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鉴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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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名篇赏析》  诸葛忆兵选析

贺铸
【半死桐】
(思越人,亦名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是一首怀念去世妻子的悼亡词。贺铸中年以后曾多次路过或客居苏州,前一次是与妻子赵氏一起来的,后一次却已经是孤身一人。重过苏州城时,词人不禁百感交集,对亡妻的思念之情汹涌而来。《半死桐》就是这种夫妻深情的款款流露。词人随着情感的触发、思绪的飞越、景物的转移,缓缓诉说隐藏于心底的永远无法抹去的苦痛。这里,虽然没有悲伤的呐喊,或者是声嘶力竭的哭泣,但是,这一份铭心刻骨的哀痛在慢慢的揭示过程中,依然有着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所有的外界景物,都是随着词人的情感转移而变化。词人重到苏州城,除了妻子已经去世以外,其余的景物应该是与上次所见的相同。然而,词人的情绪改变了,便感觉到周围的一切也都不一样了。作品就是在“万事非”的痛苦回忆的基调下层层展开的。词人连用“梧桐半死”、“头白鸳鸯失伴”的比喻,写自己的孤独寂苦和对亡妻的思恋。这种夫妻深情,是在平日里琐琐碎碎的生活细事中积累而成的,所以,任何细微的生活小事都能触动这一份刻骨的思念和痛苦。歌词结尾时选择“谁复挑灯夜补衣”的生活细节做扪心自问,既是对这一份点滴累积而成的情感的言简意赅的归纳,也是对这一份愁断心肠的痛苦的解释。词人与妻子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里有多少这样值得留恋、回味的细节呢?面对这一切无时无处不在的令人凄苦难耐的外在情景,词人又怎么能从痛苦中自拔呢?这就是这首短词所一言难尽的含蓄之处,它同样留给读者回味无穷的艺术想象空间。多年的夫妻生活,平实无华,既没有少年的浪漫,也没有新婚的醉迷。但是,平实无华的背后却蕴涵着真情。与这样的生活情景相适应,这首词的最大特点就是平实无华。词人用朴素的语言、具体的细节、写实的手法,诉说感人肺腑的真挚情感。
【杵声齐】
(捣练子)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夜如年)
斜月下,北风前,万杵千砧捣欲穿。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

闺妇思边的题材在诗歌中是常见的,不过,在宋词中,类似题材却极为罕见。贺铸写了一组思边的《捣练子》,流传到今天的还有六首(其中一首残缺),这里选录二首。
思妇关心远在边塞丈夫的起居冷暖,捣征衣、做征衣、寄征衣,就寄托了她们一腔的热情和满腹的思恋。边疆战事频繁,多家征人远戍他乡,以至一片捣衣声整齐响起。战争带来的妻离子散,不仅给闺妇以无穷的痛苦,也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北宋中后期,与西北的西夏及羌人接二连三地发生战争冲突,北宋部队战斗力太弱,只得以军队的数量取胜,这便造成了众多家庭的分离。贺铸的思边词就接触到这个社会问题。长期分离所带来的痛苦,折磨得思妇时时以泪洗面,这泪水都是相思之情的倾诉。更令思妇难堪的是她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远戍边塞的征人究竟身在何方,捣就征衣以后也不知道该寄到何处。一肚子的关怀思念之情无由诉说、无处表达,当然更不知道征人的生死存亡,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令人牵肠挂肚的呢?
第二首写一个简单乏味的捣衣动作,然到了擅长运用生活细节表现人物情感的词人手中,是如此的变化无穷。捣衣,已经不是单纯的做好征衣、寄予丈夫的妻子的贤惠表现,妻子又何尝不是借此重复单调的动作以消磨孤独寂寞的无聊时光?白天,可以在忙碌中暂时遗忘对远人的思念和因此生发出来的痛苦。到了夜晚,辗转失眠,所有的痛苦都涌上心头,闺妇真的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与其躺在床上受折磨,不如起床寻找一点事情做做,既可消磨时光,又可缓解痛苦。这种痛苦是因为征人远戍他乡引起的,所以,闺妇就借“捣衣”的动作以寄思念之情,以排解内心的愁苦。捣衣明明是为了征人,忽然之间,就转为思妇为自身消除痛苦的一种方式。否则,明知征衣无由寄达,何苦还是这样执着地捣呀捣呢?表面上是“捣欲穿”的石头,事实上则是一颗破碎的心灵。
【陌上郎】
(生查子)
西津海鹘船,径度沧江雨。双舻本无情,鸦轧如人语。  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何物系君心,三岁扶床女。

贺铸这首词替闺中孤独的妻子抒情,从单纯的思恋转变为无奈的牵挂与无声的谴责。这样的题材及表述方式,在宋词中是独一无二的。上阕写丈夫离别时的情景。这一幕给思妇留下刻骨的思念与苦痛,所以,时时地会在她的眼前具体而细致地重现出来。分别的时刻是那么短暂,舟船迅捷而去,根本不容人再做片刻的留恋。事实上这是离人的一种心理感受,即使是再无情的丈夫,长期离家时也难免有所依恋,一步三回头。在孤独被遗留在家中的妻子的眼中,无论离别的舟船是如何地行驶缓慢,依然显得太匆忙、太迅捷了。这种特殊的心理感受被牢牢地固定在思妇的脑海中,每次回想起来,几乎幻变为真实的情景。分手的痛苦非言语所能表达,剩下的只有两人默默相对,默默告别。而“鸦轧”难听的橹桨声,却仿佛在代人诉说离别的愁苦,如果离人能开口说话,声音也一定是这样不悦耳的。在无声的画面中插入有声的情景,相互衬托,就是词人表达时的技巧。下阕由思恋转为怨恨与谴责。对丈夫最了解的是妻子,她能够清晰地想象出丈夫不愿归家的真实原因,无非是在他乡惹花沾草,移情别恋。女子从一而终的封建伦理教条束缚她只能苦苦地等待这负心的丈夫,这样的思恋就转变为一种下意识的无奈行为。在“陌上郎”与“山头妇”的强烈情感反差对比中,对丈夫的怨恨与谴责尽在其中。悲伤的妻子知道无法挽回变心的丈夫,只能寄希望于小儿女,希望丈夫对幼女还有一份记挂,因此能回家看看。这是多么可悲可怜的场景,也是古代妇女共同的生活与社会之悲剧。贺铸在小词中能接触到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显示了他平日对现实的关切,他的胸襟与视野的开阔。在苏轼之后,贺铸词的题材又有了进一步的开拓。
【芳心苦】
(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这是一首咏物词,所咏的对象是荷花,其中却寄寓了词人的品格和志向。词作一开始就设置了一个十分幽美的环境:曲曲水塘,杨柳遮掩,送别渡口,鸳鸯双飞。这是一个特定的送别环境,词人似乎是在依照传统的手法写离情别思。然而,词人面对长满水塘、“涨断莲舟路”的“绿萍”,笔锋陡转,吟诵起被满塘绿萍所衬托出来的亭亭的荷花。荷花淡香清幽,不招蜂惹蝶;花瓣凋零,芳心犹存。傍晚时刻,在微风中轻摇,似乎在对人们诉说着什么。她是在怨恨“西风”的无情,还是在叹息自己华年的流逝?其中有那么一份不甘心,也有那么一份自赏清高。这首词的表层次是咏荷花,但是,词人成功地运用了拟人手法,将其转化为一位洁身自好、不慕容华的美人形象:她甘愿深居独处、不为世闻,甘愿洗尽秾华、清苦自任,甘愿独持节操、孤芳自赏。词中直接拈出“骚人”形象,道明词人旨归。全词书写草木零落、美人迟暮的感慨,纵深层次则是词人政治理想幻灭后生活情操的写照。
【行路难】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耐愁来一日却为长。
词人认为自己论武则能“缚虎”,论文则口若悬河,却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风尘仆仆,奔走于浊世间,不得舒展才能,空有报国凌云志。在内心极度苦痛的折磨下,词人便欲大杯喝酒,与歌女舞伎为伍,在酣饮与声色中消磨愁苦。词人企图借助这些表层次的手段来解除痛苦当然是徒劳的,酒醒人散之后又怎么办呢?即使在故作放浪形骸之时,内心的痛苦依然要不时地翻腾上来。所以,词的结尾转为对时光无端流逝的愁恨。功业未立,逝者如斯,词人恨不得能拖住匆匆流逝的岁月的脚步;愁苦纠缠,无法打发一天的光阴,词人又感觉到时光的漫长,不知如何消磨。词人就是在这样焦灼矛盾中度日如年。这首词完全摆脱了花前月下的脂粉气,直抒胸臆,内心的痛苦滔滔而来,不可断绝,正所谓“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者。自苏轼开创率意抒情的方式,逐渐在改变着北宋词人喜欢代女子抒情的“代言体”的写作方式。然在北宋后期紧紧追随苏轼,并将其大量付诸创作实践的只有贺铸。这首词在用前人成句或隐括前贤语意方面,流畅自然,充分显示了贺铸词善于驱使他人语词为自己所用的特征。
【横塘路】
(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横塘路》是追恋理想中的美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种怅惘凄愁的心灵怨歌。词的重点并不在这美女的本身,而是侧重于抒发由此而引起的浓重的“闲愁”,其中交织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憾恨与美人迟暮的深长怨叹,寄托着词人因仕途坎坷、功业未建而产生的苦痛。贺铸一生渴望建功立业,晚岁隐退江湖,并非本愿。所以,他晚期的作品,不时流露出一种由于去国离乡而引起的悒悒寡欢的心情。如《望长安》:“莼羹鲈脍非吾好,去国讴吟,半落江南调。满眼青山恨夕照,长安不见令人老。”《青玉案》写美人远去后的思恋之情,与《望长安》有明显的不同,但其中可望而不可即与美人迟暮的叹息却有某些共同之处。全词由两个相互表里的层次组成:表层次揭示美人离开词人渐渐远去、乃至完全消逝过程中词人情感的波折起伏;纵深层次则显现词人追求政治理想而终不可得之幻灭的苦痛心灵。对美人缠绵往复的情感经历了三个阶段:目送美人远去的惆怅(首二句),眷恋美人幽寂的感伤(上阕后部分),设想美人迟暮的凄苦(下阕首二句)。结处化情入景,用“怨而不怒”的微婉笔调,将难言的凄苦化解成笼天罩地的迷朦秋怨(下阕后部分)。这一连串的情感演化,还只是词人表层次的心绪纠葛。最令人目眩神迷的是表层次背后的纵深结构,它也由三个层次组成:政治理想难以施展的怅惘,政治理想不可追求的哀怨,政治理想即将幻灭的苦痛。贺铸未到中年,已经备尝了仕途坎坷的磨难、官场碰壁的辛酸,心情意绪乃至性格起了很大变化。词人自我写照说:“十年泥滓贱,半生靴板忙。岂不忘事功,筋骸难自强。壮毛抽寸霜,烈胆磨尺钢。素尚意谁许?行歌追楚狂。”(《冬夜寓直》)词人清楚意识到用世志意的不得实现,身心两个方面都已十分疲倦,《横塘路》就是在这样的心情意绪支配下创作出来的。
本篇的主旨是写“闲愁”。“愁”,本来是抽象的东西,但作者却通过巧妙的比喻,把“闲愁”转化为一系列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从而使这首词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词的结尾连续用烟草、飞絮、梅雨等三种不同事物来烘托“闲愁”。从修辞方面讲,这是比喻的重复,是“博喻”;从形象的构成来讲,这是意象的叠加,仿佛银幕上的叠印镜头;从化虚为实,也就是从“感情的物化”方面来讲,这三者都诉之于读者视觉,形成了视觉的和弦。因为作者把两个以上的意象叠印在一起,所以,它提供给读者的已不是单纯、明晰的普通画面,而是一个个十分醒目、刺激性很强、同时又是完全崭新的艺术镜头:溪边,烟草濛濛;城中,飞絮飘飘;天上,细雨霏霏。于是,那平川,那烟草,那城郭,那飞絮,又都融入细雨之中去了。这一连串的叠印镜头,必然迫使读者产生一连串的联想跳跃,经过相当长时间的思维活动,读者才能品尝出这种联想跳跃之中所蕴涵的无穷韵味。这首词的迷人之处,也就在这里。当然这三个意象的叠印,并非随心所欲的拼合,也非信手牵来的杂凑,而是作者当时所见的客观景物的精选与提炼。这三者既突出了江南梅雨季节的特点,又烘托出作者的愁情。反过来,正是通过这种内在的愁情,才把三个本来不相连属的意象、三个不同的镜头巧妙地串接起来。这些扣人心弦之处,是颇有些“蒙太奇”味道的。因为它们并非单纯的比喻,而是包含着颇为广泛的“兴”的含义在内。所以,罗大经在《鹤林玉露》卷七评这首词说:“兴中有比,意味更长。”值得指出,这首词在设问这一艺术手法的使用上也是很成功的,它有助于三个比喻的深入人心。所以,刘熙载在《艺概·词曲概》中强调指出:“其末句好处全在‘试问’句呼起,及与上‘一川’二句并用耳。”由于这首词在艺术上有鲜明的独创性,所以贺铸在当时就获得了“贺梅子”的美称。著名诗人黄庭坚曾亲手抄录这首词放在案头,把玩吟咏,同时还写了一首小诗对这首词给予很高评价:“解道当年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这首词也被推举为《东山词》中的压卷之作。
【子夜歌】
(忆秦娥)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桑陌上吞声别。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

这是一首凄苦断肠的思别词,声情的悲苦,令人不堪卒读。三更时刻,月明如昼,离人辗转难以入眠,只得步出室中,来到庭院。岂知,所见到的是如雪片般纷纷飘落的梨花,所听到的是凄厉哀绝的杜鹃啼叫。此情此景,将离人推向痛苦的颠峰。下阕揭示这种痛苦的根源。原来是“王孙”离去,音信毫无,叫人牵肠挂肚,思恋不已。离人的眼前,不禁闪现出送别时那最难堪的一刻。那是一个春日“柔桑”的大好季节,离人却不得不饮泣“吞声”,无语告别。在那无声的告别画面中,只有潺潺的“陇头流水”声,仿佛在替人呜咽,替人诉说离情。那一刻的痛苦,铭刻在心中,不知多少次折磨得闺人中夜起床,绕庭徘徊。今夜,又是如此一个不眠的痛苦之夜。
【台城游】
(水调歌头)
南国本潇洒,六代浸豪奢。台城游冶,襞笺能赋属宫娃。云观登临清夏,璧月留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回首飞鸳瓦,却羡井中蛙。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
吟咏六朝古迹,是唐宋人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一个题材,但在北宋词中并不多见。贺铸之前只有张昇《离亭燕》、王安石《桂枝香》等寥寥几首,贺铸此词可与张昇、王安石鼎足而三。六朝走马灯似的朝代更换,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值得思索的问题。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后人一致认为六代帝王都是由于荒淫奢侈亡国。唐宋人的诗词,也都是从这个角度入手,怀古感今的。贺铸此词上阕以陈后主奢靡生活为吟咏对象,将他豪华奢丽的生活与沦为阶下囚的悲惨结局作对比,警示后人。下阕从怀古回到现实。眼前古迹历历可寻,然六朝沉痛的教训似乎已经完全被时人所忘记,秦淮河傍,商女再度唱起了《玉树后庭花》之类的亡国靡靡之音。这正是词人所关注与焦虑的,也是此词创作的意图之所在。北宋后期,帝王生活愈益奢华,贺铸咏史,便是对现实有感而发。
【六州歌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间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是一首自叙身世的词作,词中抒发了词人积极用世之意志和热忱报国之激情,以及失意后的愤懑与牢骚。回顾生平,词人少年时期侠气凌云,肝胆照人,热血沸腾,重然诺,轻生死,在同辈中也是豪迈过人、骁勇著名的。那时所过的生活自在适意、轰轰烈烈。友人们联辔奔驰,车马簇拥,开怀痛饮,追逐猎物。以此个性、胸怀、气度、才能、作为,用之于为国家建功立业,词人自信应该是成绩非凡、前程远大的。上阕反复烘托突出的、隐藏于字里行间的就是词人的这种报国志向。但是,词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理想与现实有那么大的距离,少年的美好愿望只是一枕黄粱。进入仕途后,词人只是一名低级武官,沉抑下僚,羁宦千里,到处漂泊,被繁杂无聊的事务所纠缠,才能无所用,志向成为一句空话。当年满怀豪气的少年也蜕变为眼前自伤身世的“悲翁”。即使如此,词人依然心有不甘,将满腔的热情与愤恨,寄托于琴弦,在眺目鸿雁的翱翔中,遥想自己应有的风光,悲慨今日的沦落。词用赋体,对比今昔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作者把叙事、议论、抒情三者完美结合起来,再配合以短小的句式,短促的音节,从而很好地表现出一种激昂慷慨与苍凉悲壮的武健精神,充分发扬了《六州歌头》这一曲调的传统风格。《词品》卷一说:“《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之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贺铸的这首词全篇三十九句中,有三十四句押韵,而且是东、董、冻三韵与平、上、去三声同叶。这就出现了字句短、韵位密与字声洪亮这一显著特点。作者正是用这种繁音促节、亢爽激昂之声来抒写自己豪侠怀抱的,文情与声情达到和谐统一。
【石州引】
薄雨初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鸦,东风销尽龙沙雪。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  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已是经年,杳杳音尘多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清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赠妓送别,是一个普通的话题。贺铸这首词则通过情景的设置、氛围的渲染、细节的描述、典故的运用,给读者以新的艺术享受。初春季节,寒意袭人,夕阳黯淡,轻烟迷蒙,归鸦聒噪。就是在这样一个凄冷、阴暗、愁苦的傍晚,词人不得不踏上“出关”的旅途,再度奔波流离。与佳人分手时的悲悲切切,因环境与景物的烘托而更加令人难堪。临别时“红泪清歌”的依依不舍之细节,便让词人念念不忘、回味无穷。岂知分手之后,事与愿违,迟迟不得归来相聚,而且由于路途遥远,音信也无由寄达。满腹的思念苦痛,只能借用古人的名句来表达。这种苦痛,是离别的双方所共同体验的。可以想象,离人天涯各一方,面对各自的景色,心境将完全是一样的。这首词以极其雅丽的语言,渲染出一种极其凄清的氛围,描述一种极其悲苦的心境,卓立于同类作品之中。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艺术锤炼上的认真态度。据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载:“贺方回《石州慢》(即《石州引》),予旧见其稿;‘风色收寒,云影弄晴’,改作‘薄雨收寒,斜照弄晴’;又‘冰垂玉箸,向午滴沥檐楹,泥融消尽墙阴雪’,改作‘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可见作者对本篇的原文已修改不止一次。经过修改,景物的描绘更加生动,意境也更加完整了。
【小梅花】
思前别,记时节,美人颜色如花发。美人归,天一涯,娟娟姮娥,三五满还亏。翠眉蝉鬓生离绝,遥望青楼心欲绝。梦中寻,卧巫云,觉来珠泪,滴向湘水深。  愁无已,奏绿绮,历历高山与流水。妙通神,绝知音,不知暮雨朝云何山岑?相思无计堪相比,珠箔雕阑几千里。漏将分,月窗明,一夜梅花忽开、疑是君。
隐括前人的诗意,化为己身所有,且显得自然妥帖,无斧凿痕迹,比自铸新词、自创新意还难,因为这是“戴着鐐铐跳舞”,由不得词人随心所欲地发挥。贺铸这首词却完成了这样高难度的动作。词人用唐诗现成的诗意与诗语,重新组合排列,表现了自己与“美人”离别之后魂牵梦绕的思念之情。词人从刻骨铭心的分别那一刻说起,写到别后的不尽相思,或梦中几度相见,醒来更添苦痛;或将情思寄予琴声,又因身边没有知音而索然无味。经隐括改写,保持了原诗脱口而出、平易流畅的风格,又在长短节奏的更变中,增加了一种吞吐难言的含蓄,使作品的情感经过几度波折,更加令人回味。诗意虽然并不新鲜,但经过重新组织,语意与语气仍然一气贯注,且有一定新意,显示了词人写作的高超技巧。这种隐括的写作方法,是北宋后期词人喜欢化用前贤语意、语句的一个登峰造极的表现。
【更漏子】
上东门,门外柳,赠别每烦纤手。一叶落,几番秋,江南独倚楼。曲栏杆,凝伫久,薄暮更堪搔首。无际恨,见闲愁,侵寻天尽头。

这首词写京城的一个离别场面,以及别后的不尽相思。词人在短小的令词中安排了三个场景,相互映衬。第一个场景是纤手折柳送别,杨柳依依,别情无限。第二个场景是游子“江南独倚楼”,在思念中度过一秋又一秋。游子对落叶的敏感,事实上是对时光流逝的敏感,是无法与意中人相聚的苦恼。第三个场景是闺中人倚栏杆眺望远方,这个场景出自游子的虚设,以己之心,度他人之情,应该是如此的。在伫立凝望中,离人愁苦渐渐弥漫开来,遮蔽了整个天地。别前与别后,是时间迁移之对比;离人双方,是空间相隔的对比,多层对比之下,离人的别情被渲染烘托得更加充分了。
【感皇恩】
兰芷满芳洲,游丝横路。罗袜尘生步,迎顾。整鬟颦黛,脉脉两情难语。细风吹柳絮,人南渡。  回首旧游,山无重数。花底深朱户,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与、春将去。
贺铸喜欢描写追求心目中理想女性的过程,且喜欢用“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个典故来写自己心爱的女子。如《花心动》说:“空相望,凌波仙步。”其《忆秦娥》云:“啼匆匆,凌波人去,拜月楼空。”这些词的情感和格调都与《青玉案》、《感皇恩》极为相似,词中共同言及的“凌波”美人,取自曹植《洛神赋》对洛水女神宓妃的描写,而宓妃正是屈原在《离骚》中三次求女过程里的第一个对象。屈原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之后,遂于神话中追求自己的美好理想:“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神话世界虽然眩彩夺目,但是终究飘渺虚无,正如屈原的政治理想既绚烂多彩,又只是水中之月。这种感受,贺铸与屈原是相同的。所以,贺铸才构思出一位稍纵即逝、不可捉摸的美人来象征自己政治上的美好追求及其幻灭。其它如《望湘人》、《南歌子》(绣幕深朱户)等词中也用到“凌波”美人的意象。这些词所取的美人形象极其空灵飘渺,其涵义已超出个别本事之外。格调之高,与一般恋情词相异。
【薄倖】
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合欢双带。记画堂、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鸳屏里,羞把香罗暗解。  自过了烧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困,人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
这是一首非常香艳秾丽的赠妓词,写得浅俗直露,展现了宋代词人日常生活的一个侧面。上阕写这位歌妓的外貌、体态、神情、动作、心理微妙活动等等。这位歌妓长得艳丽真淳,体态多娇;回顾斜视,眼角含情;“轻颦浅笑”,风情万种。“向睡鸭”三句,暗示今夜的宿妓艳遇。下阕写分手之后歌妓的相思之情,当然是词人忖度。那一次的艳遇结束之后,无论是元宵灯节,还是春日踏青、挑菜时节,这位歌妓就再也打不起精神来,整日愁闷“无聊赖”。“厌厌睡起”,也无心赏花。这一切的原因就是为相思所困。伊人叮咛双燕,寄达自己的情思,期待恐怕依然要落空。
【浣溪沙】
不信芳春厌老人,老人几度送余春。惜春行乐莫辞频。  巧笑艳歌皆我意,恼花颠酒拼君嗔。物情惟有醉中真。

词写于贺铸晚年致仕以后。贺铸由于对官场的彻底绝望,所以没到退休年龄自动提前致仕,在苏州、常州等地过着超脱世俗的潇洒生活。但是,贺铸无法忘记现实中的失意,失落之牢骚时而可见。这首词写春日里之恣意纵情寻欢,事实上是内心苦闷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词人频频自称“老人”,是对时光流逝的焦虑与无奈。尤其是己身一事无成、提前致仕,更加难以掩饰心中的伤痛。词人故作放达以排遣愁闷,期望自己“惜春行乐莫辞频”,从“巧笑艳歌”里寻求安慰,在“恼花颠酒”中获得解脱。表面上看似旷达,实质上却不能摆脱愁苦的纠缠。否则,就没必要这样大声宣称,故作姿态了。
【浣溪沙】
楼角初消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捻粉香归洞户,更垂帘幕护窗纱。东风寒似夜来些。

词写与佳人相处这样一个非常淡雅的画面。黄昏时刻,楼角还挂着一缕晚霞,杨柳藏鸦。词人已经早早来到歌妓家,与她一起相守到夜晚。月色明澈,词人又相伴美人摘取梅花。回到室内,笑语盈盈,帘幕低垂。虽然东风尚有余寒,但是抵不住两人相处之情意暖暖。宋词写情人相处者少,写别离者多。这首词又写得如此含蓄淡约,欲说还休,很具特色。
【蝶恋花】
几许伤春春复暮,杨柳清阴,偏碍游丝度。天际小山桃叶步,白苹花满湔裙处。  竟日微吟长短句,帘影灯昏,心寄胡琴语。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抒写伤春意绪,却不明确告诉人们这种悲苦意绪的缘由,极尽含蓄淡约之能事。开篇点明因“春暮”而伤春。“杨柳清阴”,游丝漂浮,是暮春景象,又仿佛是词人黯淡心情的写照。词人的愁苦是否就是因为春天即将过去而引起的?上阕接着又写了一幅水边的情景,从“桃叶”的典故联想开来,这应该是一个送别的地点,词人也因此极其委婉地告诉读者暮春愁苦意绪的真正缘由是因情人分手所引起的。下阕写愁绪的排遣。词人只能“竟日微吟长短句”,借以抒写内心的愁怨,且以“胡琴”寄愁。结尾二句是借用,环境的迷蒙淡约与心境的凄暗愁苦融为一体。
【天门谣】
(登采石蛾眉亭)
牛渚天门险,限南北、七雄豪占。清雾敛,与闲人登览。  待月上潮平波滟滟,塞管轻吹新阿滥。风满槛,历历数、西州更点。

贺铸另有《娥眉亭记》,言采石镇临江有牛渚矶,“矶上绝壁嵌空,与天门相直”,“状如娥眉”。开篇写登临所见,突出牛渚、天门险峻无比的独特风光。长江天险,自古豪杰必争之地,词人以“七雄豪占”一笔带过,既为所咏之景灌注了厚实的历史内涵,又从侧面烘托了此地陡峭峥嵘的风貌。当轻雾散尽,游人从容不迫地登临游览,以极闲暇、极恬静的心境面对如此险峻、且有过惊天动地历史的景色风物,其中蕴涵着一段斗转星移的历史沧桑更变,衬托出今日的太平盛世,及百姓的安居乐业。下阕沿着这种思路继续发展,写在这种极度闲暇的心境中的所见所闻。天堑长江也是波光粼粼,变得祥和宁静,衬托出一轮圆润的明月冉冉升起。塞管轻吹,更点遥闻,只能使今夜显得更加静谧安详。以这样的心态去观赏险峻的风光,并不随之心潮澎湃激荡,这在古人的览景之作中也比较少见。
【天香】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迤逦黄昏钟鼓。烛映帘栊,蛩催机杼,共苦清秋风露。不眠思妇,齐应和、几声砧杵。惊动天涯倦客,骎骎岁华行暮。  当年酒狂自负,谓东君、以春相付。流浪征骖北道,客樯南浦。幽恨无人晤语。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贺铸活跃在苏轼之后,且自觉地意识到将苏轼“诗化”革新纳入传统审美风范的必要性。他既有风格接近苏轼词的豪迈壮阔之作,又有传达柔情蜜意的婉约佳作。在这两者演化融合的过程中,还有部分作品刚柔兼济,表现出鲜明的过渡性,《天香》就是典型的个案。这首词描写“天涯倦旅”的凄清愁怨,画面开阔,气象较为宏大。下阕抒写羁愁,用刚健峭拔之笔,一气旋转而下。词人的“幽恨”是心曲不被理解、理想追求落空的痛苦,柔婉凄怨之中却掺入“硬语”,表现为不同词风的融合。
【望湘人】
厌莺声到枕,花气动帘,醉魂愁梦相半。被惜余薰,带惊剩眼,几许伤春春晚。泪竹痕鲜,佩兰香老,湘天浓暖。记小江风月佳时,屡约非烟游伴。  须信鸾弦易断,奈云和再鼓,曲中人远。认罗袜无踪,旧处弄波清浅。青翰棹檥,白苹洲傍,尽目临皋飞观。不解寄、一字相思,幸有归来双燕。

可以将这首词理解为咏题之作,咏舜之二妃湘夫人。贺铸所追慕的女子许多都是传说中的神仙美眷,她们都具有空灵缥缈、美丽脱俗的外貌与形体特征,隐隐然而有比兴之意。即以美人之远逝或永离痛悼自己政治理想的不可追求,已经成为贺铸词的惯用手法。这首词上阕写离别以后的相思难耐和每日的愁苦煎逼。“泪竹”、“佩兰”、“湘天”等典故与词语的运用,都容易使读者联想到《离骚》的传统比兴笔法。下阕叹息“鸾弦易断”,美人离去,终归无奈。且再度用到““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典故,寄寓了词人内心深深的隐痛。
【绿头鸭】
玉人家,画楼珠箔临津。讠乇微风,彩箫流怨,断肠马上曾闻。燕堂开,艳妆丛里,调琴思,认歌颦。麝蜡烟浓,玉莲漏短,更衣不待酒初熏。绣屏掩,枕鸳相就,香气渐暾暾。回廊影,疏钟淡月,几许销魂? 翠钗分,银笺封泪,舞鞋从此生尘。住兰舟,载将离恨,转南浦,背西曛。记取明年,蔷薇谢后,佳期应未识行云。凤城远,楚梅香,先寄一枝春。青门外,只应芳草,寻访郎君。

这首词叙情人分离后难堪的相思痛苦,从行人的角度落笔。词由三个曲折变化的层次构成:上片为一个完整的层次,回忆旧情。途中行人被微风送来的怨箫声引发出许多美好又幽怨的回忆,既甜蜜又伤魂。下片分两个层次。从过片到“背西曛”为一层,哀叹眼前之离别。这里用双方照应法:闺人“银笺封泪”,“舞鞋生尘”;行人“兰舟”载恨,夕转南浦。余下为一层,设想后日相觅,也从双方着笔:行人但愿明年相聚,故先寄梅报春;闺中则只能藉芳草寄相思,盼望早日相会。三个层次回旋往复,波澜起伏。中间用照应法,构成“环型”立体结构。用笔更复杂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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