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19 13:40:36
桃花在门前的坡上开满,灿烂如云霞的杏花也在沟沟岔岔,以及每一块田地的埝边开放,好像一场盛大的喜事。过不了半个月,落英缤纷,杏树,桃树长出了叶子,树上的桃子杏子很快便长到蚕豆大小。放学的孩子每每上树摘了杏子吃,他们尝了杏子又酸又涩的味道,除了给他们幼小的人生阅历增加一些色彩外,还把杏子又软又小,薄薄的皮里包了些汁水的杏核用棉花包了,塞在耳朵里,将一个奇迹的出现当成一个秘密。谁都知道,谁都不说。但最后或许是在梦中,这一个小杏核能孵出小鸡的传说就被月亮婆婆知道了,她就在晚上悄悄地把孩子耳朵中的杏核取走。孩子醒来问大人,大人们都这么说。在孩子的心里,是想天天吃上鸡蛋,而不是过生日时才吃一次的葱花荷包蛋,或者在母亲生小妹妹时才喝上的荷包蛋蛋汤。这时候,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国家给的返销粮,不太多。鸡蛋用作油盐钱,固然吃不上,面条也很难吃一次。但不久山后的洋槐林就开出雪白的花朵。孩子们被大人派去山后摘花,花便被一口袋一口袋地背回了家里,洗干净的花掺上了一些面粉,撒了一点盐,被装进笼里蒸,孩子拉着风箱,心想着蒸熟的花是什么样的滋味,不久,那些开放了的,未开放的花,都在孩子幼小的口腔里散发她们最纯真的香气.孩子说香的时候,不知道他其实是在表示对大自然的感激。
洋槐花快没有了,麦子也长高了。孩子盼望麦子能早点成熟,但麦子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开镰收割。家里的早饭,早上的粥能望见自己的影子。孩子楞楞地望着自己,盼望能有一点稠的东西磨磨牙齿。生产队的苜蓿渐渐长高了。生产队饲养室新近搞来喂牛的油渣堆了一屋子.孩子们去饲养室吃油渣饲养员是不骂的。油渣里有一股菜籽油的生油味。饲养员说他曾经用热馍加了生油撒上盐吃,味道是非常特别的,但娃娃们不要多吃,吃多了是会掉头发的。孩子们就不吃了。饲养员给他们一些比较嫩的苜蓿回去下锅,孩子就会各自回家的。孩子们给大人说了苜蓿的来历,如果碰上要吃当天的正餐(即晌午饭),大人会格外开恩,从自家那一小畦韭菜圃里割一把韭菜做一顿韭菜面吃。韭菜面是把韭菜细切后撒上盐和在面里,揉好擀薄,切成片下到锅里,再下上从饲养室拿回的苜蓿。韭菜的浓香,苜蓿的清香,还有面的醇香,让孩子吃得汗流满面,让大人看的既心疼又心酸。生活中忽而有了美丽的色彩,就像一场春雨过后从内而外,从上到下的清新。孩子似乎过了一个节日,一个真实的盛宴。比起廿日前清明节随爷爷扫墓从供品里拿走的那个外白内黑的馍馍,似乎没有受什么欺骗,内心没有经过一次莫名的失望。
人是天生的,天给人一些磨难,也给人以希望,它让人感受这其中味道,领略上天的玄机,一些人参悟不透上天随心所欲的挥洒,一些人深陷其中,活的艰难而劳累,但与天接近的人,越能享到天给予的幸福。
不久,麦子就灌满了浆,如果你拔下一穗麦,用手轻轻地揉搓一下,吹去皮壳,手里便攥了一把青青绿绿的麦粒,放进嘴里一嚼,香中带甜,像两个小孩头一次有了朦朦胧胧的好感。但这是被视为不道德的,糟蹋粮食的行径,没有几个孩子愿意尝试,被老师批评,背负起不名誉的包袱。
只要盼望几天,麦子就黄了,就可以开镰了。大人忙着磨镰刀,收拾架子车。学校也放了假,准备由老师领着到地里去拣麦穗。半个月左右,场也打完了,公粮也交了,口粮也分了。新麦子磨成了面,人们不免蒸了最白的馍馍到亲戚家走动,名叫“转麦罢”。亲戚家便拿柔韧性很好,弹性十足的新面拉面条吃,名叫“撕疙瘩”被撕成面条的疙瘩有筷子粗细,用油炝了辣子、葱、蒜泥,加上芥茉拌了热热的吃。哪个孩子要是嫌辣嫌炝,是会被认为将来没有出息的。有些讲究的人家,从河滩采了水蒿回来,烫了和进面里,面便有了绿的色彩。这样撕的疙瘩劲道有力,给孩子的牙齿一个锻炼的机会,孩子眯着眼睛吃完碗里辛、辣、呛的饭,大人说“再来一碗”,孩子知趣,忙说不要了不要了。
秋粮种在了地里,农事稍闲,饭便没有了“转麦罢”时的扎实,人们开始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但饭依然好吃。锅里的饭一半是面条,一半是自留地里种的南瓜,豆角之类,放上一些盐,面条有面条的滑溜,南瓜有南瓜的绵软,豆角有豆角的脆嫩,口感不同味道不同,大人喜欢,孩子也喜欢。有劳力多,人口少,稍富有一点的人家,会做另一种茄子面,将茄子切块用盐杀出水,撒上花椒面,裹以面粉,倒少许油翻炒加水煮熟,下入擀好的面条,花椒与面交合;茄子给花椒提神,放入口中的饭食便有一股厚实的香味直入心底。孩子是盼望天天能吃到这茄子面,可惜大人不会天天做,总要等上好些天以后才做上一顿,有时整个夏天只有那一回这样的记忆。
秋眼看快熟了,饱满的玉米斜插在杆上;漏采的一两个熟透的绿豆在一声炸响后又归于泥土;谷子地里插上一个穿衣服的假人用以吓唬那些偷吃的麻雀;地里的红薯有几处被“瞎老鼠”啃了;有长出地面的土豆被晒绿了半面;柿子树上的柿子有的早熟,跌落到地下,被一些孩子捡了去吃。大枣也有落到地下的,有的就被“瞎老鼠”咬了半边去。辣椒红了,花椒也红了,菜地里的萝卜早从地里冒出半截来,山上的山韭菜长得正旺,满山吃了一夏青草的生产队的山羊也长肥了:一切齐备,人们都眼巴巴等着八月十五生产队杀羊吃。八月十五下午杀羊的时候,放学的孩子也去观看,杀羊的从羊圈拉出咩咩大叫的羯羊,捆住四蹄,放倒在一个木版上,用脚踩住羊,一手捏紧了羊嘴,一手轻轻地用刀从羊脖子挑下,哗,一股殷红的羊血从羊脖子流入下面接的瓷盆里。羊便蹬直了四腿,等着人们剥皮取肉。孩子们看完杀羊,回家取了篮子来,羊肉已经从羊身上剔除下来,从南头到北头,挨家挨户开始分羊肉,一口人一斤。羊杂碎被杀羊的和人口多的几户人家拿走,羊血被能拾掇的人端走,羊骨头被平均分给每一家,一家一块,杀了十几只羊,足够分得啦。
八月十五早上,家家都在吃羊肉泡馍,羊肉泡馍的汤关键在花椒和盐,馍在汤里泡开,盐的咸,花椒的麻,羊肉的膻香便都进入馍里,咬一口馍,那些味便全部进入你的胃里。晌午,家家的案板便咣咣咣,咣咣咣的响,那是在剁羊肉准备包饺子。自家的韭菜是不用的,都是孩子从山上掐回来的山韭菜。韭菜和羊肉混在了一起,就像原始和现代的组合,只要盐一撒,肉中便充满韭菜最本质的辛香味,混着羊肉的味,弥漫在整个厨房。饺子下了锅,捞出几个敬了先人,回锅便盛进孩子和大人每一个人的碗里,大家都不说话,专心致志的享用这美食中的美食。
过了八月十五,天渐渐凉下来,下过一场雨,是采柴胡的好时机。镇上的收购站收这种药材,只要是星期天,孩子们统统上山,柴胡长在草丛中,细长细长的,用力往上一拔,便从土里出来。年纪小的孩子则拿了篮子捡“地软皮”(地达菜),下了雨,草根下,石头旁,尽是又黑又亮又软的地达菜,不一晌午,就能捡满一篮子,回去洗净,搁了花椒用油炒炒,下上粢耳子(猫耳朵),煮得汤稠得像粥似的,盛到碗里,放上辣子,“地软皮”便麻麻的,辣辣的,软软的耐吃。粢耳子软中有劲,吃完后汗孔便都张开,出一身微汗,秋日的凉气便一扫全无。
霜降的时候挖红薯和土豆,又分到各家各户去,留一些来喂养年猪。孩子们上学,大人们搞农田基本建设,回家一律吃红薯和土豆,或吃玉米搅团。麦子不能冬天就吃完,要给春天留。孩子们有时嘴馋了,大人便把蒸熟的红薯和面揉在一起,切成棒棒下到锅里,炒些葱花,调上用柿子做的醋,红薯钻到面里去的香甜,柿子醋的酸便都走进了孩子们或童年或少年的生活。
过年的时候,杀了年猪,分了肉,大人们把玉米面送到镇上去压成饸饹。过年招待来往的客人,头顿饭便是酸汤臊子饸饹了,正餐是五大碗,中间一碗是凉拌豆芽,旁边四碗是红白萝卜、豆腐、白菜、粉条烩成的菜,烩菜的上面盖了薄薄一层的白片肉。孩子们不知道,往往以为是满满的一碗肉,不免欢喜,待第一轮筷子夹过,他们就发现了这其中的秘密。他们偶尔也安慰自己,把白菜帮子当肉地夹起,但一吃就知道是自己把自己骗了。但他们仍津津有味专心一致地吃。
这些吃的往事都过去了,改革开放也三十年了,孩子们都过了不惑之年,有的做农民,有的做工人,有的做商人,有的是企业家,有的做干部,有的是厨师,有的做教师,不管是谁可能都吃过不同层次的酒席,但要问谁的饭做的最好,不是厨师,而是最本色的农民。要问他们现在谁心情最好,不是教师,亦不是干部,是那些把经历都当成财富的厨师。若问谁最富有,不是干部,更不是工人,当然还是企业家和商人。但若问他们童年怎么样,他们肯定说还可以,或者说挺幸福。这说到底,是一种情感。情感可以用来表演,若有了与自然亲密的体验,表演不是一种多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