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洪灾来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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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散文】
洪灾来袭的日子
吉林省永吉县第三十五中学   伊宁
小序:
如果不是零距离接近死神,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活下来有多幸运。当我站在洪水里摄像时,没有丝毫恐慌,因为我身后就是安全地带,我随时都可以诺曼底登陆。但大水横荡而过,瞬间席卷了我的家园。我眼望着行道树慢慢变矮,楼房渐渐变低,我的亲人死里逃生投奔我却又再次被困,纵然毫发无损,我又怎能不流泪?洪灾来袭的那些日子,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珍贵……
7月27日
晚上10点左右,写完《黄昏,母亲打来电话》,忽然停电了。窗外的雨下得很大,敲得玻璃、楼房、小区啪啪直响。偶尔的电闪雷鸣会激动地炸裂在楼群上空,惊悚至极。天气闷热,睡不着,我就跑到客厅的沙发上听雨。冗长的乱弹,一直疯狂到28日凌晨。我近乎一夜未眠。
7月28日
早晨,母亲忽然打来电话说:“发大水了!我们现在都从村里逃出来了,在公路上,你二叔的饭店里。你哪儿也别去……”犹如晴天霹雳,我被吓傻了,但还是对着手机大喊:“你们都到我这来!赶快打车过来!”我的想像力总会在关键时刻发挥它的神奇,我看见洪水在追他们,他们乘坐的车子在拼命地跑,可是一个大浪就把车子吞掉了!“赶快到我这来!”我不停地给他们打电话。妹妹不停给我回电话:“二姐,赶快到江湖饭店门口接妈和小年!(妹妹孩子的小名,小年那天出生的,所以叫“小年”。)”我去接他们。可一出门才发现,水很大,没过了小腿。街上一辆出租车都没有,所有人都在趟水。我想要趟过街去母亲那里,可水涨得太快了,不一会儿就漫到了膝盖。如果一个人过街,即使不被冲走,也会受伤,洪水里裹挟着很多杂物:车辆、冰箱、垃圾桶……
一个正在趟水的男人见我十分焦急,就停下来想帮我过去,被我谢绝了。因为就算过去了,我还是不能走到江湖饭店,到那里需要再过一条街,还有谁能再来帮助我?我难过地站在水里朝她们的方向望。
雨越下越大,洪水涨到膝盖以上了。我就拿出相机不停拍照。拍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要储存粮食和水,就跑回家去,到最近的副食店买水,买方便面,买火腿肠。抢购的人很多,几乎所有超市里的矿泉水、方便面都卖光了。看到有人用桶和脸盆接雨水,我想到洪灾过后会停电停水,缺乏生活用水将成为严峻问题。我就把桶和脸盆也放到单元门口,让它们先自己接雨水,我再跑去看水势,照相,之后又跑回来往楼上端水。此前,我不慎将腰摔伤,一直没有痊愈,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几欲垮掉。没吃早饭,10点钟左右,我强迫自己吃了一根50克的火腿肠,我告诉自己:别慌,要保持体力。
洪灾来袭的短短几个小时里,相继停电停水,紧接着手机没有信号了,我与所有亲人中断了联系。
站在街上,撑着伞,我茫然地望着慌乱的人群、肆虐的洪水和无休无止的大雨,忽然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一场灾难会突然降临到我头上。除了同情别人,我向来不会可怜自己。可仅仅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好可怜,不是因为我能活着,而是因为我会孤单!我不想失去任何人,哪怕让他们存在着,让我消失掉,我也会高兴地消失掉。我不想,一个人孤独地活着!
就这样,我悲戚地沿着街道绕来绕去。水势越来越大,依然无法营救亲人,我就继续拍照。一些人看见我的举动,交头接耳地说:“女记者?快看,女记者在照相呢!”我什么都没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刚刚看完一部灾难片,一转身,我成了女主角。
我住的地方是口前地势最高的小区,估计水深达10米才可以淹到我。所以,我的存在纯属侥幸。
我从清晨一直转悠到下午。两点左右,雨停了,水退了很多。联系不上亲人,我就呆在家里等她们,居然累得睡着了。很快,我听到楼下有人喊我的名字,趴在窗口往下一看,是妹妹她们来了!太可怜了,她们浑身都是泥,我的妹妹居然还光着脚!我把她们领到楼上,做了饭让她们吃。停电,停水,一切都要节约的。于是,我让她们把衣服换下来,等有水了再洗。所有人都吓坏了,哭的哭,愁的愁,唯一让我惦记的就是留在家里的父亲了。我刚一提他,母亲就开始抱怨:“天天晚上看电视,也不说出去看看。你侯二娘敲窗户喊涨水了,我都没听见……”“妈,都这时候了,就别抱怨了!我爸要是没了,你还抱怨谁去?”我说道。“死了才好呢!死了我也不想他。”母亲说得斩钉截铁。他俩,就这样打了一辈子。我无法想像,打了一辈子而不散的婚姻能有温度。但我知道,他俩之所以纠缠了一辈子,全是因为我们,他俩怕我们受苦。结果,我们跟他们苦了一辈子,加上自己的,一共两辈子。
晚上,洪水退了很多,去弟弟的楼上看他们一家三口有没有安全到达。口前的大街上人山人海,有无家可归逃难的,有平安无事出来看热闹的,有挤在人群里四处寻亲的……见面后,弟妹看着我们就哭了:“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们了呢!”母亲和妹妹也哭。弟弟的儿子,四岁的王子蔚,跑过来让我抱,真沉,有40多斤呢。我问他:“爷爷呢?爷爷要是被水冲走了,怎么办?” “那我就去救爷爷,我就这样,游啊游,我游过去!”他一边比划一边说。我们听了,就一边哭一边笑。我们这时候才发现,平时再讨厌的人,原来也不想失去。
晚上,睡不着,我就趴在床上写诗。我听见母亲和妹妹一直在谈话,她俩几乎一夜没合眼。
7月29日
上午,联系不上农村,不知道其他亲人情况,也始终没有父亲的消息。所有人都着急,但交通阻断,没有车子可以通行过去,我们只能等。
下午,手机忽然有信号了。不断收到朋友、学生、家长、同事和亲人的短信,心里真是又酸又暖。生死一线间,被人牵挂,或许是一种幸福吧。我逐一告诉他们,我还活着,我很好。可是那天晚上,我的心情特别糟。洪水摧毁了一切,尽管能够活着,但会活得很痛苦,像《活着》里的福贵一样痛苦且麻木。我颓丧的情绪一度让我产生这样的念头:洪水为什么没有把我带走?
7月30日
洪水消退了很多。道路可以通车了。老家来人说父亲没事,母亲一大早就急着回去看他了。
我们的饮用水是矿泉水,但生活用水仍然紧张。旁边的小区有一眼井,每天24小时都有人不间断地汲水,井底的沙子都打上来了。起初打水排队,大家都很自觉。可是慢慢地,出现插队的了。于是,有人骂,接着两个男人要打架,后来被众人拉开了。打水的人太多,每次打水,排队就需要三个小时。总之,生活很艰难。我负责所有亲人的起居饮食,腰伤加重了。
大灾之后有大疫!很多人不敢上街,都戴着口罩,致使消毒液和口罩一度脱销。物价开始暴涨,平时最便宜的黄瓜涨到了3元一斤!娃哈哈矿泉水涨到了50元一箱!好在,洪灾来袭之前我就买好了一箱28元的矿泉水,够用一段时间。我们最急需的是生活用水。
因为忙于家事,我忘了关心最重要的一件大事:7月28日,县委县政府指定永吉三十五中为临时灾民安置点。也就是说,从28日晚上起,就有部分灾民陆续入住永吉三十五中了,我们三十五中的全体教师在无法进行通讯联络的情况下,互相寻找,也开始陆续上班了。可我知道消息是在30日晚上。
作为临时灾民安置点,永吉三十五中一共接收并安置了灾民大约800多人。老师们的工作任务十分繁重。按照归队时间的先后,一部分老师留校,承担打扫卫生、搬运救灾物资、炒菜做饭、餐饮服务等工作;另一部分老师上街,戴上口罩,拎着铁锹,在炎炎烈日下、尘土飞扬里、满目疮痍中清淤。我是属于哪伙儿的?自然是清淤队伍了。可是,从小到大,我哪干过什么重活儿啊?我连锹都没摸过几回。往往是一锹下去,半天才能端上来一小块淤泥。又粘又重的淤泥像个铅球,甩得我胳膊生疼。干了不到两天,我的手就磨起泡了。我觉得自己不像村姑,倒很像一个劳改犯了。可是,没什么可抱怨的,校长每天都在跟我们一起清淤。他挽起裤脚,穿着拖鞋,看上去就是一个农民!重建家园,我们义不容辞。
7月31日
终于去亲戚家里发了自己写的诗歌和视频。家里没有网,度日如年。
8月1日
今天是建军节。早晨,看到一群小兵在路旁的店铺前吃力地清理淤泥,很心疼,给他们拍照。当然,我干活儿的时候,没人给我照相,村姑的形象还是让人们尽情想像去吧。热得没法说,不等干活儿,就会顺脸淌汗,戴上口罩,又会缺氧得几欲窒息。只要有车开过,大街上就会漫天飞尘。
这还是我的小城吗?望着她的破烂不堪,想想我们的苦不堪言,真是有如天塌地陷。可再想想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想想那些辛苦了半年即将颗粒无收的农民,想想那些连哀叹一声都来不及就停止了跳动的生命,我觉得手上的泡一点也不疼。
只是,我常常会触景伤情。每一次穿越街道,看到破败的楼群坍塌的墙壁,嗅着朽烂的味道无尽的尘埃,想想活着的生命要在众多光鲜词汇的引领下努力将洪灾摧毁的复原,我就会心痛——嗜血一样地痛!我不敢去看我曾在雨天走过的美好路线,除了泥泞就是断壁残垣,它们在向我撕心裂肺地呼喊!只要看得见,我就一定听得见!以前,我可以容忍很多事情,可现在,我不能。哪怕给我一点小小的伤害,我也不想容忍。我知道,这很不像我,但我就这么变了,我冷酷了,我不想说话……
8月2日
天气燥热,继续劳动,毫无怨言。
8月3日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再强调一遍:极其重要!
今天,我的劳动角色变了,由街头清淤工变为楼内清洁工,负责清洗一至五楼的侧楼梯。我相信,我干得相当漂亮了。我发明了将洗衣粉和84消毒液同时勾兑的方法,将侧楼梯洗得一尘不染,而且清香扑鼻。结果,领导们全校推广此项技术,又不得不破费资金为老师们购置了橡胶手套。
下午三点,一个重要人物要来。现在,我是一个字都不敢提了!因为,网易封杀了我的三篇博文,一向谨言慎行的我,在连续的三篇文章里一直提到这个人的名字。不管我对他有多么崇敬,不管我的文字有多么纯洁,不管我所写的事情有多么真实——真实到网络、报纸、新闻联播都提到过他来永吉三十五中,但作为一介平民,我无权也没有资格言论他。所以,博文被封一事告诉我:什么是身贱言轻,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里没有责备网易小管之意。作为一个拥趸众多的网站,网易能够做到严肃严格严明,已经实属不易!更何况,一个视国家利益至上的网站,本身的做法就是一块招牌。所以,博文被封的刹那,我忽然觉得网易好可爱。
8月4日
由于学校成立了专门的宣传报道组,我的角色再次转换,由楼内清洁工摇身一变为白领。我要负责撰稿,为神秘人物的莅临写专题片解说词。我还要负责撰文,为学校的灾民安置工作图片集写序言和后记。关键时刻,我总能在人们的艳羡中脱颖而出,无限光明地接近领导核心。起用也好,御用也好,只要能用就好,说明有价值。所以,每个稿件,几乎改了20遍,甚至不止20遍 。
8月5日至8月9日
一直忙于专题片和图片集的创意、构思、撰文、制作。“咬文嚼字”让我不断产生呕吐感,十分怀念清淤。
8月10日
完成各项文字任务,跟领导请假,回农村看望父母。
一路心酸。
《离乡回乡》里的所有景象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泥浆!
电线杆悲惨地躺在路旁,扔了一地的电线和电话线;路基裸露出五脏六腑,鹅卵石和沥青混合体硌得所有车轮叫着跳着跑过去了,不想再跑回来;乡道窄小的涵洞堵塞了,河水断流了;成片的稻子依然青绿着,可母亲说:最关键的灌浆(水稻结实)那几天,发大水了,收不了几粒粮食;所有的菜园静悄悄,瓜果蔬菜都被洪水带走了……
我年迈的父亲和部分农民上访去了,他们倔强地说,洪灾的真相不在天上,而是河流上游那个巨大的罐状物。半夜,水就是从那里被偷偷放出来的!“偷偷放出来的!七分人为,三分天灾!”他们的嘴在不停地说。为了堵住他们的嘴,中午,村干部忽然挨家挨户发放囤积了多日的救灾物资。父亲穿着鲜艳的黄色赈灾服,站在院子里口沫横飞地跟路人讲上访经过,母亲听了一顿臭骂:“还不赶快把衣服脱下来,你就缺那件衣服吗?”中午,父亲在外面喝了点儿小酒。听了母亲的话,他居然很乖地就把衣服换了下来。这次,他俩没吵。
我让弟弟开车送我去车站,憔悴的弟妹出来跟我道别。临走的时候,我嘱咐弟弟:“别吵架,好好过!一切会好的!”“嗯。”弟弟开车回去,车轮再次扬起满天灰尘。
我站在泥泞的路边等车,不由自主地想念从前。我不知道明天究竟会怎样美好,但歌声里的美好常常要让人承受漫长的煎熬。洪灾来袭,是不是每一颗心都像我一样,会忽然产生一种灌水的疼痛?我不知道。或许,我该沉默,我不想说话,我就说这么多。
因为,身贱言轻。
2010年8月11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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