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越忆想：改革开放的苦难

越南金融危机的消息铺天盖地。股市房价暴跌、汇率贬值，通货膨胀、居民抢购外汇黄金、贸易逆差、外资抽逃、国际评级下降等等。记者采访很多。两周前的6月10日，第一个采访的新华社内参记者，问如何看待越南金融危机，是否会引发东南亚式的大规模金融危机，对中国有何影响和警示。我的第一反应，越南不可能发生东南亚那样的金融危机。几年前我去过越南，有第一手观察直感。我看到，越南正在跟着中国后头学习改革开放。我回答说，越南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中国也发生过，越南当前不是金融危机，而是严重通货膨胀。记者对我的回答感到意外，说我的说法和已采访过的其他人的说法不一样。以后几天，经过仔细研究，我认定我最初的回答是正确的。
四年前，我随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代表团访问越南。越南社会科学院希望我们介绍中国改革开放的理论和做法。在胡志明市，我们参加了越南社会科学院主办的“越南与中国所有制改革与开放经验”学术研讨会。应越方要求，我们介绍了马克思所有制理论在中国改革开放实践中的发展、中国非公有制经济发展、中国国有企业改革等情况。我做了中国所有制改革进展的报告。越南社会科学院学者的学术报告，主要谈马克思的所有制、资本等理论概念如何应用于越南改革开放实践等问题。越南社科院学者的学术报告令我吃惊。我没有想到，他们那样专注地解释马克思的资本概念如何适用于社会主义经济，那样费劲地进行着马克思原始概念的转换工作。他们正在重复我们二、三十年前做过的事。
在学术交流中，我们和来自越南北方河内市的学者一见如故。他们现在使用的学术语言和考证方法竟然和我们过去的语境和做法一模一样。我感到，越南改革开放的理论研究大体上相当于中国八十年代。我们代表团里的何成轩老师是越南问题专家，他告诉我，胡志明市和河内市不一样。从河内来的越南社会科学院学者的发言可以看到传统马克思主义在越南官方的正统地位，而胡志明市到处飘荡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浓重气息。越南从1979年开始经济改革，和中国几乎同时起步。1986年越南提出实行社会主义商品经济，比中国提出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略晚两年。此后，越南改革理论落后于中国的距离明显拉大。2001年越南正是提出实行社会主义定向的市场经济，比中国1992年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晚了九年。越南的经济改革和中国一样，要将原来的中央计划经济转变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越南与中国相比，改革过程中遇到的理论障碍较大。直到现在，理论界和政府部门还困扰于私营经济是否剥削、私人业主是否可以成为越共党员等意识形态难题。胡志明市是越南改革中的一块特殊土地。胡志明市前身西贡市受法国殖民地经济影响，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高，胡志明市的经济改革与越南北方等其他地区不一样，不是在计划经济中引入市场经济，而是在原有的资本主义经济土壤里植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成分。当越南北方等大部分地区的市场化改革受阻于理论障碍的时候，胡志明市早已是私营经济及市场经济的天下。
我们入住的宾馆位于市中心统一宫广场近旁。越南战争期间诸多震惊世界的事件发生在这里。宫廷暗杀、僧人自焚、学生示威、军警镇压，战争结束时美国大使馆屋顶上载运败逃人员的直升机盘旋起落。晚上散步，过去新闻纪录片里风云翻卷的地方就在眼前。白天会议厅里庄严肃穆的越南共产党党旗和胡志明塑像，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身姿和神情，久久萦绕在我的脑际。越南人民与美国强敌浴血奋战，取得史诗般的伟大胜利。胡志明和越南共产党在南北统一的越南人民中享有无可争议的威望。奇怪的是，越南书店里竟然找不到一本抗美战争的图书。在河内机场转机的一段时间里，我在机场书店里好不容易找到一本厚厚的英文版越南历史书，想浏览一下抗美战争期间的内容，不料书中这一部分被包封起来，不准翻阅。后来，我才知道越南为了改善与美国关系，吸引美国投资，公开场所所有越南抗美战争的图文资料都被撤了下来。机场一些地方摆放着吸引外商投资的宣传品，随手可取。抗美战争的胜利和伟人的光芒，给越南人民带来了荣耀和尊严，也给越南市场化方向的改革开放带来难以解开的矛盾和困惑。胡志明没有给越南人民留下发展市场经济的先知预言，当今越南的经济改革在面对市场化改革深层阻碍时常常不知所措。越南理论界在私营经济发展问题上混战不休，停步不前。据说胡志明说过私营业主属于剥削阶级，学者的相反说法会被视为异端。胡志明市私营经济胜过国有经济的改革发展模式遭受过批判。过去的西贡市，现在的胡志明市，五光十色，到处是欧式建筑。白皙皮肤、高挑身材的漂亮姑娘飘然走过。据说美国大兵留下的混血少女给这座城市带来了迷人的魅力。胡志明市这座奇异的城市，色彩斑斓，令人眩目。
在胡志明市的宾馆和商店付款，服务员喜欢收美元，找给越南盾。越南盾的票面数值很大，兑美元汇率低得惊人。1万多越南盾只等于1美元。越南盾汇率这样低，很大程度上是通货膨胀不断恶化造成的。我在越南北方的芒街边贸市场上听说过通货膨胀致使货币剧烈贬值的悲惨故事。有华侨在越南辛辛苦苦积攒了几麻袋越南盾藏在床底下，十几年前价值上百万元人民币，近年贬到了只值几万元人民币。1986年越南价格和货币改革之前，200越南盾兑换1美元，价格改革之后变为3700越南盾兑换1美元。价格和汇率管制全面撤除，一步到位地实现了从管制价格和管制汇率向市场价格和市场汇率的转换。价格改革和汇率改革后，绵延不断的通货膨胀和强劲高涨不落的外汇需求造成越南盾不断贬值。现在汇率已经贬到了16000以上越南盾兑换1美元。现在的越南盾汇率和1986年汇率改革前的汇率相比下降了差不多99%。越南尚未实行货币自由兑换，居民不能到银行自由兑换外币。越南海外侨民数量庞大，侨民汇入外币较多。国内半白半黑的灰色兑换无处不有。胡志明市金银首饰金店和一些大百货店设有货币兑换摊点。这些货币兑换点好像不合法，却可大摇大摆地摆在那里。胡志明市的商店和芒街的边贸市场一样，既收越南盾，也收美元和人民币，汇率围绕市场流行汇率讨价还价。越南盾的市场汇率略低于官方汇率。市场汇率实际上在越南盾的汇率变动上起着更为重要的作用。越南盾的市场汇率接近官方汇率，居民可以在市场上自由兑换外币，基本上实现了居民小额外汇的自由兑换。越南的通货膨胀持续不息，居民为避免通货膨胀损失始终不断地用本币兑换美元，造成越南盾兑美元汇率不断贬值。现在通货膨胀率上升到25%以上，越南盾贬值的恐慌心理和兑换美元的市场压力增大，推动越南盾加速贬值
中国也出现过通货膨胀导致本币急剧贬值的类似现象。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和九十年代上半期中国通货膨胀严重，很多人希望用人民币兑换美元。人民币不能自由兑换。黑市兑换受到严格禁止，这是中国和越南的不同之处。居民在银行外的外币兑换交易被视为违法。企业可在严格管理的外汇调剂市场上兑换外币。当通货膨胀快速上升的时候，人们用人民币兑换美元大量增多，外汇调剂市场和外汇黑市中的人民币兑美元汇率比官方汇率更大幅度下降。1994年通货膨胀升高到24.1%，人民币官方汇率从上年5.7元人民币兑1美元下降到8.6元人民币兑1美元，贬值30%多，外汇黑市交易异常活跃，外汇调剂市场和外汇黑市的人民币汇率下降到10元至15元左右人民币兑1美元，比官方汇率多贬值10%-40%。中国曾经发生过的通货膨胀型货币贬值比现在越南通货膨胀型货币贬值更加严重，中国并没有发生金融危机。宏观调控很快将通货膨胀控制下去，外汇黑市交易随之减少，外汇调剂市场和外汇黑市人民币汇率逐渐回升到官方汇率的水平，人民币汇率从此由不断下降转变为持续上升。
最近越南盾兑美元汇率出现了由升值变为贬值的逆转性变化，引起关注。实际上，近一年多来越南盾兑美元汇率变化出现了升降交错的变化。第一阶段，2006年底至2007年9月，消费物价从6.6%上升到9%，越南盾汇率从15900越南盾兑1美元下降到16210盾兑1美元，贬值2%。第二阶段，2007年10月至2008年3月，消费物价继续升高，从9.3%升高到19.4%，同时越南盾汇率从贬值改变为升值，从16210盾兑1美元升值到15930盾兑1美元，升值2%，越南盾汇率回升到贬值前2006年的水平。第三阶段，2008年3月至5月，消费物价从19.4%升高到25.2%，同时越南盾汇率从前几个月的升值转变为贬值，从15930盾兑1美元下降到16245盾兑1美元，贬值2%，越南盾汇率回降到短暂升值前的水平。第四阶段，6月份通货膨胀出现加重趋势，6月1日至6月10日越南盾汇率从16245盾兑1美元上升到16139盾兑1美元，微升0.7%。第五阶段，6月11日越南汇率从16139盾兑1美元下调到16461盾兑1美元，贬值2%。从2006年底到2008年6月11日，越南盾汇率总体下降的过程中，出现了两次短暂的上升。这种上升可能跟外汇收支顺差增多有关。在越南盾汇率上升期间，居民愿意持有越南盾，卖出美元。黑市越南盾汇率略高于官方汇率。但是外汇收支顺差所引起的升值力量抵不过通货膨胀突然加重带动起来的贬值加速力量。越南盾汇率上升力量被通货膨胀加剧的冲击力所压倒。官方没有估计到通货膨胀加剧对汇率造成的逆转性冲击，在通货膨胀加重并且人们出现汇率贬值预期的情况下，扩大了汇率每日限定的浮动幅度，将每日限定浮动幅度0.7%调整扩大为1%。最近国际油价粮价上涨冲击波再次爆发，引发越南居民对国内通货膨胀和越南盾贬值的心理恐慌，通货膨胀预期突变，很多人从前一阶段用美元兑换越南盾改变为用越南盾兑换美元，越南黑市汇率从前一阶段略微高于官方汇率1%-2%改变为大幅度低于官方汇率10%。目前越南盾官方汇率跟一年多前相比贬值3%多，贬值幅度不大。引人关注的是黑市汇率贬值幅度很大。越南黑市汇率主要受越南居民外汇交易影响并且主要受通货膨胀变动趋势影响。在长期通货膨胀及越南盾持续贬值的固定趋势下，越南居民持有美元的意愿较强，居民黑市外汇交易越南盾汇率总体上低于官方汇率。最近一年多来，越南旅游业发展较快，楼市股市上涨，可能吸引境外居民汇入外汇增多，居民在黑市外汇市场上卖出美元增多，出现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越南盾汇率上升波动变化。越南黑市汇率变化中的外汇汇入因素影响增强，黑市汇率受通货膨胀和外汇汇入两种力量的影响。外汇汇入增多带来了越南盾汇率上升的变化，这种变化也可能很快就会变成越南盾汇率持续上升的主流趋势。但是，最近通货膨胀加剧带来的贬值压力突然增大，压倒了外汇汇入增加所产生的升值苗头。虽然越南盾的微弱升值苗头被强大的通货膨胀所逆转，但是与过去单一的通货膨胀带来单一方向的持续贬值相比，已经出现了升值和贬值两个相反方向的交叉变化。最近越南盾汇率从升值逆转为贬值，观察通货膨胀、贸易收支、外资流入、外汇储备等多种因素变化，可以看到，这种逆转主要是通货膨胀加剧带动的居民外汇交易所引起。通货膨胀引发的汇率贬值，不像外资冲击掀起滔天风暴那样凶猛难敌。越南当前发生的这种通货膨胀型贬值变化和中国1994年发生过的贬值变化属于同一类型，贬值波动严重程度不及当时中国。越南和中国一样，在经济转型过程中避不开通货膨胀和汇率市场化改革的大浪冲击。越南当前通货膨胀和外资流入所引起的汇率贬值和升值的交叉变化，不是金融状况恶化的危机爆发，而是遥望彼岸搏击苦海的必经航路。只要通货膨胀得到控制，越南盾的汇率变动将实现从贬值向升值的历史性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