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分级在香港

艾墨
拿到百老汇电影中心的《色，戒》戏票时，心里实在有些激动。这是9月25日晚上9点45分香港的第一场试映。开场前10分钟，全院满座，入场的队伍从二楼一直排到了地面，行进非常缓慢。每个人都要出示身份证明文件，并被检查提包，确认年满18岁，且没有携带相机、DV之类的摄影设备后才能入场。
排在我前面不远处的一对情侣讲普通话，是白天从深圳专程过来的，为了看这场传说中的《色，戒》。
他俩很着急，因为下午到达之后，从旺角一直逛街逛到这里，两人身上都没有带护照、身份证，或是任何可以证明年龄的东西。
“都放在旅馆了呀，怕丢，谁想到看电影还要查身份证呀？”女孩子说，“再说，我们看起来不像未成年人吧？”周围几个人都哈哈笑了，男孩子还在翻包，做最后的努力。我们建议他，不如拿名片吧，至少公司里的经理头衔不会发给未成年人。
在入口保安的地方还是周旋了半天。我已经进场，回头，还看见男孩子在一边打电话，一边跟保安比比划划地解释。
我手里的戏票，在“级别”那一栏里，画着三道黑杠：这是一部正宗的三级片。
色，直抵人性
对于导演李安来说，这部在全球各地都被列为最高限制级的影片是他从没有过的尝试：北美NC－17级，17岁以下禁止观看；台湾限制级，18岁以下不得观看；香港三级，18岁以下不得观看……尽管电影会因此丧失掉全球大部分青少年票房，但在有分级制度的地区，李安坚持一刀不剪。他相信没有遮掩的性爱是电影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它们就像《卧虎藏龙》中的武打场面。它们是生命和死亡，是人物性格的真实体现”。
从电影中走出来，你绝对会认同李安。
这是1940年代的故事，女大学生王佳芝色诱特务头子易先生，协助革命同伴为民族除害。原本一个模式化的女英雄，在李安的镜头里，却难逃人性幽微，有了不一样的结局。
性，是其中最富争议，也最直抵人性深处的部分。性而后爱。在人性最原始的关系面前，他不再是人民公敌易先生，她也不再是爱国学生王佳芝。他们，只是两个背叛了自己的可怜的人。
梁朝伟和汤唯四场天雷勾地火般直白的性爱演出，惊呆了所有人的眼睛，也完成了易先生和王佳芝的彼此回归。李安说，这些付出了巨大牺牲的表演，是他们所有人的终极演出。“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在最后一刻，王佳芝盯着送给她钻戒的易先生，楼下已经遍布埋伏。“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快走”，她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一切都结束了。革命事业毁于一旦，她和她的同学们共赴法场，表情，却是轻松的。
60年前的乱世，家国颠沛。那一场宏大的革命和战争之中，民族太大、国家太大，个人太小。这是张爱玲所不屑的，也是李安60年后着力反抗的：“她是勇敢的女子，敢于把女性的生理上的享受写入以如此父权、如此男性化的战争为背景的故事里。她是怎么能把这样一个主题放在如此巨大的画布上的？——那是那么小的一滴水，可它激起的涟漪却大得惊人。”
正因为此，只要可以完整呈现，李安宁肯限制观影人数，也绝不肯在影片上动一剪刀。影迷们相信他。一位深圳网民在博客上说：“以李安和梁朝伟的成就，他们决不会用色情来取悦影迷的。我相信，李安的色情，也一定是经典的色情。”
走，去香港看
但是，在没有电影分级制度的中国内地，这样的片子，不可能进入影院。要保证8岁到80岁的人都可以观看，《色，戒》内地版必须删剪。
怎么删？删掉多少？
问鼎威尼斯之前，李安与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达成的协议是，自己动手，剪掉大约30分钟的少儿不宜镜头。捧回了沉甸甸的小金狮之后，电影总局破例改善了李安的待遇，剪掉的镜头由30分钟变成了7分钟。“干净”版本的《色，戒》目前已经通过审查，11月将在全国上映。
一部18岁以下不得观看的电影，要被一剪刀剪成老少咸宜，惨状可想而知。而那被剪的“激情7分钟”，竟由此成了比电影本身更大的噱头。
9月底开始，深圳的论坛上常常出现类似的召集帖：“有深圳的朋友吗？明天我们到香港去看李安的《色，戒》吧！这部电影在国内给他们给剪去了很精彩的7分钟，到哪看都是看，不如大家一起到香港看吧？有感兴趣的，在此约约如何？”
就像9月25日我在香港百老汇电影中心遇到的那对情侣一样，珠三角的影迷早已没有耐心等待“干净”的内地版《色，戒》上映，他们干脆直接跨过口岸，到香港来观影。只要证明年满18岁，一刀不剪的156分钟足本就完整呈现。而且，同期举办的，还有香港亚洲电影节，几十部在内地无缘上映的亚洲独立制作影片在影院公映。只要多花一些时间，选择立刻多了，甚至价格也更便宜。
以深圳最大的嘉禾影城为例，一年下来，最多上映100多部电影。但香港几乎所有影院每年都放映300多部影片，平均一两天就有新片可看。不像内地影院，一部进口大片票价动辄80、100元，香港影院的票价稳定在50~65元之间，周末早场、周二或周三晚场，往往还有八折甚至半价优惠。
用脚投票，从来都是消费者的权利，何况在“激情7分钟”的刺激之下。
博客“人间四月天”写道：“我是一个成年人了，对看到的事物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和成熟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善与恶，对与错，罪与罚，在我的内心早已定性，所以，为什么要让我这个成年人去看一部违反大导演本意、被剪过的‘卫生版’的《色，戒》呢？”
她请朋友帮买了香港IFC影院下午3点的电影票，自己则早上9点，就穿过深圳福田口岸，直奔香港。没想到的是，“新开通的福田口岸……等了不到5分钟，就出了内地的关境。走过长长的落马洲大桥，3分钟，就进入了香港的关口……站在IFC一楼的时候，刚刚10点半多。一路东铁转地铁，交通非常方便，根本都感觉不出是走过了两个城市，更不像是两个行政区域！好像在上海，从浦东到浦西也比从深圳到香港还要费劲些……”
一个网友“捉摸不定”对黄金周有所期待，想要去香港看《色，戒》，立刻有另一名网友把香港各院线“十一”期间的上映时间表统统发帖放到网上，响应者众多。
网友IC1988说：“正常来说，十一不应该去香港，太多人涌进去了，不过为了《色，戒》，我还是加入进港人群之一……”
根据香港旅游业议会公布的数字，今年“十一”黄金周，到访香港的内地游客比往年增加了四成。广州媒体报道，今年单广州便新增了五成港澳游游客，其中80％是年轻人。并没有数字可以证明，他们中间的多少人是冲着《色，戒》来的。但是根据旅行社提供的信息，许多自由行客人都向旅行社要求代订香港电影门票。而在香港百老汇电影中心、九龙塘AMC影城，工作人员都承认，在过去的两个星期，他们接待的来自内地的《色，戒》观众，比例远远高于平时。在百老汇影院工作的Tracy笑说，没想到“露点”的梁朝伟这么有吸引力。
“影迷黄金周来港，抢睇（看）足本《色，戒》”、“黄金周现‘色戒考察团’，深圳戏迷组团来看床戏”、“7分钟被删镜头吸引大陆客来港”……灵敏的香港报刊娱乐版写出了这样的标题。
戒，剪或分级
只从“激情7分钟”来讨论李安的电影是不敬的。导演与所有演员的苦心，远在这个之上。但欲盖弥彰，审片时的一剪刀，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剪刀上，也把成年影迷们推过了罗湖桥，意外红火了香港的票房。
据李安自己说，剪掉的7分钟，大部分是情欲戏份，另外则是爱国学生杀死易先生手下的一幕暴力场面。
从电影本身来说，果然是遗憾的。
情欲戏份并没有媒体渲染的那么多，但每一个动作和眼神，戏剧张力都饱满得几乎要断裂。删除5分钟，已经是极可惜的事情。曾和朋友开玩笑，梁朝伟演得最好的部分，都在床上，所以，香港《苹果日报》打出“中秋共赏伟仔”的广告，吸引内地游客来港看足本，尽管有猎奇之嫌，却并没有说错。
至于那一场暴力场面，更是我个人最喜欢的地方。
那是一次意外的谋杀。易先生的手下发现了爱国学生的行刺计划，到他们的住处进行要挟勒索。无奈之下，他们要杀人灭口。从没有杀过人的年轻学生，比被杀者脸上流露出更多的恐惧。他们拿刀的手是颤抖的，要靠发泄式的大吼，才能把刀一寸一寸、活生生地刺进肌肤，但是因为紧张，谁也没有刺中要害，一个人精力耗尽，另一个则哭着扑上去补上一刀，汉奸浑身是血，足足中了8刀，才最终死去。每个学生身上都沾满了血，血从房间里一直流到楼梯上……
这场戏的震撼，不亚于任何一个性爱场面。“爱国”——多么伟大而崇高的一个口号，而行使的第一步，却是如此反人性的——“杀人”。无论背负了多少社会角色，无论为了多么高尚或者卑鄙的目标，人性都是无法回避的。乱世不见人，李安要重现的，就是“人”这个字。为此，他选择了直面性爱与死亡。
当然，没有分级制度的电影院不允许直面这些。“干净”版的《色，戒》，删除了露点的情欲戏，杀人的8刀剪去了7刀，只留下毙命的一刀！
闾丘露薇说：“作为一个家长，我会质疑，这样的电影适合青少年去看吗？”“作为一个观众，我又会质疑，没有了李安最呕心沥血的部分，这还是李安的电影吗？”
这正是中国电影的最吊诡之处。
与北美和香港不同，中国内地没有电影分级制度，只有电影审查制度。根据电影检查条例，不得出现在电影中间的情节包括：有淫秽庸俗内容，不符合道德规范和观众欣赏习惯的；有凶杀暴力内容的；有宣扬封建迷信内容的；可能引起国际、民族、宗教纠纷的情节；破坏生态环境，肆虐捕杀珍稀野生动物的画面和情节的；以及其他应当删剪、修改的内容。
这最后一条，“其他应当删剪、修改的内容”，几乎把剪片者的权力推向了无限大。
最感同身受的是影迷。在内地版《无间道》中，他们看到刘德华最后莫名其妙被警察抓走，而全片里根本没有人调查过他是黑道卧底……“根据要求”，坏人一定要归案，所以刘伟强只得牵强地拍摄了这个结尾。还有让无数内地观众纳闷的港片《大块头有大智慧》，一部支离破碎的烂片怎么能囊括了金马、金像？看到原版才明白，内地版本经过大刀阔斧的粗糙剪裁，剪掉了片中有深度的佛家思想表达（宗教原因），也剪碎了片子的完整性。还有《加勒比海盗3》中周润发的戏份……种种例子不胜枚举。
而反过来，一个月连着一个月垄断国内院线的国产大片，却真的是老少咸宜吗？
在香港上映时，《十面埋伏》因“有些暴力场面及含蓄性爱描写”为IIB级别；《无极》因“有些暴力场面及性爱描写”为IIB级别；《满城尽带黄金甲》因“有暴力和性爱描写”为IIB级别；《夜宴》因“有些强烈暴力场面和裸露镜头”为IIB级别。
IIB级别仅次于III级，属于青少年及儿童不宜，强烈建议家长给予指导。
看完内地大片的香港影评人，甚至疑惑：中国已经开放到这个程度了吗？这样的片子都可以随意开放给任何人看？
用电影分级制度，代替部分审查条例的功能，借由《色，戒》的争议，再一次成了电影界、文化界热议的话题。网友评论说：“我所希望的是，通过《色，戒》的挥刀自剪，能够真正引起中国电影人对电影分级制度的思索考虑，毕竟中国13亿人同看一部电影的局面不是什么优良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