃。   (3)元气藏:保住精神气力。   (4)岁月宽而本业修:时间宽裕而能尽力于自己的本行。   (5)“俭于书札”二句:意谓少写信就不会留下后遗症。   (6)“俭于干请”二句:意谓“人到无求品自高”。干请,请求别人帮忙。   (7)“俭于僮仆”二句:意谓少用仆人自然就不必四处防范、时加禁制。   (8)葆啬:收敛而不浪费。葆,音“保”。   (9)画杈:雕有图案的木制器具,尾端分枝,可挑取物品。杈,音“插”。   (10)尽此钱为度:用完这些钱为限度。   (11)圣人复起,不易吾言:语出《孟子》〈滕文公〉下,意谓所言真确,即使圣人再世,也会表示赞同。   (12)不啻左券:简直就是最好的依据。不啻,何止;左券,契约。券,音“劝”。   (13)不经:违反常道。   (14)相因:彼此互为因果。   (15)洞若观火:非常清楚明白。   (16)由之不察:照着做而不知反省观察。   (17)田舍度日之计:置田筑舍,指不任官职,如同老百姓寻常过日子的打算。   (18)仆蹶:音“扑决”,跌倒、颓败。   (19)觊觎之想:不良的企图、念头。   (20)德:赞美。   (21)何利如之:多么有用。   【讲评】   一个务农之家,如果薄有恒产,而又是看天之田,生活其实也并不容易,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都要辛苦。遇上个水旱灾,想求个“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都不可得,当然仰事俯蓄也就必须更加节俭了。   节俭与吝啬、小气,就某方面来说是同义词。虽然一个家庭的家教甚严,从上至下都能厉行节俭,但是年轻人爱时髦、追求风尚,即使明知家境不宽裕,还是会想尽办法积攒一些行头配件,以免落伍。有些大人则由于爱面子、输人不输阵,明明家中已无隔日粮,仍要打肿脸充胖子,参加一些庙会庆典杀猪宰鸡的,也不无可议。   其实,“心安茅屋稳,性定菜根香”——穿得朴素整洁,何必艳光照人?吃得三餐饱腹,何需山珍海味?住得防风避雨,天伦得以团圆,何需高楼大厦?行得健步如飞,何需鲜车怒马?外现的许多铺张事物,不但不能带来更多的温馨舒适,反而因为引来不肖者的觊觎,绑票、勒赎,种种不法的勾当无日或已,徒然增添无穷的不安全之患!   节俭、收敛自己的欲望,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如果整个社会蔚成风气,上行下效,相信必能造就一个和谐的人间净土。可惜,人的贪欲很难断根——“房子永远少一间,衣服永远少一件,钞票永远少一仟”。其实想得透彻些,“广厦千间,夜眠不过八尺;良田万顷,日食无非三餐”,一个人又能享用多少物资呢?相传唐太宗在朝廷中闲来无事,向亲信们探听魏徵的嗜好,想讨好一下这位直言敢谏的大臣。结果发现魏徵喜欢醋芹菜,也就是一种泡菜。于是准备了一大碗送给他,没想到魏徵并无喜色,只是淡淡地说:“臣一生无所好,只喜欢这道有收敛作用的菜。”太宗听了感慨不已。“收敛”,正是一个好大喜功的帝王,最欠缺的一道菜肴啊!   古人省钱有道,苏东坡也好,陆梭山也好,他们治家的方法虽然看起来严苛了些,却是极为具体而有效的。老人家告诉我们:“富从升合起,贫因不算来”,生活在今天,把握一个“量入为出”的大原则,有钱当思无钱时,只要没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倒也不必“算盘打得精,袜子做背心”,那般俭啬刻苦、锱铢必较。每个月的收入分成二或三梯次领用,一年半载后如果有一笔较大的数目余留,就领出存入定期储蓄;公司行号机关单位发放薪水,如果也能采用初一十五、或者上中下旬各由电脑拨入帐户一次,彼此配合,节俭的生活风气就可逐日养成,奢靡挥霍、纸醉金迷的日子,就不会再出现了。

  善待人

  【原文之一】   圃翁曰:人家僮仆,最不宜多畜。但有得力二三人,训谕有方,使令得宜,未尝不得兼人(1)之用。太多则彼此相诿(2),恩养必不能周(3),教训亦不能及,反不得其力。且此辈当家道盛,则倚势作非,招尤结怨;家道替(4),则飞扬跋扈(5),反唇卖主,皆势所必至。予欲令家仆皆各治生业,可省游手游食之弊,不至于冗食为非(6)也。且僮仆甚无取乎黠慧者(7)。吾辈居家居宦,皆简静守理,不为闇昧(8)之事,至衙门政务皆自料理,不烦干仆(9)巧权门之应对(10),为远道之输将(11),打点机密,奔走势利;所用者不过趋蹡(12)、洒扫、负重、徒步之事耳,焉用聪明才智为哉?至于山中耕田锄圃之仆,乃可为宝;其人无奢望、无机智,不为主人敛怨。彼纵不遵束约,不过懒堕愚蠢之小过,不必加意防闲,岂不为清闲之一助哉?   【注解】   (1)兼人:兼任二人以上的工作。   (2)相诿:互相推卸责任。   (3)周:顾及全部。   (4)替:衰落。   (5)飞扬跋扈:意气凌人,举动超越轨度。   (6)冗食为非:吃闲饭作恶事。   (7)黠慧者:狡猾聪敏的人。   (8)闇昧:不明不白。闇,同“暗”。   (9)干仆:能干的仆人。   (10)巧权门之应对:巧妙地去跟权势之家周旋应付。   (11)为远道之输将:到远地去送礼,打通关节。输将,缴纳财物。   (12)趋蹡:赶路。蹡,音“枪”。   【讲评】   我国有句歇后语说:“抱孩子上当铺——自己当人,别人不当人。”在过去的社会里,仕宦富贵家庭,常有丫环婢女、僮仆厮役之人以供驱遣——这些出身贫贱、家境清寒之辈,在物质的享受上已低人一等,如果连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都被剥夺,那是何等可怜可悲的一件事!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如果主仆之间无恩无义,那么这样的结局多少是一种报应轮回了。如果主有恩而仆无义,那就是“世乱奴欺主,时衰鬼弄人”,时势环境造成了悲剧,只有令人叹息而已。如果无论盛衰荣枯,主人恩之有无,仆人自始至终都忠心耿耿、至死靡它,这实在也是主人前世修来的福气,令人羨慕钦佩!   无论主仆之间、长官部属之间,虽然彼此没有血缘关系,毕竟是天天见面,甚至已成了生活上不可或缺的角色,总要存一份尊重与感谢的心意。今天公司行号、单位部门中所用的工友小妹,或是家庭中的女佣老妈子,我们都应该一视同仁,维护他们应有的权益。清朝的顾仙根曾留下一首买仆诗:“我家得一仆,人家失一子;同是父母心,还当慎驱使。”悲天悯人的胸怀,令人感同身受。   一般机关里的工友,自有它编制内的名额、待遇、工作项目,以及退休制度;家庭中的佣仆,则往往要看主人的喜怒哀乐过日子,说起来是极不合乎人道的。如果能自己做的事,最好自己动手;实在分身乏术,非要花钱请人帮忙不可,也要有个分寸。即使做事的人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也千万不可抱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心态,想想陶渊明说的话──“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怎样避免暴发户式的身段,颐指气使的狂妄,是每一个人都要认真思量的课题。   【原文之二】   祖父赠光禄公恂所府君(1),每闻乡人言其厚德,邑人(2)仰之如祥麟威凤(3)。方(4)伯公己酉登科(5),邑人荣之(6)赠以联曰:张不张威(7),愿秉文(8),文名天下;盛有盛德,期可藩,藩屏王家(9)。至今桑梓(10)以为美谈。   父亲赠光禄公拙庵府君,予逮事(11)三十年,生平无疾言遽色(12),居身节俭,待人宽厚,为介弟(13)未尝以一事一言干谒(14)州县。生平未尝呈送一人,见乡里煦煦以和(15),所行隐德(16)甚多,从不向人索逋欠(17),以故三世皆祀于乡贤。请主入庙(18)之日,里人莫不欣喜,道盛德之报,是亦何负于人哉!予行年六十有一,生平未尝送一人于捕厅(19),令其呵谴之,更勿言笞责,愿吾子孙终守此戒,勿犯也。   【注解】   (1)光禄公恂所府君:光禄,为文官正一品官,专司膳食帐幕。府君,子孙尊称先世之辞。   (2)邑人:同乡之人。   (3)祥麟威凤:比喻难得的人才。   (4)方:当。   (5)登科:科举考试榜上有名。   (6)荣之:引以为荣。   (7)张威:张扬其威,意谓表现其材能。   (8)秉文:持笔为文。   (9)藩屏王家:比喻为国家之重臣。藩屏,保障护卫。   (10)桑梓:故乡。   (11)逮事:来得及事奉。逮,及。   (12)遽色:急躁的表情。   (13)介弟:众弟、诸弟。   (14)干谒:以私事请求。   (15)煦煦以和:温和的样子。煦,音“许”。   (16)隐德:不为人知的善行。   (17)逋欠:逃避不偿还的债务。逋,因“卜”阴平;逃。   (18)请主入庙:持祖先牌位,安放于宗庙中。   (19)捕厅:犹今之警察局。   【讲评】   旧式的大院屋宅,常可见到这样的对联:“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秉性忠厚、待人真诚——的确是最好的遗产,也是最好的课子家训。   想要待人宽厚,必得律己甚严;想要乐善好施,必得自奉甚俭。没听说那一个人、那一个家,将他的祖传产业,说是专门留给子孙用来请客造桥铺路的;而是列祖列宗克勤克俭,知道世路艰苦,将心比心,主动自发去做的——能多给人一分方便,就是功德一件。行善不必张扬,不必存名记姓,一杯奉茶,一次让座,都会令人心生欢喜。   曹孟德是一代枭雄,在举用人才的时候,采“重才不重德”的作法,其本身更躬亲体行这个原则: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如此的待人态度,不是错杀多少人才,就是无法罗致真正的人才。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诸葛孔明七擒孟获而七纵之,终于赢得对方的心悦诚服。其间的差异,值得我们深加体会。   人与人之间会相聚一堂、错身而过、吵嚷争执,都是缘分。我们不该假借权势耀武扬威,甚至公报私仇;也不必气焰薰天,得理不饶人,做出赶尽杀绝的事!用望远镜来看待别人的未来,不要用显微镜去叨念人家的过去;那么每个人都是可爱的,都是可以谅解与期许的。   【原文之三】   乡里间荷担负贩,及佣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种人所争不过数文,我辈视之甚轻,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见省得一文,以为得计,而不知此种人心忿口碑(1),所损实大也。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语辞气最为要紧,此事甚不费钱,然彼人受之,同于实费;只在精神照料得来,不可惮烦,《易》所谓劳谦(2)是也。予深知此理,然苦于性情疏懒,惮于趋承(3),故我惟思退处山泽,不要见人,庶少斯过(4),终日懔懔(5)耳。   【注解】   (1)心忿口碑:心中愤恨而口里传说。   (2)劳谦:《易经》〈谦卦〉:“劳谦,君子有终,吉。”言有功劳而仍能谦虚,君子必有好结果。   (3)惮于趋承:害怕逢迎奉承。   (4)庶少斯过:希望可以少犯这种过错。庶,期许之意。斯,此。   (5)懔懔:心中危惧的样子。   【讲评】   孟子曾经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劳心与劳力,在进步的社会生活中,应该是地位相等的。我们常说职业无贵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任何一个行业都有他们值得我们尊重的特殊贡献。虽然农工大众在外表上看起来,不是那么端庄整洁,但推动社会巨轮的力量,自有他们不可抹煞的部分;贩夫走卒即使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但安分守己自食其力,自有他们高贵的尊严。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作为一句鼓励人上进的话则可;如果拿来作人品高低或身份贵贱的指标,则万万不可。社会是由士农工商各阶层的人组合而成,只有彼此合作相互尊重,才能使社会和谐民生安定。有钱的人出钱,有力的人出力,有智慧的人贡献智慧,这种三合一的力量才更大——就像水泥加上沙加上水,便可以结构成坚固的混凝土!   劳心者或许也曾经过“十载寒窗”的辛苦,而今天赚钱比劳力者来得容易些,职位头衔可能高出一截,成为一个领导者;但是,我们必须记住每个角色所当扮演的戏分,不要羨慕别人,也不应该挖苦、轻视别人,更不必为无谓的事恼怒不平——跑龙套虽然待遇不高,但一个舞台没有了他,戏又怎么演下去呢?当然,做为一个导演,除了安排男女主角上戏煞费周章,可别忘了照顾一下场务人员,多给他们一些掌声啊!大牌的演员们,除了表现自己的拿手绝活外,也要对那些配合你的、汗流浃背而名字不为人知的幕后工作人员,心存感激才是。

  睦兄弟

  【原文】   法昭禅师偈(1)云:“同气连枝(2)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词意蔼然(3),足以启人友于(4)之爱。然予尝谓人伦有五(5),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之遇合(6),朋友之会聚,久速故难必也。父之生子,妻之配夫,其早者皆以二十岁为率(7);惟兄弟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8)以至鲐背鹤发(9),其相与周旋(10),多者至七八十年之久。若恩意浃洽(11),猜间不生(12),其乐岂有涯哉?近时有周益公,以太傅退休,其兄乘成先生,以将作监丞退休,年皆八十,诗酒相娱者终其身。章泉赵昌甫兄弟,亦俱隐于玉山之下,苍颜华发,相从于泉石之间,皆年近九十,真人间至乐之事,亦人间罕有之事也。   【注解】   (1)偈:音“记”,梵语中之颂诗,多为四句。   (2)同气连枝:谓兄弟如同一棵树上相连的枝干。   (3)蔼然:和气的样子。   (4)友于:兄弟。《书经》〈君陈〉:“惟孝,友于兄弟。”   (5)人伦有五:五伦又称五常、五品、五教,指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语见《孟子》〈滕文公篇〉上。   (6)遇合:相遇契合。   (7)率:音“律”,准则。   (8)竹马游戏:比喻童年。   (9)鲐背鹤发:形容老年。鲐背,鲐鱼背有黑纹;老人皮肤有斑纹亦似之。鹤发,鹤羽为白色;老人头发斑白亦似之。鲐,音“台”。   (10)周旋:来往应接。   (11)恩意浃洽:感情融洽。   (12)猜间不生:没有任何猜疑嫌忌。   【讲评】   汉朝时民间流行一首童谣,讽刺文帝与淮南王之间无法相亲相爱,歌词如此写道:“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于是,“尺布斗粟”便成了兄弟不睦的形容词。到了三国曹操的儿子曹丕,为了不让弟弟曹植有机会当太子,竟然百般刁难加害,要他七步成诗。曹植固然才华横溢,但面对这样的兄长,也十分的感伤,因此写下了千古名句:“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兄弟阋墙的现象,在历史上真是血迹斑斑,即便是天纵英明的唐太宗,竟也在玄武门之变中,手刃同胞兄弟。虽然曾经在他当政的年代里,缔造了有名的贞观之治,但终究是个人人性上的瑕疵。如此说来,春秋时代孔子门徒闵子骞,他那份“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的用心,爱护幼弟的慈悲怀抱,就尤其难能可贵了。   兄友弟恭的德行,常跟父慈子孝并列在人伦的重要纲目之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年代,虽然偶尔也会争执吵架,多半雨过天青,不至于影响兄弟的感情;可是一旦娶妻生子,有了妯娌关系之后,许多大小冲突就会接踵而至,终至于“分家三年成邻舍”,这实在是家庭伦理中,相当难以参透的一门功课啊!   无论贤或不肖,无论贫贱富贵,无论从事那一行业,无论空间相隔远近,但愿念在血浓于水的亲情份上,所有的兄弟都能经常相聚、把手言欢,毕竟,“打虎还要亲兄弟”呀!当然,在今天的社会里,也存在着兄弟联手狼狈为奸的勾当,甚至哥哥已经锒铛入狱,弟弟仍“前仆后继”怙恶不悛的,那不只是家门不幸,更是整个社会的悲哀!

  ●会心篇

  【小序】

  相传释迦牟尼佛在灵山法会上,曾经手拈一朵优昙花,对着大众微笑。ㄧ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佛陀在暗示什么。座中有一位名叫大迦叶的弟子,独自对着佛陀报以微笑;于是,佛法立刻以心印心,成全了禅宗第一次的衣钵相传。佛陀对大迦叶说了一段不易参悟的话:“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   按照佛家的说法,如果不能明心见性,根本无法了解禅到底是什么。而心性之学正与禅机相通,跟一般器物科技的知识大相迳庭。怎样在研究或使用知识的时候,别有一番会心,恐怕和个人的慧根与修行有很大的关系吧!   孔子说过:“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如果我们对大自然没有任何会心,可能就会陷入拘泥、执著,无法理解大自然对万物一视同仁的意思,因而对得失成败、吉凶祸福看不透放不下,注定一生都将活在自悲自怜之中。   “会心篇”分为三目,大略说明如下:   〈戒收藏〉——凡物皆有生灭,无论如铜墙铁壁般坚硬的东西,或者脆如纸张、柔弱如水的东西,都会在一定的时间之后灰飞烟灭。喜欢收藏一些珍异稀奇之物,或者使用精致而不易保存的贵重器皿,原都是个人的嗜好习惯;但是,习惯一开始只像蜘蛛丝,到了“上瘾成癖”,就是巨索了,它会深深绑缚一个人、役使一个人。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我们何妨将对物的占有欲、贪心妄想放下,追求另一层次的安心立命,那才是人生的真谛呀!   〈知天命〉——天命,就是大自然的运行现象。老子《道德经》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又说:“天地无亲,常与善人。”老天是至公无私的,儒家道家都取法于天,因此一个知天命、顺天理的人,也必然如老天般——不会被人的情欲所牵引,凡事都凭良知本性去做。《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不过,连孔子都说他五十岁才“知天命”,从不惑的四十岁还得修行十载功夫,一般人总是跟着感觉走,被喜怒哀乐所影响,又何敢妄称自己是任“性”、是率“性”而为?   〈安心性〉——在寻求安心立命的过程中,大多数的人都是向外追逐功名富贵;殊不知,“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真正能靠个人努力而得到的,只是仁义礼智、学问道德。孟子说:“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而已。”又说:“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我们要修的是“天爵”、是自我就可以尊贵的德行;公卿大夫、达官显贵的“人爵”,必须夤缘攀附,依靠外力而得到——同时,怎么得到的,很容易就怎么失去。   明代的洪自诚在《菜根谭》中说得好:“心不可不虚,虚则义理来居;心不可不实,实则物欲不入。”人活了一生,最重要的不在于拥有多少栋房子、多高的官位、多大的事业,而在于他的良心安定了没有,性灵充实了没有?

  戒收藏

  【原文】   圃翁曰:人生于珍异之物,决不可好。昔端恪公言:士人于一研(1)一琴,当得佳者;研可适用,琴能发音,其他皆属无益。良然!磁器最不当好,瓷佳者必脆薄,一醆(2)值数十金,僮仆捧持,易致不谨,过于矜束(3),反致失手。朋友欢宴(4)亦鲜乐趣,此物在席,宾主皆有戒心,何适意(5)之有?磁取厚而中等者,不致大粗,纵有倾跌亦不甚惜,斯为得中之道也。名画法书(6)及海内有名玩器,皆不可畜(7),从来贾祸招尤(8),可为龟鉴。购之不啻千金,货(9)之不值一文;且从来真赝(10)难辨,变幻奇于鬼神。装潢易于窃换,一轴得善价,继至者遂不旋踵(11)。以伪为真,以真为伪,互相讪笑,止可供喷饭(12)。昔真定梁公有画字之好,竭生平之力收之,捐馆(13)后为势家所求索殆尽;然虽与以佳者,辄谓非是(14),疑其藏匿。其子孙深受斯累,可为明鉴者也。   【注解】   (1)研:同“砚”字,音“燕”;磨墨之具。   (2)醆:同“盏”字,音“展”;酒器。   (3)矜束:庄重约束。   (4)宴:同“宴”字。   (5)适意:轻松自在。   (6)法书:即书法。   (7)畜:音“序”,存藏。   (8)贾祸招尤:带来灾祸、怨恨。贾,音“古”;买。   (9)货:动词,作卖解。   (10)赝:音“燕”,指仿制品。   (11)不旋踵:比喻迅速。   (12)可供喷饭:令人失笑。   (13)捐馆:去世。人死则弃其所住之馆舍,故曰捐馆。捐,弃。   (14)辄谓非是:每每以为不是真品。   【讲评】   收藏,在今天被视为一种“投资”,是理财的法门之一;不但满足了个人的兴趣癖好,也算是自己亲手经营的有价财富。诸如古董、邮票、书画、玩偶,以及各种特殊器物,都有它独特的买卖市场,投注心力于其中的人,似乎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呢!   作者站在实用的立场,认为粗家硬货比较方便,珍异之物不但昂贵奢侈,而且小心翼翼的捧持,使用起来更是担惊受怕,简直活受罪;其实,有收藏之癖的人,必然心甘情愿地守护着他的宝贝,绝不至于任意搬动,或者随便出示人前,更不会拿来“使用”。   坦白说,收藏本来并不是什么罪恶,但因为对象都是物,于是就会引动人心中的贪念,往往不择手段伤人害己。像东晋的石崇,与王恺斗富摆阔,假借权势地位遂行收藏珍宝的欲望,终于引来杀身之祸。另外,为了得到某一个特殊的无价宝,竟然不务正业、抛妻别子去追求,或者变卖家产去购置,那就走火入魔,陷入“玩物丧志”的牢笼而不可自拔了。   除开有心投资意在赚钱的那种商人形态,生活中有一个小小的雅爱嗜好,不占用自己太多的时间、精力、财力,偶尔与同好交换共赏,这种收藏是可以存在,甚至推而广之的。

  知天命

  【原文之一】   圃翁曰:圣贤仙佛,皆无不乐之理。彼世之终身忧戚,忽忽(1)不乐者,决然无道气、无意气之人。孔子曰:乐在其中(2);颜子不改其乐(3);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4);《论语》开首说说乐(5);《中庸》言无入而不自得(6);程朱教寻孔颜乐处:皆是此意。若庸人多求多欲,不循理、不安命;多求而不得则苦,多欲而不遂则苦,不循理则行多窒碍而苦,不安命则意多怨望而苦。是以跼天蹐地(7)、行险侥幸,如衣敝絮行荆棘中,安知有康衢(8)坦途之乐?惟圣贤仙佛,无世俗数者(9)之病,是以常全乐体。香山字乐天,予窃慕之,因号曰乐圃。圣贤仙佛之乐,予何敢望?窃欲营履道(10)一丘一壑(11)仿白傅(12)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13)之乐云耳。   【注解】   (1)忽忽:失意的样子。   (2)“孔子”句:语出《论语》〈述而〉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3)“颜子”句:语出《论语》〈雍也〉篇:“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4)“孟子”句:语出《孟子》〈尽心〉上:“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5)“论语”句:语出《论语》〈学而〉篇首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6)“中庸”句:语出《中庸》第十四章:“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言君子恪守本分,无论处在什么环境,都能悠然自得。   (7)跼天蹐地:戒慎恐惧的样子。跼,音“局”;屈身。蹐,音“及”;小步。   (8)康衢:四通八达的大路。《尔雅》〈释宫〉:“四达谓之衢,五达谓之康。”   (9)数者之病:指前文所言“多求、多欲、不循理、不安命”之病。   (10)履道:遵行正道。   (11)一丘一壑:比喻隐者栖息之所。《汉书》〈叙传〉:“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   (12)白傅:即白居易,因曾任太子少傅,故省称白傅。   (13)“有叟在中”四句:白居易归老洛阳,作〈池上篇〉:“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飒,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老乎其闲。”(见《旧唐书》〈白居易传〉)熙熙,和乐的样子。闲闲,同“闲闲”;悠闲自在的样子。   【讲评】   宋代的苏辙,在其〈黄州快哉亭记〉一文中说:“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由此可见,快乐的泉源就在自己的心中。只要你的心胸坦荡无所牵挂,必可随遇而安,即使住在市朝,也可以乐在其中,陶渊明说:“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相反的,如果没有一颗宽广超越、淡泊宁静的心,就算住在名山古刹,天天参禅打坐、读经念佛,锁不住心猿意马,仍然终日戚戚,抑郁不得志。   佛家告诉我们,要常保慈悲喜舍四无量心,其中“喜悦无量”最难。因为人们总是容易被外在的事物所牵引,往往不自觉的“以物而喜”;又因为放不下“我执”,陷入“以己而悲”之境。一般人常说的人生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即使这些想当然耳的乐事发生在你身上,如果没有一颗发自内里的喜悦之心去承受,反而千般计较、比高比低,又哪里值得高兴呢?不认为自己幸福的人,永远也得不到幸福的!   古代圣贤仙佛,所以能自得其乐,大抵不外放下诸般执著,扫去贪瞋痴的妄想,除掉我相、人相,但愿众生平等。佛经里谈到,人生有八个根本的痛苦,其中之一就是“求不得苦”。欲望无穷,已是身为人的一大悲剧;想尽办法让欲望满足,更是不快乐的根源。要怎样才能无所求,避开求不得之苦呢?那就是知足——知万物其实皆备于我,知万物是共同存在世间的,知世间没有一样事物可以为我们所独占,慢慢的贪心妄想就会减掉大半。   人处在贫贱中,箪食瓢饮确有不方便的地方;但因为有真理在身边陪伴着,精神的食粮足够温饱,所以能看得开衣食的不足。孔子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贫贱本身并非有趣好玩的一件事,只因颜回乐在求道修道的自足中,相对的于物质的追求就放下了;如果不能乐在道中,绝难安于陋巷!   一般人喜欢追求荣华富贵,不断的向外攀缘,甚至吮痈舐痔无所不用其极;殊不知,“富贵花间露,荣华草上霜”,一个天天俯首包羞的高官、一个住在铜墙铁壁里的财主,又那里有什么乐趣可言呢?何如俯仰无愧,素位而行的贩夫走卒、凡夫俗子!   【原文之二】   圃翁曰:天体至圆,故生其中者无一不肖(1)其体。悬象(2)之大者,莫如日月,以至人之耳目手足,物之羽毛、树之花实。土得雨而成丸,水得雨而成泡,凡天地自然而生皆圆,其方者皆人力所为。盖禀天之性者,无一不具天之体;万物做到极精妙处,无有不圆者。圣人之德,古今之至文法帖(3),以至一艺一术,必极圆而后登峰造极。裕亲王(4)曾畅言其旨,适与予论相合。偶论及科场文(5),想必到圆处始佳;即饮食做到精美处,到口也是圆底。余尝观四时之旋运(6),寒暑之循环,生息之相因,无非圆转。人之一身,与天时相应,大约三四十以前是夏至前,三四十以后是夏至后,凡事渐衰,中间无一刻停留。中间盛衰关头无一定时候,大概在三四十之间。观于须发,可见其衰缓者其寿多,其衰急者其寿寡。人身不能不衰,先从上而下者多寿,故古人以早脱顶为寿征。先从下而上者多不寿,故须发如故而脚软者难治。凡人家道亦然,盛衰增减,决无中立之理。如一树之花,开到极盛,便是摇落之期。多方保护,顺其自然,犹恐其速开,况敢以火气(7)催逼之乎?京师温室之花,能移牡丹各色桃于正月,然花不尽其分量(8),一开之后根干辄萎;此造化之机,不可不察也。尝观草木之性,亦随天地为圆转:梅以深冬为春,桃李以春为春,榴荷以夏为春,芙蓉以秋为春。观其节枝含苞之处,浑然(9)天地造化之理,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10)!   【注解】   (1)肖:像似。   (2)悬象:天象。《易经》〈系辞〉上:“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   (3)至文法帖:好文章好书法。   (4)裕亲王:即裕宪亲王,清世祖第二子,名福全,号澹园主人。   (5)科场文:参加科举应试的文章。   (6)旋运:旋转运行。   (7)火气:用人工方式加高温度。   (8)分量:力量。   (9)浑然:全然,整个事物不可分别之状。   (10)“天地之心”二句:《易经》〈复卦〉彖传:“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复卦(■■),为坤上震下合成之卦,象征冬去春来、大自然万物生生不息的本心。   【讲评】   翻看大自然的这本线装书,我们会发现:人的头颅是圆的,手足、躯干是圆柱体的,眼睛七孔八窍是圆的;花草树竹的枝干是圆的,果实也多半是圆的。石头从山岩间崩落,一直滚到河流的下游,成为浑圆的鹅卵石;车辆的轮子必然是圆的,才能向前滚动;许多器物也做成圆形的,才更顺手好用、才不伤人。如此看来,人处在这个大环境中,也必然要趋近于圆,才能转动自如;如果棱角多,或者外表方正,那么一定彼此冲撞、相互伤害,直到折磨至圆形,才会相安无事。   大自然的变化,依著圆形的运转而构成一种不变的循环律——譬如春夏秋冬四季的景物,随着寒暑易节各有不同:春天生意盎然,夏天草木繁茂,秋天叶落收割,冬天凋零埋藏;可是,每一年又都按照这个轨迹在转动。苏东坡在〈赤壁赋〉里写道:“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告诉我们要效法大自然。《易经》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儒家也告诉我门要效法天地。天象虽远,人事上的诸多现象却往往是与天合一的:人的生老病死,不就跟大自然的四季一样吗?富不过三代,荣枯盛衰自有定时,不就是“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多年道儿熬成河”的意思吗?不必苦苦催逼,不要极力逃避,只须面对一切发生的,顺其自然!   大自然既是一个圆,却也不是至圆,就如易经六十四卦始于“乾卦”而终于“未济卦”,表示这个圆仍有缺漏之处,可以让我们继续努力将它填满。人间事物亦是如此,只是一个画圆的过程,凡事尽力做得圆融、圆通而已,绝难做得圆满;又像爬山的过程,一山还比一山高,谁也无法自称已然登峰造极,众山皆在我脚下,但求一步一步向前进罢。   我们活在人间的舞台,同时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无论做人做事,如何顺应自然,天理与人心相结合,倒真是我们必修的一门人生课题。   【原文之三】   圃翁曰:《论语》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1),考亭(2)注: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予少奉教于姚端恪公,服膺斯语,每遇疑难踌躇之事,辄依据此言,稍有把握。古人言“居易以俟命”(3),又言“行法以俟命”(4);人生祸福荣辱得丧,自有一定命数,确不可移,审此则利可趋而有不必趋之利,害宜避而有不必避之害。利害之见既除,而为君子之道始出,此为字甚有力。既知利害有一定,则落得做好人也。权势之人,岂必与之相抗以取害?到难于相从处(5),亦要内不失己。果谦和以谢之,宛转以避之,彼亦未必决能祸我;此亦命数宜然,又安知委曲从彼之祸,不更烈于此也?使我为州县官,决不用官银媚上官;安知用官银之祸,不甚于上官之失欢(6)也?   昔者米脂令(7)萧君,掘李贼(8)之祖坟,贼破京师后获萧君,置军中,欲甘心焉(9)!挟至山西,以二十人守之。萧君夜遁,后复为州守(10),自著《虎吻余生》记其事。李贼杀人数十万,究不能杀一萧君。生死有命,宁不信然(11)耶?予官京师日久,每见人之数(12)应为此官,而其时本无此一缺,有人焉竭力经营干办停当,而此人无端值之(13),或反为此人之所不欲,且滋诟詈(14),如此者不一而足;此亦举世之人共知之,而当局则往往迷而不悟。其中之求速反迟,求得反失,彼人为此人而谋,此事因彼事而坏,颠倒错乱,不可究诘(15)。人能将耳目闻见之事,平心体察,亦可消许多妄念也。   【注解】   (1)“论语”句:语出《论语》〈尧曰〉篇:“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2)考亭:朱熹,南宋婺原人,晚号晦翁,讲学之所曰“考亭”,人称考亭先生。其学重点为“居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   (3)居易以俟命:语出《中庸》第十四章:“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谓君子安于平易,素位而行,不羨慕外在的事物,等候天命到临。   (4)行法以俟命:奉公守法,等候天命到临。   (5)相从:跟随。   (6)失欢:失去欢心。欢,同“欢”字。   (7)米脂令:陜西省米脂县县长。   (8)李贼:明末流寇李自成,米脂人,自称闯王。崇祯十七年,陷京师,清兵入关后,自杀于九宫山。   (9)欲甘心焉:想要杀之而后快。《左传》庄公九年:“请受而甘心焉。”   (10)州守:指绥德州太守。   (11)宁不信然:难道不是真的吗?   (12)数:气数、运数。   (13)无端值之:无缘无故遇上。值,逢。   (14)且滋诟詈:同时还加上一些批评谩骂。詈,音“立”;骂。   (15)究诘:追究质疑。   【讲评】   孔子曾经自诉为学的过程说:“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大自然的一种运行原则,人力无论如何也没法改变。所谓“知天命”,就是知天理与人心的应合,凡事顺天应人去做,切莫要强求硬取。   大自然既是循环不已、生生不息的,那么在人间的舞台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现象都是共同存在的,只是先后隐显不同而已。譬如成功与失败、荣耀与屈辱、福与祸、利与害;不要以为自己永远是胜利者,也不要认为自己永远是受害者。事业成功了,说不定家庭、婚姻却失败了;受尽了羞辱,说不定比羞辱你的人更先获得荣耀;意外的破财,说不定替你消了更大的灾祸——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要学会从多角度来看待事情。   命,是注定的;运,倒可以随时空而改易、因人事而转变。庄子认为,人既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便应“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俗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所谓“命里穷,捡到黄金也变铜”,又何必苦苦钻营呢?处心积虑汲汲谋利的结果,物极必反,不但得不到想要的,说不定反而失去了更多。   李自成杀人数十万,却杀不了一个米脂县的县长,怎能说不是这个县长命大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时你千方百计的防患未然,死守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结果却“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生死有命,谁也无法阻挡,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我们如果能面对、承受,顺其自然,反而日子更好过一些。   孔子说:“未得之,患不能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茍患失之,无所不为矣。”当一个人有所求的时候,总是患得患失、紧张兮兮、小心翼翼的,外在内在各处打点,不知花下多少功夫;不料,时去运迁,昔日逢迎拜托的那个人突然离职,一个眼看到手的肥缺,竟然在一夕之间拱手让人。所有苦心只换来眼睁睁看别人捡现成的便宜,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不法的勾当东窗事发,这种哑巴吃黄莲的心情,如何不叫人捶胸顿足而又珠泪暗弹呢?   我们除了学习知人外,更重要的是必须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能耐极限、知道人心多欲即是苦、知道得失必然同时存在,一切随自然的运转,既尽了人事,就该听天命啊!   【原文之四】   圃翁曰:人生适意之事有三——曰贵、曰富、曰多子孙。然是三者,善处之则为福,不善处之则为累。至为累而求所谓福者,不可见矣。何则?高位者责备之地(1),忌嫉之门,怨尤之府,利害之关,忧患之窟,劳苦之薮(2),谤讪之的(3),攻击之场;古之智人,往往望而却步(4)。况有荣则必有辱,有得则必有失,有进则必有退,有亲则必有疏;若但计丘山之得(5),而不容铢两之失(6),天下安有此理?但己身无大谴过(7),而外来者(8)平淡视之,此处贵之道也。   佛家以货财为五家公共之物:一曰国家,二曰官吏,三曰水火,四曰盗贼,五曰不肖子孙。夫人厚积,则必经营布置、生息防守,其劳不可胜言;则必有亲戚之请求,贫穷之怨望,僮仆之奸骗;大而盗贼之劫取,小而穿窬之鼠窃(9);经商之亏折,行路之失脱,田禾之灾伤,攘夺之争讼(10),子弟之浪费;种种之苦,贫者不知,惟富厚者兼而有之。人能知富之为累,则取之当廉,而不必厚积以招怨;视之当淡,而不必深恨以累心。思我既有此财货,彼贫穷者不取我而取谁?不怨我而怨谁?平心息忿,庶不为外物所累。俭于居身,而裕于待物;薄于取利,而谨于盖藏(11),此处富之道也。   至子孙之累尤多矣!少小则有疾病之虑,稍长则有功名之虑,浮奢不善治家之虑,纳交匪类之虑。一离膝下,则有道路寒暑饥渴之虑,以至由子而孙,展转无穷,更无底止。夫年寿既高,子息蕃衍,焉能保其无疾病痛楚之事?贤愚不齐,升沉各异(12),聚散无恒,忧乐自别。但当教之孝友,教之谦让,教之立品,教之读书,教之择友,教之养身,教之俭用,教之作家(13)。其成败利钝,父母不必过为萦心(14);聚散苦乐,父母不必忧戚成疾。但视己无甚刻薄,后人当无倍出(15)之患;己无大偏私,后人自无攘夺之患;己无甚贪婪,后人自当无荡尽之患。至于天行之数(16),禀赋之愚,有才而不遇,无因而致疾,延良医慎调治,延良师谨教训,父母之责尽矣!父母之心尽矣!此处多子孙之道也。   予每见世人处好境而郁郁不快,动多悔吝忧戚(17),必皆此三者之故。由不明斯理,是以心褊见隘(18),未食其报(19),先受其苦。能静体吾言于扰扰(20)中,有荧荧(21)之亮,岂非热火坑中一帖清凉散,苦海波中一架八宝筏(22)哉?   【注解】   (1)责备之地:指责批评的对象。   (2)劳苦之薮:劳心尽力的所在。薮,音“叟”;聚集地。   (3)谤讪之的:毁谤讥刺的目标。的,音“帝”;目标。   (4)却步:退缩不前。   (5)丘山之得:极大极多的好处。   (6)铢两之失:极小极少的缺失。   (7)谴过:罪恶过错。   (8)外来者:指前述之“责备、忌嫉、怨尤、利害、忧患、劳苦、谤讪、攻击”。   (9)穿窬之鼠窃:穿垣跳墙的小偷。窬,音“于”;越过。《论语》〈阳货〉篇:“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10)攘夺之争讼:因偷窃抢夺而引起的诉讼官司。攘,窃取。   (11)盖藏:指府库仓廪中所掩盖覆藏之物。《礼记》〈月令〉:“命百官,谨盖藏。”   (12)升沉各异:得意或失意,处境各有不同。   (13)作家:积储货财,兴立家业。《晋书》〈食货志〉:“桓帝不能作家,曾无私蓄。”   (14)萦心:旋绕在心,即操心。   (15)倍出:即“悖出”,指财物在不合情理的情况下失去,如被人巧夺或浪费以尽。语出《大学》:“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16)天行之数:天命运数所在。   (17)动多悔吝忧戚:常常感到悔恨忧虑。动,每每。吝,恨。   (18)心褊见隘:心胸窄小而见地狭隘。褊,音“扁”。   (19)未食其报:尚未享受到成果。   (20)扰扰:扰乱的样子。   (21)荧荧:微弱的光亮。   (22)八宝筏:非常珍贵而适用的船只。   【讲评】   古代祝福一个人,常说“多子多孙多福气”,或者用“福禄寿”三字来代表,在客厅中喜欢挂一些“金玉满堂”、“富贵荣华”之类的横匾,“高官、多财、子孙昌盛”似乎是人人追求的幸福境地。在今天世俗的观念中,我们也常羨慕人家,说他“五子登科”——有妻子、儿子、房子、车子、银子。当然,这五“子”只是个流行套语,无关乎这个人的成就贡献,所以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尚可,并不具任何意义。   作者以过来人的立场,娓娓道说他的经验苦衷,一点也没有危言耸听的地方,反倒可以作为今天那些热衷功名、求多钱财置多田产、为子女操危虑深者,一个反躬自省参考改进的机会。   俗话说:“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当官,好像有某一种权力,可是也背负着相当大的压力包袱。不只是权力容易使人腐化,上级长官的苛求、部属人民的不满、中间人事的倾轧与钩心斗角,在在都使人难堪至极,甚者产生“不如归去”的想法。浮沉宦海,绝不能“笑骂且由他人,好官我自为之”,怎样明断是非、有为有守、不计毁誉、成败听之于天,实在是为官者的一大考验。   谈到积攒财富,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望,但佛家说得好:钱财是公物,国家要征你的税,贪官污吏可能刮掉你一层膏脂,火灾一来即刻化为灰烬,水灾一来可能付诸东流,盗贼眼红又要分一杯羹,不肖子孙挥金如土,花钱更似打水漂儿;再多的钱财,如何守得住?即使守住了一大部分,还有亲戚朋友的苦苦借贷、经商不顺的亏损打折,以及其他土地房屋不动产照顾之烦劳、金银珠宝有价物件保管之费心,真是苦不堪言!惟有平心静气,居家节俭、乐善好施、宽厚待人,或许还能明哲保身罢!   至于多子多孙的烦恼,在今天应该是比较少了。但即便是一两个子女,生育养育教育的责任仍然存在。天下父母心,那一个不是把自己享受不到的,全堆给了子女;自己做不到的,全寄望在子女的身上?为人父母的省吃俭用,孩子们在物质上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终究养成了他们骄纵的心态、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又由于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心切,小小年纪就送去学习各种才艺,不管他们是否真有兴趣或能力,终究造成了两代间的隔阂,甚而反目成仇。俗语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造成这个现象,到底谁为为之,孰令致之?   或许,每一位妈妈都有孟母的精神,但并非每一个孩子都是孟子;照顾好他们的生活起居、培养良好的品德习惯,其他的,就让每一个人成为每一个人吧!   【原文之五】   世人只因不知命,不安命,生出许多劳扰(1)。圣贤明明说与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又曰“修身以俟之,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知之真,而后俟之安也。予历世故颇多,认此一字颇确。曾与韩慕庐(2)宿齐天坛(3),深夜剧谈(4)。慕庐谈当年乡会考(5)时,乡试则有得售之想(6),场中颇着意(7),至会试殿试(8)则全无心。而得会(9)状会试场(10)大风,吹卷欲飞。号中人(11)皆取石坚押,韩独无意。祝曰(12):若当中则自不吹去!亦竟无恙。故其会试殿试文皆游行自在(13),无斧凿痕(14)。予谓慕庐足下两掇巍科(15),当是何如勇猛,以此言告人,人决不信,余独信之。何以故?予自谕德(16)后即无意仕进,不止无竞进之心,且时时求退不已,乃由讲读学士(17)跻(18)学士登亚卿正卿(19),皆华膴清贵之官(20)。自傍人观之,不知是何如勇猛精进;以予自审(21),则知慕庐之非妄矣。慕庐亦可以己事推之,而知予之非诳也。愿与世人共知之。   【注解】   (1)劳扰:劳苦困扰。   (2)韩慕庐:韩菼(音“坦”),清长洲人,字符少,别字慕庐。通五经,应顺天乡试,尚书徐干学拔之于遗卷中。康熙十二年,会试殿试皆第一名。累官至礼部尚书,持论中肯,不为两可之说。点勘诸经注疏,旁及诸史,总修《一统志》,以文章名世。卒谥文懿。   (3)齐天坛:祭天的地方。齐,同“斋”字。   (4)剧谈:畅谈。   (5)乡会试:明清两代,每三年一次在各省城举行的考试,叫做乡试,应试者为秀才,及第者称举人。每二年在京城礼部举行的考试,叫做会试,应试者为举人,及第者称贡士。   (6)得售之想:志在必得的想法,意谓非成功不可。   (7)着意:用心。   (8)殿试:由皇帝在殿廷上对贡士亲自策问的考试,又称廷试,及第者称进士。   (9)得会:刚好遇上。   (10)状会试场:会试、殿试的考场。按科举考试中会试第一名称会元,殿试第一名称状元。   (11)号中人:考场中的考生。   (12)祝曰:祈祷。   (13)游行自在:信手拈来,毫不勉强。   (14)无斧凿痕:非常自然,没有矫揉造作的地方。   (15)两掇巍科:两次高中科第,名列榜首。   (16)谕德:官名,唐代龙朔三年置太子左右谕德各一员,掌侍从赞谕,职比常侍。清代废置。   (17)讲读学士:官名,职务是替帝王讲学。有隶属翰林院者,亦有内阁单独设置者。   (18)跻:音“记”,登、升。   (19)亚卿正卿:官名,诸侯以下极尊贵之臣。   (20)华膴清贵之官:高位厚禄、清高而尊贵的官职。膴,音“武”;厚。   (21)自审:自我检视。   【讲评】   在政教合一的时代,“学而优则仕”是很正常的现象,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焚膏继晷十年寒窗的苦读,为的就是科举中第,谋得一官半职。但是,无论明经策论、诗赋八股,你写出来的文章能不能中主考官的意,实在谁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尤其在时不我与、求胜心切的情况下,常常无法发挥个人的潜力,因而可能出现马失前蹄、功亏一篑的状况。   孔子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求为可知也。”又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读书人既怀抱着经世济民的理想,当然要有本事,也就必须奠定深厚的学问基础。俗语说:“不怕人不请,只怕艺不精”,我们有了“可知”的才学、“所以立”的能力,也就可以“居易以俟命”、“人不知而不愠”了。   “俟命”并非在家里等人来“礼贤下士”、“三顾茅庐”,而是“相机而行”的意思。三年一次的乡试省试,眼看自己准备得差不多了,也就可以“及锋而试”。在这种千百人甚至数以万计考生的竞技场上,多数的人都志在必得而又紧张有余。如何抱持最平常的心,从容赴赛,倒成了竞技者另一项考验!   什么是平常心?“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或许可以诠释其中大意。该是我的,即使眼前得不到,转个弯绕个圈,最后还是落在我手中;不该是我的,纵使抓得死紧,仍然会在不经意间离我而去。古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尽其在我,做该做、能做、想做的事,至于得失成败、毁誉荣辱,且听天由命吧!   【原文之六】   人生第一件事,莫如安分。分者,我所得于天多寡之数也。古人以得天少者谓之数奇(1),谓之不偶(2),可以识其义矣。董子曰:与之齿者去其角,附之翼者两其足;啬于此则丰于彼,理有乘除(3),事无兼美。予阅历颇深,每从旁冷观,未有能越此范围者。功名非难非易(4),只在争命中之有无。尝譬之温室养牡丹,必花头中原结蕊,火焙(5)则正月早开;然虽开而元气索然(6),花既不满足,根亦旋萎(7)矣。若本来不结花,即火焙无益。既有花矣,何如培以沃壤,灌以甘泉,待其时至敷华(8),根本既不亏,而花亦肥大经久。此余所深洞于天时物理,而非矫为迂阔之谈也。曩时姚端恪公每为余言,当细玩“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章,朱注最透——言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矣,为字甚有力。知命是一事,为君子是一事,既知命不能违,则尽有不必趋之利,尽有不必避之害,而为忠为孝为廉为让,绰有余地矣。小人固不当取怨于他,至于大节目(9),亦不可诡随(10),得失荣辱不必太认真,是亦知命之大端(11)也。   【注解】   (1)数奇:运气不好。奇,音“基”。   (2)不偶:无所遇合。   (3)乘除:消长。   (4)功名非难非易:意谓功名的获取,并非人力所能完全决定。   (5)火焙:用火烘烤,提升温度。焙,音“备”。   (6)索然:完尽。   (7)旋萎:不久即枯萎。   (8)敷华:开花。   (9)大节目:重大事项,关健所在。   (10)诡随:盲从。   (11)大端:大原则。   【讲评】   俗话说:“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李白诗曰:“天生我材必有用”;天地长养万物,分别成为各种角色,在人间的舞台上扮演自己的戏分,谁都有一份贡献,谁也都不是全能的。   以动物来说,头上长了角的大半是草食性动物,因为它没有尖牙利齿,不能撕咬肉骨;身上长了翅膀的,就无法在陆上走得快,因为它只有两只脚。世间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具有这个条件,往往欠缺另一个条件。外表不美的,内心可能善良温柔;天生丽质的,可能正是倾国倾城的妲己、褒姒之辈。一个人定要有自知之明,否则就会沦入无止尽的争逐较量,带给自己无穷的烦恼。   古人有言:“不是那种纱,就别织那种布;不是那块料,就别做那条裤。”除了守分,不要嫉羨非我所能的角色外,即使是你可以扮演的,也得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农作物的栽培种植,不照着春耕夏耘的节气,不顺着草木的本性,妄想揠苗助长,最后还是徒劳无功的。我们常说:天下没有一蹴可几的事,也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完全由你掌握的事。三国有名的赤壁之战,周公瑾万事都已具备,还是欠个东风啊!   是玫瑰,时候到了自然就会开花;播下的是种子,时候到了自然就会生根发芽。想要收成西瓜,自然就得播下西瓜的种子,没有那个基因,施再多的肥、浇再多的水,也不会长出冬瓜来。稼穑如此,为人处事何尝不是如此。所谓“没有三两三,别想上梁山”,即便想打家劫舍做个土匪,没有一招半式的才能,梁山泊众家英雄还不收留你呢!至于“没吃三天素”、修行不到家的人,想上西天极乐净土,那就更遥不可及了。

  安心性

  【原文之一】   圃翁曰:圣贤领要之语(1)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2)危者,嗜欲之心,如堤之束水(3),其溃甚易,一溃则不可复收也。微者,理义之心,如帷之映镫(4),若隐若现,见之难而晦之(5)易也。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每见堪舆家(6)平日用磁石养针,书卷乃养心第一妙物。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7),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每见人栖栖皇皇(8),觉举动无不碍者,此必不读书之人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予所深赏。   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9),文字始出,名震千古;而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潮惠(10)之间,苏过(11)跣足(12)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13),陆放翁之忍饥(14),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15)。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宁,其苦为何如耶!且富盛之事(16),古人亦有之,炙手可热(17),转眼皆空。故读书可以增长道心,为颐养第一事也。   记诵纂集,期以争长应世(18)则多苦,若涉览(19)则何至劳心疲神?但当冷眼于闲中窥破古人筋节处(20)耳。予于白陆诗,皆细注其年月,知彼于何年引退,其衰健之迹(21)皆可指,斯不梦梦耳。   【注解】   (1)领要之语:提纲挈领、极其重要的话。   (2)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语出《书经》〈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意谓情欲之心易私而难公,故益加危殆;义理之心易昧而难明,故常隐微不显。惟有专一精诚,实实在在秉持中道而行。惟,乃。   (3)束水:防堵水患。   (4)帷之映镫:用布幔遮蔽灯光。帷,帘幕;镫,同“灯”。   (5)晦之:隐藏。   (6)堪舆家:察看风水的人。   (7)栖泊:栖息停靠。此文中意指“寄托”。   (8)栖栖皇皇:匆忙不安的样子。或作“栖栖遑遑”。   (9)高孝:指北宋高宗、孝宗。   (10)潮惠:潮州、惠州,皆属今之广东省。   (11)苏过:苏轼第三子。《宋史》〈苏过传〉:“轼帅定武,谪知英州,贬惠州,迁儋耳,渐徙廉、永,独过侍之。”苏轼辗转仕途,迭遭挫折,唯苏过陪侍左右。   (12)跣足:赤脚。跣,音“险”。   (13)无嗣:没有后代子孙。《旧唐书》〈白居易传〉:“无子,以其侄孙嗣。”白居易五十八岁得子名崔儿,不幸出生未满三岁即夭折。   (14)忍饥:挨饿。陆游晚年隐居,生活贫困,仆婢尽散。见《剑南诗稿》卷七十二、七十三。   (15)涣然冰释:形容积恨或嫌隙完全消解。   (16)富盛之事:指富贵荣华的功业。   (17)炙手可热:喻有财有势者气焰逼人。   (18)争长应世:争长论短,对付世事。   (19)涉览:谓随意读书。   (20)筋节处:关键所在、重要部分。   (21)衰健之迹:由强健转为衰老的历程。   【讲评】   中国的经学到了宋代,转为形而上的性理之学,道学家们主张“存天理去人欲”,以为这才是把握道心的不二法门;但是,一般人很容易被七情六欲所牵引,喜怒哀乐发而不能中节,眼耳鼻舌身意不断向外追逐,终而陷溺在不可自拔的境地。人心不再与天理相合,如平原走马,放逸出去就很难收回,栖栖遑遑不得安顿。   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想要节制人的情欲,读书无疑是最好的方法。读书可以明理,可以变化气质,诗书易礼春秋,自有它教化人心的作用。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五经勤向窗前读,必可收到潜移默化的功效。宋代的黄庭坚说:“士三日不读书,理义不交于胸中,便觉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善读书者,从历史中的人事学到教训而引为殷鉴,对所处的环境便知道何时该“逆来顺受”,何时该“顺来逆受”,因而走出个人的坦荡大路。不读书者,不知古亦不知今,总以为天下只有自己最不幸,日日怨天尤人,反而如春蚕作茧自取束缚,永远不得解脱。读了书,你就知道不是太阳不出来,而是自己一直待在屋子里。   容我读书便是福,书中的天地可以任我们尽情的悠游。所谓“开卷有益”,能在书中得到身心安顿的人真的是有福气的。王安石说过:“贫者因书而富,富者因书而贵”,当好书在手的时候,物质的贫富已置之度外,无损于我们在书中所获得的乐趣。   但是,有一种人,读某一种书,很难心平气和,那就是身为现代的学生,为了跟别人较量、谋取学位、通过考试,不得不读的“学科教材”。以今天来说,英数理化、历史地理,想要过关上榜,非读不可,读来又趣味不多,真的是辛苦备尝!还好,那只是一段学习的过程,虽然也花去了十数载的光阴,但各种方式的训练,仍然启发了我们的记忆或理解能力、想像与思考判断能力、逻辑组织或演算能力。至于读书的趣味,毕竟在安身立命的人生旅途中,我们还有更长的时间,可以读更多更好更喜欢的书,来慢慢加以领略。   【原文之二】   圃翁曰:予自四十六七以来,讲求安心之法: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只以五官四肢应之,中间有方寸之地,常时空空洞洞、朗朗惺惺(1),决不令之入;所以此地常觉宽绰洁净。予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2)阑入。亦有时贼势(3)甚锐,城门稍疏,彼间或(4)阑入,即时觉察,便驱之出城外,而牢闭城门,令此地仍宽绰洁净。十年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不甚用力驱逐。然城外不免纷扰,主人居其中,尚无浑忘天真之乐;倘得归田遂初(5),见山时多,见人时少,空潭碧落(6),或庶几矣。   【注解】   (1)朗朗惺惺:光明而清晰的样子。   (2)数者:指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   (3)贼势:指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所造成的困扰。   (4)间或:偶尔。   (5)归田遂初:辞官归隐,完成本来的心愿。   (6)空潭碧落:谓心如海阔天空。   【讲评】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所谓“性”,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灵魂,也就是天理所在、自性所在。率性而为的人,所依循的是自然而然,不经人为的天理,而不是来自人心的七情六欲。   人的方寸自性,本来就是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六祖慧能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颗清静无为的心,正如《清静经》中所说的:“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无,唯见于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虽然人的自性本空,但大部分的人却迷昧在六根六尘的网罟之中,所以“修行”就是一样非常必要的功课了。“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理在顿悟、事在渐修,凡夫俗子必须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寻求适合自己的法门,解除一生背负著的盔甲、面具,还我本来面目。   圣人在起心动念之际,时时能克己复礼,归于仁、归于一、归于原点——如此应事,必不生差错。一般人则须靠戒律、检省的功夫,将七情六欲防隔在外:曾子用“三省”——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颜回用“四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开始虽然有点勉强,久而久之就会自然成习,心不至于为外物所动。孔子说:“四十而不惑”,孟子说:“四十而不动心”,即是指内心朗朗如虚空,不住任何痴心妄想。此时,方寸有了真主人,可以锁住心猿意马,不放逸,自然得到安顿。   可惜,作者说“城外不免纷扰”、“倘得归田遂初”,似乎无法当下获得解脱,会心于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境界。说明了戒律的作用有它的极限,还想找一个远离尘世的所在。既然设下条件,那么,修行便落入执著,所有“制为一城,时加防守”的功夫,都只是“有所为而为了”。   【原文之三】   古人佩玉,朝夕不离,义取温润坚栗(1)。君子无故不撤琴瑟,义取和平温厚。故质性爽直者,恐近高亢(2),益当深体此意,以自箴砭(3),不可任其一往之性(4)也。   【注解】   (1)温润坚栗:温和滑润而又坚固不移。   (2)高亢:骄傲不肯屈服。   (3)箴砭:规劝过失。   (4)一往之性:旧有的习性。   【讲评】   有句歇后语说:“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虽然十分俚俗,却也说明了人与物之间不可脱解的关系。自古以来,无论君子小人,无论那一民族人种,总有属于自己的图腾崇拜;有的在身上刺青穿孔,有的在服饰上加装稀奇古怪的配件,有的脚镣手铐套颈束腰。除了美化自身之外,应该还有精神上的鼓舞或警惕作用。   《韩非子》〈观行篇〉中提到:“西门豹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性缓,故佩弦以自急。”苏东坡曾赞美同时代的钱公辅风范高标,说他“带规矩而蹈绳墨,佩芝兰而服明月”。人们利用物的特性,带给自己一些箴砭的作用,其实也无可厚非,因为物件挂在身边,时时刻刻都看到,耳提面命的功效或许比座右铭、伟人语录更大些。不过,像齐天大圣孙悟空,并非自愿地被套了个紧头箍,为了防范他沐猴而冠意气用事,不时劳动唐三藏念动咒语,那就痛苦万分了。   现在的人,身上也常佩戴些珠宝首饰,诸如耳环、项链、手镯、戒指。这些饰物也有金玉之类的质材,但多数的人只取其价格高昂,作为财富的象征;或者与衣服搭配,追求外在的美,对金玉的象征意义反而一点也不加理会。试想一个手上戴满戒指的人,他内心又何尝有过丝毫戒律?手表的价值原在于它准确的行动,而一个戴了高级手表的人,从来不遵守与人约会的时间,做起事情拖泥带水,穿戴了一身漂亮的行头又有什么用?反而徒增人们的厌恶而已。   【原文之四】   余久历世涂(1),日在纷扰荣辱、劳苦忧患之中,静念解脱之法,成此八章。自谓于人情物理消息盈虚(2),略得其大意。醉醒卧起,作息往来,不过如此而已。顾(3)以年增衰老,无由自适,二十馀年来,小斋仅可容膝(4);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求所谓烟霞林壑(5)之趣,则仅托于梦想,形诸篇咏(6),皆非实境也。辛巳春分前一日,积雪初融,霁色回暖(7),为三郎廷璐(8)书此,远寄江乡,亦可知翁针砭气质之偏(9),流览造物之理;有此一知半见,当不至于汩没本来(10)耳。   【注解】   (1)世涂:世路。   (2)消息盈虚:或消或长,或盈满或亏损。   (3)顾:然而。   (4)容膝:比喻狭小。   (5)烟霞林壑:山林泉谷。   (6)篇咏:诗文。   (7)霁色回暖:天气放晴,气温转暖。霁,音“计”;雪融。   (8)廷璐:作者张英第三子,参见附录。   (9)气质之偏:偏差不正的气质。   (10)汩没本来:埋没了本性。汩,音“古”;淹没。   【讲评】   孟子曾经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又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同时也举了许多圣哲人物,说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欧阳修也说过:“诗穷而后工。”多少文人雅士,在仕途困蹇的时候,反而激发情思,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由此看来,一个恶劣多难的环境,不只是考验人们的毅力恒心,更提供了教育人、启迪人的最好时空;能通过它的试炼,必可成就一番事业,在人生道路上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康庄坦途。   无论浮沉宦海也好,竞逐商场也好,或者争雄于文坛也罢,走过诸多坎坷的岁月之后,沉淀下来的当然不只是额上的皱纹,或者有形有相的名与利,最重要的是心灵智慧的结晶、人情世故的经验。这些无价的传家宝,有时可以写成厚厚的回忆录,有时却可能精简浓缩成一两句话。“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你能说“存厚、率真”不是经过数十年的体验而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能说“诚”这个字不是经过三五十载的参悟才得到的?   作者年过花甲之后,阅人处事都有相当多的历练,在物质的生活上只图个简单的“饿来吃饭困来眠”,自然自适而已。不要再堆砌看得着、摸得到的财富遗产,“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写写家书,整理自己晚年的心情,乐莫大焉!至于山林野趣,一丘一壑的风流,就不必太过勉强了。屋里种花、户外植木,幽情自在,可以学五柳先生“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也可以效王维“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这不就是所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吗?有此境界,也算是个让人羨慕的隐士了。

  聪训斋语评注

附录:

聪训斋语

《聪训斋语》的作者张英,清安徽桐城人。字敦复,号乐圃。康熙六年考上进士,授编修官,历升至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 谨言语 与人相交,一言一事皆须有益于人,便是善人。余偶以忌辰着朝服出门,巷口见一人,遥呼曰:今日是忌辰!余急易之。虽不识其人,而心感之。如此等事,在彼无丝毫之损,而于人为有益。每谓同一禽鸟也,闻鸾凤之名则喜,闻鹪鹠之声则恶;以鸾凤能为人福,而鹪鹠能为人祸也。同一草木也,毒草则远避之,参苓则共宝之;以毒草能鸩人,而参茯能益人也。人能处心积虑,一言一动皆思益人,而痛戒损人,则人望之若鸾凤,宝之若参苓,必为天地之所佑,鬼神之所服,而享有多福矣。此理之最易见者也。 戒嬉戏 治家之道,谨肃为要。《易经》〈家人卦〉,义理极完备,其曰:“家人嗃嗃,悔厉吉。妇子嘻嘻,终吝。”嗃嗃近于烦琐,然虽厉而终吉;嘻嘻流于纵轶,则始宽而终吝。余欲于居室自书一额,曰:“惟肃乃雍”,常以自警,亦愿吾子孙共守也。人之居家,立身最不可好奇。一部《中庸》,本是极平淡,却是极神奇。人能于伦常无缺,起居动作、治家节用、待人接物,事事合于矩度,无有乖张,便是圣贤路上人,岂不是至奇?若举动怪异,言语诡激,明明坦易道理,却自寻奇觅怪,守偏文过,以为不坠恒境,是穷奇梼杌之流,乌足以表异哉?布帛菽粟,千古至味,朝夕不能离,何独至于立身制行而反之也? 子弟至十七八,以至廿三四,实为学业成废之关。盖自初入学至十五六,父师以童子视之,稍知训子者,断不忍听其废业;惟自十七八以后,年渐长气渐骄,渐有朋友、渐有室家,嗜欲渐开、人事渐广,父母见其长成,师傅视为侪辈,德性未坚,转移最易,学业未就,蒙昧非难。幼年所习经书,此时皆束高阁,酬应交游,侈然大雅,博奕高会,自诩名流。转盼廿五六岁,儿女累多,生计迫蹙,蹉跎潦倒,学植荒落。予见人家子弟半涂而废者,多在此五六年中。弃幼学之功,贻终身之累,盖覆辙相踵也。汝正当此时,离父母之侧,前言诸弊,事事可虑。为龙为蛇,为虎为鼠,分于一念,介在两岐,可不慎哉!可不畏哉! 慎威仪 圃翁曰:人生必厚重沉静,而后为载福之器。王谢子弟席丰履厚,田庐仆役无一不具,且为人所敬礼,无有轻忽之者。视寒畯之士,终年授读,远离家室,唇燥吻枯,仅博束修数金,仰事俯育咸取诸此;应试则徒步而往,风雨泥淖,一步三叹;凡此情形,皆汝辈所习见。仕宦子弟则乘舆驱肥,即僮仆亦无徒行者,岂非福耶?古人云:“予之齿者去其角,与之翼者两其足。”天地造物必无两全,汝辈既享席丰履厚之福,又思事事周全,揆诸天道,岂不诚难?惟有敦厚谦谨,慎言守礼,不可与寒士同一感慨欷歔,放言高论,怨天尤人,庶不为造物鬼神所呵责也。况父祖经营多年,有田庐别业,身则劳于王事,不获安享;为子孙者,生而受其福,乃又不思安享而妄想妄行,宁不大可惜耶?思尽人子之责,报父祖之恩,致乡里之誉,贻后人之泽,惟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读书,三曰养身,四曰俭用。世家子弟原是贵重,更得精金美玉之品,言思可道,行思可法,不骄盈、不诈伪、不刻薄、不轻佻,则人之钦重较三公而更贵,予不及见。 古称仕宦之家,如再实之木,其根必伤,旨哉斯言,可为深鉴。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难,较寒士百倍。何以故?人之当面待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古道:小有失检,谁肯面斥其非?微有骄盈,谁肯深规其过?幼而骄惯,为亲戚之所优容;长而习成,为朋友之所谅恕。至于利交而谄,相诱以为非;势交而谀,相倚而作慝者,又无论矣。 人之背后称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直道:或偶誉其才品,而虑人笑其逢迎;或心赏其文章,而疑人鄙其势利。甚至吹毛索瘢,指摘其过失而以为名高;批枝伤根,讪笑其前人而以为痛快。至于求利不得,而嫌隙易生于有无;依势不能,而怨毒相形于荣悴者,又无论矣。故富贵子弟,人之当面待之也恒恕,而背后责之也恒深,如此则何由知其过失,而显其名誉乎? 故世家子弟,其谨饬如寒士,其俭素如寒士,其谦冲小心如寒士,其读书勤苦如寒士,其乐闻规劝如寒士,如此则自视亦已足矣;而不知人之称之者,尚不能如寒士。必也谨饬倍于寒士,俭素倍于寒士,谦冲小心倍于寒士,读书勤苦倍于寒士,乐闻规劝倍于寒士;然后人之视之也,仅得与寒士等。今人稍稍能谨饬俭素,谦下勤苦,人不见称,则曰:世道不古,世家子弟难做。此未深明于人情物理之故者也。 我愿汝曹常以席丰履盛为可危可虑、难处难全之地。人有非之责之者,遇之不以礼者,则平心和气,思所处之时势,彼之施于我者,应该如此,原非过当;即我所行十分全是,无一毫非理,彼尚在可恕,况我岂能全是乎? 能容让 古人有言:“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老氏以让为宝,左氏曰:“让,德之本也。”处里闬之间,信世俗之言,不过曰渐不可长,不过曰后将更甚,是大不然。人孰无天理良心、是非公道?揆之天道,有满损虚益之义;揆之鬼神,有亏盈福谦之理。自古祇闻忍与让足以消无穷之灾悔,未闻忍与让翻以酿后来之祸患也。欲行忍让之道,先须从小事做起。余曾署刑部事五十日,见天下大讼大狱,多从极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从小处了。余行年五十余,生平未尝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 ——能转弯早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气则不致于受大气,吃得小亏则不致于吃大亏,此生平得力之处。凡事最不可想占便宜,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便宜者,天下人之所共争也。我一人据之,则怨萃于我矣;我失便宜,则众怨消矣。故终身失便宜,乃终身得便宜也。 《易经》一书,言谦道最为详备: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祸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又曰: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天地不能常盈,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于此理不啻反复再三,极譬罕喻。《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古昔贤圣,殆无异词:尧舜大圣人,而史称之曰“允恭克让”;孔子甚圣德,及门称之曰“恭俭让”。况乎中人之才,能越斯义?古云:“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言让之有益无损也。世俗瞽谈,妄谓让人则人欺之,甚至有尊长教其卑幼无多让,此极为乱道。 以世俗论,富贵家子弟,理不当为人所侮,稍有拂意,便自谓我何如人,而彼敢如是以加我!从傍人亦不知义理,用一二言挑逗之,遂尔气填胸臆,奋不顾身,全不思富贵者众射之的也,群妒之媒也。谚曰:“一家温饱,千家怨忿。”惟当抚躬自返,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彼同生天壤,或系亲戚,或同里闬,而失意如此,我不让彼,而彼顾肯让我乎?尝持此心,深明此理,自然心平气和。即有拂意之事,逆耳之言,如浮云行空,与吾无涉。姚端恪公有言:此乃成就我福德相,愈加恭谨以逊谢之,则横逆之来,盖亦少矣。愿以此为热火世界一帖清凉散也。 温经书 读书固所以取科名、继家声,然亦使人敬重。今见贫贱之士,果胸中淹博,笔下氤氲,则自然进退安雅,言谈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亦可以教学授徒,为人师表。至举业乃朝廷取士之具,三年开场大比,专视此为优劣。人若举业高华秀美,则人不敢轻视。每见仕宦显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后无读书之人也;其家郁然者,其后有读书之人也。山有猛兽,则藜藿为之不采;家有子弟,则强暴为之改容。岂止掇青紫、荣宗祊而已哉?予尝有言曰:“读书者不贱”,不专为场屋进退而言也。 《论语》文字,如化工肖物,简古浑沦而尽事情,平易含蕴而不费辞,于《尚书》、《毛诗》之外,别为一种;《大学》、《中庸》之文,极闳阔精微而包罗万有;《孟子》则雄奇跌宕,变幻洋溢。秦汉以来,无有能此四种文字者。特以儒生习读而不察,遂不知其章法字法之妙也,当细心玩味之。 凡读书,二十岁以前所读之书,与二十岁以后所读之书迥异。少年知识未开,天真纯固,所读者虽久不温习,偶尔提起,尚可数行成诵。若壮年所读,经月则忘,必不能持久。故六经秦汉之文,词语古奥,必须幼年读。长壮后虽倍蓰其功,终属影响。自八岁至二十岁中间,岁月无多,安可荒弃,或读不急之书?此时,时文固不可不读,亦须择典雅醇正,理纯词裕,可历二三十年无弊者读之。若朝华夕落,浅陋无识,诡僻失体,取悦一时者,安可以珠玉难换之岁月,而读此无益之文;何如诵得左、国一两篇,及东西汉典贵华腴之文数篇,为终身受用之宝乎? 且更可异者:幼龄入学之时,其父师必令其读《诗》、《书》、《易》、《左传》、《礼记》、两汉、八家文;及十八九,作制义应科举时,便束之高阁,全不温习。此何异衣中之珠,不知探取,而向涂人乞浆乎?且幼年之所以读经书,本为壮年扩充才智,驱驾古人,使不寒俭,如蓄钱待用者然。乃不知寻味其义蕴,而弁髦弃之,岂不大相剌谬乎? 我愿汝曹将平昔已读经书,视之如拱璧,一月之内,必加温习。古人之书安可尽读?但我所已读者,决不可轻弃:得尺则尺,得寸则寸;毋贪多,毋贪名;但读得一篇,必求可以背诵,然后思通其义蕴,而运用之于手腕之下。如此,则才气自然发越。若曾读此书,而全不能举其词,谓之画饼充饥;能举其词而不能运用,谓之食物不化。二者其去枵腹无异。汝辈于此,极宜猛省。 习诗文 圃翁曰:唐诗如缎如锦,质厚而体重,文丽而丝密,温醇尔雅,朝堂之所服也;宋诗如纱如葛,轻疏纤朗,便娟适体,田野之所服也。中年作诗,断当宗唐律;若老年吟咏,适意阑入于宋,势所必至。立意学宋,将来益流而不可返矣。五律断无胜于唐人者,如:王、孟五言两句,便成一幅画;今试作五字,其写难言之景,尽难状之情,高妙自然,起结超远,能如唐人否?苏诗五律不多见;陆诗五律大率非其所长。参唐宋人气味,当于五律见之。 圃翁曰:人往往于古人片纸只字,珍如拱璧;其好之者,索价千金。观其落笔神彩,洵可宝矣。然自予观之,此特一时笔墨之趣所寄耳。 若古人终身精神识见,尽在其文集中,乃其呕心刿肺而出之者。如白香山、苏长公之诗数千首,陆放翁之诗八十五卷。其人自少至老,仕宦之所历,游迹之所至,悲喜之情,怫愉之色,以至言貌謦欬,饮食起居,交游酬错,无一不寓其中。较之偶尔落笔,其可宝不且万倍哉?予怪世人,于古人诗文集不知爱,而宝其片纸只字,为大惑也。 予昔在龙眠,苦于无客为伴。日则步屧于空潭碧涧,长松茂竹之侧;夕则掩关读苏、陆诗。以二鼓为度,烧烛焚香煮茶,延两君子于坐,与之相对,如见其容貌须眉然。诗云:“架头苏、陆有遗书,特地携来共索居;日与两君同卧起,人间何客得胜渠?”良非解嘲语也。 时文以多作为主,则工拙自知,才思自出,溪径自熟,气体自纯。读文不必多,择其精纯条畅,有气局词华者,多则百篇,少则六十篇,神明与之浑化,始为有益。若贪多务博,过眼辄忘,及至作时,则彼此不相涉,落笔仍是故吾。所以思常窒而不灵,词常窘而不裕,意常枯而不润。记诵劳神,中无所得,则不熟不化之病也。学者患此弊最多。故能得力于简,则极是要诀。古人言“简练以为揣摩”,最是立言之妙,勿忽而不察也。 凡物之殊异者,必有光华发越于外。况文章为荣世之业,士子进身之具乎?非有光彩,安能动人?闱中之文,得以数言概之,曰:理明词畅,气足机圆。要当知棘闱之文,与窗稿房行书不同之处。且南闱之文,又与他省不同处。此则可以意会,难以言传。惟平心下气,细看南闱墨卷,将自得之。即最低下墨卷,彼亦自有得手,亦不可忽。此事最渺茫。古称射虱者,视虱如车轮,然后一发而贯。今能分别气味截然不同,当庶几矣。 汝曹兄弟叔侄,自来岁正月为始,每三六九日一会,作文一篇,一月可得九篇。不疏不数,但不可间断,不可草草塞责。一题入手,先讲求书理极透澈,然后布格遣词,须语语有着落,勿作影响语,勿作艰涩语,勿作累赘语,勿作雷同语。凡文中鲜亮出色之句,谓之调,调有高低;疏密相间,繁简得宜处,谓之格;此等处最宜理会。深悯人读时文,累千累百而不知理会,于身心毫无裨益。夫能理会,则数十篇百篇已足,焉用如此之多?不能理会,则读数千篇,与不读一字等。徒使精神瞆乱,临文捉笔,依旧茫然,不过胸中旧套应副,安有名理精论,佳词妙句,奔汇于笔端乎? 所谓理会者,读一篇则先看其一篇之格,再味其一股之格,出落之次第,讲题之发挥,前后竖义之浅深,词调之华美,诵之极其熟,味之极其精。有与此等相类之题,有不相类之题。如何推广扩充?如此读一篇有一篇之益,又何必多,又何能多乎?每见汝曹读时文成帙,问之不能举其词,叩之不能言其义;粗者不能,况其精者乎?自诳乎,诳人乎?此绝不可解者,汝曹试静思之,亦不可解也。以后当力除此等之习。读文必期有用,不然宁可不读。古人有言,读生文不如玩熟文。必以我之精神,包乎此一篇之外;以我之心思,入乎此一篇之中。噫嘻!此岂易言哉? 汝曹能如此用功,则笔下自然充裕,无补缉、寒涩、支离、冗泛、草率之态。汝每月寄所作九首来京,我看一会两会,则汝曹之用心不用心,务外不务外,了然矣。作文决不可使人代写,此最是大家子弟陋习。写文要工致,不可错落涂抹,所关于色泽不小也。汝曹不能面奉教言,每日展此一次,当有心会。幼年当专攻举业,以为立身根本。诗且不必作,或可偶一为之。至诗余则断不可作。余生平未尝为此,亦不多看。苏、辛尚有豪气,余则靡靡,焉可近也? 读书须明窗净几,案头不可多置书。读文作文,皆须宁神静气,目光炯然。出文于题之上,最忌坠入云雾中,迷失出路。多读文而不熟,如将不练之兵,临时全不得用,徒疲精劳神,与操空拳者无异。 作文以握管之人为大将,以精熟墨卷百篇为练兵,以杂读时艺为散卒,以题为坚垒。若神明不爽朗,是大将先坠云雾中,安能制胜?人人各有一种英华光气,但须磨炼始出。譬如一草一卉,茍深培厚壅,尽其分量,其花亦有可观。而况于人乎?况于俊特之人乎? 天下有形之物,用则易匮。惟人之才思气力,不用则日减,用则日增。但做出自己声光,如树将发花时,神壮气溢,觉与平时不同,则自然之机候也。 读书人独宿,是第一义,试自己省察。馆中独宿时,漏下二鼓,灭烛就枕;待日出早起,梦境清明,神酣气畅。以之读书则有益,以之作文必不潦草枯涩。真所谓一日胜两日也。 练字体 楷书如坐如立,行书如行,草书如奔。人之形貌虽不同,然未有倾斜跛侧为佳者。故作楷书,以端庄严肃为尚;然须去矜束拘迫之态,而有雍容和愉之象。斯晋书之所独擅也。分行布白,取乎匀净;然亦以自然为妙。《乐毅论》如端人雅士,《黄庭经》如碧落仙人,《东方朔像赞》如古贤前哲,《曹娥碑》有孝女婉顺之容,《洛神赋》有淑姿纤丽之态。盖各象其文以为体,要有骨有肉。一行之间,自相顾盼,如树木之枝叶扶疏,而彼此相让;如流水之沦漪杂见,而先后相承:未有偏斜倾侧,各不相顾。绝无神彩步武,连络映带,而可称佳书者。细玩《兰亭》,委蛇生动,千古如新;董文敏书,大小疏密,于寻行数墨之际最有趣。致学者当于此参之。 学字当专一:择古人佳帖,或时人墨迹,与己笔路相近者,专心学之。若朝更夕改,见异而迁,鲜有得成者。楷书如端坐,须庄严宽裕,而神彩自然掩映。若体格不匀净,而遽讲流动,失其本矣。 汝小字可学《乐毅论》。前见所写《乐志论》,大有进步,今当一心临仿之。每日明窗净几,笔精墨良,以白奏本纸临四五百字。亦不须太多,但工夫不可间断。纸画乌丝格;古人最重分行布白,故以整齐匀净为要。学字忌飞动草率,大小不匀,而妄言奇古磊落,终无进步矣。 行书亦宜专心一家。赵松雪佩玉垂绅,丰神清贵,而其原本则《圣教序》;《兰亭》犹见晋人风度,不可訾议之也。汝作联字,亦颇有丰秀之致。今专学松雪,亦可望其有进,但不可任意变迁耳。 养身篇 圃翁曰:昔人论致寿之道有四,曰慈、曰俭、曰和、曰静。 人能慈心于物,不为一切害人之事,即一言有损于人,亦不轻发。推之戒杀生以惜物命,慎剪伐以养天和。无论冥报不爽,即胸中一段吉祥恺悌之气,自然灾沴不干,而可以长龄矣。 人生福享,皆有分数。惜福之人,福尝有余;暴殄之人,易至罄竭。故老氏以俭为宝。不止财用当俭而已,一切事常思俭啬之义,方有余地。俭于饮食,可以养脾胃;俭于嗜欲,可以聚精神;俭于言语,可以养气息非;俭于交游,可以择友寡过;俭于酬错,可以养身息劳;俭于夜坐,可以安神舒体;俭于饮酒,可以清心养德;俭于思虑,可以蠲烦去扰。凡事省得一分,即受一分之益。大约天下事,万不得已者,不过十之一二。初见以为不可已,细算之亦非万不可已。如此逐渐省去,但日见事之少。白香山诗云:“我有一言君记取,世间自取苦人多。”今试问劳扰烦苦之人:此事亦尽可已,果属万不可已者乎?当必恍然自失矣。 人常和悦,则心气冲而五脏安;昔人所谓养欢喜神。真定梁公每语人:日间办理公事,每晚家居,必寻可喜笑之事,与客纵谈,掀髯大笑,以发抒一日劳顿郁结之气。此真得养生要诀。何文端公时,曾有乡人过百岁。公扣其术,答曰:“予乡村人无所知,但一生只是喜欢,从不知忧恼。”噫!此岂名利中人所能哉? 传曰“仁者静”;又曰“知者动”。每见气躁之人,举动轻佻,多不得寿。古人谓砚以世计,墨以时计,笔以日计:动静之分也。静之义有二:一则身不过劳;一则心不轻动。凡遇一切劳顿、忧惶、喜乐、恐惧之事,外则顺以应之,此心凝然不动,如澄潭、如古井,则志一动气,外间之纷扰皆退听矣。 此四者于养生之理,极为切实,较之服药引导,奚啻万倍哉?若服药,则物性易偏,或多燥滞;引导吐纳,则易至作辍。必以四者为根本,不可舍本而务末也。《道德经》五千言,其要旨不外于此。铭之座右,时时体察,当有裨益耳。 养身之道:一在谨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以贻父母之忧,安得不时时谨凛也! 淡饮食 圃翁曰:古人以眠食二者为养生之要务。脏腑肠胃常令宽舒有余地,则真气得以流行而疾病少。吾乡吴友季善医;每赤日寒风,行长安道上不倦。人问之,曰:“予从不饱食,病安得入?”此食忌过饱之明征也。燔炙熬煎,香甘肥腻之物最悦口,而不宜于肠胃。彼肥腻易于粘滞,积久则腹痛气塞,寒暑偶侵,则疾作矣。放翁诗云:“倩盼作妖狐未惨,肥甘藏毒鸩犹轻。”此老知摄生哉! 炊饭极软熟,鸡肉之类只淡煮,菜羹清芬鲜洁渥之。食只八分饱,后饮六安苦茗一杯;若劳顿饥饿,归先饮醇醪一二杯,以开胸胃。陶诗云:“浊醪解劬饥”,盖藉之以开胃气也。如此,焉有不益人者乎? 且食忌多品,一席之间,遍食水陆,浓淡杂进,自然损脾。予谓:或鸡鱼凫豚之类,只一二种饱食,良为有益。此未尝闻之古昔,而以予意揣当如此。 圃翁曰:予少年嗜六安茶,中年饮武夷而甘,后乃知岕茶之妙。此三种可以终老,其它不必问矣。岕茶如名士,武夷如高士,六安如野士,皆可为岁寒之交。六安尤养脾,食饱最宜。但鄙性好多饮茶,终日不离瓯碗,为宜节约耳。 谨起居 安寝乃人生最乐。古人有言:不觅仙方觅睡方。冬夜以二鼓为度;暑月以一更为度。每笑人长夜酣饮不休,谓之消夜。夫人终日劳劳,夜则宴息,是极有味,何以消遣为?冬夏皆当以日出而起,于夏尤宜。天地清旭之气,最为爽神,失之甚为可惜。予山居颇闲,暑月日出则起,收水草清香之味:莲方敛而未开,竹含露而犹滴;可谓至快。日长漏永,不妨午睡数刻:焚香垂幕,净展桃笙。睡足而起,神清气爽,真不啻天际真人。 况居家最宜早起。倘日高客至,僮则垢面,婢且蓬头,庭除未扫,灶突犹寒,大非雅事。昔何文端公居京师,同年诣之,日晏未起,久之方出。客问曰:“尊夫人亦未起耶?”答曰:“然。”客曰:“日高如此,内外家长皆未起,一家奴仆,其为奸盗诈伪,何所不至耶?”公瞿然。自此至老不晏起。此太守公亲为予言者。 父母之爱子,第一望其康宁,第二冀其成名,第三愿其保家。语曰:“父母惟其疾之忧。”夫子以此答武伯之问孝。至哉斯言!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 保精神 古人读《文选》而悟养生之理,得力于两句,曰:“石蕴玉而山辉,水涵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虫蚁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间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 简交游 圃翁曰:古人美王司徒之德,曰:“门无杂宾。”此最有味。大约门下奔走之客,有损无益。主人以清正高简安静为美,于彼何利焉?可以啖之以利,可以动之以名,可以怵之以利害,则欣动其主人。主人不可动,则诱其子弟、诱其僮仆:外探无稽之言,以荧惑其视听;内泄机密之语,以夸示其交游。甚且以伪为真,将无作有,以侥幸其语之或验,则从中而取利焉。或居要津之位,或处权势之地,尤当远之益远也。又有挟术技以游者,彼皆藉一艺以售其身,渐与仕宦相亲密,而遂以乘机遘会;其本念决不在专售其技也。挟术以游者,往往如此。故此辈之朴讷迂钝者,犹当慎其晋接;若狡黠便佞,好生事端,踪迹诡密者,以不识其人,不知其姓名为善。勿曰:“我持正,彼安能惑我?我明察,彼不能蔽我!”恐久之自堕其术中,而不能出也。 慎择友 四者立身行己之道,已有崖岸;而其关键切要,则又在于择友。人生二十内外,渐远于师保之严,未跻于成人之列。此时知识大开,性情未定,父师之训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听,惟朋友之言,甘如醴而芳若兰。脱有一淫朋匪友,阑入其侧,朝夕浸灌,鲜有不为其所移者。从前四事,遂荡然而莫可收拾矣。此予幼年时知之最切。 今亲戚中,倘有此等之人,则踪迹常令疏远,不必亲密。若朋友则直以不识其颜面,不知其姓名为善;比之毒草哑泉,更当远避。芸圃有诗云:“于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妩媚人。”盖痛乎其言之矣。择友何以知其贤否?亦即前四件能行者为良友,不能行者为非良友。 予暑中退休,稍有暇晷,遂举胸中所欲言者,笔之于此。语虽无文,然三十余年涉履仕途,多逢险阻,人情物理,知之颇熟,言之较亲,后人勿以予言为迂而远于事情也。 人生以择友为第一事。自就塾以后,有室有家,渐远父母之教,初离师保之严。此时乍得友朋,投契缔交,其言甘如兰芷,甚至父母兄弟妻子之言,皆不听受,惟朋友之言是信。一有匪人侧于间,德性未定,识见未纯,鲜未有不为其移者。余见此屡矣。至仕宦之子弟尤甚,一入其彀中,迷而不悟,脱有尊长诫谕,反生闲隙,益滋乖张。故余家训有云:“保家莫如择友”,盖痛心疾首其言之也。 汝辈但于至戚中,观其德性谨厚,好读书者,交友两三人足矣。况内有兄弟互相师友,亦不至岑寂。且势利言之,汝则温饱来交者,岂能皆有文章道德之切劘?平居则有酒食之费,应酬之扰;一遇婚丧有无,则有资给称贷之事;甚至有争讼外侮,则又有关说救援之事。平昔既与之契密,临事却之,必生怨毒反唇。故余以为宜慎之于始也。 况且游戏征逐,耗精神而荒正业,广言谈而滋是非,种种弊端,不可纪极。故特为痛切发挥之。昔人有戒:“饭不嚼便咽,路不看便走,话不想便说,事不思便做”,洵为格言。予益之曰:“友不择便交,气不忍便动,财不审便取,衣不慎便脱。” 人生髫稚,不离父母;入塾则有严师傅督课,颇觉拘束。逮十六七岁时,父母渐视为成人,师傅亦渐不严惮。此时知识初开,嬉游渐习,则必视朋友为性命。虽父母师保之训,与妻孥之言,皆可不听。而朋友之言,则投若胶漆,契若芳兰。所与正,则随之而正;所与邪,则随之而邪。此必然之理,身验之事也。 余镌一图章,以示子弟,曰:“保家莫如择友。”盖有所叹息、痛恨、惩艾于其间也。古人重朋友,而列之五伦,谓其志同道合,有善相勉,有过相规,有患难相救。今之朋友,止可谓相识耳,往来耳,同官同事耳,三党姻戚耳。朋友云乎哉? 汝等莫若就亲戚兄弟中,择其谨厚老成,可以相砥砺者,多则二人,少则一人。断无目前良友,遂可得十数人之理。平时既简于应酬,有事可以请教。若不如己之人,既易于临深为高;又日闻鄙猥之言,污贱之行,浅劣之学:不知义理,不习诗书。久久与之相化,不能却而远矣。此《论语》所以首诫之也。 怡情篇 圃翁曰:予拟一联,将来悬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箭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无闲情及此。惟付之浩叹耳。 植花木 圃翁曰:人生不能无所适以寄其意。予无嗜好,惟酷好看山种树。昔王右军亦云:“吾笃嗜种果,此中有至乐存焉。”手种之树,开一花结一实,玩之偏爱,食之益甘。此亦人情也。 阳和里五亩,园虽不广,倘所谓“有水一池,有竹千竿”者耶!花有十二种,每种得十余本,循环玩赏,可以终老。城中地隘,不能多植,然在居室之西数武,花晨月夕,不须肩舆策蹇,自朝至夜分,可以酣赏饱看。一花一草,自始开至零落,无不穷极其趣。则一株可抵十株,一亩可敌十亩。 山中向营赐金园,今购芙蓉岛,皆以田为本;于隙地疏池种树,不废耕耘。阅耕是人生最乐。古人所云,躬耕亦止是课仆督农,亦不在沾体涂足也。 圃翁曰:移树之法,江南以惊蛰前后半月为宜。大约从土掘出之根,最畏春风,故须用土裹密,用草包之,不宜见风甚,不宜于隔宿。所以吴门、建业来卖花者,行千里经一月而犹活,乃用金汁土密护其根,不使露风之故。近地移植,反不活者,不知此理之故也。其新生细白根,系生气所托,尤不当损。人但知深根固蒂,不知亦不宜太深种植。书谓加旧迹一指,若太深则泥水伤树皮,断然不茂矣。 凡树大约花时移,则彼精脉在枝叶,易活;于桂尤甚。花已有蓓蕾,移之多开。然此最泄气。故移树而花盛开者,多不活;惟叶茂,则其树必活矣。牡丹移在秋:当春宜尽去其花,若少爱惜,则其气泄,树即活亦不茂,数年后多自萎。树之作花甚不易,气泄则本伤。古人云:“再实之木,其根必伤。”人之于文章功名也亦然,不可不审也。 予生平嗜卉木,遂成奇癖,亦自觉可哂。细思天下歌舞声伎,古玩书画,禽鸟博弈之属,皆多费而耗物力,惹气而多后患,不可以训子孙。惟山水花木,差可自娱,而非人之所争。草木日有生意,而妙于无知,损许多爱憎烦恼。 京师难于树植,艰于旷土。书阁中置盆花数种,滋培收护,颇费心力。然亦可少供耳目之玩。琴荐书幌,床头十笏之地,无非落花填塞,亦一佳话也。 临河有大石,土人名为獾洞。此地相度亭子,下临澄潭,四围岭岫,既旷然轩豁,亦窈然幽深。其旁当种梅柳以映带之,亦此时事也。向来梅杏桃梨之属,种植者亦不少矣。使皆茂达,尽可自娱。 此时浇溉、修治、扶植、去草为急。仆人纸上之树日增,园中之树日减,汝当为吾稽察之。树不活与不种同。山中须三五日静坐经理,晨入暮归,不如其已也。可与兄弟侄言之。 辛巳春分日,予携大郎二郎六郎,出西直门,过高梁桥,沿溪水至法华寺,饭于僧舍,因至万寿寺。时甫移华严钟于后阁,尚未悬架。遂过天禧宫,看白松。盖余最心赏古松:枝干如凝雪,清响如飞涛,班剥离奇,扶疏诘曲,枝枝入画,叶叶有声,如对高人逸士,不敢亵玩。京师寺观,此种为多,而时代久远,则无过天禧宫者。共二十余株,皆异态殊形,可谓巨观矣。是行也,春寒初解,绿色苍茫,然已有融润之气。得小诗曰:“缘溪来古寺,石堰旧河梁;水泮波澄绿,风轻柳曲黄。苔痕春已半,松影日初长;篮笋携诸子,僧寮野蔌香。” 赏山水 圃翁曰:山色朝暮之变,无如春深秋晚。四月则有新绿,其浅深浓淡,早晚便不同。九月则有黄叶,其赭黄茜紫,或映朝阳,或回夕照,或当风而吟,或当霜而殷,皆可谓佳胜之极。其它则烟岚、雨岫、云峰、霞岭,变幻顷刻。孰谓看山有厌倦时耶?放翁诗云:“游山如读书,浅深在所得。”故同一登临,视其人之识解学问,以为高下苦乐,不可得而强也。 予每日治装入龙眠,家人相谓:“山色总是如此,何用日日相对?”此真浅之乎言看山者。 圃翁曰:山居宜小楼,可以收揽群峰众壑之势。竹杪松梢,更有奇趣。予拟于芙蓉岛南向,构一小楼,题曰“千崖万壑之楼”。大溪环抱,群峰耸峙,可谓快矣。筑小斋三楹,曰“佳梦轩”。夫人生如梦,信矣。使夕梦至此,岂不以为佳甚耶?陆放翁梦至仙馆,得诗云:“长廊下瞰碧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便以为极胜之景。予此中颇有之,可不谓之佳梦耶?香山诗云:“多道人生都是梦,梦中欢乐亦胜愁。”人既在梦中,则宜税驾咀嚼其梦,而不当为梦幻泡影之嗟。予固将以此为睡乡,而不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粱枕也。 圃翁曰:予尝言享山林之乐者,必具四者而后能长享其乐,实有其乐。是以古今来不易觏也。四者维何?曰道德,曰文章,曰经济,曰福命。 所谓道德者,性情不乖戾、不溪刻、不褊狭、不暴躁,不移情于纷华,不生嗔于冷暖。居家则肃雍简静,足以见信于妻孥;居乡则厚重谦和,足以取重于邻里;居身则恬淡寡营,足以不愧于衾影。无侮于人,无羡于世,无争于人,无憾于己。然后天地容其隐逸,鬼神许其安享。无心意颠倒之病,无取舍转徙之烦。此非道德而何哉? 佳山胜水,茂林修竹,全恃我之性情识见取之。不然,一见而悦,数见而厌心生矣。或吟咏古人之篇章,或抒写性灵之所见,一字一句,便可千秋相契,无言亦成妙谛。古人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又云:“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断非不解笔墨人所能领略。此非文章而何哉? 夫茅亭草舍,皆有经纶;菜垄瓜畦,具见规画。一草一木,其布置亦有法度。淡泊而可免饥寒,徒步而不致委顿。良辰美景,而匏樽不空;岁时伏腊,而鸡豚可办。分花乞竹,不须多费,而自有雅人深致;疏池结篱,不烦华侈,而皆能天然入画。此非经济而何哉? 从来爱闲之人,类不得闲;得闲之人,类不爱闲。公卿将相,时至则为之。独是山林清福,为造物之所深吝。试观宇宙间,几人解脱书卷之中?亦不多得置身在穷达毁誉之外。名利之所不能奔走,世味之所不能缚束。室有莱妻,而无交谪之言;田有伏腊,而无乞米之苦。白香山所谓:“事了心了。”此非福命而何哉? 四者有一不具,不足以享山林清福。故举世聪明才智之士,非无一知半见,略知山林趣味,而究竟不能深入其中,职此之故也。 龙眠芙蓉溪,吾朝夕梦寐所在也。垂云沜天然石壁,上倚青山,下临流水,当为吾相度可亭之地,期于对石枕流。双溪草堂前,引南北二涧为两池,中一闸相通:一种莲,一种鱼。制扁舟,容五六人;朱栏翠棂,兰桨桂棹。从芙蓉溪亭登舟,至舣舟亭登岸。襟带吾庐,汝归当谋疏凿:阔处十二丈,窄处二三丈;但可以行舟。汝兄弟侄轮日督工,于九月杪从事,渠成以报吾。堂轩基址,预以绳定之,以俟异日。 识管弦 圃翁曰:昌黎〈听颖师琴〉诗有云:“呢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忽然势轩昂,猛士赴战场。”又云:“失势一落千丈强。”欧阳公以为琵琶诗。信然。予细味琴音,如微风入深松,寒泉滴幽涧,静永古澹。其上下十三徽,出入一弦至七弦,皆有次第。大约由缓而急,由大而细,极于和平,冲夷为主,安有呢呢儿女,忽变为金戈铁马之声?常建〈琴〉诗:“江上调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万木沉秋阴。能令江月白,又令江水深;始知枯桐枝,可以徽黄金。”真可谓字字入妙,得琴之三昧者。味此,则与昌黎之言迥别矣。 古来士大夫学琴,类不能学多操。白香山止〈秋思〉一曲,范文正公止〈履霜〉一曲。高人抚弦动操,自有夷旷冲澹之趣,不在多也。古人制琴一曲,调适宫商,但传指法;后人强被以语言文字,失之远矣。甚至俗谱用〈大学〉及〈归去来辞〉、〈赤壁赋〉,强配七弦,一字予以一音,且有以山歌小曲溷之者。其为唐突古乐甚矣,宜为雅人之所深戒也。 大抵琴音以古澹为宗,非在悦耳,心境微有不清,指下便尔荆棘。清风明月之时,心无机事;旷然天真时,鼓一曲不躁不懒,则缓急轻重合宜,自然正音出于腕下,清兴超于物表。放翁诗曰:“琴到无人听处工。”未深领斯妙者,自然闻古乐而欲卧,未足深论也。 节用度 圃翁曰:予于归田之后,誓不着缎,不食人参。夫古人至贵,犹服三浣之衣。缎之为物,不可洗、不可染,而其价六七倍于湖州绉?与丝?;佳者三四钱一尺,比于一疋布之价。初时华丽可观,一沾灰油便色改而不可浣洗;况予性疏忽,于衣服不能整齐,最不爱华丽之服。归田后惟着绒褐、山茧、文布、湖?,期于适体养性;冬则羔裘,夏则蕉葛,一切珍裘细縠,悉屏弃之,不使外物妨吾坐起也。老年奔走应事务,日服人参一二钱;细思吾乡米价,一石不过四钱,今日服参价如之或倍之,是一人而兼百余人糊口之具,忍孰甚焉?侈孰甚焉?夫药性原以治病,不得已而取效于旦夕,用是补续血气,乃竟以为日用寻常之物,可乎哉?无论物力不及,即及亦不当为,予故深以为戒。倘得邀恩遂初,此二事断然不渝吾言也。 圃翁曰:予性不爱观剧;在京师一席之费,动逾数十金,徒有应酬之劳,而无酣适之趣。不若以其费济困赈急,为人我利普也。予六旬之期,老妻礼佛时,忽念诞日例当设梨园宴亲友,吾家既不为此,胡不将此费制绵衣绔百领,以施道路饥寒之人乎?次日为余言,笑而许之。予意欲归里时,仿陆梭山居家之法,以一岁之费分为十二股,一月用一分,每日于食用节省;月晦之日则总一月之所余别作一封,以应贫寒之急。能多作好事一两件,其乐逾于日享大烹之奉多矣,但在勉力而行之。 不足,则断不可借债;有余,则断不可放债。权子母起家,惟至寒之士稍可,若富贵人家为之,敛怨养奸,得罪招尤,莫此为甚。 吾贻子孙,不过瘠田数处耳,且甚荒芜不治,水旱多虞;岁入之数,仅足以免饥寒畜妻子而已。一件儿戏事做不得,一件高兴事做不得。生平最喜陆梭山过日治家之法,以为先得我心,诚仿而行之,庶几无鬻产荡家之患。予有言曰:守田者不饥;此二语足以长世,不在多言。凡人少年,德性不定,每见人厌之曰悭、笑之曰啬、诮之曰俭,辄面发热;不知此最是美名,人肯以此诮之,亦最是美事,不必避讳。人生豪侠周密之名至不易副,事事应之,一事不应,遂生嫌怨;一人不周,便存形迹。若平素俭啬,见谅于人,省无穷物力、无穷嫌怨,不亦至便乎? 谭子《化书》训俭字最详,其言曰:“天子知俭,则天下足;一人知俭,则一家足。且俭非止节啬财用而已也,俭于嗜欲,则德日修体日固;俭于饮食,则脾胃宽;俭于衣服,则肢体适;俭于言语,则元气藏而怨尤寡;俭于思虑,则心神宁;俭于交游,则匪类远;俭于酬酢,则岁月宽而本业修;俭于书札,则后患寡;俭于干请,则品望尊;俭于僮仆,则防闲省;俭于嬉游,则学业进。”其中义蕴甚广,大约不外于葆啬之道。 东坡千古才人,以百五十钱为一块,每日只用画杈挑取一块,尽此钱为度,决不用明日之钱。汝辈中人,可无限制?陆梭山训居家之法最妙,以一岁所入,除完官粮外,分为三分;存一分以为水旱及意外之费,其余二分析为十二分,每月用一分。但许存余不许过界。能从每日饮食杂用加意节省,使一月之用常有余,别置一处,不入经费,留以为亲戚朋友小小周济缓急之用;亦远怨积德之道,可恃以长久者也。 居家治生之理,《恒产琐言》备之矣。虽不敢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其于谋生,不啻左券。总之饥寒由于鬻产,鬻产由于债负,债负由于不经;相因之理,一定不易,予视之洞若观火。仕宦之日,虽极清苦,毕竟略有交际,子弟习见习闻,由之不察;若以此作田舍度日之计,则立见其仆蹶,不可不深长思者也。人生俭啬之名,可受而不必避。世俗每以为耻,不知此名一噪,则人绝觊觎之想,偶有所用,人即德之,所谓以虚名而受实益,何利如之? 善待人 圃翁曰:人家僮仆,最不宜多畜。但有得力二三人,训谕有方,使令得宜,未尝不得兼人之用。太多则彼此相诿,恩养必不能周,教训亦不能及,反不得其力。且此辈当家道盛,则倚势作非,招尤结怨;家道替,则飞扬跋扈,反唇卖主,皆势所必至。予欲令家仆皆各治生业,可省游手游食之弊,不至于冗食为非也。且僮仆甚无取乎黠慧者。吾辈居家居宦,皆简静守理,不为闇昧之事,至衙门政务皆自料理,不烦干仆巧权门之应对,为远道之输将,打点机密,奔走势利;所用者不过趋蹡、洒扫、负重、徒步之事耳,焉用聪明才智为哉?至于山中耕田锄圃之仆,乃可为宝;其人无奢望、无机智,不为主人敛怨。彼纵不遵束约,不过懒堕愚蠢之小过,不必加意防闲,岂不为清闲之一助哉? 祖父赠光禄公恂所府君,每闻乡人言其厚德,邑人仰之如祥麟威凤。方伯公己酉登科,邑人荣之赠以联曰:张不张威,愿秉文,文名天下;盛有盛德,期可藩,藩屏王家。至今桑梓以为美谈。 父亲赠光禄公拙庵府君,予逮事三十年,生平无疾言遽色,居身节俭,待人宽厚,为介弟未尝以一事一言干谒州县。生平未尝呈送一人,见乡里煦煦以和,所行隐德甚多,从不向人索逋欠,以故三世皆祀于乡贤。请主入庙之日,里人莫不欣喜,道盛德之报,是亦何负于人哉!予行年六十有一,生平未尝送一人于捕厅,令其呵谴之,更勿言笞责,愿吾子孙终守此戒,勿犯也。 乡里间荷担负贩,及佣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种人所争不过数文,我辈视之甚轻,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见省得一文,以为得计,而不知此种人心忿口碑,所损实大也。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语辞气最为要紧,此事甚不费钱,然彼人受之,同于实费;只在精神照料得来,不可惮烦,《易》所谓劳谦是也。予深知此理,然苦于性情疏懒,惮于趋承,故我惟思退处山泽,不要见人,庶少斯过,终日懔懔耳。 睦兄弟 法昭禅师偈云:“同气连枝各自荣,些些言语莫伤情;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词意蔼然,足以启人友于之爱。然予尝谓人伦有五,而兄弟相处之日最长。君臣之遇合,朋友之会聚,久速故难必也。父之生子,妻之配夫,其早者皆以二十岁为率;惟兄弟或一二年,或三四年,相继而生,自竹马游戏以至鲐背鹤发,其相与周旋,多者至七八十年之久。若恩意浃洽,猜间不生,其乐岂有涯哉?近时有周益公,以太傅退休,其兄乘成先生,以将作监丞退休,年皆八十,诗酒相娱者终其身。章泉赵昌甫兄弟,亦俱隐于玉山之下,苍颜华发,相从于泉石之间,皆年近九十,真人间至乐之事,亦人间罕有之事也。 戒收藏 圃翁曰:人生于珍异之物,决不可好。昔端恪公言:士人于一研一琴,当得佳者;研可适用,琴能发音,其它皆属无益。良然!磁器最不当好,瓷佳者必脆薄,一醆值数十金,僮仆捧持,易致不谨,过于矜束,反致失手。朋友欢燕亦鲜乐趣,此物在席,宾主皆有戒心,何适意之有?磁取厚而中等者,不致大粗,纵有倾跌亦不甚惜,斯为得中之道也。名画法书及海内有名玩器,皆不可畜,从来贾祸招尤,可为龟鉴。购之不啻千金,货之不值一文;且从来真赝难辨,变幻奇于鬼神。装潢易于窃换,一轴得善价,继至者遂不旋踵。以伪为真,以真为伪,互相讪笑,止可供喷饭。昔真定梁公有画字之好,竭生平之力收之,捐馆后为势家所求索殆尽;然虽与以佳者,辄谓非是,疑其藏匿。其子孙深受斯累,可为明鉴者也。 知天命 圃翁曰:圣贤仙佛,皆无不乐之理。彼世之终身忧戚,忽忽不乐者,决然无道气、无意气之人。孔子曰:乐在其中;颜子不改其乐;孟子以不愧不怍为乐;《论语》开首说说乐;《中庸》言无入而不自得;程朱教寻孔颜乐处:皆是此意。若庸人多求多欲,不循理、不安命;多求而不得则苦,多欲而不遂则苦,不循理则行多窒碍而苦,不安命则意多怨望而苦。是以局天蹐地、行险侥幸,如衣敝絮行荆棘中,安知有康衢坦途之乐?惟圣贤仙佛,无世俗数者之病,是以常全乐体。香山字乐天,予窃慕之,因号曰乐圃。圣贤仙佛之乐,予何敢望?窃欲营履道一丘一壑仿白傅之有叟在中,白须飘然,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之乐云耳。 圃翁曰:天体至圆,故生其中者无一不肖其体。悬象之大者,莫如日月,以至人之耳目手足,物之羽毛、树之花实。土得雨而成丸,水得雨而成泡,凡天地自然而生皆圆,其方者皆人力所为。盖禀天之性者,无一不具天之体;万物做到极精妙处,无有不圆者。圣人之德,古今之至文法帖,以至一艺一术,必极圆而后登峰造极。裕亲王曾畅言其旨,适与予论相合。偶论及科场文,想必到圆处始佳;即饮食做到精美处,到口也是圆底。余尝观四时之旋运,寒暑之循环,生息之相因,无非圆转。人之一身,与天时相应,大约三四十以前是夏至前,三四十以后是夏至后,凡事渐衰,中间无一刻停留。中间盛衰关头无一定时候,大概在三四十之间。观于须发,可见其衰缓者其寿多,其衰急者其寿寡。人身不能不衰,先从上而下者多寿,故古人以早脱顶为寿征。先从下而上者多不寿,故须发如故而脚软者难治。凡人家道亦然,盛衰增减,决无中立之理。如一树之花,开到极盛,便是摇落之期。多方保护,顺其自然,犹恐其速开,况敢以火气催逼之乎?京师温室之花,能移牡丹各色桃于正月,然花不尽其分量,一开之后根干辄萎;此造化之机,不可不察也。尝观草木之性,亦随天地为圆转:梅以深冬为春,桃李以春为春,榴荷以夏为春,芙蓉以秋为春。观其节枝含苞之处,浑然天地造化之理,故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 圃翁曰:《论语》云:“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考亭注: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予少奉教于姚端恪公,服膺斯语,每遇疑难踌躇之事,辄依据此言,稍有把握。古人言“居易以俟命”,又言“行法以俟命”;人生祸福荣辱得丧,自有一定命数,确不可移,审此则利可趋而有不必趋之利,害宜避而有不必避之害。利害之见既除,而为君子之道始出,此为字甚有力。既知利害有一定,则落得做好人也。权势之人,岂必与之相抗以取害?到难于相从处,亦要内不失己。果谦和以谢之,宛转以避之,彼亦未必决能祸我;此亦命数宜然,又安知委曲从彼之祸,不更烈于此也?使我为州县官,决不用官银媚上官;安知用官银之祸,不甚于上官之失欢也? 昔者米脂令萧君,掘李贼之祖坟,贼破京师后获萧君,置军中,欲甘心焉!挟至山西,以二十人守之。萧君夜遁,后复为州守,自着《虎吻余生》记其事。李贼杀人数十万,究不能杀一萧君。生死有命,宁不信然耶?予官京师日久,每见人之数应为此官,而其时本无此一缺,有人焉竭力经营干办停当,而此人无端值之,或反为此人之所不欲,且滋诟詈,如此者不一而足;此亦举世之人共知之,而当局则往往迷而不悟。其中之求速反迟,求得反失,彼人为此人而谋,此事因彼事而坏,颠倒错乱,不可究诘。人能将耳目闻见之事,平心体察,亦可消许多妄念也。 圃翁曰:人生适意之事有三——曰贵、曰富、曰多子孙。然是三者,善处之则为福,不善处之则为累。至为累而求所谓福者,不可见矣。何则?高位者责备之地,忌嫉之门,怨尤之府,利害之关,忧患之窟,劳苦之薮,谤讪之的,攻击之场;古之智人,往往望而却步。况有荣则必有辱,有得则必有失,有进则必有退,有亲则必有疏;若但计丘山之得,而不容铢两之失,天下安有此理?但己身无大谴过,而外来者平淡视之,此处贵之道也。 佛家以货财为五家公共之物:一曰国家,二曰官吏,三曰水火,四曰盗贼,五曰不肖子孙。夫人厚积,则必经营布置、生息防守,其劳不可胜言;则必有亲戚之请求,贫穷之怨望,僮仆之奸骗;大而盗贼之劫取,小而穿窬之鼠窃;经商之亏折,行路之失脱,田禾之灾伤,攘夺之争讼,子弟之浪费;种种之苦,贫者不知,惟富厚者兼而有之。人能知富之为累,则取之当廉,而不必厚积以招怨;视之当淡,而不必深恨以累心。思我既有此财货,彼贫穷者不取我而取谁?不怨我而怨谁?平心息忿,庶不为外物所累。俭于居身,而裕于待物;薄于取利,而谨于盖藏,此处富之道也。 至子孙之累尤多矣!少小则有疾病之虑,稍长则有功名之虑,浮奢不善治家之虑,纳交匪类之虑。一离膝下,则有道路寒暑饥渴之虑,以至由子而孙,展转无穷,更无底止。夫年寿既高,子息蕃衍,焉能保其无疾病痛楚之事?贤愚不齐,升沉各异,聚散无恒,忧乐自别。但当教之孝友,教之谦让,教之立品,教之读书,教之择友,教之养身,教之俭用,教之作家。其成败利钝,父母不必过为萦心;聚散苦乐,父母不必忧戚成疾。但视己无甚刻薄,后人当无倍出之患;己无大偏私,后人自无攘夺之患;己无甚贪婪,后人自当无荡尽之患。至于天行之数,禀赋之愚,有才而不遇,无因而致疾,延良医慎调治,延良师谨教训,父母之责尽矣!父母之心尽矣!此处多子孙之道也。 予每见世人处好境而郁郁不快,动多悔吝忧戚,必皆此三者之故。由不明斯理,是以心褊见隘,未食其报,先受其苦。能静体吾言于扰扰中,有荧荧之亮,岂非热火坑中一帖清凉散,苦海波中一架八宝筏哉? 世人只因不知命,不安命,生出许多劳扰。圣贤明明说与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又曰“修身以俟之,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因知之真,而后俟之安也。予历世故颇多,认此一字颇确。曾与韩慕庐宿齐天坛,深夜剧谈。慕庐谈当年乡会考时,乡试则有得售之想,场中颇着意,至会试殿试则全无心。而得会状会试场大风,吹卷欲飞。号中人皆取石坚押,韩独无意。祝曰:若当中则自不吹去!亦竟无恙。故其会试殿试文皆游行自在,无斧凿痕。予谓慕庐足下两掇巍科,当是何如勇猛,以此言告人,人决不信,余独信之。何以故?予自谕德后即无意仕进,不止无竞进之心,且时时求退不已,乃由讲读学士跻学士登亚卿正卿,皆华膴清贵之官。自傍人观之,不知是何如勇猛精进;以予自审,则知慕庐之非妄矣。慕庐亦可以己事推之,而知予之非诳也。愿与世人共知之。 人生第一件事,莫如安分。分者,我所得于天多寡之数也。古人以得天少者谓之数奇,谓之不偶,可以识其义矣。董子曰:与之齿者去其角,附之翼者两其足;啬于此则丰于彼,理有乘除,事无兼美。予阅历颇深,每从旁冷观,未有能越此范围者。功名非难非易,只在争命中之有无。尝譬之温室养牡丹,必花头中原结蕊,火焙则正月早开;然虽开而元气索然,花既不满足,根亦旋萎矣。若本来不结花,即火焙无益。既有花矣,何如培以沃壤,灌以甘泉,待其时至敷华,根本既不亏,而花亦肥大经久。此余所深洞于天时物理,而非矫为迂阔之谈也。曩时姚端恪公每为余言,当细玩“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章,朱注最透——言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矣,为字甚有力。知命是一事,为君子是一事,既知命不能违,则尽有不必趋之利,尽有不必避之害,而为忠为孝为廉为让,绰有余地矣。小人固不当取怨于他,至于大节目,亦不可诡随,得失荣辱不必太认真,是亦知命之大端也。 安心性 圃翁曰:圣贤领要之语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危者,嗜欲之心,如堤之束水,其溃甚易,一溃则不可复收也。微者,理义之心,如帷之映镫,若隐若现,见之难而晦之易也。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每见堪舆家平日用磁石养针,书卷乃养心第一妙物。闲适无事之人,镇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每见人栖栖皇皇,觉举动无不碍者,此必不读书之人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予所深赏。 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名震千古;而当时之忧谗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苏过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宁,其苦为何如耶!且富盛之事,古人亦有之,炙手可热,转眼皆空。故读书可以增长道心,为颐养第一事也。 记诵纂集,期以争长应世则多苦,若涉览则何至劳心疲神?但当冷眼于闲中窥破古人筋节处耳。予于白陆诗,皆细注其年月,知彼于何年引退,其衰健之迹皆可指,斯不梦梦耳。 圃翁曰:予自四十六七以来,讲求安心之法:凡喜怒哀乐劳苦恐惧之事,只以五官四肢应之,中间有方寸之地,常时空空洞洞、朗朗惺惺,决不令之入;所以此地常觉宽绰洁净。予制为一城,将城门紧闭,时加防守,惟恐此数者阑入。亦有时贼势甚锐,城门稍疏,彼间或阑入,实时觉察,便驱之出城外,而牢闭城门,令此地仍宽绰洁净。十年来,渐觉阑入之时少,不甚用力驱逐。然城外不免纷扰,主人居其中,尚无浑忘天真之乐;倘得归田遂初,见山时多,见人时少,空潭碧落,或庶几矣。 古人佩玉,朝夕不离,义取温润坚栗。君子无故不撤琴瑟,义取和平温厚。故质性爽直者,恐近高亢,益当深体此意,以自箴砭,不可任其一往之性也。 余久历世涂,日在纷扰荣辱、劳苦忧患之中,静念解脱之法,成此八章。自谓于人情物理消息盈虚,略得其大意。醉醒卧起,作息往来,不过如此而已。顾以年增衰老,无由自适,二十余年来,小斋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求所谓烟霞林壑之趣,则仅托于梦想,形诸篇咏,皆非实境也。辛巳春分前一日,积雪初融,霁色回暖,为三郎廷璐书此,远寄江乡,亦可知翁针砭气质之偏,流览造物之理;有此一知半见,当不至于汩没本来耳。

易经衷论二卷(浙江巡抚采进本)

国朝张英撰英字敦复桐城人康熙丁未进士官至文华殿大学士谥文端是书专释六十四卦之旨而不及系辞说卦序卦每卦各为一篇每篇诠解大意而不列经文大抵以朱子本义为宗然于坎卦之贰用缶句又以本义为未安而从程传以樽酒簋贰为句则固未尝如胡炳文等胶执门戸之见也其立说主于坦易明白不务艰深故解干彖元亨利贞云文王系辞本与诸卦一例解乾坤文言云圣人举乾坤两卦示人以读易之法如此扩充体要葢以经释经一扫纷纭轇轕之见大旨具见矣汉书儒林传称费直惟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知汉代专门不矜繁说英作是书其亦此志欤(四库全书总目卷六·经部六·易类六)

书经衷论四卷(江苏周厚堉家藏本)

国朝张英撰英有易经衷论已着录此书不全载经文但每篇各有标题而逐条系说亦如其说易之例凡虞书六十三条夏书三十二条商书五十二条周书一百六十七条前有康熙二十一年正月进书原序一篇时英以翰林学士侍讲幄故因事敷陈颇类宋人讲义之体其说多采录旧文而参以新义如益稷篇称其有曁益稷之文故借此二字以名篇乃林希逸之说甘誓篇称启未接行阵而能素明军旅之事足见古人学无不贯乃吕祖谦之说微子篇称比干答微子之言当无异于箕子故不复著乃孔安国之说君牙篇称古来制诰之辞必自述祖功宗德而因及其臣子之祖父此立言之体乃朱子语类之说至以高宗肜日为祖已训祖庚之书西伯戡黎为武王之事皆不从蔡氏而从金履祥通鉴前编颇总括群言不拘门戸其以牧誓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为在友邦冡君外举小国之君连及之而不用蔡氏八国近周西都陈氏举远概近之说以君奭为周公召公共相勉励辅翼成王之言而不用诸家留之慰之之说则皆所自创之解核诸经义亦较为精切虽卷帙无多而平正通达胜支离曼衍者多矣(四库全书总目卷十二·经部十二·书类二)

文端集四十六卷(通政司使张若淳家藏本)

国朝张英撰英有易经衷论巳着录此乃其诗文全集凡存诚堂应制诗四卷存诚堂诗集二十五卷笃素堂诗集七卷笃素堂文集十卷英遭际昌辰仰蒙圣祖仁皇帝擢侍讲幄入直禁延簪笔雍容极儒臣之荣遇矢音赓唱篇什最多其间鼓吹升平黼黻廊庙无不典雅和平至于言情赋景之作又多淸微淡远抒冩性灵台阁山林二体古难兼擅英乃兼而有之其散体诸文称心而出不事粉饰虽未能直追古人而原本经术词旨温厚亦无忝于作者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三·集部二十六·别集类二十六)

御定孝经衍义一百卷

谨案是书为顺治十三年奉敕所修至康熙二十一年告成圣祖仁皇帝亲为鉴定制序颁行体例全仿眞德秀大学衍义首冠以衍经之序述经之旨二篇不入卷数次衍至德之义以五常分五子目次衍要道之义以五伦分五子目次衍教所由生之义以礼乐政刑分四子目次天子之孝以爱亲敬亲为纲爱亲分子目十二敬亲分子目十四次诸侯之孝分子目四次卿大夫之孝分子目五次士之孝分子目四次庶人之孝分子目三亦皆以爱亲敬亲为首末二卷以大顺之徴终焉大旨以一心一理推而广之贯通乎万事万物自上以及下笃近而举远源流本末无所不赅而于天子之孝推演尤详凡例谓经称先王以发端明是为君天下之天子陈孝道也诚得孔曾授受之本旨矣眞德秀大学衍义仅及修身齐家而止治平之事待邱浚而后补焉不及此编体用兼备也孝治之渊源圣功之继述枢要葢具在斯矣御定内则衍义十六卷顺治十三年世祖章皇帝御定冠以御制序文以礼记内则篇为本援引经史诸书以佐证推阐之分八纲三十二子目一曰孝之道分事舅姑事父母二子目二曰敬之道分事夫劝学佐忠赞廉重贤五子目三曰教之道分教子勉学训忠三子目四曰礼之道分敬祭祀肃家政定变守贞殉节端好尚崇俭约谨言愼仪九子目五曰让之道分崇谦退和妯娌睦宗族待外戚四子目六曰慈之道分逮下慈幼敦仁爱民宥过五子目七曰勤之道分女工饮食二子目八曰学之道分好学著书二子目考古西周盛运化起宫闱周南始关雎而桃夭汉广丕变乎民风召南始鹊巢而采苹采蘩具娴乎礼教盖正其家而天下正天下各正其家而风俗淳美民物泰平故先王治世必以内政为本也此编出自圣裁用以端人伦之始握风化之原疏通经义使知所遵循引证史文使有所法戒用以修明阃教永著典型以视丰镐开基之治有过之无不及矣班昭女诫以下区区爝火之明又何足仰拟日月欤(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四·子部四·儒家类四)

御定渊鉴类函四百五十卷

康熙四十九年圣祖仁皇帝御定类书自皇览以下旧本皆佚其存于今者惟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六帖为最古明俞安期删其重复合并为一又益以韩鄂歳华纪丽而稍采杜佑通典以补所阙命曰唐类函六朝以前之典籍颇存梗概至武德贞观以后仅附见题咏数篇故实则概不及焉考辍耕录载赵孟頫之言谓作诗才使唐以下事便不古其言已稍过当明李梦阳倡复古之说遂戒学者无读唐以后书梦阳尝作黄河水绕汉宫墙一篇以末句用郭汾阳字渉于唐事遂自削其稿不以入集安期编次类书以唐以前为断葢明之季年犹多持七子之余论也然诗文隶事在于比例精切词藻典雅不必限以时代汉去战国不远而词赋多用战国事六朝去汉不远而词赋多用汉事唐去六朝不远而词赋多用六朝事今距唐几千年距宋元亦数百年而曰唐以后事不可用岂通论欤况唐代类书原下括陈隋之季知事关胜国即属旧闻既欲蒐罗理宜赅备又岂可横生限断使文献无征是以我圣祖仁皇帝特命儒臣因安期所编广其条例博采元明以前文章事迹胪纲列目荟为一编务使远有所稽近有所考源流本末一一灿然计其卷数虽仅及太平御览之半然御览以数页为一卷此则篇帙既繁兼以密行细字计其所载实倍于御览葢自有类书以来如百川之归巨海九金之萃鸿钧矣与佩文韵府骈字类编皆亘古所无之巨制不数宋之四大书也(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三十六·子部四十六·类书类二)

张英字敦复桐城县人康熙丁未进士馆选侍讲幄敷陈经义民生吏治悉心献纳知无不言圣祖初设南书房俾每日侍直以资讲论词臣赐第内城自此始及佐枢部掌邦礼恪慎清粹一时典章仪制庙廷制诰之文多其手定洎登相位忠荩纯诚佐佑启沃历任三十馀年未尝一日离内直圣祖称其老成敬慎终始不渝有古大臣风尝命工写像以赐生平多隠徳外和内刚一私不染荐拔贤俊如不及从不使人知广义田以赡宗族肃家范以率子弟一门感励名节温恭谦谨称江左第一家风学问醇博所著有易书衷论及存诚堂笃素堂诗文集各若干卷年七十二卒于家御祭恤葬逾恒制谥曰文端世宗御极之初有甘盘旧学之思赠太子太傅崇祀京城贤良祠复赐祭于本籍祭文有曰靖共尔位忠纯克笃夫小心垂裕后昆善庆弥彰夫厚徳又御书祠宇匾聨有忠纯诒范师模如在之褒恩礼之渥罕有伦比(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都会郡县之属·江南通志卷一百三 十八)

跋手录聪训斋语 承霈承■〈雨上澍下〉两儿当南归就学思有以训之因检桐城张文端公聪训斋语摘其切要者节录如右晨夕展诵足当耳提如以法书视之非予意矣(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松泉集__文集卷十八)

易经衷论 张英(字敦复,乐圃;号文端) (清) 撰   部:经 类:易类 属: 参考资料:(《四库大辞典》) 二卷。清张英(1637—1708)撰。张英字敦复,号乐圃,谥文端。安徽桐城人。康熙六年(1667)进士。历官翰林院学士,礼部、兵部侍郎,礼部、工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深得康熙器重,始设南书房,令入直,一时制诰多出其手。曾任《一统志》、《渊鉴类函》等总裁官。康熙十四年(1701)致仕甫归,四十七年卒于家。另撰有《孝经衍义》、《笃素堂文集》等书。此书只释六十四卦而及《系辞》、《说卦》、《序卦》、《杂卦》。每卦各成一篇,诠释大意,未列经文。大致以朱熹《本义》为宗,但又认为坎卦之“贰用缶”句,《本义》义欠当,遵从程颐《易传》,以“樽酒簋贰”为句。所以没有象胡炳文等人那样,固守门户之见。立说主要在坦易明白,不故作艰涩深奥。因此解乾卦卦辞“元亨利贞”说,文王系辞本来与诸卦一例。解乾坤《文言》说,圣人举乾坤二卦,示人以读《易》之法,如此扩充体会。其特点是以经释经,一扫纷纭错杂之见。收入《四库全书》与《张文端全集》。

书经衷论 张英(字敦复,乐圃;号文端) (清) 撰   部:经 类:书类 属: 参考资料:(《四库大辞典》) 四卷。清张英(详见《易经衷论》)撰。此书不载《尚书》全文,仅于每篇标立题目,逐条说解。其所说解,计虞书六十三条、夏书三十二条、商书五十二条、周书一百六十七条。该书说解,博采前人旧说,不为门户所拘,亦不专主一家,取舍之间,多以己意折衷之,持论较为平实、公允;旧说不足采者,则直抒己意、自为说解,见解颇为精当。《四库全书总目》评价此书“虽卷帙无多,而平正通达,胜支离蔓衍多矣。”此书有《张文端公全集》本。

御定孝经衍义 叶方蔼(字子吉;号讱庵,文敏) (清) 监修(官修)   张英(字敦复,乐圃;号文端) (清) 监修(官修)   韩菼(字符少,慕庐;号不详) (清) 编纂(官修)   部:子 类:儒家类 属: 参考资料:(《四库大辞典》) 一百卷。清爱新觉罗·福临(见《御注孝经》)和爱新觉罗·玄烨(见《日讲易经解义》)等御定。是书为顺治十三年(1656)奉敕所修,至康熙二十一年(1682)告成。圣祖亲为鉴定,并为之作序,然后颁行。是书体例,全仿眞德秀《大学衍文》。书首冠以衍经之序、述经之旨二篇,不入卷数。其他内容具体分为:至德,以五常分为五子目;要道,以五伦分为五子目;教所由生,以礼乐政刑分为四子目;天子之孝,以爱亲、敬亲为纲,爱亲分子十二,敬亲分子目十四;诸侯之孝,分子目四;卿大夫之孝,分子目五;士之孝,分子目四;庶人之孝,分子目三。皆以爱亲、敬亲为首末二卷,以大顺之征终篇。是书大旨在于推崇《孝经》,笃近而举远,推己以及人,贯通万物,兼赅本末。于天子之孝,推演尤详。是书有《四库全书》本、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本等。

御定渊鉴类函 张英(字敦复,乐圃;号文端) (清) 纂(官修)   王士祯(字贻上,子贞;号阮亭,渔洋山人) (清) 纂(官修)   部:子 类:类书类 属: 参考资料:(《四库大辞典》) 四百五十卷。清张英(1637—1708)、王士祯(1634—1711)等,奉清圣祖之命编撰而成。张英字敦复,号乐圃。安徽桐城人。康熙六年进士。官累迁礼部尚书,兼管翰林院詹事府。先后历任国史《一统志》、《渊鉴类函》、《政治典训》、《平定朔漠方略》总裁官。康熙三十八年,授文华殿大学士。晚年以老病乞休。赐宴畅春园,并御书“笃素堂”匾额赠之。卒谥文端。并著有《笃素堂文集》、《存诚堂诗集》等。王士祯字贻上,号阮亭,山东新城人。顺治十五年进士。扬州府推官总督郎廷佐等荐其“品端才敏,奉职最勤”,内升礼部主事,任国史副总裁,官至刑部尚书。善古文,兼工诗词。其于经风节,多被诗名所掩。著述丰富。有《居易录》、《池北偶谈》、《香祖笔记》、《皇华纪闻》、《渔洋文略》、《载书图诗》、《唐贤三味集》、《五代诗话》等。《渊鉴类函》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编辑成书。名曰《渊鉴类函》,“渊鉴”为宫中书斋名。古之类书自《皇览》以下,多以佚失。所存如唐时的《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六帖》为最古。明俞安期将此类书删去重复,合并为一。名曰《唐类函》,函六朝以前之典籍。共二百卷,四十三部。各部列《艺文类聚》于前,次列《初学记》、《北堂书钞》、《白氏六帖》。其中岁时部又兼取唐韩鄂《岁华纪丽》的内容。有关政典的,又采摘唐杜佑《通典》中的材料。《唐类函》内容较为丰富。但康熙帝以其所收诗文故事仅限于唐以前,所以命张英总领其事,取《太平御览》、《玉海》、《山堂考索》、《天中记》等十几种类书及总集、子史稗编等明以前的文章故事。依据《唐类函》的体例,增其所无,详其所略,汇编而成《渊鉴类函》。全书共四百五十卷。总目四卷。分四十五部,为天、岁时、地、帝王、后妃、储宫、帝戚、设官、封爵、政术、礼仪、乐、文学、武功、边塞、人、释教、道教、灵异、方术、巧艺、京邑、州郡、居处、产业、火、珍宝、布帛、仪饰、服饰、器物、舟、车、食物、五谷、药、菜蔬、果、花、草、木、鸟、兽、鳞介、虫豸。较《唐类函》,分“药菜部”为“药”和“菜蔬”二部,新立“花”部。每部又分若干类,共有二千五百三十六类。此书纲目清楚,便于阅览。凡《唐类函》原有引征的内容,皆标“原”字,本书增补的标“增”字,加以区别。每类的内容又分五项:第一为释名、总论、沿革。引录以《释名》、《说文》、《尔雅》等书的训诂,列在最前,经、史、子、集列后。第二为典故。按朝代先后的顺序排列。第三是对偶,对偶重在工致,不拘引文的朝代。第四是摘句。以构句精炼,辞藻华美为主,或取诗赋,或摘序记。第五是诗文。分体裁汇集。资料的采辑丰富精审,各项引文皆注明出处。《四库全书总目》称曰:“务使远有所稽,近有所考。源流本末,一一灿然。”《渊鉴类函》的卷数虽然还不到《太平御览》的一半。其篇幅却比《太平御览》多一倍。内容非常充实,可供采摭词藻、查阅典故之用。《四库全书总目》称赞曰:“自有类书以来,如百川之归巨海,九金之萃鸿钧矣。与《佩文韵府》、《骈字类编》皆亘古所无之巨制。不数宋之四大书也。”有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内府刊本。清乾隆十三年(1748)武英殿刊古香斋袖珍本、《四库全书》本、清同治光绪年间南海孔氏三十有三万卷堂重刻古香斋本、清光绪九年(1887)上海点石斋影印本、清光绪十三年(1887)上海同文书局影印本、1916年上海同文图书馆影印本、1932年上海扫叶山房影印同文本。

文端集 张英(字敦复,乐圃;号文端) (清) 撰   部:集 类:别集类 属:清代 参考资料:(《四库大辞典》) 五十三卷。清张英(1637—1708)撰。张英字梦敦。安徽桐城人。康熙时诗文家,康熙六年(1667)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充日讲起居注官,累迁至礼部侍郎。康熙三十八年授文华殿大学士。死后谥文端。著有《易经衷论》。此集包括《应制诗》五卷、《存诚堂诗》二十五卷、《笃素堂诗》七卷、《笃素堂文集》十六卷。另有《四库全书总目》根据张若渟家藏本着录的《文端集》,为四十六卷,其中《应制诗》为四卷,文为十卷,其余皆同。张英久在宫廷,以善作应制诗著称。沈德潜《清诗别裁集》称,“本朝应制诗共推文端,入词馆者奉为枕中秘。”然其诗因多有应制之作,故难见“风格性灵”,至于其描绘山水、歌咏隐居生活诸作,则古朴清淡,颇为人们称道。亦善文,但逊于诗。清康熙年间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