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从堕落的肉体开始 [原文地址]

人性不会改变。我们只不过是回归了人性。人堕落了。义士和圣女堕落了。这个进程不可能终止，而终止这个进程就不可能拯救人性。人活着，只有堕落。除此之外，没有捷径能够拯救人性。

人性＿＿从堕落的肉体开始

＿＿二战后日本的人性价值转型

许锡良


　日本二战战败后，由原来的国家崇拜、天皇崇拜与军国主义盛行的价值观，转向人性化社会，凤凰涅盘，重获新生，中间经历了肉体的堕落，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但是，这却是一段真实的历史。要正视人性，就得从正视容易堕落的人的肉体开始。肉体是颇具诱惑力的，也是容易堕落的，正视并承认这种堕落性，可能才能够走出肉体堕落的陷阱。日本至今仍然承认人的这种软弱性，仍然将一个社会的红灯区公开、合法、规范、限制后给予正式的承认。事实上，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性化社会，在这个问题上的处理都是极其相似的。对这个问题的切入，可能会有利帮助我们进一步思考人性化社会的问题。


　曾经在战败前，那些心怀理想，崇拜天皇与国家，动辄激情满怀地请求“圣战”的日本国民，那些昨天还在驾驶自杀性飞机的樱花特攻队成员，呼喊着崇高而悲壮的口号，义无返顾地赴死。但是，一经战败后，这些都变成了没有根的浮萍。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立即感觉到世界变了，人生也变了。那些不能够转变的人，选择了自杀，还有一部分，选择了放纵自己的肉体。应该说，在这个转型过程中，整个日本民族，都选择了在肉体上放纵自己。连小学生都开始公开玩起了有浓厚色情色彩的“潘潘游戏（panpan）”。男学生扮演美国大兵，女学生扮演日本妓女。这是学校允许的一种游戏。奇怪的是，在这样公开在中小学生中间流行的游戏中，居然没有一点亡国之恨感。他们反思邪恶的军国主义，反思抽象的国家主义，反思那些狂热的民族主义，反思天皇崇拜.......感觉那是一种特别的受骗的感觉。因此，他们用肉体的堕落来反抗与消解那些伪崇高。这种反思，首先是从作家、文艺家开始的。大量低俗的杂志、美术作品及舞蹈开始涌现。特别是那些公开合法的脱衣舞，伴随着淫荡的表演，公然出现在日本各地。当时陷入个人情感与肉体之欲的著名作家有川端康成这样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也有后起之秀的年轻作家坂口安吾、田村泰次郞和太宰治等等。特别是后三位年轻作家的作品中有明显的颓废色彩和性爱的渲染，以及与强烈的个人主义倾向。这些作品与二战战败前的伪崇高的国家主义崇拜的宣传，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


　坂口安吾发表于1946年的评论《堕落论》在当时的日本引起了很大的反响。那些昨天还在为天皇卖命，还在为国家主义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今天突然就在“堕落论”中变成了一个黑市的小商贩，心安理得地做了世俗的生意。日本人不再崇尚武士道精神，而是庸俗卑微地只顾挣点小钱，以便能够养家糊口。昨天，那些在战争时代勇敢含着热泪送丈夫上战场的年轻妻子，在丈夫被战死后，立即就地与杀死自己丈夫的美国占领军大兵做起了卖春的生意，以便有钱能够将一家孤儿寡母养活。日本人几乎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反省自己的生活，认真体验自己的肉体。不再为那些十分抽象的国家、道义以及只是作为一个幻影的天皇而去卖命了。


　　为日本国民堕落的辩护最有力的就是文学家坂口安吾发表的《堕落论》。他在这篇评论中这样说：


“与堕落的平凡相比，与它平凡的当然相比，人们顺从命运之美，伟大的破坏中的爱情之美，只不过是像泡沫一样空虚的幻影……..


我们难道不应该承认神风特攻队的英雄只是个幻影，而人性历史开始于他着手经营黑市生意的霎那。难道我们不应该承认那些献身道义的未亡人只不过是幻影，而人性的历史开始于一张新面孔扑入她怀中的一刻。或许天皇也不过是个幻影，天皇真实的历史始于他成为凡人的瞬间………


日本被打败了，武士道消亡了，但是人性从堕落、真实的母体中孕育诞生了．．．．．．．．．


人性不会改变。我们只不过是回归了人性。人堕落了。义士和圣女堕落了。这个进程不可能终止，而终止这个进程就不可能拯救人性。人活着，只有堕落。除此之外，没有捷径能够拯救人性。


（Ango Sakaguchi坂口安吾著，Seiji M.lippit译，“Discourse on Decadence”《堕落论》，Review of Janpanese and culture and Society,1(October 1986):1-5; 原文收入坂口安吾《堕落论》（东京：角川文库，1957），PP91-102.（转引自：约翰.W.道尔著，胡博译，《拥抱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三联书店，2008年9月版，第125页。）


当时另一个年轻作家，太宰治在完成了颓废小说《斜阳》之后,与情人双双自杀。这部小说充满了日本战败之后的堕落与不安的浪漫主义情调，充满了社会转型与价值观念需要重塑时所带来的心灵痛苦。人在这样的转型时期，人的精神无所依傍所产生的痛苦。太宰治在出版自己的小说后一年，于1948年就与自己的情人双双跳河自杀。用自己的行为验证了一个作家在二战战败后,价值观破灭、肉体堕落后的绝望，给他的小说与真实人生，涂抹了一层戏剧性的悲剧色彩。


在这里令人深思的是，即使是肉体的堕落，在特定的情况下，也比那些抽象的国家崇拜与道义上的伪崇高要更为接近人性一些。这种情况使人想起欧洲中世纪时，长期实行的禁欲主义以及以宗教的名义对人性的性、思想及言论自由的禁锢的历史。文艺复兴打破了这个违背人性的坚冰，就是通过复兴性爱主题开始的。那时的文艺作品，比如达芬奇展示人体美的艺术作品，文学家卜伽丘的《十日谈》，都是极力宣扬人性，崇尚人的身体健美与性感，宣扬人世俗的快乐主义的。那时的文学作品，开始有大段放肆的性描写。实际上是对一个社会中长期扭曲的人性的一个物极必反的反弹，是一种矫枉过正的行为。


与此相类似，中国在“文革”的“红太阳”崇拜与伪崇高之后，至少自70年代以来，中国人的精神陷入了巨大的危机中，80年代初所说的信仰危机、文化危机、90年代所说的人文精神危机、诚信危机，人们通常所说的家庭危机、道德危机的同时，也在整个八十年代，极力弘扬人性的风气。甚至，许多小说、电影、舞蹈开始直接描写以前从来不敢涉及的性爱主题。人们开始思考与追问：人活着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生的价值与意义究竟在哪里？从而引发了所谓的信仰危机。其实，这种信仰危机是必要的，是一种新型社会转型的契机，也是必经之道。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社会必然会陷入性爱泛滥成灾的时代，而且这种性爱的泛滥与隐蔽性同时存在。一方面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一方面又是一个在正式传媒中讳莫如深的话题。中国在这个问题上，远没有日本那样坦然理性，能够勇敢地正视这个问题。自然，性爱过于泛滥，也仍然是违背人性的,人活在虚幻的崇高中与生活在堕落的肉欲中,都是对人性的一种扭曲。但是，与过去的那种全民禁欲主义的文化氛围相比，这是一个必要的矫枉过正过程。


日本二战战败之后，更是经历了一个特别复杂的过程。由过去在军国主义的统治之下绝对不允许的色情文学的出版，到战后色情文学、艺术、公开的脱衣舞表演，到处泛滥成灾。在日本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如此重视人的身体，确切地说，就是每个人的肉体。经历战败之后，昨天那些盲目崇拜的国民，突然被唤醒了，不再为一个虚幻的理念去卖命，去牺牲。甚至，连国家都是一个虚幻的抽象的概念。只有自己的具体的肉身才是真实的。每个人都要从自己的肉身的感受出发去体验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尽管肉体的过分渲染无疑是夸张了人生的污秽，但是，重视身体，也不过是回归了人性本身而已，是人类社会一个最为平凡的世界的再现，这是一个民主社会必然要经历的阶段。但是，如果不把过于夸张与渲染的肉体文学与肉体政治控制住，那么要建设成民主与文明的日本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意义的。好在，日本的这种颓废情绪，只不过延续了四、五年时间，很快就在那些社会思想文化精英的引导下，走出了这个迷魂阵。或许中国现在面临的问题与日本当年也有类似之处。一个社会在急剧变化之后，心灵家园的虚幻与精神无所皈依的迷罔，这一点，在宗教传统缺乏的中国更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2008年11月23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