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过剩与精神衰竭(张柠、肖茜作)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08:07:10
当代文学的“繁荣”景象既让人满怀希望,又让人焦虑不安。文学或者在经世致用的幌子下粉饰太平,或者利用粗俗趣味吸引读者,增加发行量。作家们以这样的一种方式与社会对话,借此证明自己与时代融为一体。相反,陈希我是一位自我放逐的作家,他完全无视所谓的流行,不去贴近某种正在兴起的潮流,他只是自顾自地写。这样的写作姿态本身已经成为一种少见的景观,而他的作品更让人看到了某种超脱而不得的悲剧,或者说隐隐包含着一种超脱之外的希望。陈希我最擅长的,就是写出当代人物质过剩背后的精神衰竭,其笔法有一种不合常理、“追寇入巢”的残酷性。
  对这种独特的写作的体悟,用流行的、消费式的阅读是无法理解的,他逼迫读者在阅读时要提起精神、高度参与。陈希我最初被指认为“情色小说家”,后来又被评论家认为是一位“向存在发问”的写作者。不论是被冠以“情色小说家”,还是“向存在发问”的写作者,他的读者无疑都是少的。那些“淫者见淫”的阅读者和能真正读到力量所在的读者都是阅读群体中的少数。陈希我对自己的读者群有清醒的认识:“我能做的就是坚持我自己……我不相信有那么多人能够读得下我,读得懂我。”陈希我自知知音甚少,他仿佛是在为少数人而写作。身处时代潮流之中,同时要抵御潮流,这或许正是文学的秉性。  
                                           

                                            二
  
  在现代生活中,生活故事而不是精神故事成为作品的主角,它们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喜剧和闹剧,与喧闹的物质生活苟合。但是,在生活挤占了所有关于生命思考的时间里,对于生命真相的探寻也从来没有停止过。陈希我的小说就是这样一种对于荒谬生命的悲剧书写:“他们(《抓痒》主人公)没有面临我们庸常所谓的问题,道德,法律,贫穷,下岗,受到不公平待遇,甚至是身体疾病,但是悲剧还是发生了。我竭力剔除他们身上的遮蔽物……真正的问题显示出来了,那是我们生命本身的困境。”(陈希我:《冒犯针对的是遮蔽》,见2005年2月22日《南方都市报》)他尖锐的笔法剥除了外在物质这个赘物,让我们更清醒地传阅日常经验的遮蔽而直指存在本身,更清醒地认识到在人类精神深处的那些秘密。陈希我的小说可以说是一次对人类精神地图的探索之旅。也许有人说,陈希我的小说,真的就是小说,因为里面的情境在真实生活中不能再现,“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这样的提示不必存在于他的小说中。没有人会模仿他的小说中的某某某进行一段小说生活化的奇妙旅行。想要模仿小说去生活,认为小说必定来源于真实生活,对陈希我是一种失效的说法。陈希我从来就没有妄图通过小说来“再现”人类的生活,他一直在努力地探寻人类精神世界的极限,他所有的写作都是在向极限进发。生活细节的堆叠使小说看似具有生活气息,事实却是陈希我真正所指,是将物质的外衣撕破,直捣人类精神的边界。
  
                                             三
  
  长篇小说《抓痒》中的两位主角善于在世俗世界里游走,他们是世俗生活的“楷模”,生活于他们就是享受。但他们开始怀疑、厌倦,开始一种精神的逃逸。厌倦感、被囚禁的感觉、相互捆绑在一起的无奈,都是从心理、精神角度而言的。两人都开始艰难地向离对方更远的精神空间游弋,但空虚并不因为逃离彼此而变成充实,彼此也没有因为对方的逃离而就此从世界上消失。逃离的结果是发现了另外一个对方,一个与实际生活完全脱轨的彼此。假定他是一个陌生人,露出一个没有社会规范包裹的我,这种方式让人痛快淋漓,可这样又怎样面对真正的对方?他们在精神施虐与自虐的过程中,生命最后也走向终结。
  在巨大的虚无面前,世俗生活宛如一粒小小的尘埃。茫然的厌倦将两个人推向地狱。这种死亡的恐怖不是来自于对生的渴求被否定,而是来自于自觉走向死亡的坦然和从容。他们仿佛是生活上的胜利者,在精神上也不能说是一种完全的失败。死亡不等于承认自己在精神领域的完全沦陷,他们的死亡是一种近似豪迈的自决。他们在精神领域的开拓和追问中,不停地逼近危机的边界,发现前面还是虚无。这种看不到生命意义的所在的追寻,让人懊恼;这种始终无法洞悉别人的失败,让人沮丧。可以回到真实世界,可以重新开始世俗生活,但是他们没有,他们选择了死亡。他们是死在一间小小的房间里,其实那小小的房间隐藏了对生命意义的巨大追索。
    将人类的精神世界推向最远的边界,这种写作在外国作家中并不鲜见,从外部世界走向内心的方式却是各种各样的。有人觉得,陈希我的小说充满了情色,是依靠一种接近于血腥的暴力色情吸引人们的阅读。可是,为吸引阅读兴趣而加入刺激的片断,从来就不是陈希我写作的目的。他写性是为了“穿透了性,看到我们生活的焦虑”,“面对我们生命本质的残酷和不体面”。或者说,性于陈希我只是一个视角,一个可以最快抵达写作边界和精神秘密的捷径。陈希我小说中的性几乎都是变态的,肮脏的,甚至是血腥的。但“变态的,肮脏的,血腥的”这些定语所修饰的中心词 “性”,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更原初的定语,那就是“隐秘的”。作为一种隐私,性包含了更多的人类本质的东西,它不仅是生命产生的本原,也是人类精神的一个两歧性的符号。性的快乐,痛苦,享受,发泄,隐秘的冲动,火热的情欲,在揭开这些秘密的时候,也就进入了人类内心最深的角落。陈希我小说中的性有些是在人类道德允许的婚姻范围内的,有些则是对婚姻的逾矩,甚至违反了伦理。陈希我正是在这个“违反”、“冒犯”的领域大显身手。其实他“冒犯”的并不是人的尊严,而是虚伪的社会对个人尊严的真正“冒犯”。
  婚姻中的性就一定是合乎规范的么?《我的补肾生活》中,“一对夫妇在那里散步,丈夫总是将嘴巴凑在妻子耳边温柔地说着悄悄话。”从外表上看,这一对夫妇是天下夫妇都应该学习的榜样,但实际上,作为婚姻,他们缺少了最必要的性。男人的性能力并没有丧失,只是在面对妻子时,他才是性无能。对婚姻的恐慌,与对离开婚姻的另一种恐慌交织在一起,男人用作为婚姻实质内容的性惩罚了自己也惩罚了女人。性像是一种人与人之间关系确定的工具,又像是一种彼此伤害的武器。穿透性,看到的是生命本身的焦虑。人类无法协调自身和他人的关系,如鱼得水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默默忍受,努力适应这些是一种处理方式。把这种状态放大,放大,再放大,就是《我的补肾生活》中的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了。他们已经厌倦了,但他们必须忍受,而且还要摆出相亲相爱的和睦夫妻相。他们不是在过自己的人生,他们的人生是一种展示性的人生。性出现了问题,女人不停地求医问药,但这种病症是无法治疗的,因为你不知道病症的真实所在,它在心灵深处,在茫茫的精神世界的一个角落。厌倦,但不想改变。在这里,要不是性这个关键符号的使用,我们不会觉得这对夫妇的婚姻有什么不妥之处。用性穿过这些之后,婚姻厮守的残酷性和妄图探知别人心理的荒谬性才展露出来。
  
                                            四
  
  在鲁迅的小说集《彷徨》里,有一篇场景式的小说《示众》。这篇小说几乎没有什么情节,但是,历来的研究者都认为这篇小说生发的“示众”意象是鲁迅小说的灵魂之一。仔细阅读陈希我,可以发现在他的小说里也有一个相似的意象——吃猴脑。陈希我似乎很喜欢这个场景,有时甚至不惜牺牲整个文章的紧凑感而沉湎于对这个场景的书写。吃猴脑这部分几乎是没什么情节的,但这个场景几乎集中了血腥、暴力、自私、自相残杀、鱼肉他人等等残忍卑劣的元素:“猴子们忽然互相推搡起来,竭力要把那只猴子往前推。”这已经不是一群无事的看客了,它们在灾难来临之时“竭力”将同类推向受难者的位置,即使知道下一个即将是自己,也不妨碍它们临死前作恶。人类作为这种恶的消费者,其实是更大的作恶者。“我故意让对方觉得无可把握,好像一个死刑犯被刑警从后面戳着枪,你不知道他何时开枪,那是真正的恐惧。……我感觉到它在渴望着,可是我偏不。我把汤匙在那伤口的边缘轻轻划,想象着那种被提醒的痛。”这种摧残猴子来满足自己的方式令人发指。但是“我猛然感到极度空虚,我发觉自己其实想让它咬我一口。”折磨别人并不能使自己更快乐。猴子以毁灭同类的生命来保全自己的生命是残忍的,人类这种以毁灭生命来填补精神空虚的方式更加残忍。
  “五四”时期,有一大批从外国归来的作家,这些作家的出国经历带给他们丰富的创作资源,他们的作品也不自觉地浸染了异域的文学风格。陈希我是从日本归来之后开始正式在文坛上发表作品的。据说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写了很多作品,只是这些作品无缘于读者罢了。在他迄今发表的小说里,我们只读到一篇以日本为背景讲述中国赴日留学生故事的小说《风吕》,但是不能就此认定陈希我小说与日本文学毫无瓜葛。陈希我谈到日本文学与自己的联系时说:“苦是日本文学的基点……我常苦于无法跟人交流,因为人家不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的特征当然跟我接触日本和日本文学有关……”内心的难于言说之苦是陈希我为自己和日本文学之间的联系做的概述。内心难于言说之苦可以说是一种一个人的战争,自己与自己在内心交战。日本文学家喜欢写下那些内心深处的隐秘,喜欢将心灵作为一种历史进行细致入微的书写,他们一直在努力地向内伸展,正如陈希我自己认为的那样,他的小说也不是注重关注外部世界,而是一直在做一种向内、向深处的探寻。日本文人喜欢用“私小说”的文体记录下这些内心交战的痕迹。陈希我的小说也有这种“私小说”的意味。私小说是日本日记文学发展到相对成熟的一种形式。日本文人从古代就有记日记的习惯。《源式物语》就是紫式部写的一本日记。但是陈希我的这种“私小说”意味的作品又与日本的私小说不同,我愿意把它们叫做“本质的私小说”。这种私小说不是发生在陈希我自己身上的事情,也基本不可能发生在生活中。但陈希我的小说“不是表象的真实,而是本质的真实” 。它追求的是记录人类精神上的病症,记录人类精神上的最微妙的变化。它把人放在一个逼仄的小环境里,对人的精神生活进行跟踪。在开始时生活场景还在小说中出现,在文章延续发展的同时,生活场景逐渐淡化,人类的内心最后作为主角占据了整个文章。如果说,日本的私小说勾勒了人类的整个精神领域,那么陈希我就是一步一步地将人类精神领域推向更深更广。


                                                 
  
  陈希我的很多小说都是以第二人称叙述方式写就的。写作者通常都有自己喜欢的叙述角度,一般说来,在一篇作品中往往会出现多种叙述方式,第二人称的叙述方式也会在局部得到使用。但是要大面积地使用第二人称叙述,无论对写作者还是对读者都是一种冲击,一种革命。在陈希我的小说中,很多都采用了第二人称叙述的方式。这种叙述方式不是一种单纯的形式探索:“在我的作品里,有不少是用‘你’的,首先是一种写作时的需要,以‘你’来写,容易追问。用我,是一种倾诉型的,他是陈述型的,而你,是追问审问。”写作者追问的姿态,让使用第二人称叙述成为最佳选择。“你”,通常作为第二者,作为一个与写作者对话的他者出现。就作品本身而言,作者的“你”真正指涉的对象应该是作品中的人物,而非阅读者。但是在读者阅读作品的时候,由于阅读习惯,会自然地移位,认为这个“你”指的就是自己。这样观赏心理就会自觉地转化为一种对话心理,陈希我的目的就达到了。陈希我就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读者不把阅读作为一种娱乐活动:“我的东西是不可能娱乐人的。”在阅读陈希我的时候要不停地反观自我。可是陈希我不是个“善良”的审问者,他是个“邪恶”的审问者,在提出问题之后不曾对此做任何意义上的回答。只有审问,没有宣判,只有对“你”的审问,没有“我”的回答。
  完成对一个作家几乎所有作品的阅读是艰难的,特别是像陈希我这样的作家。对这种写作文本的阅读和思考更让人疲惫。这种疲惫的感觉当然不是身体的,而是精神的,因此,它是对当代无处不在的娱乐文化、物质过剩而精神衰竭的文化的沉重一击。阅读一个作家,我总希望他能在自己的路上走得更远、更好,对陈希我这样的作家则更是这样。追问本质的真实,无视现实的尴尬,通向生命的终极,这些都是这个时代少有而珍贵的。

                                                                          (原载《当代文坛》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