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井空的青空 陈希我

苍井空来中国了，让许多男人兴奋不已。其实何止是男人，女人也是。这情景有点类似我小说《又作秀，又作秀》：一个漂亮女人走过，男人围观起哄，女人瞪眼咒骂，控制不住自己的丈夫，就打孩子。当然那只能在大街上，这却是堂而皇之在舞台上的。舞台，至少是49年以后，是“文艺工作者”才能上的。恍惚间，此次来的是什么著名的“文艺工作者”了。苍井空是什么人？她是AV女星。
    说起AV，早就有些印象。改革开放之初，中国许多男人就看见影碟机后面有个AV端口。这些年，AV这概念更普及了，至于女性也知道了。曾经，一个女学生惊惊乍乍地对我说：去日本，要被抓去当AV女星可就完了！典型的自恋思维。AV女星是想当就能当的？在日本，AV女星的地位可是很高的，哪个男人的手里或者心里没有揣着AV女星的照片？这也不能归咎于日本男人的“好色”，有的女性说，她见了也喜欢。在东京浅草ロック座，那些脱衣舞表演还真能让人沉浸在美的氛围里。台下观众鼓掌，让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中国人异常惊异：这不是色情表演吗？躲一边悄悄看就罢了，还鼓掌？当然日本人的“色”本来也不是贬义的，是华美，也就是艺术。其实，即便把“色”理解成“色情”，艺术离开了“色”，能成其为艺术吗？所谓“文艺工作者”，其本质不也仍然不变吗？即便在“文革”期间看样板戏，政客要强调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而百姓看的仍然是“生”与“旦”。
    中国是进步了，也能接受苍井空了。曾经广州要邀苍井空来，结果计划流产了。这次终于来成了，在那么大的场地里坐着，观看者彼此相对着，兴奋了就鼓掌，与当年我在浅草ロック座看到的情形已经很接近了。虽然有揣着色情心理的，但单凭这种心态，是难以做到这么落落大方的。必须有观念上的改变。李银河提出“性工作者”的概念，虽然现在还被人谩骂，但是对于世界上最大的“性解放”国家，从只能搞不能说，到可以说，到产生共识，只是时间的问题。无论抵抗还是扭捏，都没有用。苍井空，日文写做あおいそら，あおい，青色、蓝色，そら，天空。这苍井空的风景还是很蓝的，这苍井空的世界是很开阔的。“凤姐”骂“空姐”是“妓女”也没有用。
    其实，“凤姐”不知道，当今日本是没有“妓女”的。日本法律不允许性交易。只有风俗行业。但这只是玩文字游戏。不要说是否有性行为天知道，是否交易，也难以取证，何况人类高级了，性未必都如动物一样呆板单调，可以多种多样。但不管怎么说，拿筷子遮鼻子是遮住了，就如同日式纸拉门，虽然只是一张纸遮着，也遮着了。遮蔽下的妓女叫ホステス，汉字写做“社交员”，日剧《女帝》里翻译成“女公关”，也对，很中国化。《女帝》讲的就是ホステス的事，一个女孩把自己的处女身献给一个有权势的老头，博得了他的怜惜，又经过千辛万苦（当然包括跟男人睡觉），最终成了银座最著名的妈妈さん，也就是女人能达到的最高地位——“女帝”。看的时候，恍惚间以为是在看《阿信》，也是个历经坎坷、百折不挠的奋斗史。但这却是这样职业的奋斗史。更有意味的是，片中还强调了女主人公“德”的培养。“妓女无德”，中国人总这么觉得，但是这个“性工作者”却要以德立世。在这里，身体和道德是分开的，不禁让我想到了中国人对日本人的评价：“有礼无体”。
    在日本，妓女，或者准妓女，不仅是男女的粘合剂，还是社会的维生素。日本社会所以和谐，跟她们有极大的关系。男人白天为工作遭受压迫，晚上到了她们身边，再多的不平都得到了安慰，于是第二天又可以继续工作了；再尖锐的矛盾都得到了缓解，于是和谐社会得以确立。没有女人的公司只是监狱，没有女人的社会必成战场，某种程度上说，性场所是人类社会最必须的缓冲区域。在一个没有广泛宗教的国家里，女人就是宗教，女人就是神，性就是救赎。
    其实，对原始初民来说，性交还真就是神圣的，所以人们经常在祭神的盛大节日里、在神前性交，于是就产生了为了祭神而在神庙里专司性交的女人。这种女人，就是“圣妓”。地中海的塞浦路斯，古代居民就最崇拜司恋爱的女神，女神庙里就养着成群的“圣妓”。推而广之，没有女人的军队，军人只是野兽；即使成野兽，也只是困兽，难以打胜仗。我怀疑，“二战”中的日军所以能以一当十，不能跟“慰安所”的设立没有关系。当然所谓“性”，不只是男人对女人的“性”，还有女人对男人的“性”。在日本，还有一部片子叫做《夜王》，讲的跟《女帝》相反，是男公关。这不是虚构，当年刚到日本，背了一身高利贷，急于还清债务，又苦于能找到的工作跟上课时间冲突，就无头苍蝇乱蹿。一天，瞧见新宿歌舞伎厅有个巨幅广告：招收骑士，可以从晚上7点开始上班。一问才知道，所谓“骑士”，就是男公关。女人也是人，女人也是社会成员，女人也需要安抚，也需要救赎。
    从经济角度说，风俗行业给国家的贡献也是不小的，比如税收，日本风俗行业所上缴的税收是很高的。再往前推，这个国家的早期资本积累，很大部分也是靠海外妓女寄钱回来的。中国虽然鄙视日本，但可能没人知道，中国也是很早就开妓院的。看看《东周策》，是公元前640年左右，居然比欧洲雅典的妓院还早了50年左右。开第一家妓院的齐国的宰相管仲设妓院的目的有四：首先就是为国家增加收入；其次是为缓解社会矛盾、吸引游士、宫中娱乐。看来妓女并非坏东西，那些“妓女合法化”的呼声，似乎并非没有道理，关键在于观念的改变：立场决定看法，屁股决定脑袋。
    前几天，和一个去过欧洲的友人聊，他也讲到对待妓女问题。在欧洲某个国家，他感受很深的是妓女受到了尊重。她们也是靠自己身体、身体的某个部位自食其力。撇开有“游客眼光”的嫌疑，道理还是站得住的。其实我们所谓的体面人，也都是用身体的某个部位获得报酬的，比如用脑袋，用肢体（正在进行的足球赛场上的那些人就是用脚），用表情，还有用内脏（出卖肾脏），骗子还用嘴，相比之下，那些不靠身体而靠权力的人，则下作得多（当然也可以将权力看做手的象征）。道理是对的，但我又有点惶惑。假如可以把身体独立出来，假如身体只是身体，那么这身体的肉也只是肉，那么人肉可以吃吗？假如只要是异性的肉都可以肉（ru），那么母亲姐妹的肉能肉吗？我曾经写《我爱我妈》，一个走投无路的残疾人为解决性问题，把母亲拿来肉，引起争论。骂者谓我宣扬乱伦，挺者谓我撕开遮蔽，其实都没有读懂。假如要苟且，主人公还有必要在行苟且之时将故装熟睡的母亲推醒吗？当今中国，整个社会都在苟且，几乎所有人都在同流合污、沆瀣一汽，谁去推醒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