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寐以囚》作者:珍妮弗·布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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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是个闪烁耀眼、奇幻玄妙的盛会。从偌大的哥德式灯架垂下乳白色的灯球,映照得圣查尔斯剧院光华璀璨。镶花木条地板上打的蜡光可鉴人,不只映出温暖柔和的光柱,还反射出条柱上镀金装饰的苕莠叶形、深红天鹅绒的舞台布幕、包厢的瓮形栏杆,以及圆顶天花板的七弦琴设计。从圆顶上洒下金黄橙绿等七色虹彩、在煤气灯的蒸腾热气中漫波起伏,仿佛配合乐团演奏的华尔兹在悠扬旋转。
舞池中挤满衣香鬓影的绅士淑女,透过脸上的面具,一对对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彩。这边是一位打扮成中古仕女的小姐,飘荡的长袍上搭配垂纱头饰。那厢有一个游方僧,十字架直垂到膝盖上最终转到新柏拉图主义立常,他的舞伴则打扮成神殿的女祭司。在另一个轻骑兵臂弯中是一位法国革命时代的贵族夫人,秀发敷粉,颈上系着红丝巾;金色的服装闪闪生辉,头巾上的羽饰摇曳生姿。在耀人眼目的玻璃宝石中,真正的珠宝仍沈静地散发内敛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味道,以及一些轻微的樟脑味,那是因为许多服饰平常都压在箱底,只有一年一度的狂欢节才会派上用场。在悠扬的乐声之上,飘浮着人声笑语。每一张无名的面具下,依然是平常熟悉的调笑风情。
韩雅安远远倚着一根圆柱,打量这一群狂欢的绅士淑女,勉强咽下一口呵欠。她悄悄闭上眼睛,黑色的睫毛长长地掩下来,半燃烧的煤气灯烟熏得她的头好疼。或许不是灯的关系“取消形而上学”的口号,把自己的学说说成是既反对唯物论,而是绑面具的丝带太紧,音乐又太大声,不过比起地板上杂乱的舞步声,以及面具后的笑语喧哗,还算是小巫见大巫。时辰还早,然而对雅安而言,这几个星期以来,已有太多类似的漫漫长夜。自从圣诞节后,这已经是她的第五次化装舞会了。她真希望这就是最后一次,然而不幸得很,在四旬节的平静安宁之前,她还得再撑上两个星期。
最早的时候,狂欢节是一个异教徒的节日,用来庆祝春万物复苏。原来的仪式是在山洞中进行,祭祀阿卡地亚情人之士的神只潘恩,后来传到罗马人时期《反对本本主义》(原题《调查工作》)等著作,提出了中国革,却变成人们放荡形骸、恣意享受的借口。早期的基督教徒想要革除这种败坏风俗的节庆,然而没有成功。变通的结果,他们便将它附加上复活的仪式。从此之后,狂欢节就成了四旬节之前最后的庆典。在拉丁文的原义中,狂欢节是“向肉体告别”的意思。法国人最早将它定义为狂欢节,从此普遍流传,每年都有这一段狂欢的最后假期,以及化装舞会的传统庆祝方式。
雅安最近对这些化装舞会实在倒足胃口。并不是她不喜欢,一点都不是。每年冬季,知名的纽奥良舞季开始,她头一两场总是玩得很开心的。问题是,她实在不了解她的继母罗莎和和继妹凯馨怎会那么热中义的倾向。他们致力于对本文和符号问题的研究,主张放弃,几乎是逢邀必到。也许是她的血液中的盎格鲁萨克逊遗传因子在作祟,才会让她反对这种欢乐。在她眼里,这样实在太过奢侈,而且无聊;更重要的是,太累人了。
“雅安,醒一醒!别人在看了!”
雅安掀开睫毛,转向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凯馨,那一对深如北海的蓝眸之中,有着温暖但略带讽刺的意味。“我还以为他们看我的脚踝已经看一整晚了呢!你不是这么说的吗?”
“没错,而且他们还在看!你怎么能够在这里站得住,让每个男人走过去都瞄着你的小腿呢?我真是搞不懂。”
雅安打量了旁边的女孩一眼,再看看自己极富挑逗性的露出一大片柔润的胸脯,鹿皮衣服只穿到膝盖以下两英寸,小腿光溜溜的,赤褐色的头发编成油亮的辫子,垂到胸前,十足像个印地安公主。她卷着辫梢,自嘲地笑道:“不太体面,是不是?”
“认招摇了。我真不知道妈妈怎么会准你穿成这个样子?”“我戴了面具。而且一个印地安人如果穿那种曳地长裙,未免太荒谬了,既然我必须化装,我就要装得像模象样。至于说罗姨,她的脾气太好了,根本拦不住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本不尊重她的意思,也不听任何人!”
雅安对妹妹笑了一笑,哄道:“亲爱的凯馨,我已经来了,不是吗?别皱眉头,小心冒出皱纹来。”
年纪比较轻的女孩立刻舒展眉头,然而她还是继续数落下去。“别的也就罢了,我只担心老一辈的那些婶婶、阿姨怎么说你。”
“你的心肠真好,凯儿。”雅安亲昵地叫妹妹的小名。“我怕为时已晚了,她们不知道已经说过我多少闲话,我想我们不该剥夺她们的乐趣。”
凯馨看着眼前这张匀称的鹅蛋脸,面具后面的眼睛清亮有神,鼻梁挺直,线条完美的嘴唇绽出温暖的笑容。黑色的眼睛调开去环顾室内,眼中盛满忧虑。“到现在为止,她们只是说你古怪。你看!”她突然脸色一僵。“那边那个人。你看见他怎么看你的吗?我就是那个意思!”
雅安随着妹妹的视线看过去,凯馨说的那个人就站在对面包厢的第一排,一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插在腰上。他的身材很高大,尤其是穿了一身代表黑骑上的银黑服装,衬得他格外威风凛凛。他在外面罩了一袭及地的黑色披风,头上戴的盔帽直垂到肩膀,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危险的浪漫气质。他的伪装实在太彻底了,外表上根本认不出到底是谁。当她在打量他的时候,那一顶盔帽的银色面门也正朝着她的方向闪闪发光。那种专注的、没有面目的评量很奇怪,几乎就像是威胁。雅安觉得不安,隐约的竟有一种身为女人的强烈意识。她的脉搏加速,神经绷得紧紧的。其实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她立刻收回目光。
“他在看我吗?我看不出来。”雅安掩饰地说。
“半个小时以来,他一直都在看着你。”
“显然是被我美丽的足踝迷住了。”雅安伸出她的脚,露出一截纤细、优雅而又结实的小腿。“拜托你,凯馨,你又在幻想了。要不然就是你喜欢那个骑士的模样,才会在他看我的时候一直盯着他。太过分了吧!我真该告诉默雷。”
“你敢!”
“你晓得我不会的,不过说人人到,他来了。”
雅安的视线越过凯馨,停在一个年轻人干净的脸庞上。他已经脱掉面具,让它吊在脖子上。他是中等个子,一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坦诚的眼睛和温暖的笑意给人一种非常可亲的感觉。这一刻,他正沿着舞池边缘走过来,手里危颤颤地端着两杯柠檬水。
“抱歉这么久才来,”他说道,将两杯柠檬水分别递给两位小姐。“放柠檬水的地方挤得半死,都怪天气太热了。二月天,居然也会热成这个样子。”
雅安喝了一口柠檬水,她拒绝再望向包厢那边的骑士,注意力集中在旁边这一对未婚夫妻上头。
倪默雷是凯馨的未婚夫,他们恋爱的过程不是很久,结婚的时间却硬是延长了。有史以来,罗莎第一次一改她溺爱的作风,坚持到底。她不相信闪电结婚这种事。她相信爱情需要时间慢慢培养,让它稳定成长,而不是像秋天的急雨一般,瞬息便要横扫千军。不!她非常笃定地说,他们需要耐心。
他们的确是很有耐心。自从凯馨接受订婚戒指后,八个月都过去了,婚礼却似乎仍遥遥无期。结婚礼服、嫁妆杂物,从床单到睡衣一应俱全,静静搁在那儿,等着不知道在哪一天才会举行的喜事。
在雅安看来,这对未婚夫妻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佳偶。凯馨像她的妈妈,黑发黑眼、雪白的肤色、一张圆圆脸、一副圆圆的身材,永远温柔的表情--当她不担心雅安的名声的时候。她甜蜜可人,而又多愁善感,正需要一个习惯轻言细语的丈夫,时时说些笑话运她解闷。倪默雷怎么看都符合这些资格,更何况他还聪明上进,现在正在一家律师事务所任职,准备将来自己开业。雅安实在想不透,为什么罗姨一定要延后他们的婚礼。
雅安心里有数,她之所以会赞成这桩婚事,主要还是因为有一个先入为主的观念:默雷总让她想起自己的未婚夫:罗吉恩。在他生前,也是这么一副开朗的面容,豪爽温暖的举止,而且也跟默雷的年岁相当。如果他还没死,该有三十岁了。不过吉恩可能矮一点、瘦一些,他比她自己大概只高个两公分左右。雅安就女人的身高来讲算是高挑的,她就比普通身材的凯馨高了七公分。此外,他们两人的眼睛颜色也不一样。默雷的是浅棕色,吉恩则是深褐色。撇开这些外在的差异不谈,最相似的地方是,他们一样的反应迅速,一样的意气用事。
就是那种意气用事的脾气害死了吉恩。他死得那么没有意义,雅安永远不能原谅这一点。事情发生在一次决斗中,那次决斗并不是为了什么神圣了不得的理由;相反地,仅仅是出于酒后的一个玩笑。
那是一个深夜,吉恩和他的朋友打玩牌要回家。他们是打了一夜牌,抽了一屋子烟;玩到后来,赌注愈下愈大,酒愈喝愈凶。那晚有一轮满月,当他们行经著名的决斗橡树林时,月光奇幻冶艳地在草丛间舞动,几个人都被迷住了。有人建议说他们应该比剑,才不会辜负这一片绝美的背景。然后一个个便从马车里爬出来,兴高采烈地抽出武器。打斗结束后,有两个人惨死在草地上。吉恩是其中之一。
华尔兹已经奏到尾声,另一首双人舞曲跟着响起。凯馨喝完最后一口柠檬水,望向默雷,一双脚轻轻在地上踏节拍。雅安一手拿过她手里的杯子。“我拿回去,你们好好玩吧!”
一个穿制服的黑奴端来一个盘子,拿走雅安的杯子。她微笑致谢,黑奴便又沉默地退下去。她仍站在原来的地方,注视凯馨和默雷混在人群中翩然起舞。二十五岁的雅安只比妹妹年长七岁,然而有的时候她却觉得自己比凯馨老得太多了。甚至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比罗姨还老。
她转头去寻找她的继母。那个好心的妇人坐的位置在高起的地板上,所以刚好和舞者齐头。端坐在她身旁的,是她最忠实的护花使老傅嘉培。他长很短小精悍,恰好和他的伴侣成为强烈对比。嘉培是剧作家,兼写剧评,还是所有空穴来风的源头。这几年来,雅安和凯馨跟他倒也相处甚欢。
然而再想回头,雅安却不能不承认他也有过人之处。比如说,他的剑术和枪法都极精。在这个决斗成风的社会中,任何人随时都可能碰到挑战,没有两下身手是防不了身的。其次,他和此地官兵和商界渊源颇深,常常指点雅安如何投资,是个绝佳的顾问。
老的这一对装扮成安东尼和克丽奥佩特拉,只是埃及皇后穿的却是一袭黑色丧服。表示悼念凯撒吧!雅安苦笑地想着。
就她记忆所及,自从罗姨的双胞胎儿子在邂褓中去世之后,她就一直穿着黑色的衣服,后来雅安的父亲过世,她那黑衣就更换不下了。
罗姨是雅安父亲的第二任妻子。韩乃汉的第一任妻子(即雅安的母亲),是维吉尼亚的庄园小姐。乃汉原本住在波士顿,后来他决定往南拓荒,寻找一块种植的土地,在途中认识雅安的母亲。维吉尼亚的世家常是闭关自守的,然而他却找到他想娶的女人。结婚之后,岳家送给他一小块土地。他很用心地经营,田地却一直没有起色。几年之后,他不顾岳家的反对,带着妻子和五岁的女儿前往纽奥良。
密西西比河及其支流沿岸由于经常泛滥,土壤特别肥沃,造成了全国最富庶的青华区,只是经年下来,最好的部分已经被占光了。不过乃汉时运不坏,有一回他去泛舟,偶尔坐下来跟人打一场扑克。等他再起身时,他已经是距纽奥良不过三个小时路程,一片六十英亩的上好田地的主人,另外还有一百三十个奴隶,和一幢名叫飘梦楼的屋子。然而乃汉的喜悦只是昙花一现,没有多久他的妻子便因病去世了。
雅安的父亲是个实际的男人。哀悼的时间还没过去,他已开始寻找另一个既能替他持家,又能当他小女儿妈妈的女人。他找到了贺罗莎--一个已经过了青春韶华还没结婚的老小姐。起初她的家人大力反对,因为乃汉虽然有钱,可是在那些法裔家族眼里,门第才是最重要的。想想看,一个从波士顿那种野蛮地方来的人,能有什么好出身呢?
无论如何,罗莎还是嫁了。她是个矮胖、平实的女人,就是因为太平实了,不容易吸引别人,但却是一个完美的继母。她给雅安丰富的爱与温暖,用她饱满的胸脯妥贴地围住小雅安。有的时候,她也会抱怨雅安的行为,可是她从来不苛责,更不要说打了。她的策略部分是由于溺爱,然而也半是来自机灵的直觉。雅安离开维吉尼亚熟悉的家以后,接连受到失去外公、外婆和母亲的三重打击,晚上睡觉的时候常会做可怕的噩梦。因为这样,她受到加倍疼爱的补偿,农场的黑奴又都伺候得她像个小公主,所以让雅安变得野性难驯。罗姨安抚她的恐惧,给她安全感,尽量想把她塑造成一个温顺的女孩。可惜,罗姨的苦心还是白费了,尤其是当雅安最亲爱的两个人……吉恩和她的父亲……都不幸亡故后。
吉恩死后两个月,乃汉在一次骑马时摔伤,不治去世。这双重悲剧几乎让雅安忽忽欲狂。她那时才十八岁,然而她的生命却像是结束了。如果生命如此苦短,爱情转瞬幻灭,一个人便应尽兴地抓住属于他的每个日子。如果一个按时上教堂、格遵社会规范的人也会死于非命,而像杀死吉恩的杜若维那种人竟然活得优哉游哉,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天理可言呢?她再也不信这一套了。
于是她脱掉长裙和舞鞋,改穿皮制的裤裙,穿男式衬衫,戴宽边草帽,骑马巡行父亲的庄园,阅读有关农作物栽培方法的书籍和刊物。当她发现父亲的工头不肯听她的意思改进时,她索性把他开除,自己经营。有些时候,她也会跟邻居的男人争论养猪、养马的理论,这种题目照例是女孩子不应该知道的,更别说交配和配种的事了。她跟黑人小孩学会游泳,克服了河里的激流。到后来她开始不解,为什么人们会认为一个女孩敢去游泳就非溺死不可。她照顾农场黑奴的病痛,男女都一视同仁。她帮助年长的仆妇接骨疗伤,还会接生,如果她们不想要孩子,也帮她们拿掉。她也听爱欲交替的故事,听入夜之后黑奴之间的争执吵闹。女奴还教她一些很有趣的事实,包括如何自我保护的技俩。
在纽奥良的那些年,她曾跟一群军杜夫妇组成的小集团混在一起。他们是一群浪漫且意兴飞扬的年轻人,喜欢在月色下泛舟。他们会在午夜时份去造访坟场,感受大理石墓碑阴森发亮的死亡气氛;或者在星期六夜晚驱车治游拉丁街,观赏阳台上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这一类探险中,因为危险性高,他们都不敢放慢速度。几乎每一年都会发生谋杀事件,有的尸体会被发现,有的就淹没有深沟暗巷中。街上的规矩是,一个人必须负责处理他的牺牲者。
跟着这么一群朋友,雅安惯常进出城里最好的餐馆,随时举杯庆贺。有的时候,他们也去参加化装舞会。如果什么新鲜事都做过了,他们就打一些疯狂的赌,看谁的胆识大。有一次,他们甚至还说服雅安去偷一个歌剧男高音的睡帽。
按照习惯,歌剧团到城里公演,大约会在三、四个星期之前到达。那时来了一个矜夸自责的男高音,自觉是女人的梦中王子,据别人说他是个秃子。打赌的开始是起于一个玩笑,大家在揣测这样一个男高音不知道晚上会戴什么样的假发,才能掩饰平常在舞台上总是被假发盖住的秃头。
那个人住在庞霸公寓,是当时最新型的建筑物。每个房间都有雕花栏杆,俯视杰克逊广场。为了完成这项任务,雅安说服她的车夫在一天深夜驱车到男高音的阳台下。穿着男装的她自己爬到车顶上,然后爬上栏杆,跳进阳台。她庆幸那一夜天气暖和,男高音家的窗户没关。不过,比较让她担心的是,如果那个人还没睡,或者不是一个人在床上,那就棘手了。
心惊胆跳的雅安勇往直前,她偷偷地溜进卧房,趁着男高音正在激情中奋斗时,从他头上抓走那顶豪华的天鹅绒睡帽。她一把挟着她的战利品,立刻落荒而逃。
男高音怒吼咆哮着追出来。歌剧明星的肺活量毕竟惊人,他的喊叫声立刻惊醒整座大楼的人。雅安卧躺在车顶上,马车用跌断脖子的速度风似的赶出去,庞霸的阳台已经塞满看热闹的人了。上帝慈悲,她没有被认出来,然而睡帽失窃的事件即刻传遍全城,可怜的男高音在第二天登台时几乎给台下的嘲笑声窘死在舞台上。雅安对他深觉抱歉,从此就很少再搞这种恶作剧了,到后来索性跟这群朋友都断了来往。
雅安回过头,再一次环视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他们越来越吵闹了,香槟一瓶又一瓶地喷开来,到处笑声朗朗。这个舞会是慈善性质,为了替孤儿院幕款,所以只要订购入场卷就可以参加。结果只要出得起买票钱的人都来了,三教九流,龙蛇混杂。随着时间越晚,气氛似乎越热烈。这是一定的。
这支双人舞曲结束后,另一支华尔兹舞曲跟着响起,看来凯馨和默雷还无意离开舞池。雅安直起腰杆,往罗姨和傅嘉培的方向走过去,心裹在打着腹稿,想着如何找到回家的借口。
她的头顶响起一阵迅速的移动声响。一个黑色的影子张开来,轻巧地从她头上的包厢落下,一个男人就站在她面前,黑色披风在他面前兜了一大圈。
雅安吓了一大跳,急忙站住脚,瞪着眼前的黑骑士。他戴的是货真价实的盔帽,胸前的铝甲也是真的,可是动作却非常俐落。他的披风是黑色天鹅绒,绣着银丝边。
“我可以邀请你跳这一支舞吗,小姐?”
他说话时,声音从空洞的盔帽里传出来,那个深沉的口音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听到过。它好象穿过她,在她心底深处引起共鸣。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这种迫不及防的情况。当她开口时,口气非常冷淡及不快。“谢谢你,我不想跳,我正要离开。”
她想从他身边绕过,却被他伸手抓住手臂,拦住去路。“请你不要拒绝,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有的时候一生只能碰到一次。”
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手套,他的接触仍教她全身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她凝视他,想要看透那一层伪装,心里却越来越有种奇异的不自在。“你是谁?”
“只求一支舞的男人,如此而已。”
“那不是回答。”她尖锐地说。她想他一定考虑过他的措辞,每句话都好象别有弦外之音。她试着透视那张黑沉沉的面具,却只看得到一对亮湛湛的黑眼睛。
“可是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是一名黑色骑士,一个懦夫,好人的敌人,邪恶的首领,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难道你不同情我吗?我只期求你的赏光,请陪我跳一支舞吧!”
他的语调轻扬,手劲轻柔,虽然上一刻她还敢发誓那是一只铁腕。有那么一瞬间,一阵强烈窒人、无可避免的亲密感袭上来。雅安皱起眉头,挣开手再一次转身。“我想这样做不太聪明。”
“可是你又几时聪明过呢,雅安?”
她倏地转过头来,快得长辫子甩到他胸前的铝甲。“你认识我?”
“那么奇怪吗?”
“我戴了面具,为什么你还认得我?可是我却一点也认不出你。”
“你以前认识我。”
那是遁辞。“如果这是猜谜游戏,请恕我告退,我不喜欢这一类游戏。”
她快步想绕过他,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给扯了过去,肩膀重重地撞到他胸前的铝甲。她的眼睛从面具后面瞪着他,惊惶地发现他的力气之大,以及身上散发的强烈男性气息。她的脉搏开始急剧跃动,颧骨泛起一抹晕红,眼睛却逐渐暗下去,变成最深沉的蓝色。蓝色的怒海。
黑衣人低头凝视她,胸口突然发紧。他深长地看着她脸上柔美的五官,完美的嘴型。他是个傻瓜;如果他以前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
他再开口时,声音急促暗哑。“我的要求微不足道,为什么你不肯有风度一点,只消点个头就好,却硬要这么荒谬地拉拉扯扯呢?”
“我很高兴你了解这是桩荒谬的事。”她咬牙切齿道。“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你放开我的手,立刻。”
他还来不及回答,他们背后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倪默雷胀红了脸,握紧拳头向他们走过来。他厉声问道:“这个人在骚扰你吗,雅安?”
黑骑士轻声诅咒一句,然后放开雅安的手腕,往后退一步。“我非常抱歉。”他说。低头一鞠躬,他转过身去,披风兜转开来。
“等一下!”默雷喊道,他的口气冷而硬。“我看见你在骚扰雅安,我认为你需要解释一下。”
“对你?”黑衣人转回身来,声音比石头还硬。
“对我,因为我是雅安的妹夫。我们是否到外面去,私下讨论这件事?”
站在不远处的凯馨惊呼一声,赶快举手掩住嘴巴。雅安望向她,晓得妹妹也了解两人的意思。比这个更微不足道的事也会引起一场决斗。
“不要了,默雷。”她说,把手放在他臂上。“没有这个必要,只是一场误会而已。”
“雅安,你不要管这件事。”凯馨的未婚夫脸色苍白,声音出乎寻常的严厉。
雅安一直在抑制自己,这时终于忍不住了。“倪默雷,请你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跟凯馨还没有结婚,你没有责任管我的事。我自己的仗,我自己会打。”
他根本不理她,只是挣开雅安的掌握做个手势,那个黑衣骑士跟他走。黑衣骑士踌躇了一下,终于宽大的肩膀一动,好象耸肩的样子,大踏步赶上前面的年轻人。
凯馨摇摇摆摆地跑过来,抓紧雅安的手。“雅安,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们该怎么办?”
雅安完全听而不闻。“该死的男人!”她气唬唬地说。“该死的男人!愚蠢的自尊!简直像两只斗鸡、白痴,笨蛋!”
这时,嘉培和罗莎也赶了过来。嘉培认为事态严重,他有在场的必要,谁知道还是迟了一步。他没有说是罗莎拖慢了他的速度,不过雅安心里有数,而且深觉遗憾。嘉培不仅善于辞令,更是富于交际手腕。如果刚才有他在,说不定就可以化解这场冲突。
他们站在一起,等着默雷回来。时间一刻刻过去。雅安越来越心寒。她记起刚知道吉恩死讯的那个早晨。是那个肇事的人兼吉恩最要好的朋友--杜若维来告诉她的。他长得黝黑英俊,大约比吉恩大三岁左右。他的出身跟吉恩不同,不属于吉恩他们那个阶级的贵族。那个早晨,他的脸色铁灰,眼里满是痛苦,努力想要向她解释,希望她能了解月光下的决斗纯粹是一件意外。她一点也不了解,她只是瞪着面前的人,感觉他充沛活跃的生命力,晓得他是个卓越的剑术高手,而吉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雅安恨他。她还记得她冲着他尖叫,不过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了。他站在那儿凝望她,任凭她责骂,没有半句辩解,然后就走了。从那时候起,雅安只要一想到决斗就冒火,火到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地步。
凯馨突然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谢上帝,默雷回来了。他还活着。”
“你以为他们会立刻捉对厮杀吗?”嘉培脸上布满惊讶,用他一贯做作的口气问道。“那不是决斗的规矩。他们还得先选好各自的对手,决定武器,安排各种细节。等到决斗的时辰,至少是天亮了,不然就是二十四小时以后。”他瞥见罗莎痛苦的目光,急忙补充道:“当然,事情或许不会演变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走过来的倪默雷脸色发青,额头汗涔涔的。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口气热心得过度。“凯馨,我们跳这支舞好吗?”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凯馨问道,担忧地梭巡他的脸色。
“男人不讨论这些事。”
“完全正确。”嘉培点头赞同。
“无论如何,”默雷继续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谈点别的吧!”
雅安上前一步,蹩起眉头。“别当我们是白痴。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在场,所以你不必假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要去见那个人吗?”
“我们最好还是送三位女士回去吧!”默雷不理雅安的问题,自顾对嘉培说。“我想她们有点被这个意外吓着了。”
凯馨的目光落在默雷另一边的手上,突然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不是一张名片?”
默雷瞥一眼自己手里的纸片,急着要把它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他没拿好,卡片从他指端滑落,飘到地板上。
那是一张决斗用的名片,让对手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本人,才好派对手去商量决斗细节。这张奶黄色的名片是一个活生生的铁证。他们要决斗。
雅安抢在默雷前面,迅速跪下去拾起名片。她瞪着它,慢慢站起来。她的脸上一霎时血色褪尽,眼前那几个黑色字体拼成的名字逐渐扩大,凝成那个邀她跳舞的黑衣骑上,那个默雷为了她的名誉要去撕杀的人。
那个在七年前一个满月的夜晚,一剑刺进她未婚夫胸膛的人。
……杜若维。
第二章
“你要去哪里?”
雅安听到黑暗中传来的声音,猛然煞住脚。她很快就恢复过来,转向坐在几码外的妹妹。“凯馨!你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我一直在胡思乱想,想得都快疯了。呃,雅安,默雷一定会被人家杀掉,我知道!他根本不是杜若维的对手,我好怕!”
“别乱想了,罗姨不是给你喝安睡酒了吗?”
“我喝不下,我紧张得快死了。可是你又在干么?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能再出去。”
真是倒霉,被逮个正着,雅安想道。她本想只留张字条就偷偷溜走,不过说个谎也一样。“飘梦楼有信来,说出了一点问题,我只去一、两天就回来。”
雅安从走廊的栏杆望下去,车夫一定在等着她了。马厩在庭院最后面,她已经传话过去,车夫应该已经沿着车道驶到这幢两层楼砖房的前门出口。她得快一点,已经很晚了。
“可是你在决斗前不能走!”凯馨抗议道。
“你晓得我对这种事情的感觉,我在飘梦楼一样可以知道结果。”
“可是我也许会需要你。”
“别傻了。”雅安笑她。“说不定到头来他们只会擦破一点皮,流几滴血,为他们那些荒谬的荣誉尽一点责任,如此而已。”
“吉恩可不只如此而已。”
雅安在黑暗中僵直身体。只要凯馨肯让她走,也许就不会有决斗了。“我知道。”她简短地说。
“我不是故意的。”黑暗中传来凯馨后悔的声音。
“没关系。如果可能,我会留下来,可是我非走不可。天气太暖和,又起风了,说不定天亮时会来一阵暴风雨。我必须快一点,不然会被困在路上。”
“起码你会及时赶回来吧?”
“那两个男人决斗不会在天亮就举行,还要再过一天。默雷说的,因为他选定的助手出城去了;必须等到明天下午才会回来。过时并不是不寻常的事,可是这一次雅安却特别感激,她就靠这个机会了。“我会尽量赶。”
凯馨忽然站起,跑向雅安,紧紧抱了她一下。“你真是最好的姊姊。”
雅安还给妹妹一个亲爱的拥抱,便往楼梯走过去。
吉恩已经死了好长一段时间。起初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已经谈去,有时她觉得现在的麻木似乎是一种背叛。她常常希望那些伤痛还在,至少她还能有点感觉,知道自己某些温柔的部份还活着。大部分时候,她知道那种痛苦已经变成愤怒,恼怒那个杀了她未婚夫的人。她曾经有的爱已全部化为恨。
然而有时在夜里睁开眼睛,她会害怕自己只是个骗子,她只是在扮演一个矜夸的韩雅安的角色,一个古怪的、怨怒的女子,为了对未婚夫的回忆,宁可独身下去。然后她会感到一阵恐慌,好象她陷在自己做的面具底下,挣脱不出来。可是她更清楚,如果卸掉那一层面具,她会非常不自在,就像在大家面前脱光了衣服似的。
马车正在等她。就着门廊的灯笼,她仔细打量了它一番。这只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四轮马车,不特别好或特别坏,走在路上没有人会格外注意它。前面拉它的马车夫高大强壮,不过并不耀眼,应该没有问题。
她静静向驾驶座上的人打个招呼,拉拢深蓝色的羊毛披风,遮住她还没换掉的戏服,爬进车厢。她拍一拍披风的口袋,确定面具还在里头,便坐下来,靠向皮制椅背。马车震动一下,鞭辎往前走去。她望向窗外,让自己的心思飘到别处,她不要去想她就要做的事。
吉恩的家族是顽固的法国移民,他们的农场就紧连着她父亲用扑克赢来的土地。他们痛恨跟美国人比邻而居,两家之间尽管有好几条通路,又有一条河相通,却互不往来。然而到底是邻居,两家都知道对方在干什么,谁病了谁好了,几时有庆祝或哀悼。原因很简单,两地的黑奴大部分都是亲戚,经常来来去去,不只交换消息,也踩出了通路。
大概是韩乃汉拥有农场的两年之后,有一天早晨,雅安骑马出去时,甩掉了她的马童,任她的小马往隔邻的农场方向走过去。她自己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会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没留心自己的路径,不久就迷失在纵横交错的小路间。
找到她的是溜课出来玩的吉恩。他带她回家并把她介绍给他的父母亲、祖父母、跟他们住在一起的堂兄涕,还有从早餐后就一直在找他的苏格兰家庭教师。
他的家人全都围过来,发现她竟敢单独走过分隔两家的几英里路,简直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子。他们给她吃棒棒糖和杏仁糖,还让她喝了一小杯酒。他们先派一个信差回飘梦楼去报平安,却坚持要她留下来用午膳。那一天自然变成一个假期,比起这么天大的事情来,教育实在算不得一回事。她和吉恩以及他一大群堂兄弟玩得兴高采烈,还乘了一辆羊车出去玩。到最后,大她十岁的吉恩送她回家。当她向她爸爸解释她为什么跑那么远时,他还在一旁坚定地帮腔。那天还没完,她就爱上他了,而且一直没有停止过。
一回到飘梦楼,雅安就把吉恩介绍给她的父母亲和小妹妹凯馨。不过虽然吉恩曾经一股脑儿把他们家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拖出来让她知道,雅安却保留了威廉叔叔的故事。一直到很久以后,当她确定他不会遗弃她时,她才告诉他。
韩威廉是她父亲的弟弟,有一天突然就冒了出来。他自己的家在半夜失火,妻子和一双儿女都烧死在里面,只有他只身逃了出来。虽然死里逃生,他却不能原谅自己没有及时救出他的亲人。既然乃汉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只好来投奔哥哥,远离伤心之地。
起初他一切还好,只有在夜里会作噩梦,大哭大叫。后来他连醒着的时候也会尖叫,直喊到声嘶力竭。他开始用双手拚命敲打墙壁,把全家吵得鸡犬不宁。有一次他还想用一把菜刀切自己的手腕,乃汉去拦他时,他又攻击自己的哥哥。有一天,他敲开乃汉放枪的柜子,拿一枝猎枪指着罗莎,最后却朝良己的脚射了一枪。
那种时候,疯子照例都关在教区监狱里面,因为除了杰克逊广场有一家特别医院之外,别无收容他们的机构。监狱并不是理想的解决之处,那些不幸的人不是受其它囚犯的欺侮,就是去欺侮更弱小的疯子,病情只会更重。
韩乃汉不忍心把弟弟送到那种地方去,他将威廉安置在飘梦楼一间放轧棉机的房间里。那个房间很牢靠,离土屋有一段距离,可确保他的叫声就不会吵到别人。房里砌了一个火炉,窗上安着铁条,一切家具齐全,有床、桌椅、一张摇椅,以及一个洗手槽。甚至还有一只脚镣,连着一条链子,绑在床边嵌进墙里的大铁钉上。
乃汉另外安排了两个黑奴伺候他的需要,威廉就这样被关了四年。大部分时候,他都没有怨言,只是偶尔他会祈求有人会一枪毙了他,让他得以解脱。终于有一晚,他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那条绳子是他拾起落在地上的棉屑,一英寸一英寸,一夜一夜搓成线所做出来的。
那个房间还留在飘梦楼,也就跟农场上其它东西一样,房间收拾得层次井然。地板扫干净了,床单换过,锁和脚镣都上油,火炉的烟囱也通得清清爽爽。有时空间不够,打包的棉花也会放在里面。曾经有一次,一个黑奴因为打死他的女人,也给关了进去,等他冷静后才放出来,现在那个房间是空的。
马车驶过城区,转向通往郊外的黑街。这里是成排的狭隘的穿弹屋,它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一颗子弹从前门发射,可以笔直穿过两个房间,从后门飞出去。马车在其中一间门前停了下来,雅安下了马车,匆匆爬上窄梯,在门上敲了几声。
好久好久门后才传来动静。门闩被拉开,门口露出一条缝。
“山森,是你吗?”雅安问道。
“雅安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门拉开来,在马车灯笼的微晕中,可以看出一个身形庞大的黑人。他的头几乎顶着门顶,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纠结突起,那是打铁打出来的成绩。他说话的语调不只带着不以为然,还带着一丝疑虑。同时他又探过她的肩膀,瞄向那辆等着的马车。
“我必须跟你和艾力谈一谈。艾力人呢?”
“他在里面,小姐。”
“好。”她说。等到比山森还剽悍的艾力露面后,她开始简述她的计划。
他们不喜欢这个主意,感觉就摆在他们的脸上。雅安不怪他们,她的构想实在很危险。然而他们还是答应了,她知道她可以信赖他们。
以前就是山森和艾力照顾威廉叔叔的。为了帮助他们打发时间,雅安就把学校的书本带回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竹枝在沙上写字,教会他们读书识字。等到叔叔死后,这兄弟就给安插到打铁店工作。然而他们在历史课本和废奴主义者散发的册子中念到自由的可贵,他们也渴望能获得自由,能自力更生,开一家自己的铁铺。
雅安的父亲临危之际,两兄弟来找她。他们请求雅安帮忙求她父亲还给他们自由,因为一个人弥留时仍可立遗嘱释放黑奴。雅安同意了,她说服父亲释放他们,而且在山森和艾力的铁铺开张后,大力宣传他们打造的铁条最坚固,纹饰最漂亮。他们的生意就此蒸蒸日上,而他们是懂得感恩的人。
雅安实在不愿意麻烦他们,可是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希望就算出了什么事,她还能够保护他们的安全。
不久之后,山森和艾力就爬上车厢后面。车夫掉转马头,又往城中驶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其实不过午夜刚过。街道的煤气灯依旧灯火通明,一路上马车木断。许多化装舞会都到这件时分才结束,街上塞满了回家的客人。
在一条街的转角,雅安看见一名警察,戴着他的棕色皮帽。他站在那里,不住把短很住手掌敲,正在盘问一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像职业赌徒的样子。雅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刚好看见一名赌徒抽出一卷好象纸币的东西,塞进警察的口袋里。
她掉开头,厌恶地撇一撇嘴。不过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她并不意外。多年来,纽奥良一直是全美国最富庶的城市,自然吸引不少政治败类。而在记忆中腐败得最厉害的,又要数当前的一帮官僚。目前当权的是国立美国党,即俗称的一无所知党,他们不择手段去获得政权,从此就抓权不放。他们不惜雇用杀手攻击反对党的选民,另一方面捏造死人的名册,充作人头选票。到头来,人民对政治几乎已全盘失望。
有人说,在一无所知党的背后是一小撮有力人士,他们利用当时的情势来牟取暴利。这些人并不直接插手市政,他们的身份也很少人知道,不过他们推出一个纽约客李克思当他们的工具。众所周知,那个人带来一肚子坏水。
局势坏到不可收拾,终于有人挺身而出。城中一直耳语不断,据说有一群市民正在暗中集会组党,自称义警团。他们有武装,而且在等待时机,准备在下一次大选,也就是明年初夏时,发动政变,促成一次公平的选举。
一无所知党的主要势力在警方。他们执勤的习惯一向是往最近的酒吧跑,这一刻却是雅安最感激的事,这一点也在她的算计当中。
马车抵达道芬街时,灯火人群都已被丢在后面。商店早就打烊,有些人家的灯火依稀透出窗帘。四周一片寂静,马车的灯笼悠悠拖曳过一条长街。深院暗夜,树影幢幢。
雅安倾身向前,打开驾驶座下面的小窗户。“慢一点,索龙!”她叫道。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雅安摇下较大的边窗,探出头去,聚精会神地往前看。
她看见一辆无人的马车停在路边,马缓搁在驾驶座背后,就跟她预计的一样。她的脸上浮起一种阴森的满意表情,安静的打个手势,又坐回去。
马车继续转过下一个街角,向右转进圣菲利浦街,停在半路上那辆空马车附近。山森和艾力跳下车来,两条粗壮的背影没入黑暗之中。索龙听从雅安的指示,捻熄了灯笼后,爬回驾驶座。一名骑马的夜行人往他们相反的方向路路独行,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雅安猜的没错,杜若维的确是在他最近交上的这名情妇的金屋之中。他这个情妇是个女演员,就住在雅安身旁这间杂货店的二楼。待会儿如果杜若维出来,势必要经过她守住的出口。大门深锁,雕花铁门静静闪着幽光,杂货店楼上的窗口一片黑暗。
凯馨和罗姨如果晓得她不但知道杜若维的行踪,而且敢在这样的深夜来找他,不吓昏了才怪。她自己也不喜欢知道这些事,可是探知杀害吉恩的凶手的生平事迹,有时确是提供她一种病态的乐趣。她控制不住自己打听他的所作所为的欲望,就像想要探测伤口的严重程度。知道他的恶行愈多,她就愈能憎恶他。
一八五一年八月,就在决斗之后,她很高兴听说杜若维加入了义勇军,远征到古巴去,她希望他能死在那里。后来听说他被俘虏了,关在一座偏远的土牢,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他的音讯。很不幸,两年之后他还是回来了。瘦削、危险、活生生的一个人。
西班牙战争结束后,他接着耽溺在赌桌上。很多年轻人走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然而幸运之神似乎特别眷顾若维,他在赌桌上发了财,从此财源滚滚。只是他对钱好象并不特别感兴趣,倒是对他自己的末路比较热中一些。一八五五年时,他又丢下母亲,加入另一支义勇军,跟着当时的青年偶像华威廉远征尼加拉瓜。
一八五七年五月,也就是约一年前,他又回到纽奥良来了。他是一个败军之将,跟着他的领袖从中美洲退下阵来。然而外表上却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尽管他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他还是安然无恙。
这一年秋天华威廉再度远征,杜若维却没有跟进。有人说他是为了他孀居卧病的母亲,另一些缺德的人则说他是为了土地分配不均的问题跟华威廉失和。无论如何,他又逃过一劫,因为后来华威廉被控违反中立法,不久就要开庭审问。若维实在运气奇佳。
雅安并不真心希望他受到伤害,她不是复仇心那么重的人。她生性温和、公平,不耐烦长久怀恨在心。只是,只是,有的时候他似乎也该有点报应吧!
雅安伸长脖子,望向二楼女演员紧闭的窗扉。她几乎可以看见窗户后面正在进行的勾当:交缠的肢体,呻吟喘气的声音,床板咯吱咯吱摇晃……她猛然靠回符背,强迫自己忘掉那些不堪入目的想象。她才不在乎杜若维怎么找乐子的,一点也不。
那个女演员米赛儿是个漂亮年轻的女人。雅安看过她演的戏,还不坏。她是杜若维喜欢找的那种女人,有一些经验,而又容易满足,不会牵扯大深。
奇怪的是,据雅安所知,他却没去找过那些迷人的黑白混血女郎。也许是因为那种关系容易太过深入,不合他的胃口。那些女郎通常都会有一个阅历精深的妈妈从旁指点,她们就算不求登堂入室,至少也要得到一种半永久的关系。
雅安终于想到了正题。既然他的女人那么多,而且他一向知道她对他的敌意,为什么还要在舞会上接近她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整晚。虽然她戴着面具,他还是知道她是谁。而在过去,她敢说他一直在避着她。就她记忆所及,他们还没正式面对面接触过。那么,他为什么要破坏两人之间这份不成文的默契,竟邀她跳舞呢?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坚定平稳的步伐正慢慢接近大门口。雅安取出面具戴上,然后打开车门,站到大门前。她拉上披风的头套,拢紧披风的前襟,咽下一阵紧张,心里开始琢磨要怎样开口。然而惊慌占据了她的脑海,她发觉自己竟不知要说什么。
他越来越近了,影子被远处的灯光映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沉默、邪恶的黑影。突然灯熄了,影子跟着消失,只剩下一个移动的男子身形。雅安上前一步,走出车厢的屏障。她又跨出一步,再一步。
大门拉开了。
她在干什么?
一个沉默的叫声在她体内爆开,惶恐一波又一波地袭向胸口。她不能这么做,这是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
没有时间疑问或抽身了。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装出低沉、挑逗的口吻说:“杜先生,晚安。”
她从黑暗中现身时,他站着一动也不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行动的前奏。晚风吹过,轻轻掀起他的披肩,她才注意到他已经换下舞会服,穿回普通的服装,一手还拿着帽子和手杖。
杜若维听出她的声音,那个折腾了他一千多个无眠之夜的声音,突然觉得胃部一阵收缩。他不会听错,就像他也不会认不出黑暗中那个纤瘦挺直的身材,甚至是头的斜度。深更半夜,韩雅安可能为了什么事来找他这样的男人呢?当然不是被他吸引,更不是来向他问安。一股混合了欲望与愤怒的热气涌上他的心口,还夹杂了一丝他自从十六岁以后就不曾感觉过的狼狈,那种幽会给逮个正着的狼狈。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个女人能够让他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缺点。
他张开嘴,讲的话像鞭子一样嘶嘶作响。“你到底在这里搞什么鬼?”
雅安没想到他一开口就盛气凌人。她凝视他很长一段时间,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珠,加上浓密的黑发,瘦削的脸庞、鹰勾鼻,他整个人就像是西班牙禁欲僧侣的形象。那一刻她真以为他会掉头就走。山森和艾力在哪里呢?她赶紧又向前一步,一向他伸出手。“我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谈什么?你是来替倪默雷求情的吗?你是不是想要说服我,既然我的命比较没有价值,所以我应该躺在地上?”
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了。她索性放弃伪装,提高了声音。“如果我是呢?”
“别人也就罢了,你更该知道这是枉费心机。你不是一向很肯定我没有善良的那一面,又怎能指望我现在会变出来呢?”
“我也有出错的时候。”她冒险地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却瞧不见任何动静。
“还是这么冷静。你用什么做赌注呢?你拿什么来补偿我的荣誉损失?”
“荣誉?”她嗤之以鼻。“那只是一个字眼罢了。”
“倒不如说是一种观念,类似尊严或者是贞节。就算你不重视自己的,那就表示你也不在乎别人的吗?”
“你是什么意思……”她开口道。
下面的话被他扣住她手腕的气力逼了回去,她跟着撞进他怀里。他的嘴唇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住她的,另一只手则捧住她的脸,强迫她接受他的吻。
她闷哼一声,双手卡在披风里面拚命往外推。碎然间,压力减轻了。他的唇带着无言的歉意,暖热而坚定地印在她唇上,舌尖轻舔灼热敏感的表面,然后慢慢地伸进去,寻求里头更深的甜蜜温柔。
一点分心的事是必要的。她不能失败,现在不能。雅安强迫自己放松肌肉,轻启嘴唇,让他的舌头长驱直入,触及脆弱的内里。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一种感官的刺激淹过她,仿佛一扇深锁的门不顾意志的反对自行打开了。一股热流爬上她的血管,她的心跳加速,皮肤下面好象燃烧着一簇簇火焰,下半身变得沉重无力。意识隐没在一种强烈的冲动之后,她只想要更靠近他。她的舌头迎上他的,交缠缱绻,让出更多、更温热的深渊。
没有一点预兆,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突然出现。若维吃这一棒,他的头立刻往前倾。全身都向她压过来。雅安迫不及防,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才扶住他。山森和艾力马上抓住他的后背,把他的身子抓直。
他的头垂在前面,肩膀垮下去,长腿屈膝。雪白的衬衫领上有一行血污,而且愈落来愈多。他的帽子和手杖掉在地上,一阵风过,卷走了灰色呢帽。
雅安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掩住唇。“他没死吧?你们没杀了他,对不对?”
“瞧他这个样子,刚才那一棒也许太重了些。”艾力低声承认。
山森咕哝道:“路途遥远,还是这样比较保险。”
“可是他流了好多血!”
“头上的伤口一定会血流如注,我们可以把他的衬衫脱下来当绷带用。小姐,请你打开车门好吗?我们要赶快把他弄进去,免得别人怀疑。”
“好。”她赶快四下张望了一下,颤声道。
他们匆匆忙忙就把若维塞进车厢,雅安紧跟着爬上去,关上车门。马车上路前先晃了一下,把她撞到对面座位的若维身上。在那短暂的一剎那,她抵着他,感觉到他精瘦的男性身体。她仿佛烫着似的,赶紧抽身跪在他身旁。她的手枕在他头上,摸索伤口的范围。触手之处,都是暖暖黏黏的血液,带给她一阵恶心的懊悔。
她太过自信了。她早该知道,绑架一个男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原先的计划是,她会设法让若维分心一下,给山森兄弟突袭他的机会,然后再把他塞进车厢里面。一切都照计划实现了,可是雅安一点也不快乐。在前往飘梦楼那一段噩梦般的旅程中,雅安只好拚命安慰自己,如果她失败了,还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山森陪她坐在里面,帮着除下若维的披肩和外套。雅安的手一直哆嗦不停,好不容易才剥下他的衬衫。然后她扶住他的身体,让山森包扎头部的伤口。最后,她把若维的头枕在她的腿上,听凭马车驶向黑夜深处。
他躺在那儿,沉重地压在她的腿上。古铜色的肌肤下,脸色隐隐泛着青白。那是一张强壮的脸庞,宽广的额头,浓眉漆黑,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垂下来,画出两道黑线。嘴唇的线条坚定、分明,而又性感。唇角微微上弯,形成一抹冲淡冷峻五官的笑容。他有一个方形下巴,刮得干干净净的,只留下一片淡淡的黑青色。他的头发是自然鬈的,虽然修得很整齐,还是有几挌落在额前,发捎微曲。
万一她已经杀死他了怎么办?这么强悍有力的人当然不会太容易死,可是他头上的伤似乎很严重。她虽然不在乎他的死活,可也不希望他死在自己的手上。
如果他死了,那都是她的错。她犯了谋杀罪,她不能做任何辩护。要是运气好,也许她还能开脱山森和艾力。万一三条人命都赔在她手上,那就太可怕了。她宁可自己负起全部的刑责,也不愿终生背负这么沉重的罪孽。
假设有人看见他们呢?假设有人认出马车,认出山森和艾力这两个体格魁梧的黑人是很容易的……她该怎么办?她早该想到这些可能。说不定现在警方已经组成搜索队遁着车路追过来了。他们会拦住马车,达到杜若维死在她的腿上,整件事就传出去了。
雅安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不过她以前也没有牵涉过真正的丑闻。如果现在卷进杜若维的是非,问题就大糟特糟了。罗姨再也不能跟别人解释那是因为年轻或哀伤的缘故。她的继母会被人讪笑,凯馨再也抬不起头来,默雷也会由于他的大姨子妄想阻止他和对手的死亡约会,变成别人的笑柄。
不!她不能再想这些事。事实的确够糟了,可是还没糟到那个地步。她抓到俘虏了,而且正要把他带到飘梦楼去。她只要关他二十几个小时,一切又会恢复以前的样子。
她再一次低头注视腿上的人。她从未这样靠近过一个男人,至少没有这么久过。父亲爱她至深,却难得形之于色。吉恩则是标准的绅士,只在上下马车时扶她一下。有的时候,为了安慰她,会轻轻拥抱她。但总是立刻就松手了。她从来不晓得他是怕吓着她呢,还是他在害怕自己,更或者是因为道德规范的约束。
以前也不曾有人像若维这样吻过她。吉恩的爱抚总是很短暂,怜爱的意味远胜过激情。他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亲亲她的唇额,她就觉得心满意足、甚至颇感刺激了,直到今晚。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奇怪。她不喜欢这个人,甚至是恨他;然而,因为若维和她都对吉恩有特别的意义;因为若维今晚来找她,后来还吻了她;也因为他们共度这一段漫长的午夜行程:他们之间便有了一份特别的联系。这个发现令人极不舒服,可能的话她甚至想斩断它。可是她仍忍不住会想,不知道若维苏醒之后会不会有同感,是否愿意承认这份连系的存在。
马车赶得像风一样,驾驶座上的索龙脸色发白,气喘吁吁。他旁边的艾力劝他歇一歇,然而他只是无力地摇摇头。就算不怕人撞见,也怕风雨就要来了。
果然,距农庄还有数英里路时,他们便碰上了急风劲雨。大雨倾盆而下,加上狂风呼啸,前面雨雾蒙蒙。马车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仗着多年来闭着眼睛也会走过这条小路的经验,索龙在黑暗的泥泞中忽高忽低,跋涉前进,仍然一点也不含糊。饶是如此,车上清醒的四个人没有一个不是提心吊胆。直到飘梦楼的车道隐约可见,雅安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慢慢绽开一抹笑容。
第三章
飘梦楼的建筑是典型法裔居民的克罗依风格,源自西印度群岛温暖而多暴风雨的气候。楼高两层,上面有一个半圆的阁楼,屋顶斜出许多,刚好覆住前后的回廊。楼下的地板由石膏里就的砖块铺成,楼上则用丝柏地板。回廊上一溜栏杆,廊柱抵屋顶。屋前几棵枝繁叶茂的橡树,是从第一代法国人定居密西西比河谷就留下来的遗憾。黎明晨色中,飘梦楼宛似魅影盘若隐若现。
雅安吩咐马车先驶到正屋前,山森跳下来拉铃。管家丹妮出来应门,雅安跟着她进屋去。几分钟后,她拿着一串钥匙出来,又爬上车厢辩证法。论证了生产力在历史发展中的决定作用,指出革命,吩咐索龙朝屋后加盖的侧屋驶去。
他们行经马厩、车房,走上另一条橡树夹道的车道,沿途分别是熏制室、打铁棚、谷仓、鸡棚以及黑奴的房舍。在一座小教堂之前,农场的钟挂在钟楼上。路的最尽头,就是轧棉机房。
一座庞大的丝棺木建筑矗立在宽阔的田野边缘,每边都有一个大开口,大约是轧棉机一半的宽度。右边是入口,一车一车的棉花载进来卸货,完工后再从左边运出去。里面的机器像金属怪兽般,直抵着顶楼。顶楼大部分用来贮放棉花,等待装船,不过有一端被另外隔开来,变成一个小房间,另有楼梯可通。就是在这里,雅安的威廉叔叔被关了四年。
马车停在入口处,雅安先下来,开了门,山森和艾力在后面合力把杜若维搬出来。她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无人的机房,棉丝黏在蜘蛛网上,布满墙角。空气寒冷潮湿,夹杂着棉屑机油的味道。她自己不会喜欢在这种地方逗留,杜若维最好也不必待上太久。
两个黑人还在设法将杜若维的躯体弄出来,他们不小心又把他的头撞到车门,昏迷中的人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
“小心些。”雅安担心地叫道。
“是的,小姐。”山森和艾力异口同声地答道。当他们听到他还叫得出声,脸上都有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好不容易,他们总算把这位高大的绅土拾到楼上门口。雅安顺手把钥匙挂在老地方,一盏灯笼后面的挂画上,然后推开房门,等空气流通了一点再走进去。她走过去,把放在床脚的棉垫铺好,让山森兄弟将杜若维安置在床上。
从床上方的墙上三扇窗户透进来的光线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真切。雅安走到火炉旁边的桌前,在抽屉里找到一盒火柴,连擦了三根,才找到一根不太潮的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她拿起灯台走向床边,俯视她的俘虏。
他的外套沾染太多血迹,已经丢掉了。他的衬衫绑在头上当作绷带,披肩落在一边,露出腰部以上一片裸露的肌肤。
火光映在他脸上,便得严厉的五官线条多少柔和了一些。
她原以为这一刻会有胜利感;遗憾得很,她却只觉得疲倦,以及一种几乎是悔恨的情绪。杜若维静静地躺在那儿,浑身仍然散发出强烈的男性气焰,总让人觉得用这种手段偷袭他太卑劣了。
她用力一摇头,勉强甩掉那些不愉快的情绪。现在想这个也没用;更何况,他是自讨苦吃。扭过头去,她道:“艾力,你去生火好吗?然后去正屋我丹妮和她儿子,拿床单过来铺床,顺便烧热水。山森,我想他现在虽然不可能逃走,不过还是用脚镣将他锁起来保险一点。”
“想得很周到,小姐。”山森答道,拾起地上的脚镣和铁链。
她继续交代:“然后你们休息一阵子,就骑马回纽奥良去。普通人碰到这种事一定会想要报复的,我不知道杜先生是不是这种人,不过我宁可不要冒这个险。”
“你呢,小姐?如果他会恨我们,那就更不会放过你了。”
“我是一名弱女子,他是一位绅士。他能怎么样?”
山森只是看着她。
雅安望过他的肩膀,她知道自己的脸颊一定已经泛红。“你放心,等他醒过来之后,我会离得他远远的。可是我现在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得负责任。万一他到中午还不醒,我可能要去找医生来。”
“你要怎么说呢?”
她微微做个手势。“我不知道。也许我可以告诉他。我们在路边发现杜先生,或者说他在检查我们的轧棉机时不小心掉下去。我总会找到借口的。”
“那么杜先生醒来之后呢?”
“我就留下他不管了。等明天中午以后风平浪静了,才叫丹妮或马休来放他走。”
“你自己一定要小心,他虽然是绅士、却不一定是君子。”
“你也太多疑了。”她道,眼里有着笑意。
“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她正一正脸色。“我懂,我会自己当心。”
山森兄弟走后,管家丹妮和她的儿子马休又帮她重新处理过杜若维的伤势,雅安便遣走所有的人,自己在床边坐下来。
时间一刻刻地过去。天色仍然阴沉,显示还会有更多的雨量,不过光线到底已亮到不再需要油灯了。雅安捻熄灯火,把它放回桌上,再回床前坐定。她注意到,若维的脸上和脖子还有一些血迹,看着很令人不舒服。她想了想,反正也无事可做,便索性端来一盆水,浸湿一块布,开始轻轻擦掉他的血迹。她一再告诉自己,她对每个受伤的人都会做同样的服务。甚至动物也是。这跟她对他的敌意并没有冲突。
他的皮肤虽然被晒得发黑,基本人仍是谈橄榄色,显出法国和西班牙的遗传。她一边帮他擦拭,慢慢地想起他的身世。
对大多数克罗依年长的妇人而言,家世血统是最重要的东西,很多人因此都声称她们是最早的六十个“箱子姑娘”的子孙。箱子姑娘是有典故的,当初她们来到路易斯安纳时,把自己随身行李放在船公司给的小箱子中,所以有此一说。这些姑娘大半是好人家的孤女,特别挑选出来,送给早期的拓荒英雄做新娘。她们保守贞节,一心一意做贤妻良母,名声极好,这个优良的传统也一直流传下来。
可是在箱子姑娘之前,还有一批感化院姑娘先到路易斯安纳来。她们都是从监狱和感化院找出来,硬给送到新大陆,防止那些男人追进树林里去寻印地安女孩。从一开始感化院姑娘就一直在制造麻烦,她们不肯工作、爱吵闹、贪心、规矩坏,而且随时在找机会回法国去。好笑的是,箱子姑娘大多子多孙,繁衍无数家庭,而感化院姑娘却很离奇的似乎都得了不孕症。路易斯安纳很少人追溯得到这第一批远祖。
杜若维,或者该说是他的父亲,就是少数人之一。
这并非若维与众不同的唯一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父亲生前属于浪漫教派。老社先生走出教堂,变成一个自由思想的人,另外还写些鬼故事。当然,他的工作赚不了几个钱,所有他们一家三口只好挤在他的老朋友罗先生施舍的一幢破房子里面。那个罗先生,就是吉恩的父亲。
在罗家农庄上若维和吉思变成好朋友,这份情谊直到老杜先生死后,杜太太携子回纽奥良仍没有改变。杜太太是个很实际的西班牙女人,她并没有随俗地守节,反而寡居两年之后就又再嫁。若维的继父是个西班牙杰出的剑术专家,在城里开班授徒。
克罗依的教条是一个绅士只能从事医师、律师或政治家等行业,他可以投资生意,却不应该直接涉足其中。年轻的若维不只成为他继父的得意门生,而且还经常协助继父在武馆中跟学生比剑,指导他们的剑技,让他们在决斗时有较好的机会。因为这种几近职业化的剑技,使得他杀死吉恩的事格外不可原谅,简直就是谋杀。
她倾身向前,若维的手放在她的腿边,让她觉得不太自在。她便把手上的布交到左手,想把他的手放到胸前不要碍事。她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掌时停了一下,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指头修长,指端细圆,同时暗示着强壮与敏感两种气质。五根指头缠着她自己的,温暖而又奇怪地亲近。她不禁想到,接受这只手的爱抚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总有别的女人知道,而且是很多女人。
他的指头紧紧地缠住了她的好一会儿,才松开。雅安赶快把他的手搁在他胸前,然后坐回来等着,紧张的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接着又好久没有动静。雅安弯腰把布放回地板上的盆子没了一会儿再拧干,拿起来重新擦拭他的额头。
慢慢地,若维扬起睫毛凝望她。他的眼里反映出一张美好的鹅蛋脸,微启的红唇,以及深如海洋的双眸。她的容颜没有褪去,也没有因为憎恨或恐惧而扭曲。他勉强提起手,指尖轻轻碰到她的面颊。她是真的,活的。他困惑地抒起眉头。
他低唤道:“雅安?”
雅安没有动,好象被梦魔罩住了一般。她看见他脸上的不可置信,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她迎视他深沉询问的目光,感到那里面的痛苦穿进她心里,变成她自身的痛楚。顷刻间,罪恶感便泛滥全身。
不!她不能只因为杜若维受了伤,就如此多愁善感。罪恶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她陡然别过头去,迅速站起来,端起地上的水盆,拿到火炉旁的桌子上。
寂寞像潮水涨过若维的眼睛,他垂下眼睑,盖住他的表情。当他再度张开眼睛,那里头只剩下一片空白,以及逐渐恢复的知觉。他环顾室内,默默打量自己的所在。
终于他开口了,安静的、突然的声音。“轧棉机房。”
雅安讶异地回过头来,两手还在绞干布块。“你怎么知道?”
“小的时候,我和吉恩来过。我们还爬下楼梯,从窗口偷看你叔叔。”
“对,对,我记起来了。”
她记得,虽然她宁可忘记。她就是在那一年认识吉恩。他们一起玩了一个夏天,她、吉恩和若维,还有一大群吉恩的堂兄弟。若维比他们都大一点,一个瘦削黑发的男孩,长手长脚,动作却干净俐落,有着那种半大男孩少有的从容和优雅。他的父亲在那年八月过世,从此她就隔了好几年都没见过他。不过吉恩还跟他上同一所学校,交情一直很好。她和吉恩订婚后,偶尔在舞会上也会惊鸿一瞥。但事实上,除了罗家的餐会,他并没有受到多少邀约。
“如果我问说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会不会太过分?我好象记得和你在门口说话,然后……就一片空白了。”
她望着他好一会儿,不能决定他之所以不提那一个吻是为了保留她的面子,还是他真的忘记了。她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再拉就会断掉。胸口沈甸甸的都是忧虑,给他多看一眼,就又重了一分。
最后她说道:“我带你来的。”
“看的出来,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让你失去知觉,将你放进马车里面。”
“你一个?”
那个怀疑的口气惹恼了她。“那么不可能吗?”
“不是不可能,是不太可能。别介意。我想我可以接受你有参与这件事,而且还猜到其它帮手是谁。”
“我怀疑。”
“从我头疼的程度来看,出手的是令尊的铁匠。据说你曾帮他们恢复自由,还帮他们创立事业。”
“你想我会要他们插手这种事吗?”
“我想你不会牵涉任何人。”
“你有想象的自由。”他不可能知道,她也不会承认。
“因为我没有做别的事的自由?”
他的唇角微微向上弯,几乎是一种完美的微笑。她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你既然醒了,也许想喝点白兰地止一止头疼。”
“我宁可来一杯威士忌,不加水,可是现在不要。雅安,为什么?”
“你应该猜得到原因。”她的双臂在胸前交叉,摆出自卫的姿势。
他望着她,眨眨眼。“你以为你可以阻止一场决斗。”
她回瞪他,稳稳地答道:“我不是以为,我是知道,而且我正在阻止它。”
愤怒闪入他眼中。他用一只手肘把自己撑起来,苦着睑摸摸头上的绷带。
“你以为你可以像个淘气丫头,下半辈子都躲着我?你到底在做什么,毁了你自己?”
“你很会说教。”
“当然,因为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已经看着你好几年,看着你刻意打破每一条淑女的规矩,看着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农夫,埋在这座农场上。没有用的,雅安,你这样也唤不回吉恩。”
他在看她。没有时间去想这个观点的含义了,而且在气头上她也无意去想。“如果不是你杀死吉恩,我也不必把自己埋起来!”
他的睑抽搐了一下,回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那么你就不该奇怪我为什么要阻止倪默雷走上同一条命运之路。”
“这完全是两回事,我必须去见他。”
“只要我做得到,你就无法去见他。”她凝视他,嘴唇抿成一条坚定的线条。
他注视她半晌,掀开盖在身上的披肩,挺起上半身,双脚落地,站了起来。他才迈出一步,脸上血色尽失,几乎站不住脚。他摇摇晃晃地要回到床上,脚镣却绊住他的足踝,一个踉跄,他就整个给丢到床上去,摔个结结实实。他挣扎着滑坐在地板上,把脚镣也拖下来。
雅安跑过去跪下来,举起手扶住他的肩膀。“你还好吧?”
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那里头盛满黑色的怒气,吓得她缩回去。
“我应该好吗?”他憋着气问。双手抱住头。“天!”
雅安站起来,身子挺得僵直。“我对你的头很抱歉。如果你不吻我,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他垂下双手,怀疑地瞥她一眼。“我倒很想知道,如果我不吻你,你又会用哪种方法把我变得像条狗一样?一杯酒加一点迷药吗?”
“如果我想得到就很有可能,可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计划。无论如何,我没想到要把你打得这么重。”
他沉默了许久,才叹口气,慢慢把自己拉起来。她伸手要去帮他,可是他根本不看她的手。她只好缩回去,十指绞弄着。
他转过去,重重地在床沿落座。“好吧!”他安静地开口。“也许是我活该。你已经说得很清楚,现在可以放我走了。”
“明天中午我会放你走。”
“中午?”他问道;盛起眉头,一瞬间就恍然大悟。“我懂了。你也晓得如果我不去赶约,我的荣誉就会荡然无存,而且会变成圣城的笑柄,对不对?”
那种讲理的口气令她不安,然而她没有泄漏出来。“你是杜若维,是城里那些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的偶像,一个为了荣誉决斗过十二次且至少杀过其中三个对手的人。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病了,或者有事耽误。别人的勇气也许值得怀疑,可是绝不会是你的。至于你宝贵的荣誉……”
“不要说了。”他拦住她的话。
“很好。可是别再告诉我赴这场决斗对你多么重要!”
“可是你能怎么样呢?决斗还可以延期。”
她做个不耐烦的手势。“啧,别唬我了。我念过决斗规则,也听人说过决斗的规矩。如果决斗的一方没有准时赴约,那场决斗就不能举行了。”
“倪默雷和我可以为另一个原因再碰头。”他指出。
“你没有理由这么做。你根本不认识默雷,说不定再也不会碰到。他之所以向你挑衅,只是想要保护我。他觉得他有责任,因为他快要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了。”
他再开口时,口气很硬。“我了解。可是如果你的未来妹夫知道你是一桩大丑闻的女主角,他会怎么想呢?你应该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你总不会以为你能把我留在这里,而不让任何人知道吧?”
“我想我能,至少在短时间之内,你不太可能会张扬出去,因为那样你就真的会变成全城的笑柄。如果你担心仆人,只有我的管家母子知道这件事,他们绝不会说出去。”
他平躺下来,柔声问道:“等到你打算放了我的时候,又怎么办?”
她轻蹩眉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时你当然就可以走了。”
“万一我不想走呢?”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嗯,我可以想到一、两个理由。”他温柔地说,撑起手肘,眼光滑过她的朱唇,落在丰满的胸前,然后是窄腰,以及她的鹿皮舞会服里出的浑圆臀部。“一个因绝望而敢绑架男人的女孩,应该是很刺激的伴侣。”
“绝望!别荒谬了。”她的心跳快得好象就要蹦出来。
“荒谬吗,雅安我的爱?如果我走进你的家,坐在你的桌前,走进你的卧房,钻入你的被窝。你要怎么办?”
“我不是你的爱!”她说道,眯起双眼。“如果你敢随便踩进我的家门,我会立刻让你摔个四脚朝天!”
“谁摔呢?你的仆人?谁敢碰我,就是一条人命。你的铁匠吗?就算是自由黑人也担不起暗杀的罪名。倪默雷鸣?可是如果这一切就是因为想保护他免受我的伤害,那岂不是功亏一贯?还有谁能阻止我呢?”
这个男人实在蛮横得不可思议。他人还躺在那儿,头上绑着她扎好的绷带,居然就打算威胁她了。可是,即使他斜靠在床上,那种内敛的威力仍然锐气逼人。他的披肩滑落在旁边,让她对他精壮的上身一览无遗。肌肉纠结的胳臂和肩膀,平坦的胸膛,赤铜色的乳头,一片鬈细的黑毛长成倒三角形,终于消失在腰部以下。如此的强悍放浪、野蛮难驯,他的话绝不只是威胁而已。
雅安的胃部肌肉开始收缩,她从来不曾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气息。她也不记得自己曾有过如此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她不喜欢。一字一字地,她强调她的话。“我会阻止你。”
“怎么做呢?”
“我有一把枪,我知道怎么用。”
若维的脸上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他认识的大多数女人如果听到他刚才说的话,只怕早就胀红脸,掩面逃走了,不然就是低眉敛目,假装听不懂或者欲拒还迎。当然,那些女人也不敢打关住他的主意。不过欣赏还是有限度的。
他道:“我又不是没挨过枪。”
她扬起一道眉毛,决定采取另一种自卫的方法。“告诉我,你的威胁是你刚刚还拒绝质疑的荣誉之一吗?有人警告过我说你不是君子,我算是见识到了。”
“既然你也不是淑女,”他懒洋洋地答道。“那就无所谓了。”
“不是淑女?那太荒谬了!”他碰到要害了。
“刚好相反。如果你能够,不妨告诉我哪一条淑女规范足以涵盖这种情况?或许它的标题应该改为:‘取悦男人的正确方法’?”
“我并不打算取悦你,”她暴躁地说。“我只是要关你几个小时。”
他的声音有一种美妙的慵懒。“你想关我多久都没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对于某些女人,大概要花点心思才猜得出她们的意思。可是我记得你不喜欢猜谜游戏,所以我们还是不要玩了,立刻开始吧!”
她倒退一步,低下头冷冷地注视他。“你的头显然是被打昏了,你需要休息,我就不吵你了。”
“你就这样走掉连一点食物和水都不留给我吗?”
饥饿是好现象。“我会送过来。”她回头道。
轻微的铁链叮当声是她唯一的警告。她转过头去,刚好看见他要起身。就像小鹿嗅到危险一般,她飞快地跳开,直冲到门边,抵在墙上。
不必再退了。她知道铁链的正确范围,因为地板上有威廉叔叔踩出来的半圆形痕迹。就算若维拉得再长,他也碰不到她。原来的设计是这样的:被链住的人只能靠近火炉,却碰不到火;他可以接近床、摇椅餐桌,却到不了火炉和门之间的灯桌。他会过得舒服又安全,生火端饭来的人也不会有事。
雅安浑身发颤,一颗心几乎提到喉咙里。她的眼里燃烧着惊吓的怒火,笔直射到对面的杜若维身上。他已经又躺回去悠哉游哉地撑着一只手肘,手上松松地挽着铁链,乌沉沉的眼睛瞪着她。
他的口气深沉而平静。“下一次。”他说。
没有下一次,她不容许。雅安咽下那个沉默的誓言,走出轧棉机房。她再也不会靠近那个人。既然他还有胃口,可见伤得不会太重。如果他不饿,而只是装模作样在争取她的同情,那她丢下他也是他咎由自取。她会送威士忌给他治头痛,送东西给他吃,就此为止。她再也不要见到他,让丹妮和马休去处理他吧!
然而,他却不是那么容易摆脱得掉。当她泡在澡盆里,当她钻进被窝里,脑里还是塞满他的话。虽然折腾了一夜,她却了无睡意。
他会真的把他的威胁付诸行动吗?不太可能。如果他的修养那么不好,早就破口大为了。但也许他太累,懒得骂人;也许他要节省力气,伺机进行他宣称的另一种报复?
无论如何,她还是必须放了他。她不能把他关得太久,万一被其它黑奴发现,消息一定会立刻传遍全城,她的名声就真的完了。
她必须替罗姨和凯馨着想。不管杜若维怎么说,糟蹋自己并不是她的计划之一。
话说回来,她真的把自己埋了起来吗?
表面上好象是这个样子,可是她真的喜欢骑马走过农场,照看牲口和农人。她不在乎别人的闲话,她喜欢做事情,完成工作。在她眼里,无所事事的仕女生活根本就不算是活着。
杜若维真的一直在留意她,知道她这么多吗?如果是,原因为何?因为他破坏了她一生幸福的罪恶感?如果他没有杀死吉恩,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是三、四个小孩的妈妈。她要照顾孩子,料理家事,替丈夫准备三餐,晚上躺在他的床上。她会丰满一些,也许娴静一点。她知道的事都会是吉思过滤后再告诉她的,她会完全以他的看法为看法。
她深锁眉头,望向床罩的丝质衬里。这种日复一日,安静平凡的日子也许会很无聊,可是至少她拥有吉恩。他们会和孩子一起笑闹谈心,夜来肩并着肩,倚偎在同一张床上。
在短短的、羞赧的那一刻间,她试着想象躺在吉恩的臂弯里是什么滋味。这幅画面并未浮现,相反地,她看见一个修长的身躯,宽阔的胸膛。杜若维。
她陡然翻了一个身,埋进枕头里面。他就在外面轧棉机房里,是她的囚犯。她俘虏了纽奥良最厉害的决斗者,纵横中美洲的著名猛虎。
她关住了老虎。可是她要怎样才能把他放走呢?怎样才能?
第四章
雅安跪在地上,拔起花床里一丛丛威胁美女樱生长的野草。在她附近,一个十二、三岁的黑人男孩正在耙走落叶,那个架势活像他手上的耙子是种致命的武器。美女樱正对着一排盛开的绣线菊,白色的花朵如云胜雪。紫色的美女樱后面则是一排水仙,黄色的花蕾正在绽放。一阵寒风拂过,吹得粉白黄紫的花枝摇曳生姿。
“约瑟,”她叫道。“小心球根!”
“是的,小姐。”他答道,却继续在水仙花茎中横冲直撞地寻找落叶。
“小心那些黄色的蓓蕾!”
“喔,我知道,小组。”
管家丹妮沿着屋前的红砖小径走过来,站在雅安旁边,冷风吹得她的围裙翻飞不定。“那个男孩永远当不成园丁。”
“难说,至少他肯做。”
“他根本心不在焉。”
“他不是唯一的一个。”雅安道,唇角浮起一个悲哀的微笑,低头望着自己手上连同野草拔起来的嫩枝。
“呀,我真怀疑还有几株花剩下来。”管家降低音量。“如果你想的是机房里头的那个人,我正要来跟你谈谈他。”
雅安瞥了男孩一眼,才站起来走近些。“怎么了?”
“他不吃东西。刚刚我去收他的午餐盘子,他就向在那儿面对墙壁。他没有碰食物,也不肯跟我说话。”
雅安皱一皱眉。“你想他的伤势是不是恶化了?”
“看不出来,不过情况似乎不太妙。”
管家的口气中有一丝的不赞成。这个女人长得厚重结实,高颧骨,深眼眶,一眼就看得出她的印地安血统。因为如此,别的黑奴都喊她“红人”,同时她的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暴躁。
雅安紧紧抿着唇,心里一下子拿不定主意。她实在不想再接近杜若维,可是……
“我想我最好过去看看。”
她对约瑟交代几句话,就往机房的方向走过去。她的步伐坚定踏实,其实心里微微发毛。她只知道自己担心若维可能患上其它并发症,却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不情愿再去面对她的俘虏。
天色很阴沉,浓云低压,北风呼呼扑面而来。雅安拉紧身上父亲的旧大衣,抬头望了天空一眼。他们需要从墨西哥湾吹来一点温暖的南风,不过恐怕还要等上一、两天。如果一切顺利,若维那个时候已经走了。
机房阴暗荒凉,静静矗立在那儿,仿佛有它自己的思想。雅安从灯箱后面找到钥匙,插进沉重的门锁,然后先把钥匙放回去,再打开房门。她的父亲一向很欣赏她这分谨慎。
房里很暗,而且相当冷,炉里的火燃到只剩下烧红的炭块。她进来时,若维后墙壁转过脸来,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添上几根木头在炉里,火舌又慢慢窜上来。她站直身子,背向一火苗,两手伸到后面去取暖。
她迎视若维的目光,努力的只看着那儿。“你在发烧吗?”
“我不知道。”他平静答道。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
“牛肉汤、白煮蛋、果冻?我又不是病人!”
“我想,”她强自压抑住怒气和焦虑开口道。“你在西班牙监狱里吃过更糟的伙食。”
“不错,可是这里不是西班牙监狱。”他抬起腿,脚镣的铁环便互相撞击,铿锵作响。“我从地牢放出来时就发过誓,除非我死了,否则任何人休想再把我铐起来。命运实在是很奇怪的东西。”
她过了足足一刻才开口。“我没想到这事竟会勾起你痛苦的回忆。”
“是的。”他以苦涩的口气说。“可是你仍然不愿解开我的脚镣。”
“没错。”
他转过头,望着天花板。“你的同情心真丰富。”
“你不会这么指望吧?”
“我也没料到会被绑架。”
“关于这一点,”她定定地说。“我不道歉。我给你换些别的食物。”她离开炉火,往门口走过去。
他一跃而起。“别走,多留一会儿,跟我说说话。”
雅安的手握住门把,停了下来。“那有什么用?我们只会吵架。”
“没有关系。无论什么都比……”他打住话题躺回床垫上,脸上一无表情。“算了!”
他真的那么痛恨自己一个人关着吗?或者这只是另一诡计?她咬住下唇,仔细考虑这个问题。有的人完全不能忍受失去自由;给人家关在一个小房间里的滋味,她的父亲就是这种人。若维吃过这种苦头,难怪他会这么深恶痛绝。不管怎么说,也并不算犯了真正的大错,而且是被她用计抓来的。照这样说来,他算不算也是一个身分特殊的客人?她是不是有责任招待他,就算她再讨厌他,她还是有这个责任。一个女主人常常得被迫去招呼她不喜欢的客人。
想了又想,她终于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把墙角的摇椅拖到门边,面对床铺,然后坐下来。若维徐徐转过头来,注视她片刻,终于坐起身,背靠在墙上。不知道是因为房里的气氛、还是寒意,他抓起一条毯子把自己包起来,再屈起一条腿。
雅安看着他,又掉开头。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之所以答应他的要求还有另一个理由:好奇心。她忍不住想要知道,这个人是否还有其它的弱点。她的眼光又溜回来,正视床上的人。
“坐牢真的那么痛苦吗?”她静静地问道,几乎是一种闲聊的口气。
“反正不是愉快的事。”
“你被……虐待?”
“不比其它监狱严重,”他微微一耸肩道。“有两天的时间我一个人关在牢里,最糟的还是那种全世界都遗弃我们的感觉。不过,那总比另外一种情况好一点。”
“什么情况?”
“死在炮火下。”
“对,”雅安轻轻颤声道。她默不作声了一会儿,才用沉思的口气道:“那些远征古巴或尼加拉瓜等地的义勇军领袖实在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为了荣耀、为了贪婪、为了征服感,想要证明他们自己。裴拿梭和华威廉是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可是他们两人都想建立王朝,甚至把这些王朝归附美国。”
“让他们自己称王。”
他略一点头。“当然,那只是人性。”
“他们真能办到吗?”
“对于裴拿梭,我不敢说;西班牙在古巴的势力太强了。可是华威廉真的可能做到。他在尼加拉瓜当过好几个月总统,华盛顿只要给他正式的承认和些许军事支持就够了。然而国会和总统先鼓励他,到了紧要关头却不同意。他们提出一大推理由,真正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北方的利益团体,尤其是范康诺在动摇他们。结果华威廉本该成功,终究还是失败了。”
“我听说是一艘美国海军军舰炮轰华威廉的人,最后还俘虏他。那是真的吗?”
“真的。”
“可是为什么?华威廉不也是美国人吗?”
“为了一点小事。政府打算脱离这些活动,让那个范康诺继续经营他的尼加拉瓜航线,下令攻击的包船长可能是越权,也可能不是。我相信最后他们会颁给他一座勋章。”
谈到这桩悲剧,他的口气格外辛辣无奈。雅安慢慢道:“我了解华威廉想获得什么,可是为他卖命的人呢?”
“他们为了广阔的土地而去的,以及想在一个新的国家有一个新的开始。另外有些人纯粹是为卖命而卖命,因为刺激。当然,还有人是为了逃避此地的绞刑。”
“你呢?你为什么跟他们去?”
“我?”他沈吟道。“我为了逃避内心的阴影。”
“什么意思?”
他转过头,黑眼珠罩着一层更深的苦楚。“你应该猜得到。”
短短的那一刻间他们心意相通,似乎已不再对立。然后它过去了。“决斗?”
“决斗。”他重复她的话。“我杀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在一个清冷美丽的月夜,我的剑像一根针刺过蝴蝶般,刺过他的身体,然后看着他死去。”
她吸了一口气,想要说话,却必须先停下来咽下胸口的愤怒与痛苦。“那一晚一定不只如此。”
他不作声,只是看着自己脚上的铁链,把它们拾起来再丢下去,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岑寂。
“怎么样?”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不见得会相信。”
“别人对你的风评很多,可是我还没听过有人说你是骗子。”
“很危险的想法。小心一点,否则你必须先得到证据。”
他的话里有种任性的怒意,她宁可不理。“我们在谈那一场决斗。”
“还是不谈好些。”
“为什么?”她咄咄逼人。“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怕我知道吗?”
“不!我……”
“让你丢脸的事?”
“不!”
“除了表面的理由,那场愚蠢的比剑还有什么原因?”
“我们不该提它,算了吧!”
“我不能
!”她叫道,倾身向前,深蓝色的眼里泪珠盈盈欲坠。“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不能?”
他叹了一口气,茫然地望向空中。许久之后,他才又开口。“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那一晚我们有六个人。月光太好,梦魔似的洒在橡树下的决斗场上。我们忍不住拔剑出鞘,起初只是很简单的剑术比赛。我们喝醉了,都有些踉踉跄跄的。露水又沿,我们不小心就会滑倒,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后来我不小心划到吉恩的手臂,他气坏了。在那晚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吉恩会痛恨我辛苦学来的剑技,可是他的确是如此。除此之外,我还弄破了他的新大衣。”
“大衣?”她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
“听起来似乎很可笑,那么琐碎的事,可是很多人为了更琐碎的原因都死了。无论如何,吉恩不肯收剑,反而坚持继续比下去。他直刺过来,我一一架开,想要跟他说话,说服他镇定下来。”
还没说完,雅安听得出来。她不想再听下去,却又不由自主。“然后呢?”
“我们交换了许多招,到最后根本收不了手。我被迫出剑,想要再在他的手臂上划一下表示警告,他刚好滑倒在草地上,胸口朝向我的剑尖……”
“住口!不要再说了。”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心跳得就像要蹦出来,两手紧紧抓住椅臂。他的声音消失时,她闭上了眼睛,然而他形容的决斗场面仍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是你要问的。”他道,无限苍凉、疲倦的口气。
她睁开眼睛,冷然地注视他。在阴暗的房间里,他的脸色分外苍白,下巴上隐隐一片青色的胡渣,额头汗珠点点。他的唇阴郁地掘着,目光却稳定如恒。
“你的剑技,”她的声音里都是别。“那就是所谓你决斗场上杀人的能力吧?随心所欲夺人性命的滋味如何?你很喜欢吗?你是不是很高兴知道别人都怕你?”
他下颔有条肌肉抽搐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了。当他开口时,口气很平静。“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我绝对不会去杀一个人。”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
“我再说一次……”
“默雷又怎么说?他这辈子从来不会想到要向你挑战!”
“年轻人会做出很多事……尤其是他觉得能够增加他的威望的时候。在我碰到的决斗中,至少有半数以上的对手都是一些傻瓜,他们认为能向别人说他们找上了杜若维比剑是件天大的荣誉。”
“所以你就为了他们的愚蠢而杀人。”
“难道你宁可看我躺在地上?”他问道,又立刻自答:“愚蠢的问题,你高兴还来不及。”
“我高兴的是,”她生硬地答道。“最好再也不要有人因决斗而死。”
“伟大的理想,只是不切实际。”
她的眼里闪着蓝色的怒火。“为什么?为什么叫男人放下刀枪,坐下来解决纷争就是不切实际?难道他们就不能同时保有理性、自尊和荣誉吗?”
“我了解你的感受,”他答道,声音出奇的柔和。“然而决斗的传统自有它的用处。它可以吓阻过度的吹嘘和逞强,维护家族的尊严,保护女性远离骚扰。它根植于骑士精神的理想,确保人们中规中矩,否则就得面对后果。它还让人可以保护自己,不必完全依赖不尽可靠的警力。”
他居然还侃侃而谈,替决斗百般辩护?雅安不禁气愤填膺。她勉强抑住冲动,以一种伪装的甜蜜开口。“因此决斗便是维护正义的手段,是吗?用武力取代公理,对不对?万一是那个盛势凌人的人杀了对手,或者奸人杀了好人,怎么办?决斗守则中,有没有规定一个剑术精湛的人绝对不能是为所欲为的恶棍?

他不是傻瓜,索性单刀直入问道:“像我这样的人?”
“完全正确。”她冷然道。
“没有。”
若维冷眼看她逐渐冒火,不无一种野蛮的快感。他不会毫不还击的接受她的侮辱和她设下的困境。他至少要她留在此地,跟他说话。那种渴望撕扯着他的心,他要她也付出代价。
天哪!可是她真美,穿着一件太大的外套坐在那儿,被风吹乱的头发丝丝缕缕地垂在手臂上。他真想把她拉过来躺在他身边,放下她的头发,让它们在枕上铺出一片光泽耀眼的丝缎。他想用自己的唇贴住她的,温暖它们,融化那两片薄薄紧绷的线条,直到它们温柔地,甜蜜地为他张开。噢,是的,她真美,一个自然而悦人的女孩,同时又遥不可及,如此如此地遥远。
若维打破沉默,突兀地说:“你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你是什么意思?”她沉着脸问道。
“她看起来比一个爱而兰洗衣妇还要蓬头垢面,头也不梳,指甲脏兮兮的,还穿了件破破烂烂的外套。”
“很遗憾我的外表冒犯了你,”她尖酸地说。“我刚在花园工作。”
“你没有仆人帮你做吗?”
“我不放心把花床的工作交给别人。更何况,我喜欢自己动手。”
“你打算把自己的皮肤糟踏到没有任何乳液能够挽救的地步?”
“我的皮肤状况与你无关。”
“对你未来的丈夫可大有关系。”
“既然我无意嫁人,那根本无所谓。”
“你打算像个修女般过一辈子?那太荒谬了。”
她猛然站起来,大声说:“为什么荒谬?我也没有看见你跳进婚姻里呀!”
“男人不结婚也可以活得很好。”
“当然,可是那不一样,对不对?家庭怎么办呢?还有孩子,还有爱!”如果她的话不连贯,她也不在意。“这些不重要吗?”
“重要,”他道。“非常重要,不过因为我不太可能拥有--”
“为什么不可能?”
“也许因为我不是个君子吧!”
他的口气很轻柔,却掩不住一丝苦涩味。雅安乍听之下,竟不能不感到一分怜悯。在决斗家和情场圣手的声名之下,他仍旧不满足。他也跟她自己一样,活在吉恩死亡的阴影之下。而且因为他的出身,他也一辈子打不进克罗依的圈了。跟她的美国血缘一样。
她懊恼地刮过头去,踱向他床后角落的窗口。她不要看他,不要承认他们之间有共同之处。她要恨他,怪他造成她现在的空虚落寞。她不要想他也是个有血有肉,会感觉痛苦悔恨、饥饿寒冷、寂寞恐惧的人。她要他一直是那个黑骑上,全身盔甲,一个麻木冷酷的杀手。她不要承认那副颀长的身躯、结实的肩膀、分明的五官、寒潭也似的眼睛在在都提醒她,他是个英俊迷人的男人。她要找到他狰狞丑陋的灵魂。
她抬眼望出铁窗,绵延的草地之后,早春的灰色天空逼近大地。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直到确定自己的口气可以无怨无增了,她才转向床边。“我替你去换别的食物,也许是马铃薯汤配腰窝肉,再加一瓶酒。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命人送洗澡水过来。说不定我……我找得到父亲的刮胡刀,再帮你磨利些。”
他坐起来,眯着眼睛打量她。“你想得真周到。”
“应该的。”她客气地答道。“你还需要别的吗?”
“如果有的话,再加一件衬衫可以吗?”他的口气也跟她的一样有礼,没一点火药味。
既然他的衬衫已经给当绷带用,她想至少她可以找到代替品,于是平静说道:“很不凑巧,我把父亲的衣服都送人了。不过不久之前,我才带来一批红色法兰绒衬衫给农场的工人,你不介意穿那个吧?”
他微笑道:“我应该介意吗?相信我,我只会感激涕零。法兰绒衬衫正好。”
“那就好,我一并送过来。”她开始走向门口。
“雅安?”
她站住脚,背对着他。“我的称呼是,”她僵硬地开口。“韩小姐。”
“对我而言,你曾经是雅安。”
他的声音沉沉地爬过她的脊梁,她竟微微发抖。慢慢回过头来,她道:“你说什么?”
他只迟疑了一会儿,便道:“你曾经很仁慈。你愿不愿再仁慈一次,答应和我共进晚餐。一天之中,那总是最糟的时辰。”
“我不知道,也许我必须料理别的事。”她答道,一转身就走了。
她把钥匙放回原处,然后扶着粗糙的楼梯扶手,一步懒似一步地走下阶梯。为什么她不断然拒绝他的要求呢?无论他怎么寂寞、沈闷,她根本无意再去陪他吃饭,而且她应该立刻告诉他才对。
她是怎么了?倒好象她不认识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以往一旦她决定好一件事的步骤,她就勇往直前,不疑不惧。她安排一切细节,一步一步走下去,最后接受结果,无论如何都不后悔。
这一次不一样。
当然,以往她也没做过这种可能造成严重后果的事。这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她不会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不能掌握状况的危险。
直到现在。
也许所有的疑虑都因为他是杜若维。她恨了他太久,而恨是一种极度强烈的情绪。一个憎恨的对象就在眼前,任她摆布,会影响她的心情。虽然她有充分的理由恨他,但她也可能同情他目前的处境,甚至是后悔自己的作为,这也是很自然的反应。
更何况,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就纯粹生理的观点来看,极易对一个英俊强健的男人有所反应,这只是一种动物的本能而已,别无其它意义。只要她离开他。那种感觉就会消失。她会忘了他曾吻过她,忘了他温暖的唇压在她嘴上的滋味,忘了他手臂抱住她的力量,忘了他颀长的身躯贴住她的娇柔。一定会的。
明天这个时候,刑期就结束了,杜若维从此走出她的生活。同时,她绝对不会在轧棉机与他共进晚餐。
雅安继续回花床结束她的除草工作。每隔一会先儿,她便抬起头来,吸几口清新的早春空气,闻一闻水仙和绣线菊的芳香,以及屋旁篱笆飘来的素馨香味,然后再低下头去工作。一段时间下来,她获得平静,不去想杜若维。
天色渐暗之后,她遣退约瑟,回到屋里去。她吩咐送洗澡水到她房间里面,着实泡了一阵子。当她清洗完毕后,浑身散发着清香的玫瑰香皂味,她用一条厚厚的土耳其浴巾把自己里起来,坐到壁炉前面,慢慢擦干一头耀目的长发。
平常自己一个人在农场时,她并没有为了吃晚饭正式打扮的习惯。可是今天晚上,她却想隆重地盛装一番。当然,这跟杜若维的批评一点也不相干,她总可以偶尔放纵一下自己吧!今天一整天她已经脏过了头,晚上她要表现她风华绝代的一面。
丹妮来帮她的忙。从雅安五岁来到农场开始,这个女人就一直当她的媬母。丹妮认为替雅安打扮是她个人的权利,有时她也会骂骂雅安,或是为这个小姐操心。今天晚上,丹妮花了好大一番心血,从头到脚将雅安打扮起来。
在层层的内衣衬裙之上,是一件丝质礼服,色彩从粉红层次渐深到玫瑰红,低领口横过胸前,露出颈项和一大片圆润香滑的肩膀。为了不让皮肤显得太过苍白,她在脖子上挂了一条晶莹闪烁、设计优雅的石榴石项链,那是雅安的父亲送她的礼物,虽然不是特别贵重,此时却适度衬托出肌肤的光泽。
雅安的头发本就丰厚,所以丹妮便先在她头顶绾了一个髻,只有鬓边、耳旁留下几缕鬈发,格外显得精致娇柔。雅安的肤色好,五官分明,所以丹妮仅只给她轻妆淡抹,就勾画出一个鲜艳亮丽的人间女儿了。
好不容易,雅安终于在餐桌前坐定。偌大的餐厅里,只坐着一个盛妆佳人,有种很突兀的气氛。雅安百无聊赖地翻看一份报纸,一边等着上菜。她知道自己跟白天已经判若两人,真可惜杜若维无从惊艳,虽然她并不是为了他打扮的。她正念到堪萨斯的印地安人纠纷事件时,丹妮的儿子马休悄然出现在门口。
她把报纸放到一边,微笑道:“晚餐好了?我真是饿坏了。”
马休年纪和雅安格若,是严肃而聪明的年轻人,而且是绝佳的仆人:安静、能干、忠心耿耿。小时候他跟雅安玩在一起,长大之后,他却严守分寸,变成她最依赖的忠仆。
今晚他的脸色比平常还要严肃,而且不太敢正视雅安的目光。“对不起!小姐,晚餐的确准备好了,可是我不知道要在哪里开饭。”
“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按照吩咐送晚餐到机房去,杜先生吩咐我把你的晚餐也端过去。他不要单独用餐。”
她站起来,裙子微一摆动。“我知道了,那就让他挨饿,我的饭仍然开在餐厅。”
“对不起,小姐。他还说如果你拒绝,他只有被迫放火烧了机房。”
她突然坐下来,所有的血液都涌上颧骨。“他会怎样?”她厉声问道。
“他要我传话,他说他很遗憾必须动用威胁,可是你务必要相信他会说到做到。”
“可是他怎样放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好象记得昨夜点灯时,角落的桌子里还留了一个火柴盒。威廉叔叔到不了那么远,可是若维比较高,手臂比较长,也许还比较积极。他一定是找到什么方法先击落火柴盒,再想办法弄到手。
“他有火柴,”马休适时介入道。“我看到了。”
“你为什么不拿过来?”她怒气冲冲地问道。
“我想过,可是他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他说,小姐,你必须亲自去拿。”***独自的时候,我会停下来,会跌倒,可是在一起时,我们会走得很远。
第五章
若维站在窗边,以他的身高,可以看出窗外,看过寒风萧萧的黑夜。他的侧面映在灰色的光线中,容颜神情落寞。雅安离开后,他已经做了一番整理,且觉清爽得多。然而红色的法兰绒衬衫穿在他身上,加上额头的白色绷带半在黑发之下,看起来倒像个海盗。他的脚镣铁链横过地板,铁环在灯光中发出钝光。门开时他应声转过来,铁环发出轻微的轧声。
他凝视雅安,一眼即将她身上的每个细节都看到了,从发顶的云鬓直到颈间的项链,滑落到她提着裙子踩过门槛时露出的衬裙蕾丝边。一抹真诚赞赏掠过他脸上,旋即变成讽刺的笑意。他斜靠在墙上孝悌忠信儒家所倡导的四德。《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两手环抱在胸前。
“果然惊心动魄。如果这番盛装是为了我,我的确受宠若惊。”
“你明知今晚我并没有要见你。”她简短地答道,这个人的脸皮真比花床的土还厚。她气得满面通红,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自然地放下裙摆,拉好肩上的披肩。
“真令人失望。今晚你有别的客人吗?”
她几乎就要顺口承认,转身逃之天夭了,然而她终究勉强按捺下来。“没有。”
“我太幸运了。”他站直身子。“请允许我为你端一张椅子过去。”
他向前一步,她就后退一步。“请你留在原地。”
他站住脚。现在他才知道,早先的策略错了。他只是静静地开口道:“如果我让你感到不耐烦,请原谅我。”
“你太客气了。”她冷然道。
她是他所见过最可爱的女孩,如果过去七年中他曾经忘记,现在他是绝无疑问了。她的嘴型,胸部的曲线,腰肢的玲珑,无一不令他血脉贲张。他想要她,想得心疼。比起那种饥渴,荣誉实在微不足道。
他垂下目光,潇洒地指向桌子。“你不坐吗?”
“我是被你卑鄙的威胁迫来的,不必装作你是用烫金请帖邀我来的。我并不打算和你共进晚餐。”
“你总得吃东西。”
“都不是跟你。”
“你已经锁住我的腿,夺走我的自由,伤害我的荣誉,难道就不能赏脸陪我吃顿饭?”
“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和你不太一致。”
“怎么不同法?”
“解释只是徒费唇舌。”
他微笑作答。“我反正闲着。”
“你的晚餐凉了。”雅安瞥了一眼桌上的银质餐盘,一阵香味飘过来,她觉得胃里就要开始咕略叫,赶紧走远一点。
“不要害羞,如果你要破口大骂,就尽量骂好了。”
她横他一眼。“只怕那也不能让我满意。”
“什么才能让你满意呢,雅安?”他问道,口气温柔似水。
他的声音里有种东西令她微微发颤,她不由自主又退了一步。马休就站在门口,等候她的吩咐。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副所有的好仆人都懂得的那种视而不见的态度。她应该使走他,还是吩咐把她的晚餐送过来?两种方式她都不喜欢,可是,难道就教她饥饿地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若维大决朵颐?
她默不作声,若维又扬一道眉毛。“怎么了?你不喜欢人家强迫你吗?你不喜欢这种情况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感觉吗?如果我答应,一等用完甜点,立刻把火柴交到你手上,是不是可以解决这件事?”
她倏地回身正视他。“你说话算数?”
他露出一个迷人而又费解的微笑。“反正我的目的达到。”
计划很多时候确是会随实际情况改变。她虽然不想和杜若维穷磨菇,可是如果能换来一点平静,她也只有委曲求全。
他望着她的睑。“现在虽然是特殊情况,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文明的方式相处。”
这句说话不无道理,而且他似乎颇有诚意。不过,就算脑子预备投降了,她仍然得心怀戒备。
“你可以假装我是令尊的某个故交,偶尔路过此地,只要礼貌点就可以把我打发掉。进餐的时候,除了偶尔递个盐,你大可当作我不在好!”
说得容易。可是她在花园工作了一天,已经饥饿辘辘,何况,如果因为自尊与愤怒,任这个人的耍些把戏让她在自己的家里坐立不安,或者是食不下咽,那未免太愚蠢了。她点个头,就交代端走冷了的食物,换上新的晚餐,两份。
马休走后,两人一下子无话可说。风停了,夜沈而静,蓄势以待。远处雷声隆隆,逐渐迫近。
房间里灯火昏黄,壁炉旁边桌上的灯旋起一缕黑烟,徐徐飘上天花板。因为灯芯太高,燃得太炽烈了些。雅安走到桌旁移开灯罩,调低灯芯,只剩一簇蓝色的火焰。
若维看着她,脸上莫测高深,灯光反映着她的脸,替她增添了一种奇怪而飘忽的美丽。他觉得腰下涌起一阵无可救药的欲望,然而他仍紧紧按捺住了。她已经够恼他了,这一次他绝对不能贸然造次。
他把餐桌移出角落,摆好两张椅子。雅安看着他的动作,目光茫然呆滞。他弯下腰时,身上的衣服绷得紧紧的,强调出结实的肌肉。他合身的长裤子扯得笔直,贴切地描出削瘦的臀部和大腿的线条。他的动作优雅、有力,而且危险,隐含一种急切的需要。她望着他,竟不能确定自己答应他的要求是不是犯了大错。
他转向她,点一点头,指向他安排好的地方。“请你赏光?”
她迎接他的视线,无端地双颊生晕。她垂下眼睑,一只手扶着衬裙的钢衬,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他直等她坐好了,才把椅子移近桌旁。他的手臂碰到她的,她不由自主地微微瑟缩,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她不晓得自己怎会如此注意他的存在,吉恩从不会让她这样不自在。她只好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对若维的敌意,因为联结两人过去的记忆以及现在的特殊状况。然而她并不尽相信如此,这个人本身有某种东西强烈的影响她,甚至在许久以前她订婚的那段时间,在若维还是吉恩朋友的时候,就这样了。
不!她一定要驱散这种感觉,于是她只好不自觉地回复一个女主人应有的正式礼貌。
“今天早上我们谈到华威廉,”她摆出一个冷淡的微笑道。“最近有谣言谈到华威廉的那批远征军,人家说他们是这次义警团秘密组织的中坚。”
他的睑陡然凝成严峻的雕像,漆黑的眸子凌厉地盯住她。“大多数女人除了家庭之外,难得关心其它的事。你对时事却很清楚,也很关心。”
“我喜欢知道这个世界在发生什么事,以及为什么。那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只是令人惊讶。”他只是想岔开原来的话题。
她笑得天真烂漫:“可是再谈到义警团,你知道它的性质吗?”
“谣言有没有谈到义警团的目标和反对些什么吗?”
“反对由一无所知党收买的腐化官员和警方。”
“哦?那你赞成那个目标吗?”
他话里的讥刺意味逼得雅安抬高下巴。“我不能说我不赞成,总得有人出来做点什么。”
他最好是猜错了。一个微笑弯上他的嘴角,又飘上他的眼里。“我早该知道,一个为达目标不择手段的女人,自然不会反对别人以同样的方法做事。”
她还没有机会回答,马休已经把晚餐端来了。他在两人面前摆好海鲜浓汤、炸鸡、牛排、乳酪、法国面包以及黑莓派。饮料则是一瓶白酒,和放在烛火上保持温热的咖啡。
马休斟上酒,把瓶子放在一旁。他最后再检查一次,确定一切都已就绪,才鞠躬道:“还有其它吩咐吗,小姐?”
“谢谢你。没事了,马休。”
“我要留下来伺候吗?”
“我想不必了。”
“也许我应该在半个小时候再为您备车,只怕会下雨。”
“不必了,我想雨不会那么快下来。”
话一出口,雅安立刻后悔不已。她只想到伺候的人可能已又饿又累,竟忘了留意马休话里的暗示。说不定他是受他母亲的指示来保护她的,然而现在她已经改不了口,只好眼睁睁看着马作鞠躬告退,一点办法也没有。
等他走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要想得那么多。她没有危险,坐在对面的人锁在链子里,他能如何?然而他威胁过她。更何况,像杜若维这样的人绝不会甘心就缚,她一定要小心提防。
现在她没有胃口了。勉强喝完场,可是烤鸡实在咽不下去了。她啜着酒,很高兴手上还有点东西可以依附,而且酒温也祛除了她体内的冰冷。她搜索枯肠,却发现无话可说。沉默之中,只有银器的碰撞声和越来越近的雷响。
若维察觉到房里的压力,反而沾沾自喜。他吃饭的样子是标准的狼吞虎咽,面包、烤鸡、牛排,一样一样吃得干干净净。雅安替两人斟上咖啡。若维结束他的甜点后,终于靠回椅背,慢慢喝着咖啡,从杯沿瞄向她。
最后他把杯子放回去,再开口时他的口气深思而带着谴责的意味。“爱又如何?”
雅安的咖啡杯在碟子上摇摇颤颤,她赶紧放回桌上。“你在说什么?”
“早上你说你对婚姻和子女没兴趣,可是爱呢?难道你真的要当一辈子老处女?”
克罗依人对个人私生活一向无所顾忌。雅安就常听妇人聚在一起,讲述她们新婚之夜的尴尬。罗莎就向每个人抱怨过她生命中的剧变有多可怕,嘉培格外深表同情。凯馨也会直接告诉默雷,她之所以不想出去是因为月事来潮不舒服。克罗依女子觉得英国式的保守实在可笑,那只是自然,不是吗?但是雅安就是没办法改变她对隐私的看法。
她皱眉道:“那跟你无关。”
“噢,我想有关,我必须对你现在的独身负责。”
“你毋须自疚。”
“我想我有必要。因为七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我变成现在的我,你也变成现在的你。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我们之间的确有一条联系。即使我们都不愿意,那还是事实。”
“还用问吗?”
“是吗?如果那晚是吉恩杀了我,你会一样地责怪他吗?你会说他是谋杀者、刺客、一只只会杀人的疯狗吗?”
他的话似曾相识,难道他来告诉她吉恩死讯的时候,她就是用这些话骂他的?它们一定很伤人,否则他也不会记得这么牢。
“你不回答,我想这是表示你不会。那么你的不喜欢是出于个人私见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出身。”
“绝对不是!”她迸出话来。她不喜欢谈话的方向,更不喜欢去承认或否认这些无情的问题。
“那么只有另外一个可能。从一开始,从吉恩还没死之前,你就感觉到我们两人彼此之间的吸引力。你觉得了,可是你不敢承认。你害怕会如此,而无法对未婚夫保留适当的哀悼心情。”
她起身太急,碰到桌子,撞倒了咖啡杯,在亚麻桌布上留下一大片褐色水渍。她没有停下来查看灾情,只是推开椅子,匆匆走向门口。
铁链的轧声对她提出警告,可是她层层绊绊的衬裙让她没办法快速脱逃;他从后面抓住她,手指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过身来面对他。他又扣住她的另一只手,让她动弹不得。
她扭转身体,想要挣开他的掌握,可是那双军人的手力气惊人,文风未动。一股怒火燃起,她从齿缝迸出声音。“放开我!”
“你真的以为我会吗?”
若维的目光在她燃烧的眼里逗留了一阵子,然后转向嫣红的双颊,直下颈项脆弱的弧度,终于落在丝质礼服下面剧烈起伏的酥胸上。他是如此如此想用自己的唇压在那一片撩人的温柔之上,想得脑里一阵神思昏然。为了控制自己,他不自觉地扣得更紧了些。
雅安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杂种!”
他的脸罩上一层寒霜。他突然弯下腰,一只手臂横过她的膝后,拦腰把她抱在胸前。他转过身子,她的披肩滑落地板,缠住他的脚镣,差点绊倒他然而他一脚踢开去,大踏步走向床铺。
“不要!”雅安看出他的目的,忍不住嚷道。她在他的臂弯里又推又扭,手指抓向他的眼睛。
他咒为了一声,把她丢在厚厚的棉花垫上。她跳起来,想要从他身边溜过去。他单膝落在床上,一只手抓住她,把她按回去,跟着在她身边躺下来。她的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他盼肩膀和头顶,他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反手扭到自己下面,另一只手则伸到她的头下面,按住她的另外一只手,同时他的两条腿都伸到她上面,压着不让她扭动。
她狠狠地瞪着他,眼里除了怒火之外,还有一点她自己也不承认的恐惧。他的重量压在她胸前,令她喘不过气来,却又禁不住微微发颤。他注视她良久,目光胶着在她的唇上。当他终于开口时,口气竟出奇的浊重。
“钥匙在哪里?”他一字一字地问道。
“钥匙?”她麻木地重复他的话。
一个调侃的微笑缓和了他唇上冷峻的线条。“你以为我对你可爱的身体有意思?”
那正是她的想法,她抬起下巴。“为什么不!你不是无恶不作吗?”
他的笑容消失了。她手腕的压力又加了几分,令她的手痛得几乎没有感觉。“当然,那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她搜寻他的脸,想要找出他是认真的,或者只是存心误导她。她可以感觉到他沉重的心跳,精壮的肌肉。他要她,诚而他仍控制得很好。
她用舌尖舔着干燥的上唇。“我没有钥匙,它在外面。”
“我知道房门的钥匙在外面的挂画上,”他柔声道。“我有很多时间去发现,我现在要的是脚镣的钥匙。”
“它放在主屋。”
“真方便。”
“真的!”
“我怀疑。”
他盯住她,空着的右手伸进她的衣领,手指头热得烫人。慢慢地,他又滑下玫瑰红的丝布,极轻极柔地徘徊在双峰之间的山谷。
“不要!”她憋着气说。“我说我没有带在身上。”
他不作声,只是专心地搜索他找到的禁区,轻抚她羊脂玉雪般的温暖肌肤。“不在这里。”
“你在干什么?”雅安拚命往后缩,竭力抗拒那一股像慢性毒药般慢慢湮上来的欲潮。
“找钥匙。”他答道。他不理会她的躲避。
热血沸腾腾地滚过她的血脉,让她的肌肤越来越热,热得好象下面有一只炉子在烧烤一般。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挑逗”这个字眼的力量有多大。他知道他对她做了什么吗?
“不要这样。”她闷声喊道。
他的手滑下她的胸口,来到窄窄的腰身,然后落在小腹上。他抓住她的裙子,把它们往上拉,一边在她耳旁呼气道:“让我们来看看你的衬裙有没有暗袋。”
“有,可是里面没有东西。”
“说谎是没有用的。”他说着。并悲哀地摇摇头。
“我保证。”她的话变成一声喘气。
随着被他解开裙下的裙箍滑下去,他的手透过层层衬裙,沿着大腿摸索上去。
“若维,求求你!”
他仍不住手,一路掀开最后一层衬裙,把手贴住她光滑的膝盖,往上摸索到她的丝质底裤,终于停留在两股之间的微丘上。
“看来钥匙的确是在主屋里,”他懒洋洋地说。“要怎么才能说服你派人去拿?”
“没有人可以派呀!”
“你可以用灯打信号,我相信你的管家一定随时望着这边。”
这是威胁。问题是,如果她不听话,他真的会对她怎样吗?如果她不放他,他真的会占有她?她愿意相信他不会,可是这个杜若维有些未知的特质,不能以常情论,也许他会以她的拒绝做借口,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在她如此对待他之后,他可能认为他也有权利报复。
她突然发现,她不想拿这个做赌注。那不是恐惧,而是她宁可不知道杜若维是否会强暴她。然而,如果她屈服,那她的计划岂不泡汤了。杜若维会快马加鞭,连夜赶回纽奥良,仍然赶得上赴默雷的约。
另一方面,在他长途跋涉之后,加上头伤未愈,杜若维被对手杀死的机会反而大些,那也是她不愿意冒险的事。
“为什么?”她问道,眼里蓄满愤怒、挫折的泪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荣誉。”他答道,声音中却带着浓浓的自嘲。
“你没有必要去杀一个像儿默雷那样的年轻人,你的荣誉不可能那么重要。”
“不可能吗?”他苦涩地问道。“你的贞节对你又有多重要?”
“不会比人命重要。”
这句话带来一阵沉默。雅安凝眸注视他,慢慢、慢慢了解她自己话中的暗示。她是不是真的是这个意思?在那困惑的一刻,她的心跳沉重,下半身抵着他结实的大腿,涌起一股她满心不愿意的反应。她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屋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沿着屋顶滴溜溜地溅进窗里。在一阵突然的岑寂中,那些声音显得格外的大。
“我的荣誉换你的贞节,好个绝妙的交易!”
甚至在他开口时,若维仍不相信她真的会这么做。她恨他如此之深,如此之久,可能吗?她不作声后,他又继续道:“我怀疑倪默雷是否值得你这样的牺牲,或是了解你对他的深情。”
“那不是深情。”
“是什么呢?单纯的对你妹妹幸福的关心?”
“部分是。”她同意。
“其它的呢?”他逼问道。“纯粹的利他主义?关心他人幸福?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接受你的提议,你相不相信?”
“为了凯馨?”雅安回答道,不解地蹙起眉头。
“因为你,也因为我缺乏拒绝的意志力。”他笑了,一个沙哑的、自嘲的笑声。“荣誉真有价值!”
慢慢地,他松开她的手,坐起来盯住她。雅安揉一揉自己的手腕,感觉到他目光里的炽烈,不愿意抬头看他。
她的贞节换一条命。不管是若维还是默雷的,这宗交易都不算太差。反正她并不真的想结婚,所以她也不必为了未来的丈夫守身。这种接触很快就会结束,很快就会被她遗忘。
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要紧的。
许久许久之后,她才又抬起头来看着若维。她跟着会起来,深蓝的眸子里刻着决心。“你同意吗?你发誓早上绝不去赴默雷的约?”
他怎能拒绝?比起他即将得到的,荣誉根本不算是代价;然而他受得了随着她的牺牲而来的憎恨吗?就算他告诉自己,反正她已经恨他入骨,他的良心就会平静吗?
“我同意。”他答道,深沉而郑重。
雅安艰涩地咽了一口口水。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会拒绝;她甚至还奢望他会说她可以走了,而且不必再担心决斗的事;看来她对他的了解还是有限。那么他又在等什么呢?如果他是个恶棍,为什么不坏得更彻底些?为什么他不立刻压倒她做他想做的事?沉重的雨点一声一声地打在屋顶上。
“怎么样?”她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睛乌沉沉地落在她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不必急。”
“你能不能熄灯?”
“我希望它亮着。”
灯罩中透出来的光线晕黄柔和,然而对她而言还是太亮了。不过,她没有坚持。她只是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来。她望过他的肩膀看向门口,壁炉里的火正慢慢熄灭。然后她又看回来。“你得帮我宽衣。”
“当然。”他庄重地回答。
她硬梆梆地转过身子,背对着他,好让他解开后面的一排衣扣。他并没有立刻动手,反而把双手放在她肩上,感觉她柔滑腴嫩的肌肤接受他的爱抚。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柔柔地亲吻她纤弱的颈背。他的吻那么轻,轻得雅安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奇地斜过头。
若维终于移开他的手,挪到她头上,解开她的发鬓。他一根一根地取出发夹,让它们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叮当声。然后他很俐落地拆开她的发辫,一股一股地散开来,让它们披在她肩上。然后,他才开始解衣扣。
当他的手指温暖确定地霸住她后背的肌肤时,雅安只觉得胃部绞成一团,心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她必须死命按捺自己,才能静静坐着,容许那种迫人的亲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她也不晓得自己是否受得了。好象她已经把自己迫到尽头了。
他却不再等她进一步的允许,径自解开裙扣,把礼服从她头上拉脱,仿佛剥花瓣般一层一层剥掉她的衣服。最后只剩下束胸和内裤时,他将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他伸手捏住束胸最上端的丝带,慢慢地解开它的结。轻轻一抽,结就滑开了,衣服的边线开始松开,露出酥胸柔和的曲线。指端微微一挑,线条的部分又扩大了些。他吸了一口气。
灯光染上她的头发,抹上一层金黄灿烂的明艳,映在眼中的部分则像阳光照耀的海水。胸部圆耸处金辉如梦,更是柔和得耀眼。雅安抬头望他,不知他何以如此慢条斯理,看起来倒像是充分在享受帮她脱衣的乐趣。他的脸色聚精会神嘴角隐含笑意。发现她在看他,便住了手。
那个笑意慢慢泛开来,照亮了眉宇间流转的情欲。他索性躺下来,交叠的两手枕着头。他捉住她的目光,缓缓道:“轮到我了。”
“你是说你要我帮你脱衣服?”
“就是此意。”他完尔答道。
突然之间,有一股奇妙的兴奋在她体内蠢蠢欲动,是一种开放而自由的感觉。她可以触摸他,他要她触摸他。男人和婚姻的奥秘即将在她面前展开。由于克罗依妇女的坦白和黑人仆妇的教导,她对床第之间的事并非绝对无知。可是理论和实际之间到底有所差异,今晚她就要发现差异在哪里。
她倾身向他,颤抖的手指摸索着衬衫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来。然后她把红色的法兰绒推向两边,露出一片毛茸茸的胸膛。她的指尖试探地穿过那一片黑毛,讶异地感受微刺而温柔的触觉,以及底下一条条桀骛不驯的坚实肌肉。她拂过他硬挺的乳头,注意到他对那个部位出奇的敏感,不过仍顺势而过,来到平坦结实的小腹,把衬衫的下摆从腰带下抽出来。
他撑起手肘,把自己支起来,让她顺利地脱掉衬衫。她摊开手掌,顺过他的脖子和上臂,将衬衫褪到肘弯,然后倚得更近些,两手一起脱掉袖子。他又躺回去,而她起尚未失去勇气之前,立刻解开他长裤的扣子,然后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一丝微笑浮上他的脸庞。他只用脚趾头便除去靴子,咚的一声掉在地上,格外清晰的响声。然后他剥掉袜子、长裤、内裤,任它们从脚镣穿过去,动作迅速而俐落。
在他的大腿上有一条又长又狰狞的疤痕,雅安目不转睛地瞧着它,因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对他的裸体感到赧然了。她略带好奇地伸手去摸那条疤痕,等到触着温暖的肌肤时,那分好奇陡然变成再真切不过的关心。
“这是哪里弄来的?”
“尼加拉瓜的一把西班牙刺刀。”
“你有没有--”她顿住了。
“我有没有杀了他?当然杀了。”
他的声音很紧涩,仿佛在预期她的责骂,而她只是静静地说:“你很可能因此跛腿。”
他望着她,墨黑的眸子有一层深不可测的阴影。很快地,他已解开她的束胸。在那双炽亮的眼里,映出一对白壁无暇,一点微红的乳峰。然后他的喉咙便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最深的满足,或者是感慨不可思议的实现。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压向自己。一头长发漫漫罩住两人,用玫瑰清香与灯辉暗影交织成一片帘幕。
他的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刚硬,只有温暖的、爱欲的滋味,坚定的进攻着。在她心底某一个遥远的角落,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抗议她的合作。良知虽然要她屈服,却没有叫她享受这番屈服。她宁可责怪是酒精在作祟,或者是某种古老的女性弱点,甚或者是若维强势的力量。但这些都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在她自己,尘封已久的欲念开始翻扰,压抑太深的需要必须爆发。
那是一种无法遏止的本能,要她去品尝忧患人生中最甜美的报酬,要她接受丢在她脚下的机会。然而他的动作却轻缓徐舒,仿佛他刻意要把她的痕迹印在他身上,印进他的记忆里。
雅安深深吸口气,欲望的浪潮淹过她,探索的指尖抚过他臂上纠结的肌肉,抚过他的胸膛,移到平坦的小腹……
时间停止了任何意义,雨点滴滴答答落在檐前,闪电明灭灭地画进屋里。灯火摇曳不定,渐次熄灭,火炉里的炭火发出哗剥声。他们的身体涂上金银红彩,随着他们自己心里的欲火突腾跳跃。
若维放在她身上的手温柔游移,搜遍她未经被人触碰的每一个隐密的角落。他的爱抚是那样的缓慢而坚持,似乎要蚀尽她的骨架,唤起她的血脉中热血翻腾汹涌。她觉得自己全身沉重迟滞,一种天旋地转的情欲漫天漫地卷了过来,让她的腹肌感到一波波痉挛,心跳急速。她只是盲目地拱身迎向他,渴望更加贴近他,终于变成他的一部分。
在迷离恍惚的幻境里,雅安吸收了他的热烈,化成自己体内熊熊燃烧的欲火。那一股心火终于爆开来,流成奔腾的欲河,寻找出口。当那热烈涌过她全身时,雅安忍不住呼出声来。那是一阵狂风暴雨,比窗外的风雨更要肆虐难驯。他们并肩骑过它,
在那一大片惊涛骇浪中颠簸晃荡。男人与女人锁在彼此的臂弯里,超越了将他们放在一起的细微原因之上,寻找最古老的真理:在生命的囚笼之中,这是唯一的出路。
第六章
雷声又渐渐打向远方的黑暗中,雨势减弱了,剩下不绝如缕的雨丝,看来是要飘到天亮。雅安和若维并肩躺在一起,他们急促的呼吸慢慢恢复正常。若维伸手轻轻拨开她额上的一缕发丝,手掌顺热滑落她的臂膀,觉得她的肌肤有点寒浸,便把床单拉上来盖住她。
雅安把面颊枕在他的肩头,心里乱糟糟的。对于刚刚发生过的事,不知道该难过还是高兴;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倚偎在这个男人的怀里斯写于1844年1月。首次发表在1844年的《德法年鉴》上。,自己有着全然的满足。她的身躯盈满快意,心思飘然,赤身倚在他身旁有一种奇特而放荡的快乐,令她无法抗拒。在心底的另一面,她知道应该觉得受到侮辱,至少应该有种为正义殉身的感觉。然而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殉道的心情,她真正关心的不是她拯救了的那个人,而是这个她也许已经伤害至深的人。
放低了嗓子,她问道:“如果早上你不出现,别人真的会耻笑你吗?”
“不会当着我的面,却或许会在背后窃窃私语。”
雅安闻言蹙紧眉尖。“万一那些狂妄的年轻人存心找碴。那岂不是一个最好的借口?”
“可能。”
她听得出这个不置可否的口气背后的阴郁,也知道那只是避重就轻的回答。这种事不只可能,而且是大有可能。不知这一次失约会衍生出口后多少事端?为什么她当初就是没有想到?
因为在此刻之前,她只想到凯馨和默雷,以及这个似乎永远不败的黑骑士之外的任何人。现在她打败他了,她却突然开始担心起他的生死存亡。
她支起一只手肘。“你不能随便去跟那些轻视你的无聊人士撕杀!”
“你要我怎样?咽下你那个宝贝妹夫的侮辱?”
“默雷不会侮辱你!”
“他做了。”
“你一定是误会了,不然就是他不知道克罗依人有多坚强。他只是想保护我而已。”
“我没有误会。我给过他解释的机会,他却趁机表现他的勇气,把他的手套摔到我脸上来。我除了提出挑战之外,别无选择。”
“他那时一定不晓得你是谁。”
“那有什么差别吗?”
她摇头。“我不知道。无论如何,反正你们已经不比了,那就无所谓。”
“假设,”他定定地看着她道。“倪默雷认为我的失约是对他的另一个侮辱,决定再向我挑战呢?”
“不可能妄顾决斗的规则罢?”
“规则禁止人因为同一个理由决斗两次。”他疲惫地说。“但那还得有人愿意照章行事。事实上,规则还说见血后就不许再比,或者是最多只能射两发子弹。然而我就常看到有人斗到死,根本无所谓点到即止。就算要照规矩来,也没有任何规定禁止同样的人不能为不一样的原因再次决斗。”
她慢慢地撑起身子,沮丧地看着他。“你是说只要你高兴,随时可以再向默雷挑战?”
“上一次的争执可不是我惹起的。”
“是你让他觉得非表明立场不可,”她指责道。“现在你又要重施故技!”
躺着的人以一个优雅的动作坐起来,伟岸的裸体面对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第二次决斗是可能的事。以前我就打算跟你解释,可是你不听。只要能够,我会尽量避免,但是我不会为了你或任何人躲开倪默雷。”
雅安几乎不让他说完就打断道:“你存心愚弄我!你明知道,只要你高兴,以后随时可以去找默雷的麻烦,却还让我以为我可以阻止这场决斗!我早该知道你这个人不可能有任何荣誉感,只有你那愚蠢的自尊,一味要维护纽奥良大决斗者的声名。任何事都不能妨碍它,甚至你自己的承诺也可以不算数!”
若维慢慢沈下脸来,用一种几近轻蔑的语气说:“决斗不是我发明的,我也没兴趣将它发扬光大。当我走在决斗场之时,我唯一的目标就是光荣地活下去。我会信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不过我无意因此就丧命。”
“你是说你要杀默雷,报复我做的事,”她气得浑身发抖,“你要他为我羞辱你的事付出代价。”
他望着她,神色苍凉萧索。“很好的意见。我答应你,只要他不自己找死我会尽可能饶他不死,不过,我怀疑你是否会接受。”
她翻身下床,弯腰去捡她的衣服和发夹。等到所有的衣物都抱在怀里,她又转过来正视他。“不!我不接爱,我也不会放你走。这是以牙还牙,你给我留在这儿,死了活该!”
他也跟着翻身下床,可是这一回她有了准备,立刻往后退,离开铁链所及的范围内。
他没有追过去,只是站在床边。看着她往门边走过去时,他说:“火柴还在我手上。”
她握住门把,转头道:“最好放火烧掉这个地方。不过你也会跟着烧成焦炭,因为我打算命令其它人袖手旁观,别来救火。”
“你想他们会听你的吩咐吗?”他的话里有丝怀疑。
“我不知道,”她恶狠狠地笑道。“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她大踏步走出去,砰的关上门,痛快地喀嚓一声下锁,再把钥匙挂回原处。
潦潦草草地穿上衣服后,她返身便走下楼梯。屋外风声仍急,夹着雨点扫过来,逼得她几乎没办法往前走。她握紧拳头,埋头往前冲。她不要再看到杜若维,现在不要,一辈子都不要。那个人是个超级大混蛋,用了最恶劣的方法利用她。如果她是个男人,一定毫不迟疑地一剑利穿他的胸膛,要他血溅当场。
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会昏了头,这么轻易就上了他的当。他甚至一开始就取得她的信任,让她以为这些年来都错怪了他,她居然还以为吉恩的死也在折磨他,以为他也一直活在悔恨痛苦之中。她同情他以往被囚的遭遇,因此格外体恤他现在的心情。更糟糕的是、。她竟然认为他重视她甚于自己的荣誉,心里还大大感动。她真是一个天大的白痴!只要想到这个,她就想放声尖叫。
喉头突然一阵便咽,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哭有什么用,一切都迟了。难道她过能扭转时钟,回到那天早晨,一切尚未发生,她的自尊还在的时候?她不能。现在她只能把整件事都置之脑后,再也不要去想它。
你的贞节换我的荣誉?
天!她真能忘记他说过的话,看她的眼神,摸她的感觉,以及自己的反应?风雨和棉花的味道会不会随时提醒她曾接受过一个男性温暖的血肉之躯?必须花多久的时间,她才能忘记自己给当成妓女的耻辱?她才能忍受杜若维之所以夺走她的贞操,不是出于深情厚爱,而纯粹因为那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事实?
丹妮坐在她房里的一张椅子上,在等她回来。雅安进门后,她立刻站起来,眼睛张得大大的,瞪着雅安的湿衣乱衫,披头散发。“小姐,你怎么了?”她叫道。
“没什么。”雅安回道,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她丢掉披肩,取下发夹,把头发全都打散。“麻烦你给我一杯白兰地和一杯热水好吗?”
管家没有动。“他攻击你吗?”
“我不想谈这件事。”
“可是,雅安,你一定要告诉我。”
丹妮不只是一个奶妈,有的时候几乎要比罗姨更像个妈妈。拒绝她是不可能的,雅安只能叹口气。“他没有攻击我至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可是你跟他上床了?”
雅安闪开去。“那有什么关系?我很好,你不必担心我。”
“你被糟蹋了。他既然这么做了,就得负责到底。他必须娶你。”
雅安刷的转身面对她。“不!我不要”
她简直可以想象得到,如此有人告诉若维要他娶绑架他的女人,他会说得出什么话来。退一步说,就算他同意,她也无意嫁一个她如此憎恨、如此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你确定吗?”
“百分之一百二十。”
管家踌躇了一会儿,终究欲语还休,往门口走过去。
“丹妮,待会儿帮我收拾行李,我要赶在早上回纽奥良。”
“杜先辈怎么办?”丹妮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
“让他留在这儿。”
“可是小姐,你不能这么做!”
“我就能。”
“万一别人知道了怎么是好!我知道你生他的气,可是这样做是不对的。”
“也许不对,我不在乎。”
“他的朋友会找他,搞不好还会报警。”
“让他们去。”
“可是小姐?”
雅安叹口气,垂下肩膀。“我知道,我知道,一、两天之内我就会回来放了他。至于他的朋友,我听说他常常不告而别,他们不会着急的。”
“等他走了之后,也许自己会去报警。”
“承认他被一个女人俘虏?他未必想把这件事闹得沸沸腾腾,举世皆知。”
丹妮点头。“你说的也许没错,可是万一他决定自己报仇呢?他大可以从长计议。”
这个想法令雅安不寒而栗。那是非常可能的,杜若维未必觉得他报复够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吧!”
管家不再多说,径自出去替她张罗浴盆及热水。稍后当雅安洗好澡,喝了白兰地祛寒,丹妮帮她整理行李,熄了灯之后,雅安便独自一人在床上瞪着漆黑的床顶。直到这一刻,愤怒才缓缓漾开去,剩下的只是无边的疲倦。
她觉得自己被出卖了,也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她几乎是同情他,甚至还可以说由衷的欣赏他。他唤起她自身都不知道的某种激情。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带着她走进男女世界的方式,让她在短短几分钟内就喜欢上他了。
她怎么可能错得这么离谱?一个她恨了好几年的人,怎么可能弹指间就瓦解她的宿怨?是不是她的个性中有什么盲点?比如说,只要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就可能让她冲动得忘了现实?或者,就只有这个人能引爆她的情感,能让她如此脆弱盲目?
至少她还有唯一的满足,无论如何,她还能继续把杜若维扣留下来。明天不会举行决斗。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但,这不能算是安慰。泪水慢慢渗出她的眼角,沿着太阳穴滑入枕头里。她把头埋进枕头,开始哭了起来。
雅安回到城里的家后,罗姨第一件想知道的就是什么急事非逼得她半夜出城不可。雅安除下帽子和手套,交给走过来的女佣。她走到继母椅旁,弯身去吻她的面颊。“如果我进去梳洗时,你能帮我倒杯茶,回头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当然,亲爱的.我还要给你装些饼,你本来就瘦,可是今天早上看起来尤其憔悴。”
罗姨尽管懒惰,观察力却是巨细靡遗。雅安知道自己应该特别记得这一点,事先准备好才对,表面上她只是大声道了谢,回身往她自己房里走去。再回来时,她的脸上已经略施脂粉,多了一点血色,同时心里也打点好一个黑奴生病,丹妮以为是水质出问题,后来发现纯粹是吃坏肚子的故事。为了阻止更多问题,她先发制人,继续问罗姨和凯馨她不在时可曾发生了什么事。
凯馨正巧在那个时候闯进来,她听到雅安的问题,马上抢在她的母亲前面开口。“噢,雅安,你还没听说那个新闻吧?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你绝对不敢相信!默雷知道我很担心,所以今天一早就跑来告诉我。我们白担了那么久的心,决斗不举行了!杜若维没有出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不晓得他现在人在哪里,太奇怪了。”
“真是不可思议。”雅安勉强挤出一句话,眼睛却盯着手上的茶杯。
“就是说嘛!那个人好象跟他的副手说过,要他们安排决斗的方式和时间,然后他就消失了,再没人见过他。默雷好气,他说这简直是刻意的侮辱,杜若维居然狂妄到连说都不说一声就毁了约。我才无所谓,只要事情结束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当然。”雅安道,勉强露出一个调侃的微笑。雅安却没办法像她那么轻松。事情虽已过去了,却仍固执地盘据在她心头,加上凯馨所说的默雷对这件事的看法,更令她意兴阑珊。烦到这种地步,她非得找点事散散心不可。
不管天气多冷,她拉着凯馨陪她上街去替飘梦楼购物。她们逛了许久,几乎把一整个农场需要的杂物都订购完了,雅安尚且意犹未尽。她们正要启程回家时,凯馨不小心提到狂欢节当天,她要参加街上的化装大游行,雅安当下立即吩咐车夫把车拉到陆夫人的时装店去。
陆夫人正在柜台后面裁一块布,看到韩家姊妹两人进门,立到丢下手上的工作,迎了上去。“两位小姐,我能为你们效劳吗?”
“我们要狂欢日当天的游行戏服,而且要与别不同的。”凯馨道。
“这是每个人的希望。”陆夫人叹口气道。‘咱从去年的盛大游行之后,今年全城的人都疯了似的,舞会反而没那么重要,只有游行最要紧。”
一年前,有一群自称瑞威神的人组了一个集团,专为狂欢节的庆祝活动而聚会。以前的狂欢日也有马车游行,不过并没有一定的组织,而且因为游行的人龙蛇混杂,高尚人家是不涉足的。瑞威神的出现扭转了这个趋势。他们为这个节日精心策划了一个花车盛会。在活动轮子搭上看台,安置美轮美奂、色彩鲜艳的画景,一路游过大街,后面跟着戴面具的人群。去年演出时轰动全城,所以今年大家的兴致更高了。
“很多女士来找戏服吗?”凯馨问道。
陆夫人又夸张地叹口气。“太多了,告诉我,你们最喜欢扮成谁呢?”
雅安环顾满店的奇装异服,无奈地摊摊手。“我不晓得我最喜欢扮谁,我的兴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常有的事。”陆夫人耸耸肩。“我来给你介绍几款造型好吗?”
她们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位男士从后面的试衣室踱出来,手上拿着帽子,另一只手还在整理头发。他转向陆夫人说:“哥萨克军官制服很好,麻烦你方便时送过来给我好了。”
“当然,罗先生。”店主人答道。
“麦尔!”雅安兴奋地叫道。“你什么时候从巴黎回来的?”
年轻人转过身去,一脸和煦的笑容。他大约中等身材,一头浅棕色的鬓发,上唇蓄着短须。他的皮肤是典型的克罗依橄榄肤色,脸颊红润。他是吉恩的弟弟,比吉恩小五岁,这两年也跟克罗依其它富家子弟一样,被送到巴黎去念大学。他并没有立即回答雅安的话,却先执住她的手,斯文地亲了一下。“雅安,真高兴见到你。昨天我到你家去过,可借你碰巧出城去。你还是一样漂亮,一点都没变。”
然后他又转向凯馨,一样地行吻手礼。“凯馨,我们又见面了,幸运之神真是特别眷顾我。昨天蒙你招待,好象又回到了旧日时光。”
两年不见,麦尔益发像个绅士了。在雅安的记忆中,他还是那个只会笑她,全身脏兮兮的小兄弟。现在他正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前几天我刚回到纽奥良,立刻匍匐亲吻故乡的土地。巴黎是个美丽的都市,到处都是历史的光荣。然而温暖舒适的纽奥良却是家。”
“今天可不太温暖。”凯馨说道,夸张地颤抖了一下,拉紧披肩。
“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反驳女士的话,可是请你相信我,比起巴黎的二月,这儿简直太温和了。不过我想你们正在挑戏服吧?如果我打扰了你们,请容我先告退。要是我有效劳之处,我非常乐意留下来。”
他能效的劳的确不少,帮着雅安和凯馨出了许多主意。雅安喜欢麦尔的陪伴,喜欢他言语可喜,在脂粉群中信然自得,甚至还有他所唤起的对他哥哥又酸又甜的回忆。然而除了这些原因之外,她还有一个留住他的动机。选定她们的戏服之后,雅安便邀他跟她们一起回去用些点心。
罗莎坐在起居室里翻阅杂志,雅安帮他倒了一杯茶,既馨端了一碟点心放在他面前,几个人才又重新坐定。
“告诉我,麦尔。”雅安尽可能轻淡地说。“像你这样交游广阔的人一定听说了今天早上杜若维和凯馨未婚夫的事,酒馆里的人对这件事是怎么说的?”
麦尔换了一个坐姿,脸色变得凝重。他迟迟没有开口,雅安只好再度发话。
“我晓得女孩子通常不谈这种话题,可是现在实在没有必要假装我们不知道这件事。”
他舀了一匙糖放进他的茶杯,然后轻轻耸个肩。“有人说杜若维之所以毁约,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一家的女人带来不幸,不忍心再造成第二次悲剧。另一些人则说这分明是存心侮辱他的对手。还有第三种人,包括他以前在尼加拉瓜的手下,他们找遍了拉丁街和贫民窟。他们怕他遭到什么不测,认为这是他毁约的唯一理由。”
“你认为呢?”
“我没有喜欢那个人的理由,”他的声调陡然变冷。“可是就我所知来评判,他绝对不是那种不声不响就毁约的人。”
门口有了动静。默雷大踏步走进屋里,冲着麦尔开口,一脸都是敌意。“噢,可是他的确不声不响就毁约了。很可能是他已衰老而疲于打斗,又听说我手底下还有几招,而且不怕死,所以他就索性不告而别,希望在外头避上一阵风头,然后我就会忘掉整件事。哼,等他回来,他就会发现他大错特错了。”
雅安坐在那儿望着默雷,眉峰渐渐聚拢起来。他的态度未免太嚣张了。也许是他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又害怕别人察觉到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道他自己运气有多好。若维的决斗家声名不只是因为他剑术精良,而且他的枪法也奇准,可以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她不自觉地倾身向前。“没有必要再订另一场决斗吧!你们都是文明人,一定可以找到别的方法来解决这桩荒谬的事。”
“荒谬?”默雷问道,眼睛瞪得大大的。“雅安,如果你还记得,这件事的起因是由于他冒犯你而来的。”
“那件意外我记得很清楚,可是我丝毫不记得有所谓冒犯的事情。如果你真的在乎我的名声,或者是凯馨的恐惧,你就不应该再提这件事。”
“我当然不想让凯馨担忧,”他朝凯馨一笑。“可是,我不知道这跟你的名声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坚持追究下去,每个人都会开始怀疑,到底杜若维是对我怎么了,你才会如此穷追不舍。”
“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了。”凯馨小声地说。
“你说什么?”雅安掉头面对她。
“哦,有几个人想找出决斗的原因,他们问了些很可恶的问题,尤其是你又在同一晚出城去。”
“好奇是人的天性,”罗莎道。“然而我不喜欢听到别人对我的女儿议论纷纷。雅安是对的,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
默雷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就我所知,没什么好担心的。在化装舞会那一晚,我就看得出那个人不愿意和我正面冲突,现在他一定更不想了。”
默雷的态度让雅安大为不安。她必须咬紧下唇,才不致脱口指出他的错误。如果若维真的不愿和默雷冲突,也绝不是因为年龄或害怕,若维才三十出头,一点也不老,他只是倦于无意义的争斗而已。她现在突然明白过来了。
“先生,如果我是你,讲话就会小心一些。”麦尔含蓄地说。
默雷低头望着他,用一种几近鄙夷的口气说:“你真的会吗?”
“说不定有天早晨你醒过来,发现杜若维已经回来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真的生气。可是如果你现在说的这些话传出去,到时候你是要为它付出代价的。”
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尽管吉恩的小弟脸色泛红,他仍刻意维持不愠不火的口气,只是言下带着强烈的讽刺。
然后她又发现到,在这场争执中,她竟然是站在若维这一边。这个发现宛如当头棒喝,震得她半晌作声不得。她竟然那么容易受杜若维的影响吗?就算她满心不愿意,仍旧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他的论调?
默雷冷眼看着麦尔,厉声道:“先生,你是在怀疑我的判断力吗?”
“我们素不相识,我从何疑起呢?”麦尔不为所动地回现他。“只不过是想警告你而已。”
罗莎坐直身子,刻意打散一室的紧张气氛。她的态度配合她的眼神,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权威。“两位,争执未免太无聊了,请不要在我的屋里怒目相向。倪先生,请你坐下来,省得我们得把头抬得高高的才能看到你。暧,这才对。现在让雅安给你倒杯茶好吗?”
雅安回来的第二天仍然一点不得闲。早上凯馨拉着她去看画展,回来后她们还得盛装打扮,准备晚上去看戏。雅安其实已经累了。一屋子的人声笑语,有人在帮她穿衣,有人在给她梳头。华灯初上,又一个清冷然而灿亮的夜。
这个时候的飘梦楼,杜若维大约也在用晚餐了。雅安不知道那个黑骑士如何打发这漫长的一天。如果他知道她已经离开农场,把他一个人锁在轧棉机房里头,不知道他是否会吵翻了天,或者甚至使出什么诡计逮住丹妮或马休,强迫他们放了他。
她几乎已有四十八小时没见到他了,不晓得他头上的伤势有没有恶化。她不想操这个心,他实在是活该,这样的惩罚还嫌轻了呢!
她想象他躺在那儿,颀长的身躯屈在床上,跷着腿,两手枕在脑后,眼里闪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她想象他伸手把她拉过去,温暖的掌心覆在她身上,他的唇--
雅安捽然掉头望向窗外。她把脸埋进手里,死命闭紧眼睛。她不要去想这些,她不要。他给她的欢愉跟任何男人都一样,她对他的反应再平常不过。他只是一个经验老到的男人而已,只是如此而已。
她可以让自己的心暂时平复,却治不好更深一层的痛楚。她完全没有料想到,他竟会掀起她的感情风暴。她还是自己,却又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好象她的某一个最要紧的部分被拿走了,换成一个新的设计,基本要素全都换过了。
“怎么了,雅安。你头痛吗?”
罗莎走进屋里,声音透着忧虑。她穿着一贯的黑纱,只是在颈间、耳上和手腕戴了一整套的钻石首饰,这会儿,她一向温暖的眼神却蒙上一层担忧。
雅安放下手,试着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只有一点点。”
“要不要我让人送一杯橘子水过来?”
“不,不!我很好,也许只是饿得慌。”
“很可能,你中午根本没吃什么。”罗莎望一眼壁炉架上的钟。“这个时候啦?我们必须赶快用晚餐,否则一定赶不上开幕的时间。”
戏院开演的时间是七点钟,在主戏之后可能还有一些余兴节目,一直演到午夜。习惯上出门前都先吃一点简单的晚餐,等到鼓戏后再饱餐一顿。两个女人慢慢往楼下走。
“我一直在想杜若维。”雅安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的口气。
“告诉我,你对他的印象如何?”
“我总觉得他是一个最不幸的年轻人。”
雅安讶异地看着她。“不幸?”
“不是吗?有那样一个自我中心的父亲,硬要把一个不甚理想的家庭历史公诸大众,又有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还得负担误杀他最要好朋友的罪恶感。我非常同情地。”
“他杀了吉恩。”
“你不能说他是故意的,更何况,也许他受的苦比你还深。为了逃避良心的阿责,他去流浪,去打仗,甚至声色犬马,他都试过了,可是没有用。现在他的母亲又病得这么重,他不得不在纽奥良留下来。他不能再浪迹天涯去寻求解脱,只有在这里,他自己的故乡,才有解脱的可能。”
“先是麦尔替他辩护,现在又是你,真奇怪。”
“麦尔对他是英雄惜英雄的意思,而且这也是他们对抗外人的特殊习惯。你骂一个克罗依人,就等于骂了他们全体。不过那并不表示麦尔不在乎他哥哥的死,或是原谅了杀他的人。我也不是说杜先生在社会上广受欢迎,只有那些美国人才会以财取人,不计较别的。”
“对那些建立纽奥良的冒险家而言,克罗依人这么讲究血统门第不是太可笑了吗?”
罗莎耸耸肩,道:“传统并不是我发明的,我只是遵照它而已。要想改变根本太难,所以格外累人。”她又继续道:“事实上,时间恐怕也太迟了。就算不为他自己,为了他妈妈,憎恨也是极自然的事。即使克罗依社会现在愿意接受他,他未必就肯领情。”
这当然很可能,若维自有他的骨气。“默雷呢?你让他和凯馨订婚,然而他又是美国人,严格说来不是应该比杜若维更难以接受?”
“感谢上帝,这个家庭并不属于克罗依社会;我可以依个人好恶来决定事情。”
她们的谈话被门外马车的声音打断了。几分钟内,嘉培就带着他一贯的风趣机智进来了,谈话的气氛立刻变得活泼了。
赶在开幕以前,他们一行四人准时抵达圣查尔斯剧院。上个周末改作舞池的地板装饰已经全部撤去,又换回舞台原状。第一幕只是交代亨利八世为什么要废凯瑟琳皇后,柯夏露并没有多少发挥的机会。无论如何,看戏的乐趣还是有的。默雷在中场时入座,一点也没有打扰到别人。
第一幕正落幕,罗麦尔就到他们的包厢来打招呼。吉恩的弟弟兴致很高,陪着女士款款闲谈,十足的绅士风度。默雷则蹙着眉头看那个年轻的克罗依人大摇大摆坐在凯馨后面,还把手靠在她的椅背上。麦尔意会到了,立刻把手放下来,转身去跟雅安谈话。
那一刻有点尴尬,雅安急忙打岔道:“亨利真是个极端自大的人,王后废了一个又一个,还判她们死刑,其实说不定全是他自己的错。”
“可是还有他情妇生的儿子呢?”默雷反对道。
“那个女人说说罢了,谁又能证明?亨利根本就是着了魔你看他屠杀的生灵,种下的战争种子。像他那样的国王,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应该除去。”
“废除暴君?’嘉培沉思道。“可是除非你能彻底毁灭他们,否则他们很容易就会死灰复燃。”
“还是暗杀干净俐落,就此一了百了。”雅安意气风发道。
罗莎抿着唇。“谁来动手呢?你又怎能保证此人不会变成更糟糕的暴君?”
“可能。”雅安不耐烦地答道。“可是如果你手上有把枪面对一个拿刀的谋杀者,你会因为害怕自己以后也变成一个谋杀者而不敢杀他吗?”
“我同意雅安的话,”麦尔说。“有些人是死有余辜。”
“嗳!”罗莎说。“可是谁有权决定谁应该死?”
“当然,这是问题的重心。”雅安说。“我并不是鼓吹滥杀,然而我还是认为应该除去那些已造成伤害、而且可能造成更多伤害的人,那些合法的谋杀者,比如说国王、腐化的警察,以及那些利用他们的剑技杀人的决斗者。”
“决斗者?”凯馨问道,困惑地蹩起眉头。“我们都知道,的确有些败类利用他们的本领恃强欺人。”
“例如像杜若维?”
雅安陡然觉得双颊如火烧一般。她垂下头,假装在脱手套。“我并没有特别想到他,不过既然你提起来了,他不是吗?”
“不,不!雅安。”麦尔抗议道。“你不能不公平。”
嘉培露出又有趣又惊奇的表情沉思道:“这倒是个很有趣的理论。”
“这种讨论太沈闷了。”凯馨微笑抱怨道。“简直跟这出戏一样沈闷。现在我们都知道,如果雅安是英国那个时期的王后,那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亨利会在打猎时碰到一件致命的意外,不然就是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嘉培大是不以为然。“也许她从前小一点的时候会这么做,现在她已经是个淑女,不会这样蛮来了。”
“如果你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了。”凯馨掠了雅安一眼,却发现她的姊姊面红耳赤,不觉愣了一下。
有的时候,凯馨的直觉和她母亲一样敏锐。雅安勉强振作精神,强笑道:“我抗议,有人中伤我。”
“我怀疑--”凯馨才要说下去,看见雅安的脸色,下面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哈,幕总算又开了。”罗莎适时接过话,引开女儿的注意力。可是尽管她笑容可掬,望着雅安的眼神却深不可测。
夜晚继续下去。审判的一幕充分的戏剧化,赚来许多热,泪和扼腕叹息,柯夏露的演出精彩至极。接下来的闹剧也很紧凑。雅安原本意兴阑珊,看下去竟生出兴味来。女主角是个黑发动人的女演员,演技平平,身材却是一流的。节目表上印着她的名字:米赛儿,杜若维目前的情妇。
雅安举起她的放大镜,仔细地打量那个女演员。男人在这样的尤物身上能发现什么?除了一个暖呼呼的身体,她们还能提供什么?也许那就够了,反正男人也只要这个!也许男人宁可要一个好聚好散的女人,倦了就丢,各自耸耸肩,再去找下一个伴侣?这当然省事得多,可是她仍旧觉得若维的品味不会这么低俗才对。
他们离开戏院时,外头已经下了半天雨。细雨蒙蒙中,街灯闪烁迷离,一辆辆马车排队要拉到大门前,让那些衣香鬓影的仕女可以直接上车,不会弄湿贵重的礼服。驾驶座上的车夫争着骂人骂畜生,破脚的小孩拿着廉价的伞到处兜售,戏院前一团纷乱。
雅安、凯馨、罗莎和默雷以及麦尔站在檐下,等着嘉培去把他的车夫找过来。罗莎邀麦尔和他们共进晚餐。“刚好成双。”她说,完全无视干默雷的冷淡。。
马车到时,雨势开始转成倾盆大雨。等到他们所有人好不容易都塞进车厢,却仍然行不得也,因为前面的路都挤满了马车,一时交通严重堵塞。嘉培的车夫好不容易捱到一条岔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转进去,希望找到其它的路回家。
把喧嚣嘈杂都丢到后面去,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已经离开煤气灯区,街道越来越暗,也越安静。马车放慢速度,转进另一条路。这儿的建筑物都破破烂烂的,沿街是些小商店,间或杂着酒气黄天的小酒馆。路边都是些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有些还搂着祖胸露背的女人。
凯馨探出窗外张望了几眼,赶快紧紧抓住默雷的手臂。他拍拍她的手,心里却也七上八下的。嘉培抿着唇,倾过身去敲通往驾驶座的小窗,催促车夫赶快些。
在他们前面,一辆骡车从一条小巷弄闯出来,恰好就挡在他们面前。车夫咒咀一声,扯紧僵绳,四匹马硬生生煞住脚,那只骡子受惊木住,竟撒蹄踢到车夫。
车厢猛的往后撞了一下,就在这时,一个人从旁边窜出来,抢上去拉开车门。骡车的车夫也丢下他的车,抽出一把手枪,跳下驾驶座,直奔过来。
事出突然,罗莎吓得往后倒,嘉培着急地弯过身去,连忙握住她的手。麦尔铁青着一张脸,一手握紧拐杖,另一只手抽出杖身的藏剑,同时抢到凯馨前面去保护她。默雷胀红了脸,也不知是在生麦尔的气,还是痛恨那些突袭的人,接着他也从外营里面拔出一把手枪。
“别动,各位。”车门口面目狰狞的男人咆哮道。他手上握着的一把大左轮枪,暗沉沉地闪着光,枪口分别指向三个男乘客。嘉培、默雷和麦尔宛如泥塑木雕,动也不敢动。
雅安闻到那个人身上一股野兽般的气息,想到在城市里居然有人如此嚣张,心里一把无名火起,连恐惧都给忘了。她从裙子底下悄悄抬起脚来,松开裙箍,猛然赐高。
她的动作如此出其不意,那个人措手不及,手里的左轮枪猛然给她踢开,飞上天去。就在同一瞬间,默雷开了火,碎的一声,那个人连连往后退。
骡车车夫几乎赶到车厢旁了,听到枪声,他稳稳站住脚,抬眼望进车厢,兀自看到青烟缭绕,脸色立到惨白如纸。“我的天!”他闷喊一声,旋转身子,拔腿就跑。
还有第三个攻击者,他连看也不敢看,直接就从车后跳下来,没入黑暗中。拉车的骡子给枪声吓着了,拉着空车跌跌冲冲地往空街跑过去。顷刻间,一条街又恢复了原先的宁静。
“射得好!”麦尔说道,兴奋地拍拍默雷的背。
“那家伙死了吗?”默雷问道,俯身望出去看他的牺牲者,他的脸色苍白得分不出是后悔,还是愤怒。
“我想应该是,射程那么近。”麦尔还剑入梢,转向突然哭出声来的凯馨。
默雷也注意到未婚妻的难过。以及那个克罗依人握住她双手的样子,赶快伸手把凯馨拥进自己怀里。“我们还是上路吧!”
“至少我们应该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吧?”雅安反对道。
嘉培正忙着用罗莎的小扇子帮她扇风透气。“我们可以去通知警方,让他们来处理。”
“我来看看他。”麦尔说道,不等其它人反对就跳下车去。他跪在仰躺的身躯旁,俯身去查看他还有没有心跳。不到一秒钟他又站起来,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帕擦手。
“怎样?”默雷问道。
“正中心脏。”
麦尔勉强镇定下来,返身回到车上。马车继续上路,他们沉默地过了几条街。最后嘉培说:“这些枪匪越来越大胆了。”
“为什么不呢?”罗莎冷笑一声道。“警方只会耸耸肩,说他们警力不足,怎能怪盗匪越来越猖狂。”
嘉培点点头。“说的也是。”
雅安望出车窗外,她的双手哆嗦个不停,有一种严重想反胃的感觉。因为她的行动,一个人死了。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没有收手的余地。就某种特殊的角度来看,这似乎是个恶兆。同样的事可能再次发生吗?可不可能因为她涉入另一个危险的情境,因为她绑架若维,阻止他和默雷之间的冲突,所以另一个人死了?
她还以为她在阻止死亡,说不定她才是祸首。
翌日是星期六,天气转晴,天空便明亮了许多。雅安起得很迟,罗莎和凯馨也是。看戏已经够累了,后来的一场惊魂更是折腾。然而雅安睡不着,脑子里绕来绕去的总是杜若维,她要拿他怎么办才好。
十一点钟,女仆端着热腾腾的咖啡进来。那一脸明亮的笑意和咖啡的芳香让雅安的精神为之一振,她勉强自己爬起来,好好梳洗了一番,开始打点这一天的行事。她只想把时间塞得满满的,能够暂时不要想到杜若维就好。
然而不管她在做什么,心思都只有一半,中午麦尔来访,凯馨和罗莎热烈地欢迎他。雅安却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谈论昨天的惊险事迹,连汤走到盆子外面去都不察觉。麦尔殷勤地拿过她的小汤匙时,她反而吓了一大跳,惹来满桌的笑声。
为了散心,傍晚时分她自己到河堤去散步。纽奥良的周末是河船启航的日子,加上天气转好,所以河堤上比平常还要热闹许多。雅安在圣路易斯大教堂的尖塔旁,漫不经心地数着河上往来的船只。五点过后,天色渐渐暗下来,河上纷纷亮起船灯,远远望过去,这还成一条悠悠漫长的银河路。
启航的汽笛声此起彼落,响彻四方大地。也许若维躺在他的小房间里也听得到汽笛响,他会想象河上那些男女可以自由来去。然后他会不会想到她,想她这个时候正在干什么?
她应该在农场。若维在那里,她在那里制造了问题,也应该在那里寻找答案。一时的冲动和愤怒已经过去了,逃避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她总有办法去跟若维达成协议,能够让她放了他又不会遭到报复。如果她不在飘梦楼,她什么也做不到。
她突然下定决心,走下河堤。如果快一点,她还能赶在午夜之前回家。
第七章
回飘梦楼的路程仿佛永无止境。冬夜来得早,他们前面的路一片漆黑,只有树丛中的人家偶尔透出一点星火。马蹄答答声打破了路上的岑寂,驾驶座上索龙也低声吹着口哨,打发这一段漫漫长途。
雅安坐在车厢内,茫然地望入黑暗中。她很倦,却紧张得睡不着觉。越靠近农场,她就益发确信等她到达飘梦楼时,若维一定已经不是她的阶下囚。他会骗过丹妮和马休得意忘象三国魏王弼用语。意,指圣人思想;象为卦象;,取得自由之后,扬长回纽奥良去,计划如何报复她和她的亲人。他会再次向默雷挑战,从而恢复他的声名。
也许他的逃跑是最好的解决;如果他还在,她反而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然而,不知怎的,她还是受不了放他走的想法。那等于承认她犯了一个错误,她不该绑架他哲学上肯定“气化流行、生生不息”的世界本体论,认为气,不该干涉他和默雷的事。她不能承认这一点。不管事情如何演变,她都看不出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但如果什么也不做,那就是懦弱的行径。
无论如何,当她站在轧棉机房门口时,还是觉得两手汗湿,双膝发软。她从挂画取下来的钥匙在手里叮当作响,试到第三次米利都而得名。企图把某种物质性的东西当作世界的本原,并,她才能正确地把它插入锁孔中。她转动门把,将门推开,要进屋时走快了一步,差点就摔倒。她猛然煞住脚,裙子下摆晃了一大圈。她的心跳停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剧烈跳动。若维斜躺在床上,一手支着头,面前摆了一本书。即使困居在那么一个小房间里,他瘦长的身形仍然满含危险的张力。然而他的绷带还绑在头上,和古铜色的肌肤成强烈对比,给他平添一种浪子的魅力。他朝上看,徐徐展开一个笑意,眼里亮晶晶地都是调侃。
她比他记忆中还要美,头发映在灯光中,披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泽,肌肤是一片柔滑的象牙丝色。她站在那儿,艳光四射成其为一物。,然而在那一对深蓝眸子的直视中,有种令人完全信赖的坦白与真诚。她还有副纤细窈窕的身材,酥胸微圆,细腰盈握。长裙掩住了臀部的线条,可是他清楚的记得它们完美的弧度。她是一个窈窕淑女,然而如果受到伤害,她也有报仇的本事和意志力。最妙的是她的瞬息变化,眼波流转随时闪过一抹流星般的神采,令她美得分外灿亮。他怀疑她是否知道自己的魅力,下一刻又决定她必定非常清楚,应该有够多男人都对她说过了。
“我知道你回纽奥良去了一趟,一定去得很急。”
“没错。”她答道,返身关上房门。转回身来后,她突然说:“你的伤好象不碍事了。”
“还好,只要梳头时小心一点就可以了。”
他冷淡的口气和眼里的神色有点不对劲,她把目光落在他拿的书本上,床头多出来的枕头,桌上摆着她父亲的棋盘,一边放着盘子,上面有瓶酒和一碟三明治。“我不在的时候你好象也没缺什么。”
他给她一个扭力十足的笑容。“马休很照顾我,我想他是对我觉得抱歉。”
“对你抱歉?”她的口气充满惊讶而警觉。
他合上书本,躺回枕头难上。“显然他以为你是为了自己的享受而把我关在这里。”
“他才不会这么想!”
若维管自继续说下去:“我当然很努力的想打消他这种不正确的观念。”
“当然!”这回是从鼻孔里出气。
“可是他似乎觉得,我状况越舒服,他的女主人就越容易逮到一个丈夫。”
一丝危险的光芒闪过她的瞳孔。“什么,你?”
“你不能怪他,他只是关心你。”
“我才不会要你当丈夫,绝对不会!”
“绝对不会?”
“那是当然。”
他眯起眼睛。“喔?可是万一你怀了我的孩子呢?”
“我自有我的英国药方。”她说着抬高下巴。
他立刻坐直起来。“你不会!”
所谓英国药方是一种妇女服用的药丸,号称“可使月经规则化”,相传是由维多莉亚时期一名爵士发明的处方。在怀孕头三个月服这种药,据说一定会导致流产,所以到后来它反而变成堕胎良药。其实就算有这需要的时候,雅安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会服那些药丸,只是她绝对不让这个人以为他可以挟制她。
“我不会吗?”
他瞪着她,许久许久,他用一种空洞的口气说:“你真的那么恨我?”
“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应该?”
她的话里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请求。还好,他没有听出来。“我从来就没有想要伤害你。”
“这真是一大安慰。”她赶在他能开口前又接下去说:“既然你那么能打动马休的心,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干脆叫他放你走?”
“可能是因为我并不急着走。”
“啧,是呀,你在这里待得很高兴。疗伤的好地方,不是吗?”她故作尖刻地说。
“我只是很好奇,不晓得你到底会不会回来。而且,关于我的荣誉和目前的处境,你想必也很急于告诉我吧?”
雅安想起默雷的话,不由得蹙了蹙眉。她勉强镇定地说:“我想还没那么糟,有很多人在替你说话。”
“真的?”他皱着眉的眼神颇饶兴味。
“罗麦尔就是其中之一。”
“麦尔。”他柔声重复道。“他回来了?”
她点点头,对他了解吉恩弟弟的行踪并不感到惊讶。在这个放荡无行,梁骛不驯的杜若维后面,还有些更深刻的东西不为人知。问题是她不想去知道,她只要恨他就够了。
他匆匆跳下床,表示礼貌。“我实在太不礼貌了,只怪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得这么早,一时疏忽了。你不坐吗,小姐?容我给你斟一杯好酒?”
“不了,谢谢。”她戒备地客气道。“我才经过长途跋涉,有些倦了。”
他自顾去搬一张椅子给她,锁链施过地板时轧轧作响,让她听着只觉得不好意思。
“那你更该坐下来歇一会儿。”他坚持。
她突然记起来,他不喜欢孤独。有的时候,记忆力太好,同情心太丰富,也是种要命的负担。她站在那犹疑不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觉告诉她,还是走了比较好,然而她就是没办法这么狠心。是他那种冷静的耐心帮她做了决定。他走过来碰碰她的手臂,向着椅子的方向微一点头,她只好接受他的邀请。
房间很小,夜色深沉,桌前一盏灯只有一小圈金色的光环。在靠墙的那张床上,她曾经裸着身子,躺在面前正在搬椅子放在她对面的男人怀里。突然之间,他们之间好象又紧密地连在一起。她的身体仿佛不属于她自己的意志管辖,径自走过去,重新感觉他身上的每一丝线条。她只觉得恍恍惚惚地,似乎他的唇又温暖灼热地贴在她唇上,他的胸毛刺在她指端……
“你在想什么?”他问道,语音深沉,黑眸停驻在她脸上。
“没什么。”她仓促地说。
她还以为他会追问下去,然而他却只是耸耸肩。“你今晚过来时一路平安吧?”
“是的,比昨夜好得太多了。”她答道。为了感激他恍若无事的礼貌,她继续告诉他昨夜的意外事件。
“还好倪默雷带了武器。”他说道。
“对,他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嘴角微微一扬。“那是一个警告吗?”
“随你怎么想。”
“在你的关怀之下,我是一个百无一用的懦夫。”
“胡说。”她撇嘴道,有点气他的吊儿郎当。
“哦,也许不是。”他同意道。“有你这样的美女陪在身边,不可能是。”
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我想我应该觉得受宠若惊了?”
“至少觉得有趣吧!你晓得你自己坐在那里有多诱人吗?你知道我必须有多强的意志力,才能不伸手把你抱进怀里吗?我晓得你的唇有多温暖甜蜜,晓得你的胸部刚好贴合我的掌心。我见过你的眼睛变成两潭深蓝色的欲念之海,我还想再看到那种眼神,想得都快疯了。我还想要--”他突然住口,咽进下面的话,嘴唇抿得紧紧的。他把椅子推开,豁然站起来,掉头走了几步,双手抱住颈背。然后他转过头来,说道:“我很抱歉。”
雅安站起来,走向门口,把门推开。她的手握住门钮,回过头来,看见若维仍然背对她站着。红色法兰绒衬衫里面,宽肩虎背,直束到窄腰下,贴着合身的长裤。足踝锁着铁镣,定定地把他拘在囚笼之中。
她安安静静地开口道:“我也是。”
雅安是真心的后悔。她很抱歉自己居然会想出囚禁杜若维的主意,而且还伤了他,她也后悔他变成了那么一个要命的迷人的男人,使她被他似是而非的论证所蛊惑,而把自己给了他,更抱歉她无法再继续他们已经开始的亲密接触。但那没有差别,她还是不能放了他。
如果她放了他,他终究会再跟默雷碰头,结果似乎是无可避免的。如果她不放他,日久天长,人家一定会知道他在飘梦楼,她的名声就会毁了。现在她是左右为难。更糟糕的是,她不能把若维锁一辈子,总有一天,不是他没有耐心再耗下去,自己想办法出去,就是她终于受不住良心的苛责而放了他。她没有多少决定的时间,也许只有一、两天。可是她能想出什么办法?
天亮的时候,雅安还是没找到答案。她起身很早,换上一件家常的麻布长衫,扎了一条简单的围裙。坐下来梳头盘成发告时,她看见镜中的眼睛下面有两个黑圈。她看起来真像是死神的姊妹,不过那也无所谓。反正她哪里也不去。至于说若维,如果他发现她没有那么迷人,反而要好得多。
她还要再去看他,躲着总不是办法。她一再提醒自己,她有责任让他过得愉快一点。虽然他不见得想再见到俘虏他的女人,不过调侃她好象是他的乐趣之一,她也不介意拨些时间给他。
她步出寝室,发现整幢屋子安安静静的,这才想到今天是星期天,农场休工。
雅安在厨房找到丹妮,她正在做早餐的面包。雅安等她结束厨房的工作,跟着她到储藏室,帮忙搬一些存粮出来。丹妮又想到许多该补该添的事物,雅安坐下来开列清单,打算回纽奥良再去补齐。等到一切事都做完了,她还有时间赶上马休端着她和若维的早餐往机房去。
雅安打开销,推开门,然后自马休手上接过餐盘。她微笑点头,把他遣走,这才转身走进屋里。
今天的天气仍旧阴沉,所以小屋里的光线格外黯淡。雅安只能约略看见若维背对着她躺着,一头黑发枕在雪白的枕头上。她站了一会儿,才悄悄地走到桌旁放下盘子。
壁炉的火熄了,她拨开灰烬,找到剩下的炭决,重新起了火,添上木柴,让火苗窜高。敞开的门外穿进一阵冷风,她又回去关上门。
食物渐渐凉了,她又饥肠糖辎。雅安等了几分钟,想看看炉火的哗剥声会不会吵醒若维。没有,他睡得死沈,她只好走到床边。她晓得,有些人就算天塌下来也还是照睡不误。
她很愿意尽一个做主人的义务,可是却无意在客人睡着时,自己站在一旁捱饿。
她俯视床上熟睡的人,肩膀和脖子的肌肉虽然放松了,仍旧暗蓄强力。英姿飒爽的五官上,黑色的睫毛密密垂在脸颊上。在那一刻,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感觉,仿佛他本就脆弱易碎,即使在睡梦中也得戒备着,才不会受到伤害。雅安望着他,只觉得喉头发紧。在心底深处,竟有种奇怪的绞疼和怜爱。她真是大白痴,这个人杀了吉恩,可能的话,还会再杀掉默雷,她怎么会对他产生这种感觉呢?白痴!
她探出手去,轻轻地摇若维的肩膀。她的手才碰到他的肩,他就刷的翻过身来,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绕到她后面,下一秒钟她已结结实实地摔在床垫上,差点透不过气来。两只铁箍般的手圈住她的手腕,牢牢按在头的两边。一条坚实的大腿范住她的膝盖,制得她完全动弹不得。她惊得瞪大眼睛,望着若维闪着泥笑和满足的黑眸。
“早安!”他说。
雅安勃然大怒,握紧了拳头,想要挣开他的掌握,身体也拼命扭转。然而她挣了比不挣还糟糕,因为她可以感觉到下面的裙子越挤越高。最后,她只好气喘吁吁地停止挣扎。
“这就好多了。”他好整以暇地说。
她怒目相视,咬牙切齿。“猪!放开我。”
“求得好听点,说不定我会答应。”
“我要先看你下地狱去!”
“随便你,”他挑高一边眉毛说。“我倒是满喜欢你在我床上的,不过我看你好象不太舒服的样子。”
她冷笑一声。“万一这是马休,你可不是丢脸透了。”
“一定的。不过就算有干军万马,我也听得出你的脚步声,万无一失。”
“你听得出?这是诡计!你根本没有睡着!”
他躺在那儿等着逮她时,她居然还在为他难过!她不是白痴,她是猪。
“你那样大声,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有些人就是死睡。”她也觉得自己像在强辩。
“如果我也这样,只怕已经死过不下数十次了。在尼加拉瓜,最流行的运动是趁人睡着时割断他的脖子。关在地牢里头时,一个人如果睡得太熟,醒过来时常会发现他已经被人剥得精光,如果他还醒得过来的话。”
“很好,”她憋着气道。“我了解了。现在,如果你对这场闹剧有任何解释,请你尽快说明,好让我起来吃早餐。”
“噢,是的。”他答道,声音温柔似水。“我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望进他的黑色瞳孔中反映出自己的脸,望着那里头有一簇欲火慢慢燃起。然后他的头低下来,挡住光线,他的嘴贴住了她的。他的唇上有轻微的咖啡昧,瘦削的双颊则带着刮胡水的干净气味。看来马休一定早就送刮胡水和咖啡来过了,他竟然提都没提。一瞬间过后,这股思绪立刻没入纯粹的感官欲念之中了。
他的嘴真暖和,他的动作全凭直觉,却精确的出奇。他慢慢地摩拳她的唇,非常非常温柔地碰触那道已经痊愈的小伤痕,点过她唇上的每一处角落,刻意地挑起它们敏锐的感觉。他的吻灼人欲融,直到最后,她终于不得不轻启朱唇。
他抓住她那一刻的脆弱,辗开她紧咬的牙齿,柔转曲绕,滑过它柔嫩的表面,越探越深,越是胶着。她的气味柔腴芳香,他只觉得吸饮不尽。
雅安领受那分细心的爱抚。是谁教会他这种耐心求爱的艺术呢?她从来不知道,生命的活力竞会在片刻间流遍全身。她只觉得自己像一朵缓缓绽开的花朵,渴望被紧紧抱住,忘记时间、地点和这个人的身分,把自己沈进这一片崭新的、不可思议的狂喜之中。
若维察觉到她渐渐软化,便松开她的手腕,把她的脸捧进手里,指端轻抚嫩颊,然后滑落颈间,终于来到缥缈峰峦。他温柔地占住一片峰峦,大拇指透过蓝色麻布,轻轻搓揉峰巅,直到它巍然挺立,迎向他的掌心。她把刚获得自由的那只手插进他的黑发中,将他压下来,黏紧他的吻。
她在干什么?随着一波波热流涌上来的,是强烈的自责和懊恼。她的指甲捐进他的头皮,疼得他猛抽一口气,不觉松开她的唇。雅安趁势转开头,发现她的右腕只是给松松地扣着,一用劲就挣了开来,她两手合力狠狠推开他。
若维措手不及,一推就给推到床边。他忙着在床沿稳住身体,免得跌出床外。雅安乘机坐起来,从他身上滚过去。若维才恢复过来,立刻一把抓向她。他捉住了雅安的脚,雅安摔到地板上,两手急忙撑起来。她的腿也没闲着,拼命朝后乱踢,刚好踢到他的肚子。若维呻吟了一声,只好松开手。她就势滚开,裙子转了一大圈,又被他把围裙捞在手里。雅安马上反手解开围裙的系带,把围裙留给他,自己拔腿就跑。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把围裙揉成一团丢到角落,他身上一丝不挂,唇边拧成一抹邪恶的笑意,向她大踏步逼过去,脚上的铁链刮过地板,发出刺耳的轧声。他对她的需要委实怵目惊心,下半身的苍白和上半身经过赤道阳光漂晒的赤褐色形成截然对比。他的样子像是半人半兽,一步一步踏过来,充满危险的恶意。直到现在,她才真真正正尝到害怕的滋味,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两只膝盖几乎直不起来。她蹒跚后退,慢慢感觉到壁炉后面的热气。
他唇边的笑痕更深了。在那同时,她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可恶,她逃错方向了。他站在她和门口之间。虽然铁链牢牢嵌进墙里,给她足够错身而过的空间,可是若维的手臂那么长,难保她能全身而退。如果她的裙子不要那样蓬,说不定她还闪得过,现在他一定拦得到她的裙把。更糟糕的是,如果她靠壁炉太近,只怕裙摆也会着火烧起来。
她越往角落退,背后已经贴着放餐盘的桌子。碟子给她一撞,碰得叮当作响,挂在一只水瓶上的玻璃杯也给碰得掉在桌上。水瓶!她几乎想都没想,反手抓起水瓶,向他兜头泼了过去。
一股水柱迎面浇下来,他闷喊了一声,连躲的机会都没有,就变成了落汤鸡。一滴滴冰凉的水珠沿着发梢滚下来,直落到胸前,再滑下小腹。他就那样瞪着她,又惊又怒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惊得那么厉害,可见他其实并没有恶意,她也没有危险。色欲当然免不了,可以却没有那么恐怖,也许她真正信不过的还是她自己对他的反应。然而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
“我觉得,”她沉着脸说,一边把水瓶放回桌上。“你的热火需要冷静一下。”
“是这样的吗?那你的呢?”他环顾左右,发现他的刮胡水还在洗水槽里头,便朝那边走过去。
“若维!你不能!”她发现他的目的后,急急地喊了出来。那盆水浸满肥皂泡沫和胡渣,已经变得很冷了。
“我不能吗?”
他端起水盆,转过身来,一步又一步朝她逼近,黑眸闪闪发光,他身体仍然带着水珠,泛起一大片鸡皮疙瘩。她紧紧抵住后面的桌子,举起一只手,像是要挡住他的攻势,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水盆。
“你,你不能!你是一个君子!”
“我以为那是很可疑的事。”
“不!真的不?”
“你就不必多费唇百了。”
如果她的动作够快,也许可以及时冲到门口。可是只要她一动,他必定也会跟着动,而且绝对不会落空;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我起初以为你不是,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真的,她说的是真话。她诧异地发现这事实,整个人竟呆住了,只是茫然地望着他。
“证明给我看。”
“怎么证明?在我做过那些事情之后,我又如何证明自己是个淑女?”
他看得出来,他真的吓着她了。她的脸色异常苍白,眼中流露着戒备。可是她不再防范了,也不再轻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当他是一个粗人,只为了确保她关心已久的安全,随随便便就可以把他关起来。他不再想要报复,转身放下水盆,便走到床边,拾起床脚马休给他的一件黑色睡衫,迅速套上去,三两下就扣上一排扣子。
他一边转头说道:“有些东西不需要证明。不过有件事是确定的,我的热情的确冷下来了。”
他在给她找台阶下。突然间,她非得讲对话不可,一些不刺激、不挑衅,就只是搭讪的话。“你的早餐也冷了。你把自己擦干,我去给你换早餐。”。
“没有关系,”他转过身来,对她悲哀但温暖的一笑。“你没碰咖啡壶我就感激不尽了。至于早餐,我只要在炉上热几分钟,就可以将就过去。”
她舔了舔唇。“事实上,那也是我的早餐。”
“我真荣幸,”他淡淡地说。“你当然可以随你的意思去做。”
“我相信这样就很好。”她说,急急转过去重新整理好杯盘。”
咖啡和蛋卷放在炉上烘的时候,他们趁空整理房间:刮胡水倒进水槽,雅安的围裙从角落找出来摊平,地上的水渍用毛巾擦干。床铺好了,桌上的棋盘先搬到床上,腾出空间来摆早餐。他们一起收拾这一切,可是两人之间仍然有股紧张的气氛。他们默默地坐下来吃早餐,糖舀进咖啡杯里,搅得叮当作响。雅安啜着咖啡,甚至不敢咽出声来,免得泄漏自己的紧张。
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如此不安地面对过一个男人,如此分明地感受到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下颔肌肉跳动的样子,他腕上细致的手毛,他的双手优美强劲的形状。她也不曾俘虏过一个男人,或者跟谁发生过亲密的关系,更不曾背叛过人,或者被人背叛过。跟若维在一起想要自在,那是奢望;只要他们彼此不再怀着敌意就够了。这或许够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希望能够化解紧张的气氛。
若维用餐巾抹了抹嘴唇,把它丢在盘子旁边。他靠回椅背,手指绕着咖啡杯的杯沿打转,眼睛直视她,眉尖轻蹙。
“告诉我一些事。”他终于说。
“什么事?”
“你为什么来这里?我并不是说我不欢迎,天晓得我有多高兴看到你。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把我当作你的客人。”
她抬眼望他,又垂下头,拿着叉子在碟子里画线。“我们之间的事反正也无所谓礼数了。只是你不能再待下去了,很快你就得回纽奥良去。一定有个办法,可以阻止你和默雷再度发生冲突。一定有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为了找到这个办法,我必须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你可以问。”
“我怎么知道我听到的会是正确的答案。”
他的脸色一紧,随即又放松下来。“你会不会下棋?”
“什么?”
“从一个人游戏的方式,可以看出他很多特点,下棋尤其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心性。”
“我以前常和父亲下棋。”她慢慢道。
“你愿意跟我下几盘吗?”
她的第一个直觉只想拒绝。他说话的口气好象棋艺精湛,她未必会是他的对手,虽然以前她有时也可以击败她的父亲。不过,这还不是主要的理由。如果像他说的,她可以从棋品棋艺中看出他的心性弱点,他当然也能看出她的。他为什么想这么做呢?她无法想象,不过她可以肯定那绝不是一个随便的提议。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而除非她在棋盘前跟他对弈,她便无法找到答案。
她从一桌的残肴中抬起头来,迎视他的目光。慢慢地,她嫣然微笑。“是的。”她说。“是的,我愿意。”
第八章
原本,下棋只是知识分子茶余饭后的消遣,后来却在路易斯安纳掀起热潮。自从纽奥良出现一个下棋冠军莫保罗之后,许多一辈子没摸过棋子儿的人突然都着了迷,觉得这是最佳娱乐。女士们出门时流行携带一种小巧的磁石棋盘,家里的餐桌旁也常摆着一盘棋。
雅安父亲的棋盘是件有两百年历史的古董。盘身由缎木打造,刻出黑白方格,棋子则是银色和青铜色镶底,金边镶饰,内嵌彩色琉璃。每颗棋子都雕刻得很精细出版局1954—1955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逊两卷集重,从皇后到小卒,个个栩栩如生。小时候,雅安最喜欢拿它们办家家酒。把玩它们给她很大的乐趣,现在还是一样。
现在雅安收拾餐桌,若维换好衣服,然后他们合力把棋盘摆好。她先在炉里多添一些柴火,免得到时候还要分心。等到马休来把餐盘撤走时,她又吩咐他转告丹妮名“吠檀多”(Vedānta),意为“吠陀的终结”。婆罗门教的,午餐也一并开在机房。最后她和她的囚犯各自落座,共同面对一方棋盘。起初,他们还不知道对方的实力,落子都很谨慎。雅安的父亲是一个老成持重的棋手,最喜欢钻研书上的棋谱,可以说比较偏好古典的棋法。雅安没有那种按部就班、步步为营的耐心,她喜欢冲锋陷阵,出其不意的攻城掠地,却又十分机警,一有不测,抽身就退。她慢慢发现,若维的棋艺古典与前卫兼而有之,还有一种她从没碰到过的拜占廷式的精密布局。最可怕的是,他常常可以准确地预估她的棋步,几乎令她为之技穷。她并不假装自己的棋艺有多出色,然而他攻城掠地的速度快得令她由沮丧到不甘心。她打起百般精神,慢慢的,他进攻的速度放缓了。
一整个早晨无声无息地过去。中午时分,他们仍然在下棋。他们吃着冷肉、硬面包和水果派,两双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棋盘。两人之间的拼斗是友善的,然而一样的激烈。没有人让子,也没有人要求让子智《通雅》中说:“专言通几,则所以为物之至理也,皆以通,双方都是凭全力在搏斗。
雅安有充分的机会发现到,若维是一个雍容大度的胜利者。他不会幸灾乐祸,而且除非她问,也不会抢着指出她的错误。他面不改色地从棋盘上取走她的棋子,眉宇间没有洋洋得意的神色内的彻底的唯物主义,叙述了辩证法这一最全面最深刻的发,也不像恼意的报复。当她破坏他的布局时,他就算懊恼,仍旧衷心欣赏她的手法。到了下午,他们陷入一场拉锯战,他不由得给她一个苦笑。
直到那个时候,雅安才发现到,她下得太专心,竟忘了原来下棋的目的。她不知道若维是否也有同感,或者他是为了给她一个好印象疯狂地企图统治一切;他为人类立法;为实现权力意志将不,故意装出好的棋品,她没有办法知道。除此之外,她也不晓得他从她的棋品上窥知多少的她,她更不知道那有什么关系。
“很有意思,”若维说,靠回椅背。“再多点练习,你的棋力会锐不可当。”
“你真客气。”
“这不是客气话,我还得感激你今天牺牲这么多宝贵的时间。”
“你倒说得我像个殉道者似的,其实你才是罢!”她煞住,不愿提起他的囚禁状态。”
他柔声道:“如果这是殉道,一定有许多男人争着倒在你的门前,求你布施。”
雅安直看他一眼。“下一次,你就要说跟我下棋是一种享受了。”
“部分的确是。”他迅速回答。
她听出他的意思,不由得晕生双颊。可是她又不愿露出窘态,急急地想出话来岔开去。“现在会越来越不方便了。我知道令堂住在纽奥良,身体不是很好。如果你愿意写张便条的话,我可以派人送去。”
“不需要了。昨天我已经送过去了。”
“我懂了,你贿赂马休。”
“他很仔细地看过我的便条,确定我的确没有泄漏目前的状况。”
她摇摇头。“这不像马休的作风。”
“我告诉过你,他为我觉得难过。”
“你利用他的同情心了。”
“只有一点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难得,你会想到让令堂安心。”
他的眼神暗了一下。“你觉得我比我愿意表示出来的还要关心我母亲?”
“我不知道对你应该有什么看法。”她勉强正视他的目光。
“还不错,”他说。“总算进步了一点。我们再下一盘好吗?”
马休刚好端咖啡和点心过来,雅安乘机休息了一下,重新检讨自己的布局。咖啡正好提神。要抢在若维前面设定她的布局实在太累了,着实需要一点刺激。
没过多久,她和若维各饮了两、三杯咖啡,银壶就干了。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从裤袋里掏出一支发夹,在指间转来转去,专心在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好象并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在做什么。
一支发夹。她的发夹。一定是那一晚她掉了的,走得太急,没有拣到。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技巧不错的话,这样一支发夹正是最好的钥匙,至少传说是如此。小的时候,她为了想知道橱柜里装的是什么新年礼物,曾经试过这个法子开锁,不过没有成功。若维在牢里待过几年,他不可能不知道这种伎俩。
可是如果他知道的话,为什么不用?为什么他还坐在她对面,足踝上锁着脚镣?为什么他不开了锁,打倒马休,然后扬长而去。他有什么理由要留下来?她简直不敢去推测他的用心。最可能的理由是,他在等她回来,等到他能逮到她没有防备的时候,然后进行他渴望的特殊报复。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觉得头皮发麻。她瞪着他,那冷峻分明的脸现在变得柔和了,甚至还带着一丝苦笑。察觉到她的凝视后,他也抬头看着她,唇边掠过一抹飘忽的微笑。她立刻知道,他完全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亮出发夹就是他的一步棋。他在等她回手,好整以暇地想看看那会是怎样的一手。
不!她又在臆想了。他不是那种计较小恩小怨的人,这一点她有把握。
问题是,如果他真要报复,那就绝对不只点到即止。他已经为自己讨到一笔可观的代价,这一次他又会重施故技吗?她又抵抗得了吗?不!这一回她拼了全力也一定要抗拒到底。
她有一个办法,可以发现他到底居心如何。她随便举起一只手,挽住掉下来的一揖发丝,然后另一只手伸向着若维,轻俏地说:“你找到我的发夹了,这些小东西真会躲。麻烦你给我好吗?”
他望望手上的发夹,抬起头来,唇边的笑痕更深了。“你需要?真抱歉,恕难从命。”
“为什么?”她装出讶异的神色,一颗心却已急如擂鼓。
“就说是一种浪漫情怀吧!对你而言那只是一支发夹,一个有用的东西。对我来说它却是一项纪念品。有的时候,男人也跟女人一样,喜欢保留一些能够唤起美好回忆的东西。”
骂人的话已经涌到舌尖,转了一转,又给她便生生地咽回去。那对黑眸背后出现一奇怪的表情,足以令她倒抽一口冷气。她不能确定什么,可是她宁可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她是一个大傻瓜。愤怒又像涨潮一样回到胸口。她沉声道:“胡说!”
“胡说?你对自己未免太缺乏信心了。不过,如果你真的非常需要这支发夹,也许,只是也许,你可以说服我放弃。”
“真的?”
“当真的,只要代价合理。”
“怎样的代价才叫合理?”她怀疑地问道。
他假装考虑了一下。“我们也许可以从一个吻开始,一个自动自发的亲吻。”
“开始……”
他在笑她,站在完全的上风玩弄她,而且他也知道她知道这一点。不过她并没有沮丧,反而平添了几分应战的勇气。
“原谅我,”他夸张地客套道。“可是我渐渐有了一个野心。希望不必用强,就能一亲芳泽。”
“难道这个就不是用强吗?”
他挑一挑眉,目光澄明如水。“这只是赎回发夹的代价而已。如果你觉得不值得,大可以拒绝。”
他完全知道他在做什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只是这样?”她开口道。
“等一等,如果我们只是在谈我要什么,我可以说我要你的软至温香的身躯贴着我,心甘情愿的,毫无保留的。”
滚烫的热流传偏她全身,从最隐蔽的角落涌上来,慢慢升到她的双额。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说道:“你的要求太多了。”
他的眼眸中闪着微笑。“我要看着你放下头发,打散了被在肩上。我要你背对着我,要求我帮你脱掉衣服。我喜欢这件差事,剥开层层的你,像在探寻一件最古老的秘密。然后,当你身上只剩下一层凝脂润雪的肌肤时,我要你转过来面对我,安静怡然地走进我的怀里,好象你生来就属于那里。”
他突然住口,嘴唇抿得紧紧,好象他不小心泄漏了太多话。他们之间出现一片紧张的沉默,上面漂浮着一些难以言宣的情感。
雅安的自制力终于瓦解了。就像一根弦绷得太紧,淬然扯断,她弹跳起来,抢过若维手里的发夹,拔腿就往门口路去。他也紧跟着站起来,可是铁链一时绊住,雅安已经退到他的脚程范围之外。
她面对他,一步一步地退向房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你开的价码太高,你不应该那么贪心。”
“你是个野性难驯的小巫婆。”
他的话中没有她想象中的火气。“我学来的。”
“在我的熏陶之下?我真该觉得受宠若惊。”
“可是你并不觉得,对不对?”
“不!你觉得奇怪吗?不要介意。我知道你的尺寸了,雅安坏姑娘,下回我会知道该怎么治你。”
雅安横了他一眼,眸子深如冷海。“如果还有下一次。”
她转身就走,留下他就站在桌旁,然而几句轻柔而肯定的语丝仍旧飘了过来。
“会有的,”他说。“嗯,一定会有的。”
二月天暗得早,西天还残留一抹微蓝和金黄,可是浓荫下的阴影已经越来越重,渐渐泛开去。不知哪里传来的吠声,一个田里的工人躺在他屋前的走廊上,一边等他老婆做晚餐,一边无聊地吹着笛子。雅安匆匆走过,虽然他举手跟她打招呼,她却没有注意到。
木屋后面的果树开始在抽芽或开花,草地也渐渐变青。清冷的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春天的香气。短暂的冬天就要过去了,再过两天就是狂欢日,再下去便接着平静的四旬斋。一切的狂欢盛会就此告一段落,虽然罗姨和凯馨要在城里留到复活节,雅安却要先回来监督春播的工作。
那只吠了老半天的狗终于安静下来了。一阵微风掠过头顶残留的橡树叶,捎来几声偷偷摸摸的脚步声。雅安正低头把她的发夹夹回去,突然站住脚,把手放下来,转过身去,望向她刚刚走过的路,心里泛起一股奇怪的不安情绪。那个工人已经进屋去了,不远处的教堂隐在暮色之中,钟台矗立在它面前。她的右手边是育婴室,现在小孩和婴儿都给母亲接了回去,整个屋子都是空的。
更往后退,半隐在路弯后面,灰沉沉的轧棉机房悄然站着,没有一点生气。她又转过身来,前面的主屋一片黑暗。通常如果雅安不在,丹妮都会在楼下和她的寝室留一盏灯。今晚她的管家不会以为她要留在机房过夜吧?她的灯呢?一定是过虑,她想。和主屋隔开的厨房灯火通明,她随时都会看见那盏灯,引导她回到屋里。说不定她还会碰到马休出来接她,或者丹妮端着她的晚餐走进大屋。也许天还没她想象的那么晚,刚刚跟若维那一场,搞得她神经过敏了。可是从她小时候来到飘梦楼起,只要碰到黑暗她就会不安,更别提在黑暗中移动的东西了。
他们从车棚后面冒出来截住她,总共有五个人。每个都穿着灰朴朴没有特殊式样的衣服,头上戴着肮脏汗湿的帽子,身材粗壮孔猛,脸上一色的塌鼻子,牙齿隙缝漏得老大,就像加拉丁区那些游手好闲的混混。他们显然很有把握,一个个露出狰狞的笑容,张开手臂,好象老鹰抓小鸡一般向她围拢过来。
在房子那边比较安全,有武器,马休会站在她身边。然而那些人就挡在她和她的目标之间。往后退有教堂旁边的大钟,如果她能跑过去敲钟示警,农场的工人就会跑过来帮忙。
那是她最好的机会。
她蓦地转过身,撩高裙子,拔腿就跑。小时候她常和吉恩赛跑,长大后又常常在农场穿梭来去,因此练就一双好脚力。几个人骂不绝口,跟在她后面追过来。她可以听得见他们沉重的脚步声,气喘吁吁的呼吸。她跑得更快、更急了。
一只鞋子脱滑掉,她绊了一下,迅速踢掉另一只。他们正步步逼近。一股尖锐刺穿她的胸膛,每一日呼吸的空气都噎在胸口。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教堂就在前面,钟、钟绳。
她伸长了手,抓住绳子,整个人往前扑过去,猛地一扯,钟锤沉重地撞到钟壁,发出一声巨响,传遍四方,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就这一声而已。粗糙的大手已攫住她的手臂和肩膀,钟绳从她手中荡开,立刻被抓牢,静静地垂着。唯一的一声钟声效果难测,也许会被误作是顽皮孩子玩的把戏,那是常有的事。
雅安给团团包围住。她拼命乱踢乱扭,结果两只手臂给扭到背后,疼得她眼前金星乱冒。一只硬得像橡木树干的臂条当胸横过,压得她的肺透不过气来,胸口疼痛不堪。她闻到汗湿和廉价的烟草味,还有满嘴的口臭直扑面前。“他在哪里?杜若维在哪里?”一个粗厉的声音在她耳边咆哮道。
她惊得呆住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等到胸腔的痛楚渐渐减弱之后,她才能迸出话来。“谁?你在说谁?”
“别跟我装聋作哑,你晓得的,杜若维。”
“你为什么会以为我知道?”疼痛才缓得一缓,那只巨灵之掌又加把劲,算是一个威胁。雅安扭开头,瞄了一眼抓住她的人。那一剎那,她觉得那张脸有点眼熟,一晃眼又记不得了。
“一只小鸟儿告诉我们的。”另一个说道,嘿嘿地好笑起来。
“别在那儿油嘴滑舌。”第一个人斥道,把她的手臂又扭高了些,她的肩膀和手肘关节处喀嚓一声,立刻从前心痛到后背。“我们不能跟她耗上一整夜。”
“他不在这里,”她挣出话来。“真的!”
若维送信给他妈妈的同时,也传信给这伙人吗?或者,他是真的送信给他的母亲吗?还是直接传到这批恶棍手里?不管他是怎么做到的,她死都不会告诉他们,而眼睁睁的看着他逃掉。
“我敢打赌,只要我们按倒她,掀开她的裙子,这小妞儿就会乖乖合作。”
“拜托拜托,她千万不要太快说实话,等轮到我以后再说。”另一个又说道,使劲揉着他油腻的裤裆。
愤怒、嫌憎和挣扎之外,雅安又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
虽然他们讲得漫不经心,她晓得那不只是威胁而已,他们是玩真的。她使劲朝后踢向那个捉住她的人,往前想要挣脱他的掌握。然而她的手臂给扭得死紧,非得咬紧牙根,才不会叫出声来。
她的头发在挣扎时松掉了,发丝乱纷纷地被下来。第四个看起来比其它人都干净点的人走过来,手指头插进一大片发瀑之中,揪成一只拳头。“真美!”他的声音充满贪婪,一口浓浓的爱尔兰土腔。“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头发。”
“退下。”抓住雅安的人大喝一声,他显然是这群人的头子。
另一个人不理他,自顾让他的手沿着长发滑到另一边胸前,手掌就停在那儿。“真的美极了。”
“我说,退下。”
“你去死吧,红仔!”
两个人怒目相视,空气中凝聚成一股暴力的气味。其它人纷纷往后退,把空间让出来。
就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一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的身材削瘦高挺,穿着仆人的白色制服,双手握着一把决斗用的手枪。马休的声音紧张颤抖,然而当他喊出声音时握枪的手却稳定、沉着。“放开小姐!”
“造了他!”头子立刻发号施令,一边把雅安拉到面前挡住他自己。
脚步声和扣扳机的声音同时响起,马休在仓促间开火,一枪落空,马上就被扑倒了。拳头像雨点纷纷落在他身上,手臂此起彼落。
“住手,喂,住手!”雅安叫道。
“好了,够啦!让他起来。”
马休被架起来,可怜他根本站不直,两手捂着肚子。他的脸上鲜血淋漓,一只眼睛已经开始肿起来。他看着雅安,满面羞惭。
“一个真正的英雄,”那个头子冷笑一声。“告诉我们杜若维在哪里,小子!我们说不定会放你的女主人走。”
“不!”雅安喊道,立刻疼得说不出话来。
马休的棕色的眼睛落在她脸上。“我很抱歉,小姐。可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稍后雅安和马休就给半推半拉地带向机房,雅安一路给她的裙子牵牵绊绊,头发甩前荡后。黑暗中,几双手乘机毛手毛脚,挨挨擦擦地贴挤她。她只觉得恶心得想吐,同时一股无助的怒火在她体内爆发。她只恨手上没有一把刀,可以千杀万砍。她想抓人,想跟人,想咬人,无论有没有用,她都无所谓。
领头的人开锁进去,她的机会来了。他把她交到另一个人手上,两手同时用力扭转沉重的钥匙。那个看她的人低估了她的力气。他只是松松地扣着她,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嘴巴凑过去要吻她。她扭开手腕,反手撞上他迎上来的下巴,那个人防犯不及,整颗头给磕飞到一边。她的手不停,拳头跟着追到他面门上。那人闷哼一声,连连后退。她把裙子一提,又要起跑,可是那个首领挡住她的去路,他的帽子底下露出一绝锈红色的头发。在他身后,小房间的门旋了开来,她督见若维从棋盘前站起来,长身挡着昏黄的火光。
“该死的小野猫,”叫红仔的头子唾涎道。“滚到你的地方去。”他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丢进房间里,门砰地关上,喀嚓一声上了锁。
雅安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里,披了满头的散发,若维赶快过来扶住她,她便抵住一个结实的胸膛,然后她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出声来。就这么缓得一缓,她的怒气又回来了,全身抖得像风中树叶一般,猛然推开他,往后直退到墙边。她把两手抵住墙壁,稳住身体,眼睛拼命眨动,想把眼泪眨回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若维看见她那样的苍白狼狈,不由得血脉愤张,急着向她走过去。
“滚开!”
若维应声站住脚。她一时激动过头,忘了他根本碰不到她。他等着她发现这个事实,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雅安,告诉我!”他说,声音低而颤动。
“别装蒜了!”她厉声叫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发誓。”
“他们是你的人,听你的命令。发号施令呵,大统领,他们就会听命行事。”
“他们不是我的人。”他试着向她解释,希望她能够相信他。
“他们在找你。如果不是你派他们来的,他们怎么会知道你在哪里?”
“可能是你在纽奥良说溜了嘴,传出去的。我怎么知道?可是他们跟我绝对没有关系。”
雅安不相信他。他碰不到她,只要他锁在脚链中,他就没办法碰到她。他不喜欢这样。他要就跟她近前,所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那他们为什么要找你?”
“我不知道。”
“你说谎。”
“你以前相信我的话。”
“我错了。”
他不会求她。“他们有多少人?有没有武装?”
雅安恶狠狠地瞅他一眼。他装的那么着急的样子,好象这些消息对他真的很重要,可是她不会再上当了。
若维又试一次。“如果他们是我的人,为什么不放我出去?”
“我只能假设你是故意要这样。”
“想想看,雅安!”他逼近一步。“如果我想不择手段的得到你,过去二十四小时我随时都有机会,根本不必找人帮忙。”
这是真的。“你送信的时候,不晓得我还会再回农场来。”
“在那种情况下,我的指令一定会不一样。”
她飞快地想了一遍,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呢?到底有什么目的?”
有一个,不过他宁可不说。“问得好。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没有。”她简短地说。
“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
她移向火堆,把手放在火上烘暖,刚刚碰到这种事,她只觉得冷进骨髓里去了。她这一动,靠得若维近了些。不过若维很清楚,那并不是意味着她完全相信他了。她的样子就像一只嗅到危险气息的小鹿,只要他走错一步,她马上又会落荒而逃。所以他只是背靠着床柱,两手环抱在胸前。房里一片寂净,他们都在侧耳倾听,想要听得一点风吹草动,可以判断小小的房间外头正在正行什么勾当。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般而言,虽然农场庄园地处偏僻,打家劫舍的事还是难得发生。南方的男人因为常打猎,大多是很好的射手,而且他们的脾气也很躁,只要有不速之客随便踩上他们的土地,立刻枪口相向,不假辞色。而且除了主人之外,仆人里头也不乏枪击好手。谁要是不识相,胆敢贸贸然闯进去,通常会吃不了兜着走。
诚如雅安告诉过若维的,她自己也是骑射的一流好手,马术也不差,然而他们是被人奇袭,才会吃这么大的亏。土屋里的人如果知道出了事,一定会赶着来救他们的女主人。雅安并不怀疑他们的忠诚。问题是,他们需要一个领袖。就算他们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得有人明确地指挥,他们才能帮忙。如果马休没事,他自然会发号施令,不然丹妮也可以。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他们母子多半也是自身难保了。
如果那些人的目的只是单纯的抢劫,也许他们会将主屋洗劫一空,破坏之后再扬长而去。或许,奴隶--这个地方最有价值的财产--才是他们的目标,他们可能会把人掳走。不过这两样都不太可能,他们既然问到若维,不管他如何否认,他一定是他们出现在此的原因。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一个小时发去了。黄昏的余光消逝,夜色跟着降临。雅安和若维都没有去点灯,任凭房里的光线越来越黯淡,到了最后,只剩下炉里金黄色的火光闪烁跳跃。雅安跌坐在炉前的地板上,拱着膝盖,下巴搁在上面双眼望着火焰。过了几分钟,她不知不觉地合上眼睛。
若维站在原处,望着火光在她姣好的面庞上明灭飞舞,一丝阴郁的微笑浮上他的嘴角,追了他七年的鬼魅,终于还是逮住他了。他杀死吉恩,为求解脱,他一再地走上绝路。然而死神不要他,不管在无数的战役和监牢中,弟兄们纷纷倒地,他就是死不了。他在赌桌上一掷千金,不但没有毁灭,反而因此致富。他想在女人的怀中寻求遗忘,结果得到的却是他不想也不配得到的缕缕情丝。他踏踏独行,到头来他的孤僻竟吸引了无数朋友。事实上,他是走遍全世界,专寻绝境,却每一次都毫发无损的回来。一直到现在。一直到他在舞会遥遥看见韩雅安,突然认出那个鬼魅的身形。
他爱她,爱她那么多年了。他在化装舞会上看见她,就无法遏止接近她的欲望,那种是跟呼吸一样自然而且强烈的需求。他觉得如果他不能接触她,即使只是躲在伪装之后短暂的一刻,如果不能,他的余生都将化为尘土,毫无意义。
他的被绑架完全是一个意外,他不能不承认。当他恢复知觉之后,一想到竟然有人胆敢劫持他,再加上劫持他的理由,气得他差点就要做出以后会后悔一生的事来。后来,等到他有充裕的时间思考之后,这次事件竟成了千载难逢的良机。跟倪默雷在纽奥良的决斗并不急。只要能找到方法逼雅安来看他,跟他谈话,接受他的生而为人的价值,他就满足了。若不是因为一时软弱,让他不计代价一定要得到她的冲动,说不定在她决定放他走的时候,他还能走得开。但现在不可能了。他不愿意离开她,也不会让她从他身边进开。就算刑期结束也不行,绝不。
门上传来一点轻微的轧轧声,雅安吃力地张开眼睛。连着几夜晚睡早起,又碰到这么多事情,她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仿佛要散掉了一般,又倦又累又痛。她发现她根本动弹不得。
若维微微一笑,直起腰杆,尽可能朝门口靠近。当他接近时,轧声又响起了。
“是谁?”他压低嗓子问道。
门上的小铁窗给谁开来,一个细微的声音飘进来。雅安听出是主屋的一个女仆。“马休派我来的。他没办法过来,因为他和丹妮都给锁在一个房间里头。他叫我告诉你和小姐,那些人现在只是坐在屋里大吃大喝,什么也没做。他们在等一个他们叫他老板的人。”
“我知道了。”
“我现在就得走,免得他们起疑。”
若维谢过那个女孩,他们便听见她轻巧的脚步声走下楼梯,走出机房。
雅安倦意全消,直瞪着暗色中那个高大身躯。太不可思议,突然间她必须相信他跟那些人毫无瓜葛。她觉得胸口一阵绞紧,紧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为了驱除那压迫感,她清一清喉咙,暗哑地说:“那是什么意思?”
他转身走向她,黑眼珠背后映着红色的火光。“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出奇的生硬。她转过头,望进渐渐微弱的火苗这个老板会是谁,她试着思考,可是脑袋却拒绝运转。看来一点线索也没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不是若维。她听到他折回床边时,铁链的撞击声。他在床沿坐下来床垫吱呀地陷下去。隔了许久之后,他才再度开口。“没有木柴添火了。”
他说得对。他们这一天已经用尽房里的柴难,马休还没来得及补充。炉里剩下一堆红艳艳的炭块留有余温,可是沁湿的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来,屋里开始凉风习习的。
“如果你一直坐在地板上,你会冷死。上床来吧!你可以窝在被子里。”
“我很好,谢谢你。”
他柔声斥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顽固的女人。”
“就因为我怀疑你的话,没有服从你的每一个指示,就算顽固?如果以前没有其它女人这么做过,你一定是给宠坏了。”
“我原本打算发挥骑士精神,把整张床都让给你。”他慢吞吞地说。“可是如果我必须站起来,我拒绝对任何后果负责。”
“如果我告诉你,在目前的状况下,你的威胁实在有点愚蠢,你可以原谅我吗?”
“挑个好一点的时间再来告诉我。你若是敬酒不吃非吃罚酒不可,那也怪不得我了。”
“你不觉得一个囚犯不应该这么嚣张吗?”她反唇相讥。
“不!”
上一刻他还优哉游哉地坐着,下一秒钟他就弹跳起来,闪电般的步伐向她移过去。她只来得及伸出一只手挡他,他已经抓住她的手臂,绕到他的脖子后面,然后一手放在她背后,另一只穿过她的膝盖。她吃惊地喊出来,两腿乱踢,却还是硬生生地给凌空抱起来。她接触到另一对阴郁的眼神时,立刻安静下来。好象成了大理石雕像。
他的手臂箍着她,比铁条还硬。他的心跳清晰可闻,和着她自己的心跳一起一落。那对黑眸的背后,有种令她两颊发烫的表情。几秒钟过去后,她又穷于挣扎,顿上的红晕几乎如西天的红霞一般地深。她唯一的武器只有不屑,所以她便抬起下巴,沉默地瞪着他。
他的睫毛垂下来,在颊上投下两道细长的阴影。他抱着她走到床头,单膝落在床垫上,把她放下来,然后自己也躺在她身边,顺手拉过床单,盖住他俩。
第九章
雅安的腿贴住她身边若维的腿,亲密得让她心烦意乱。她挪开一点,全身僵直不动,勉强跟他保持寸许距离。等到她一放松下来,床垫陷下去的弧度又把她抱回去,她的下半身还是紧紧捱着他。她再试一次,结果一模一样。
这么靠在一个男人身上,接受他的体温,根本不可能维持傲慢的架势。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她有多冷。他的热气传到她冰凉的肌肤上,即使隔着一层裙子和经济繁荣的灵魂。政治思想上,反对洛克的“社会契约”说,,她还是着实遍身发抖。
“怎么了?”他问道。
“没什么。”
一说完她马上闭紧嘴巴。她把手臂搁在肚子上,肘弯抵着他的肋骨,撑住她自己。他稍微倒了侧身,配合她的姿势。他一动,她又向他滚过来。她慌忙把手放在他胸前阻住自己的去势。如果她再不小心一点,这个该死的床垫非让她滚到他上面去不可。
他懊恼地哼了一声,抓起她的手放在他身边,他自己的手臂滑到她颈后,再把她拉过来靠紧他。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体就贴在一起,从胸到脚,严丝合缝。
“舒服一点了吧?”
就身体的层面而言,当然。问题是,这简直是一种折磨,精神上的。她的话从齿缝中迸出来。“你的脸皮真是刀枪不入。”
“同意。”他郑重地说。
“你好象一点都不觉得困扰。”
“不。”
他那抱歉的口气藏着嘲讽的暗流,她一气,索性闭嘴不理他。然而血液在她体内奔腾,她更怕他会听到她急速的心跳。她不冷了,有一股暖流热烘烘地涌上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深长。她在生气,她告诉自己,如此而已。不然是什么?
若维想要她。那份需要强烈地逼迫他,然而又被别的东西拦住了。她的抗拒只是部分理由,那可以克服,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也许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夜,他们可以静静地在一起,没有藩篱,没有观众。他突然殷切地渴望知道她的每件事,她的思想,她的感情,她最深沉的希望,最狂放的梦想。他要拥着她,了解她的心性。他就只要拥着她。
“怎么?骂够了?”他问道,话里竟有一丝丝,仅只是一丝丝类似痛楚的语调。
她耸耸肩,可是放在他身边的手指不自觉地张开,微微握成一个手势,像是寻求支持,又像是安慰的表示。
“告诉我,”他继续遭。“你会不会觉得累,又要负担你的继母和妹妹,又要照顾这里一大群人?”
他的问题似乎意味着休战,她还是乖乖地回答最安全。“有时候。另一些时候,我喜欢负责任。”
“你会不会希望有人来帮你分担这份责任,比如说有个兄弟跟你一起长大,现在就可以挑一挑担子?”
“吉恩是我的兄弟。”她并不是存心要说,但它就是自己脱口而出了。无论如何,这是真的。意会到此,她觉得像是松了一口气,挪走了心里的一些重担。
若维迟疑了一会儿,才柔声道:“他也是我的兄弟。”
他的话,他讲话的样子,那种无助的了解,认命的承受,教她喉头发紧,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她慢慢道:“他不是十全十美的人,我们有时也会吵架、可是他关心别人。他一定很难过,如果他知道--”
“如果他知道我们发生的事,我变成这个样子?”
“还有我对你做的事。”
在她头顶,他的呼吸暖融融的。她以为她感觉到他的唇拂过她的头发,可是又不太像。一定是错觉。
他说:“你只用吉恩是否赞成的角度来判断自己行为的对错吗?”
“不尽然是,不过反正我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准则。”
又一阵沉默。若维像是有义务要打破它。“你有没有想过做一点比较不同的事,除了在这里和纽奥良之间来来回回,除了照顾这个地方和陪罗莎母女之外,其它不一样的事?”
在黑暗之中,她的嘴迅速弯成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我有时会想到旅行,慢慢地从这个国家逛到那个国家,走完了欧洲,再走亚洲和非洲。”
“什么事绊住你的脚步?”
“罗姨怕海,而且会晕车。”
“何况你是年轻大家闺秀,不能单独行动。”
“的确不合适。”她同意道。
“有很多事。”他开玩笑地说。“从绑架一个男人,到你现在的姿势,都不是一个大家闺秀合适做的事。”
她张开嘴巴,却又闭住,抬起头来嗅一嗅。她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是因为火熄了的缘故,还是我真的闻到烟味?”
若维跟着撑了起来,他还没有开口,一缕微弱的橘红色光芒开始照亮房间。烟昧和辛辣的灯油味,越来越重。不远处有个人喊了一声,一声粗厦的欢呼。紧接着,他们就听到火焰柔和的哗剥声。
若维掀开床单,跳了下来,雅安也跟在他后面爬下来。他们刚站直,火苗的噪声开始嘶吼,跳跃的火光映进墙上和天花板。浓烟从窗户滚进来,渐渐在室内凝成呛人的灰雾。
“是机房,他们在烧机房。”雅安无法置信地叫道。那些攻击她的人竟然放火烧房子,存心要把她烧死在里头。
若维没有回答。他把手伸进裤袋,摸出一样小东西,然后抬起他锁着脚镣的腿放在床上。弯下身去,他把那样东西插入锁孔,开始转动。
不久之前,她从他手中夺走的发夹并不是他仅有的一根。她早该知道,他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让它去。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气,介于感谢与厌恶之间的意思。
他很快溜了她一眼。“一个人可以在监狱里头学到很多东西。”
“我看见了。我想这也可以开门吧?”
一声轻响传来,脚镣弹开了。若维移开沉重的铁环,丢到一旁去。“当然。”
“当然。”她望出窗外,火舌正舔着窗户,想要窜上屋顶。
“你可以早一点用它,让我们两人出去。”
“我以为那不必要,”他已经像风一般飘到门口,跪下来摸到锁孔。“我本来是希望那个老板会先大驾光临,让我们蓬壁生辉一下。”
“你想见他?”浓烟越来越呛人了。雅安抓起裙摆,掩住口鼻。靠近地板处好象多一点空气,她就跟着屈膝跪在若维旁边。
“就说是好奇吧!我想知道除了你以外还有哪个人想要我死掉。”
她被烟熏得睁不开的眼睛仍然瞪着他。“我一点也没有这种想法!”
“你必须承认,那可以解决关于我的所有问题。”
“你不会以为我跟那些把我丢进来的畜生有任何瓜葛吧!”
“那一部分可能是他们的错误。”
“不是!”她说,本来是冰冷的语气,却被呛得没了一点威严。
若维把头贴着门,做势倾听,没有回答她的话。才几秒钟的时间,却像是几小时似的。这一幢老旧房屋烧得出奇的快,显然他们纵火的地方有好几处。热气逐渐增加,浓烟的?色转黑,变成一股窒人的黑雾。雅安抓起裙子,拭掉眼里被熏出来的泪水。她再回头时,若维的手按在门把上,正在尝试扭开它。
他停了下来,转头去看她。他的眼睛都是红丝,也给熏得流下泪水。“我从来没想到你会真的发生危险,那好象不太可能。我很抱歉。”
疑问霎时涌上雅安的心头,可是没有发问的时间了。她只是摇摇头,站起来,顺着他拉开门做的手势,一头冲进新鲜的空气中。若维紧跟在她后面,扶着她的腰一起冲下楼梯。
他们才跑出房间十余步远,就听到一声吶喊,一个弹头圆身的歹徒从外面追进来。他站在下面的车道,举枪过肩,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张脸横眉竖目。
动作轻灵而又满蓄威力,宛似他的外号“老虎”的若维翻过楼梯,笔直地扑向地上那个人。两个人和身滚倒在尘土地上,先是一声咒咀,然后是骨头击碎骨头的声音,举枪的那人应声躺倒,一动也不动。
若维在他身上坐了一下,确定他不会再起来了,才又从容敏捷地爬起来。他往建筑物开口的那端走过去,掩身在墙后,悄悄探出头去,在被火光映红的夜色中东张西望。附近唯一移动的东西是被火焰刷过的树叶,更远些似乎有些骚动。
雅安跟过来,压低了嗓子问道:“其它人呢?
“他们大概太有把握,所以只留一个人看守这儿,其它人可能抢奴隶去了。”
偷奴隶是常有的事,不过一般都是哄骗应许自由之后,把人拐跑,很少拿着枪杆儿硬逼的。德州的奴隶价钱很好,需求也多,而且离州界又近。
“你想他们听到那个守卫的叫声了吗?”
“我们不能在这儿等。”他回到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身边,拿起他的来复枪,携住雅安的手往外走。
雅安走了几步,觉得火焰越来越灼人,她又站住脚。“那个守卫还活着,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若维直直看了她一眼,甚至懒得去提醒她那个人打算杀了他们两人。他只是转回去,干净例落地把那个人的皮带剥下来,把他的两只手绑在后面。然后从自己袋中抽出一条手帕,蒙住他的嘴巴。打点完毕之后,若维就拉住那个昏迷不醒的人的手臂,往出口拖过去。
风横扫过车道,夹带着滚滚浓烟和煤灰火屑。空气热得烫睑,更像是要钻进肺里去一般。在他们头上,几条火龙沿着屋椽爬上屋顶。轧棉机上面的齿轮受热不住,开始嗡嗡作响。从楼上他们没关的房门看进去,床已经着火了,地板下也嘶嘶地冒起一阵阵浓烟。
是机器持续而规律的撞击声吸引了雅安的注意。起初在烟雾中,她什么也看不到。然后她看见旁边的平台上有东西晃动,她站住脚。
两个人给五花大绑,嘴巴被蒙住,躺在那里,一个人在踢旁边的梁柱,是马休和丹妮。
若维和雅安马上赶到他们身旁。若维解开马休嘴上的布条,雅安也撕开丹妮的。马休迫不及待地咳道:“我的口袋有刀子。”
绳子刚割断,也不及松绑,若维和雅安就架着丹妮母子跌跌撞撞地往外冲。燃烧的木屑像雨点般,纷纷落在他们眉间襟上。机房的后面出口也没人,他们连掩藏一下也没有,直接就奔入夜晚的空气之中,足不点地,直跑到一棵橡树的阴影下。他们放开那两个人,全都弯下身子深吸几口大气,享受清凉的空气滋润他们闷烧的肺。
等到缓过气来,马休才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们。那个老板后来搭马车来了。他没有进来,只把那班人的头子叫出去。他吩咐过话后,又搭原车回纽奥良。几个人马上把丹妮和马休绑起来,然后到木屋去把奴隶聚集起来,准备全部架走,他们说丹妮母子是最容易认出他们的人,所以两个人要跟女主人和囚犯一并烧死。机房起火后,他们只留一个人看守,其它人都忙着把奴隶装上马车,同时洗劫主屋。
那些奴隶都跟雅安很久了,老的小的,还有更小的婴儿,都要像牲口一样,被人带走。她一想到那幅画面,胃就打结。
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一定要去阻止他们。”
若维的目光转向她,而她慢慢扬起睫毛回视他。她自己一定不晓得眼里流露的祈求有多深,他想着,并重重地点个头。
“我们需要其它武器。”
“主屋的每样东西都锁起来了,其它的被他们带走。”她父亲的猎枪和手枪都是上等货色,在纽奥良很容易脱手。至于他们从拉丁街弄来的那些别致的家伙,大概就给丢下来了。”
“蔗刀呢?”
“有,在工具间,也锁起来了。”
“咱们去看看。”若维说,灰头土睑上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不久之后,马休和若维各自携着蔗刀当作武器。蔗刀的刀背很宽,刀身长,刀边极利,普通用来砍甘蔗和杂草用,现在倒也不失为杀人的利器。丹妮拿了一把锄头,后来又在厨房找到一把屠刀。雅安素来不喜欢蔗刀狰狞的长相,便挑了一把锤子。装备完毕,他们又偷偷摸摸地绕过奴隶的木屋,来到主屋的后面。丹妮就是在那里跟他们分手,用她印地安祖先遗传下来的轻手轻脚潜到厨房,不一会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手上多了一把寒气森然、杀生无数的屠刀。
他们隐身在后园的无花果和石榴树下,探查出灯光下在房里来来去去的人影。看过去,好象有一、两个人,也就是说其它人还留在奴隶宿舍。后走廊的尽头,有一辆飘梦楼的马车,已经上了鞍,上面放着几大包东西。雅安一看到那几大包,联想起她自己几乎被烧死在机房,而纵火的歹徒还从容不迫地洗劫她的财产,真是血脉愤张,气得紧紧握住手上的锤子。
过了许久,屋内一直没什么动静,那些人必定是搜到前屋去了。若维压低了嗓子道:“现在!”
他们很快地跑到可以登上回廊的阶梯旁,蹑手蹑脚地爬上去。屋内房间的门都大开着,他们穿过一扇又一扇。走到起居室通往房子正中的餐厅门口时,若维闪到左边站住不动。雅安占住右边,若维的正对面,两手握紧她的武器。丹妮静悄悄地移到左边通雅安卧房的门边,马休潜在墙边,隐入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阴影里,刚好可以瞄进餐厅。
那些人一定还要再回起居室,沿原路下阶梯,到达等着的马车旁。他们必定要经过雅安和若维守着的路口。时间慢慢过去,只听得抽屉和门开并落落的声音,那些人好象一点也不急。仿佛过了一辈子,马休才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
脚步声。沉重的、坚定的步伐,似乎来人背负着包里。餐厅的灯光射下一点阴影,跨在门槛上。雅安举起锤子,往下就敲。
锤子还没落实,若维手上的来复枪托已经抢先一步,结结实实地敲在那人后脑勺上。这双重打击令那人只来得及哼一声,便往前栽,背上的袋子也掉了下来。一只银盘跑出来,滴溜溜滚了半天才停。
餐厅里传来第二个人的喊声,他的袋子也掉在地上,空着的手立刻拔出口袋里的枪。若维倒转枪托,枪口对准那人,一气呵成,枪响之后,那个人就往后倒了下去。空气中爆开一股深灰色的火药浓烟。
第一个人没有昏倒,只是吓呆了。一听到枪声,他竟还有气力爬起来,往门口跑过去。马休追上去,长刀挥舞,对准他的头和肩膀之间的关节,刀光一晃眼,便砍进肉里。那人惨叫着,犹自冲到走廊上才摔倒,马上形成一滩血地。
丹妮瞥了那个濒死的人一眼,走进她原先藏匿的房间。稍后她又冒出来,手里各拿着一把来复枪。“瞧我找到了什么。”
武器就斜靠在床边,显然是那两人拉开梳妆台的抽屉时,顺手放在那儿,忘了拿走的。若维拿了一枝,换过原先那技已经没有子弹的来复枪。雅安取了另外一枝,马休则跪在地上,搜寻那两个歹徒的口袋,寻找弹药。枪声一定会引来其它歹徒,他们必须准备好。
“先生,小姐!”丹妮从走廊喊道。
是时候了,另外的人正在过来。若维一马当先抢出去,雅安和马休紧跟在后。他们躲在栏杆下面,以免灯光照出他们的侧影,暴露行踪。
来的只有一个人,另一个还留在宿舍区。他正走到车道的半路上,发现回廊有人影晃动,便把头抬高,仔细看过来。
若维扬高声音喊道:“朋友,站住!”
那个人就像发现一条蛇盘在脚底般跳了起来,立刻扣动扳机,同时往树丛后纵过去。子弹然的当头飞过,若维咒了一声,举枪便开火。雅安马上跟进。两发子弹几乎是同时飞出去,那个人的脚底溅起一大片尘土。他的衬衫袖子不晓得被什么勾住了。只听他诅咒一声,丢掉手里的枪,没命地钻进树影后,潜回宿舍区去找他的同伴。几秒钟后,就响起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随风而去。
“我们追上去!”马休说着就要跑下楼。
若维摇摇头。“赶不上了;更何况,他们只是别人的雇手,擒贼必须擒王才有用。我们还是先收拾收拾这里吧!”
该收拾的事情可多着。要把那些奴隶松绑,要去控制机房那边的火势,免得它们蔓延到主屋或奴隶的木屋去,同时还要埋葬死者。他们一直忙到天将亮,还不能够住手。
若维到处都在。他割开绑住黑奴的绳索;把一个哭泣的小孩架在肩头,好让他妈妈发现他;把男丁组织成一条长龙,接了水去扑火,又用湿的麻布袋扑打火焰。
雅安照顾那些灼伤割伤的人,把糖果分给受惊的小孩,安排年纪较大的老人注意干草地上的火星,另外遣一批人去收拾土屋里的尸体。她自己又带了几个女人,绕到机房后面去找那个被老维绑住的歹徒。他走了。皮带留在草地上,显然他自己挣脱跑掉的。
直到天际出现一道曙光,机房的大火总算只剩下缕缕黑烟,以及烧焦的梁柱,雅安和若维才拖着疲倦的步伐,往主屋走回去。他们爬上阶梯,走进起居室,往一条长椅走过去,正要落座,低头看看自己,又决定还是不坐的好。一身的尘砂煤烟,两人都是灰头土脸。他们彼此相视,不由得放声大笑。两个人的怪模怪样实在好笑,然而更要紧的是死里逃生之后,那种还能呼吸、还能感觉、还能笑的单纯的喜悦。
几分钟后,丹妮看见两个笑得喘不过气的人,在客厅正中厅疲倦地相拥着。她两手插腰,咳了一下。“等你们笑完了,”她对两张转向她的黑脸说道。“有热滚滚的水等着你们。”
对雅安来说,能够躺在热水中,感觉到蒸腾的热气浸润身上每一个毛孔,呼吸芳香的水气,让全身每一条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实在是最大的享受。现在她身上每个地方都在痛,头发黏稠稠地贴在脸上,衣服到处都是洞。她什么都管不着了,只要一个热水澡就好。
可是等到连夜的辛苦、疼痛、愤怒慢慢沈下去,她的心思再度澄明之后,同样的疑问又浮起来了。谁是那个老板?谁要杀若维和她?可是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一定有人知道或疑心若维在飘梦楼,这是最起码的事实。
凯馨和罗姨也许会开始怀疑他是在这里,不过她们自然没有嫌疑。默雷和嘉培不太可能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嘉培就算是有什么动机,他那种心高气傲的人也未必会做这种事。至于默雷,除了决斗之外,跟若维并没有真正的过节。就算默雷真的不敢面对他,也不至于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出此下策。
当然,还有一个麦尔。在巴黎待过几年之后,吉恩的弟弟多少是一个未知数。然而,如果他还有那么一点像吉恩,对于生命就不会抱如此轻贱的态度。当然,他也许想要替吉恩报仇。果真如此,她认为他会光明正大地向若维挑战,而不会做出这种借刀杀人的勾当。
那么还有谁呢?会不会是谁从下人的口中听到风声?可是不可能那么巧吧!听到风声的人就是想致若维于死地的人?
至于她自己涉入这场危险,她以为纯是意外。她看见了一那些歹徒的面目,他们当然要杀人灭口,就像丹妮和马休一样。洗劫大屋和掳掠黑奴也许不是原来的计划,不过那些人想到她都没命了,当然会见财起意。
那么,还有什么没想到的?她想不出来了,还是问问若维再说。
她一想到他可能认为她勾结歹徒来害他就有气。可是更可恶的是,竟然有人利用她对若维做的事,借她的手来杀人。那是懦弱而冷酷的杀手伎俩,她轻视这种做法,更希望能向着维证明这一点。
一个小时之后,证明的机会就来了。她坐在火炉前,正在擦干头发,刚好听见脚步声。它们是在走廊外头,她听得出那是若维。她的第一个想法是一个新的问题。低下头去,她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白色法兰绒晨袍,还不算太暴露。她便站起来,循声走到门外。
他就站在栏杆旁,两手撑着铁条,望向机房那边,缕缕青烟飘向天空。他的头发还是湿的,身上换了一件农场工人穿的粗布衬衫。那并没有什么差别。粗眼下的宽肩直背还是原来那个人,不管他的出身,不管她的偏见,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绅士。
他转过头来,晨曦映在他脸上,给那一对黑眸染上一点金色的光辉。他望着她,慢慢绽开一个慑人心魂的笑容。
“有什么不对吗?”她问道,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起来。
他摇头。“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在我离开之前,那边的火势不会死灰复燃。”
“离开?”她晓得他总要走的,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你也知道,我必须回纽奥良去。”
“你可以先休息一下,不差那几个小时吧?”
她走向他,而他屏住了呼吸。阳光透过她的白色衣服,给她镶上一道柔和的光辉,她的神容像是纯洁的天使,又像是诱惑的魔鬼。他觉得胃里一阵缓慢的绞疼,想要望向别的地方,眼睛却不听他的使唤。他只能站在那儿,看着她越来越近,感到脑袋有些晕眩。
他一直没有开口,她只好润润唇。空气中有种异样的气氛,或者不是外面的,是她自己体内有一股异样的暖流涌上来。“我想我也该走了;罗姨应该知道这儿的事,我们可以一起走。”
“也许我自己走比较好。”
一抹乌云笼上她的蓝眸。“当然,如果你喜欢。毕竟这也不怪你。我知道现在说有点晚,可是,你愿意接受我的道歉吗?”
她伸出手,碰到他放在栏杆上的手。仅只是一点轻柔的接触,他却觉得比任何火焰还烫。晨风拂起她的发梢,微微带向他,飘来一缕清香。她觉得她衣服的下摆碰到他的长裤,她的气味熏人欲醉。那只是种似有还无的诱惑,却跟她唇上的甜蜜,他脑里的记忆一样鲜明。
“为了什么?”他低声问道,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这一切是我的荣幸。”
若维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将她拉近自己,直到她柔软的娇躯完全抵住他硬挺的骨干。他合拢双手圈住她,让她的头枕在他肩上,他的脸颊贴住那一大片柔丝的发丝;半晌无言,他是在利用她的后悔和疲倦,她刚刚受惊过后还没恢复的震慑。他知道,可是他忍不住。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朋友、希望、承诺。他需要抱住她,从她那儿找到别处找不到的东西,及对生命的重新肯定。只要再一次就好,只要一次。
他的手臂紧得如同铁条,一个挣不开的束缚。雅安也无意挣开。在那一层柔软的衣衫下,从喉咙到足踝,她一无所有。裸体的感觉是如此敏锐,给她一种诱人的脆弱。她想要他。那股渴望如此深沉,如此迫切,却又如此遥远。她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也许是从久远之前要被这个男人唤醒的感情,从死里逃生来的快感,以及一个模糊得无法分析的感触。靠着他,感觉他的力量包围她,舒服得让人理直气壮。就在这一刻,她迫切地需要某些东西,某些可以挡住她的问题、她的错误的东西。在结合男人与女人的激情之中,有一大片灿亮的、目眩神迷的境地。那是遗忘。
他退后一步,搜寻她的脸。她向上望着他,苍白的脸上,蓝色的眸子清如碧海。她差一点害死这个人。可是他活着,他们两人都还活着。他们靠在一起,一起经过房门,走进她的卧房。门里头,她的床沈静地躺在那儿。精雕细刻的桃花心大床柱,柔软的床垫,白色滚蕾丝边的床罩。太清新、太干净的一张床。
雅安坐上去,往后躺,腾出空位给他。他没有立即跟过去,反而屈膝跪在她旁边。她松松打着结的晨袍叉开来,露出修长的大腿,在火光中,它们泛着柔和的光泽。若维把手覆在一条纤润的大腿上,慢慢拂开衣服的边缘,上溯到臀部的弧线。他的脸色庄重肃穆,全神贯注在手上的工作,轻轻地抽开腰带的结,衣服便滑落两边。
她的肌肤仿佛雕刻的雪花石膏,泛青的血脉,深红的峰尖,完美的对称。他把双手覆在上面,反复感觉它们甜蜜的质地,两片唇沉浸在双峰之间清芬的溪谷,然后往下游,流到平滑的坦地,梭巡纤腰,终于栖息在一流柔润的芳泽之中。他的唇温柔地,带着几近是崇拜的慷慨,灌溉她最细致的欢愉,深入她最深沉的等待。
她仰躺在那儿,一种欲仙欲死的情欲弥漫全身。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完全裸露在他面前,一无屏障。他的爱抚有种占有的魔力,那一刻她无力也无意拒绝。她的手轻微哆嗦着,栖息在他肩上,搓揉他的肌肉,浑身的感官是如许清晰的欢乐,乐到极处,竟衍生一丝几乎是痛楚的情愫。
渐渐地,她觉得自己仿佛化成了一汪热流。除了此时此刻的结合,她没有意志,没有力量,也没有任何目的。热血在她的血脉中澎湃汹涌,一滴热泪悄然自紧闭的眉睫滑落。他的爱抚更深,疯狂的需要刺进她的心,她的指甲掐进他的肩膀。
他又深深徘徊一下,才离开她。她听到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快乐是这样的满天星雨,洒落她全身。她忍不住轻呼一声,闭紧双眼。喜悦的激情满满地溢出来,只觉得自己是风中的一片花瓣,无忧无虑、任情任性地向上飞,向上飞,白云深处,是她遗忘的乐园。
第十章
一个小时之后,雅安和若维出发回纽奥良。他们是一起走的;在发生过那些事情之后,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了。
在仆人面前,他们的举止特别谨慎。若维等她下楼,扶她上马车,自己跟着上去,坐在背朝马匹的位置上。他们在众人的再见声中驶离飘梦楼夫之认为:“其在于人,太虚者,心涵神也。”(《张子正蒙注,宿舍区至少有一半的人跟跑出来。他们似乎是想在大白天里看清楚,到底那个被女主人锁在机房里头,昨晚又救了大家的人长相如何。
伸长的脖子和窃窃私语都颇有分寸,雅安想若维必然经得起别人的眼光。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似乎心里另有什么问题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对群众只是微微一笑,坐姿轻松自然,而又有点淡漠的样子。直到车轮滚出好几英里路中心,并依此去解释一切问题的哲学学说。狭义指抽去人的,他还是维持原先那种内敛的态度,雅安这才发现他不是在故作姿态。
渐渐地,她从他怀里分来的温暖冷下来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已经了无痕迹。如果他可以这么随意就驱散它,可见得他一定看得很平常。她咽下喉里一个硬块,把碎成片片的自尊收回来,转脸望向窗外。清冷的二月阳光下且不能为经验所证伪。任何科学理论都是一个系统,因此我,只有连绵不尽的田野伸向远方,间或穿插着一丛丛树林,枝节间正抽出新叶。
他们驶近纽奥良时,雅安建议若维让马车直接送他回家,或者他想在哪里下车都可以。他沉默地点头同意,马车便绕过城区,终于停在一幢宽敞的屋宇前面。房子还相当新理的区分,认为两者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都是跟经验有牵,是若维发迹以后才盖的。红砖白瓦,拱窗回廊,整幢屋子倒像是罗马式的别墅。前面两株橡树下,隐着一道铁篱芭,篱后是一畦很可爱的花园,紫罗兰正迎风摇曳。
马车在篱笆的大门前停住,若维转向雅安。“你愿意进来坐一会儿吗?我想介绍你和我母亲认识。”
雅安踌躇着,既想离开他尽速结束这一段插曲,又忍不住好奇的想要看看他以如此温柔之口气称呼的妇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此外,关于若维的失踪也需要一个解释,雅安必须去说明。虽然,她宁可去面对拉丁街的歹徒。可是她不是懦夫,她会进去。
若维让车夫到厨房歇息。然后他握住雅安的手臂,打开门,再将门在他们身后关拢。雅安觉得怪怪的,竟像自己是个俘虏一般。最近的事件影响她太深了,她不能让自己这样狂想下去,要不然迟早会变得跟她威廉叔叔一样疯。
房子的内部是美国式设计,大厅在中间,房间分向四面。可是雕刻精美的家具,带上低沉的色彩,给整幢房子一种非常浓厚的法国风味。此刻房里极度安静,若维没有按铃唤人,他用自己的钥匙开门,也没有人上来帮他们拿帽子或披风。大厅里一只大钟滴答作响,刚好敲了半点钟的钟声,回音穿堂过户,嗡嗡不断。
“你是否愿意上楼来,我告诉你在哪里梳洗,然后我去找我母亲。不要急,也许我先换洗一下再让她见到我比较好些。”
雅安没有异议。他身上还穿着飘梦楼储藏室里的衣服,虽然干净,到底不是绅士的衣着。她不能怪他先要去换衣服,而且这也是为她好,免得她碰到更多不好作答的问题。
她领先走上宽阔的弧形梯,替她打开一扇通往寝室的房门。雅安走进去,他略一点头,说他稍后再来看她,便关上门径自离开了。要甩掉心头的不安。她除去帽子和手套,略微打量房间的摆设。
这是一间很悦目、很女性化的寝室。壁纸是粉红色的,配上红绿缤纷的地毯及绣花窗帘。房里到处可见可爱的小天使,有的刻在床架上,有的雕在壁炉上,每个都张着小翅膀,笑眯眯地看着雅安。
雅安洗去风沙烟尘,理了埋头发,便坐在一张使椅上等着。这个房间尽管温柔悦人,却使她产生严重的压迫感。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原因何在。这间寝室和她以往习惯的房间不同,它只有一扇开向大厅的门,除了两扇窗户之外。别无其它出路,也不眼相连的其它房间相连,它给她一种封闭的感觉,和轧棉机房的小房间很相似。听见若维敲门的声音,她不觉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等她来开门,径自旋开银色的门或走了进来。雅安缓缓自椅子上立起身来。进来的那个人十分陌生,深灰色的外套,浅灰长裤,白色的背心,打黑领带。他已经除去绷带,头发仔细地梳过,熨贴在头上。他的靴子光可鉴人,横过小腹的表炼闪着纯金的光芒。一张脸板得紧紧的,眼睛深沉如黑宝石。
“我母亲不在。”他突兀地开口。“今天是她外出访客的日子。”
“嗯,”雅安垂下睫毛,生怕他会发觉在她眼里慢慢出现的惊慌。她走向放着手套和帽子的床边。“也许改天我再来吧!”
“你可以等一会儿。”
“我想不了。我得跟罗姨谈一谈,而且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没有作答。她向他走过去,可是他并无意让路。她只好停下来,深蓝色的眼眸迎上他,写着她自己都不自觉的沉冷询问着他。
最后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不要走,留这儿比较安全。’你会答应吗?”
“安全?”
“有人想要杀你。”
“因为你的事?”她想要绕过他,却又被挡住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站住脚。“你是什么意思?”
他小心地看住她。“你真的不晓得吗?我认为你的行为只是一个大阴谋的一部分,一旦你的角色演完,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你是牺牲品。”
“你不可能这么想!”她听出他的意思,失声喊道。“你不能以为我是故意把你带到飘梦楼,让你在那儿给人杀死。”
“我不能吗?”
“你一定疯了!”
他神色不变。“或许吧!”
“这没有意义呀!如果有人希望你死掉,纽奥良的刺客多的是。”
“说得好,可是事实还是事实。你的确把我绑到飘梦楼,而我们差一点葬身火窟,我们两个。不管是谁的诡计,他都不会就此放弃,我却宁可他不要成功。”
他的反讽对雅安不起作用。“我也不希望!拜托,请你听我说,没有阴谋这回事!是我以为只要阻止你露面,就可以化解那一场决斗,就是如此而已,我一点也不晓得那些人最什么来头,或者是为什么来的,可是我跟他们没有任何牵连!”
“那么,他们到那与去只是巧合了?”
“对!”她大叫,声音里充满了惊惶与愤怒。他那么高,又那么壮。从她认识他以来甚至在他发现自己被锁起来的时候,她都不曾感觉他像现在这样可怕过。
“我不是傻瓜。”他柔声道。
“我也不是女杀手!”她深吸了一口气,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证明的最好方法是去找出谁要你死,为什么要你的命?站在这儿争执只会浪费时间。当然啦,除非你已经知道真相!”
他不正面作答。“你还是留在这儿,等我确定之后再走比较好。”
“我不能留在这里,那是不可能的事!”
一抹浅笑浮上他瘦削的脸庞,他朝她跨前一步。“我想你能。”
“如果你是为了报复。”她说道,蓝色的目光怒气蒸腾。“让我告诉你,这太过分了。”
“你是说既然我已经得到了报酬?也许我觉得不够呢?”
言外之意,加上他眼里突然炽热的光芒,是绝对错不了的。雅安惊骇之下,一张睑变得雪白。“你是说?你想要我,即使你认为我想杀了你?”
“有点变态,不是吗?”
“神经错乱!只有神经错乱的人才会在可以走掉的时候仍平旧锁在飘梦楼的小房间里!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荣誉才留下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报仇的需要?糟蹋我的名声的快感?还是再一次强迫我的乐趣?”
“强迫,雅安?”他走向她,嘎声道。“不用强迫,也不需要强迫,只有这个。”他拉她近身,指头掐进她的手臂,嘴唇攫住了她的。他的唇那么强悍,燃烧着征服的索求。她的两只手掐在两人之间,拚命推拒。但他那种感觉好熟悉,熟悉得骇人,那股在体内萌生的深沉热切的欲望。她不要它,更不要就此屈服,让他知道他轻易就能撩动她。然而同时对抗他和自己是不可能的,她便安静下来,专心压制自己加速的脉搏,像座冷冰冰的雕像站在他怀中。
他突然松开她,突兀得要不是他立刻握住她的手肘,雅安真的会摔倒。她真想一拳挥过去,想得全身哆嗦不住,然而有某种东西,也许是他握住她的手或他眼里的表情,阻止了那股冲动。他们四目交视,彼此的呼吸在一片死寂中显得分外沉重。
若维另一只空着的手慢慢握成拳头,压下心里的冲动。他不晓得她是否知道,他差一点就要把她按倒在地板上。只要再一句话,一个反抗的姿势。天!他必定是像她说的精神错乱了。他告诉她的话,自己又相信多少呢?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多留她一会儿。任何事,如果她因此而恨他,就让她恨吧!在心底深处,隐隐的有一个模糊的答案可以解决他的难题。然而如果说出来也许是最不明智的事,那会给她一个占上风的机会,他几乎确定她拿勇不考虑地利用它。
“如果我真的那么讨你的嫌,”他紧迫地说:“你为什么要去机房看我?为什么不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就好?”
即使余怒未息,她仍旧悻悻然脱口而出:“因为我对你感到抱歉!”
不!他不会犹豫的。他狠狠地甩开她,掉头就往门口走去。
“你不可能一意孤行!”她叫道,跟上一步。“索龙知道我在这儿!”
他回头答道:“你的车夫已经被关在马厩里,你的马车也藏了起来。”
“如果你以为可以把我秘密地藏在这儿,那你就是个大傻瓜。不出二十四个小时,全城的人都会烧得这件事。”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脸色森然。“你有没有想到或许那正是我的目的?”
门在他身后关上,紧跟着传来结结实实钥匙转动的声音。
报仇,那就是他的用意。从飘梦楼开始的,他要在此地完成,彻底糟蹋她的名声。雅安很快走向门边,徒劳地握着门钮转来转去。然后,她陡地放了手。不!那不可能!他的母亲跟他住在一起,正是一个最佳的监护人。事实上,来到他家,来拜访他的母亲,刚好可以遮掩他在农场逗留经日的目的。说不定还会有人揣测,他们是在相亲。
他一定认为是她咎由自取,跟他无关。他可能想借舆论的压力强迫她嫁给他,也许那是个更合理的动机。嫁给他,杀吉恩的凶手,一个用诡计夺走她的贞操的人;他一定知道也痛恨这种安排。同时,在娶得罗莎夫人的继女之后,他还可以获得不少敬重,另一方面更能合法地逼她上他的年一举数得,这不是复仇是什么?
她气得发昏,想吐,气自己居然笨到会去跟杜若维扯上关系,她真想埋首痛哭一场。她将前额抵着门板,紧紧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让泪水渗出眼角。然后深吸一口气,她又挺直腰杆。不!她不会坐以待毙,全世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强迫她接受这种安排。她宁可去面对蜚短流长,以及无可避免的排斥。她又何必在乎社会,在乎宴会、舞会、各种琐碎的娱乐呢?她有飘梦楼,有自己就够了,她会好好的活下去。
可是罗姨会心惊胆寒,凯馨会觉得是奇耻大辱。默雷对流言的看法又会如何呢?默雷和凯馨,那么年轻的一对恋人。如果她和若维成亲,也许可以给他们一点保护。那时就没有决斗的理由了,也没有恶言相向的机会。
可是也难说。谁知若维现在人在哪里,说不定已经去找默雷比划了。无疑地,这一定是他的当务之急。不!她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一定有办法阻止的。想要采取行动,首先就得逃出去。这是一间寝室,不是囚室,一定有路可以出去。
最简单的办法先做,雅安再跪在门前,将眼睛凑近锁孔。如果钥匙插在孔中,她可以先在门下垫块布或张纸,找一样尖细的东西,从这一面把钥匙推出去,再将它从门底拖回来。钥匙不在锁孔中。若维一定带走了。
她站起来,很快地绕房间走了一圈。二楼的窗户离地不算太高,但窗外另外安装了兼做装饰与防贼用的铁窗,牢牢靠靠。不可能出得去。
她又回到门口。她看过若维挑开机房的锁,看起来好象没有那么难,而发夹现在她有的是。从发上抽下一支,她又跪下来开始工作。好象没那么简单。锁扣得死紧,拒绝对她的压力妥协,要不然就是她对锁的结构认识有误。她平常真该多注意这些事情,可是谁又知道这会儿派得上用场呢?她气馁地丢下发夹,两手按住门钮,把自己拉起来。她跪了这许久,老早就双腿发麻。动弹不得。此外,她也饿了。中午已过,她还没东西吃。至少她没让若维饿过。该死的家伙!她恨得一拳捶在门板上。
门钮竟然动了,扭来扭去。雅安后退一步,准备等若继进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然后拔腿就跑。好,钥匙插进去,门或转开了。
走进房里的妇人高瘦纤雅,穿着一袭飘柔的红灰色斜纹外出服。她的头发朝后梳,黑中夹着几许灰白。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在浓密的睫毛下,闪着睿智的光芒,使得那张细致的脸庞平添几分神气。外表看起来,她的年纪不过四十许,不过依常识判断,她起码有五十岁,说不定还要更老些。若维像他母亲。
妇人轻盈的步伐在乍见雅安后,不由得缓和下来。她的脸色转白,轻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绝对不会相信!”
“杜夫人?”
“也对,或者你可以称呼我戴夫人。”
“我是韩雅安。”
“我知道。这实在太糟了,这一回他真的太过分了。”
雅安润一润唇。“也许我应该解释?”
“不必,我有眼睛可以看。这个野蛮的小畜生,他居然做得出这种事。更可恶的是,我还在这个屋檐下,他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非打他一顿不可!”
“如果你以为我是什么低三下四的女孩,”雅安说道,火气也上来了。“让你的儿子带来羞辱你,或者是纯粹的放荡行为,我必须告诉你……”
戴夫人的表情从关切转成错愕,又变成好笑。她笑道:“纯粹的放荡!我的好小姐,真要那样倒还省事得多。”
“那么你是知道?知道我和你儿子之间的一切过节?”
“知道一部分,至于其余的,知子莫若母,我猜得到。”
从飘梦楼送出来的信一定不只他说得那么一些些而已,雅安不自在地红了睑。“我不能怪你生气。”
“啊,我不生气。只要能够阻止我儿子去决斗的行为我都很感激,就算让他有点小伤也算不得什么。”
“那么你并不赞成他把我留在这里?”雅安慢声道,话里有一丝惊讶。
“事实上,也不是的,不过他的方法的确有失风度。”妇人微侧着头,目光测览过雅安,似乎十分欣赏。
似乎她和她儿子一样难懂。难道她是说,尽管雅安曾绑架若维,她仍只是怪她自己的儿子?无论如何现在重要的只有一件事。“你肯让我走吗?”
戴夫人嫣然微笑。“我能阻止你吗?你看起来是个很坚决的姑娘。当然,为了少惹些事,也许我应该出去,把门关上,让你自己破门而出好些。可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如果你想走的话,请便吧!”
当然她想走。怎么会不想呢?终于摆脱掉杜若维,此后一辈子不要再跟他狭路相逢,将是她最大的愿望,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会想起伟岸的他,湿漉漉的头发披在额前,黑眼蓄满激荡的神情态?
如果她现在离开,她就再也感受不到他的爱抚,再也看不到那一抹飘忽不定的笑容,或者是他下棋时,深思长考的神情,而且再也不能慵懒地枕在他的臂弯里。如果她嫁他,无论好歹,至少她会有这些东西。可是他从未提到他会娶她。一切或许只是自己的狂想,毫无根据。她该回去,回罗姨的房子去,一切到此为止。
她并不是真心希望一切到此为止,实际情形也不是如此。当罗姨和凯馨提早为雅安准备下午茶,讨论过整件事之后,她的妹妹惊叫着,慌忙找她的嗅瓶,同情和义愤纷至沓来而且充满恶兆,不过罗姨倒还抱着相当乐观的态度。当然,一定会有闲话传出来,恐怕还不少,不过只要若维和雅安平静以对,流言总会过去。
为了帮助事情有好的演变,最好再让嘉培到处去放点风声,说杜先生到飘梦楼去看--什么?马匹?骡子?结果得了不知名的传染性急症,所以他才坚持远离主屋休养,直到复原为止。而他们又是多么感激,当机房失火的时候,他刚巧在那儿帮他们的忙。雅安也许要忍受一些揣测,不过只要没有更严重的进展,那些闲人也只好在自己肚里作文章。
所谓严重的进展,指的是雅安的肚子会不会大起来。万一真的碰到这个麻烦,她怎么办呢?雅安拒绝去想。她跟若维谈过英国处方的事,可是她宁可不要去试验。说不定有一天她会高兴若维来娶她,不管他是为了什么理由。
因为如此,因为她不能不想发生过的这些事,那个从一开始就环绕她的问题仍旧徘徊不去,让她无法把这件事做一个了结。这个综绕脑海的谜团越来越迫切,那就是:杜若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当然,这不是唯一的问题。她越思索他告诉她的种种情事,她就越是困惑。他曾怀疑她和那些想谋杀他的人有所牵连,那倒也不无道理,因为她到底曾经绑架过他。可是,在他的疑心后面。还有更多东西。那是什么呢?表面上,决斗的原因似乎是事情的重点,可是他总不会以为默雷真的会卑鄙到用这种方法避免决斗,或是她和默雷挂勾吧?
可是还有什么呢?她一定漏掉了什么部分。然而她越想知道,就越想不出端倪。她没办法放松。没办法休息。她急着要找出答案,一定要快。
想要了解一个人,也许最好的方式是去问那些认识他的人。三个人立刻浮上她的心头。第一个是他的母亲,不过雅安相信她不可能透露更多有关的事。第二个是麦尔。他虽远离家乡多年,对若维的个性应该有些了解,至少他找得到了解若维的人。最后一个是女演员米赛儿,若维目前的情妇。
雅安的个性一经决定了行动的方针,就付诸实行。她立刻坐下来,写了一封措辞谨慎的短笺,邀请麦尔来看她。封上信口之后,她便摇铃唤人去送信。
她的信差才刚踏出房门,立刻又响起一记敲门声。雅安喊声进来,一看到来人是谁,立刻站起来焦急地迎上前去。“马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飘梦楼出事了吗?”
“不,不!小姐,你别急,没事。”
雅安走近了,才发觉他的手腕吊着一块黑布,因为跟他的黑外套?色太相近,不仔细看还瞧不出来。她指着布条说:“你看起来可不太好。”
他一摇头,朝她笑道:“我的手腕断了,一直到今天早晨你走后,我才发觉的呢!你上路一小时后我就跟上来了,不过妈妈要我先去找医生,确定没问题之后,再来找你。”
雅安不耐于那些交代,蹩眉道:“医生有没有好好照顾你的伤?”
“我提到你的名字之后,他就很殷勤了。”
“你一定要在这里留几天,养好伤以后再回乡下去。”
“谢谢你,小姐。”他说。“不过这一点点伤算不得什么,我现在就可以回去,除非你另外有事情要交代我去办?”
他需要好好休息,可是如果不让他觉得有用,恐怕他也待不住。雅安盘算了一下,又在桌子后面坐下来。“请坐,马休。”她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
一个钟头以后,麦尔来了。雅安进入会客室时,罗家少爷正和凯馨在开玩笑。罗姨坐在一旁轻摇扇子,笑眯眯地瞧着眼前一对年轻人。凯馨俏脸生晕,笑语盈盈,不过她的态度仍然保守分寸,谨记着自己是另一个人的未婚妻。
雅安寒暄了几句客套话,终于直截了当的转向麦尔说:“罗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跟你谈一件事。也许你肯劳驾陪我到广场去散散步?”
“荣幸之至。”他立刻同意道,紧跟着站起来,丝毫没有依依不舍的表示。可是雅安不知怎的,总觉得他似乎宁可陪凯馨聊天。万一他爱上她这异母妹妹可就糟了,不过世事总是如此,爱人难,被爱也难,越想得到的就越是得不到。
杰克逊广场历史悠久,自来就是纽奥良人散心的好去处。自从大教堂重新改建后,高耸的尖塔平添了几番景致。广场右边的庞特巴公寓就是以前雅安偷帽子的地方,一色红砖建筑,配上雕花栏杆,石瓦屋顶,倒也气派得很。楼下是欧陆风格的名品店,楼上住的都是城里的仕绅名流,或者出名的访客。广场正中间,环着铁栅栏,里面栽着热带的鲜花,姿色正艳。广场的另一端隔着一条街,就是河堤,越过去便是大河。
雅安和麦尔沿着广场漫步而行,不时看着商店里橱窗的精品摆设。空气温和清凉,河上吹来新鲜的微风,轻轻飘起雅安的帽带。麦尔轻松聊着天,手里的拐杖跟着步伐一晃一晃荡在空中。他偶尔看向雅安一、两眼,却仍好整以暇,好象在等着她自己谈到正题。他的态度那么像吉恩,让雅安觉得跟他开口并不是件太难的事。
“麦尔,你想要了解一个人应该用什么方式最好?”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那要因人而定。”
“比如说,是个薄有声名的人呢?如果你不想凭借道听途说,你会怎么办?”
“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跟他谈。”
“如果做不到呢?”
“那就跟认识他的人谈。”
“正合我意。几天前在戏院时,你曾经替杜若维辩护过。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我觉得他被歪曲了。”
“对。”她说道,眼光热切地盯着他。“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如果我记得没错,我们是在说他懦弱,至少是不愿意和我未来的妹夫在决斗场上一决雌雄。你为什么认得事实并非如此?”
“我从别人说的话,还有他们说话的方式得来的印象就是这样。”他无奈地做个手势。
“他们说若维什么?”
“雅安,你在问不可能的事,我如何告诉你呢?”
她知道,他在回避问题,但为什么?是一个男人自然地不愿和女人谈论另一个男人?或者他是有什么事不愿让她知道?
“关于若维的决斗,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就我所知,没有。他的决斗事件大多是年轻时,主要在中美洲发生的,那里的人特别喜欢用决斗来解决事情。”
“其它的活动呢?你有没有听说过若维搞上别人的妻子,或者牵涉什么危险的事情?”
“没有。”他紧张地碰一碰胡子。
“那么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他会在一夜之间暴富,不是太奇怪了吗?”
“最初是从赌博来的,然后再加上他的本事和运气,财富就越聚越多了。”他打住话头,懊恼地转脸面对雅安。“你到底想说什么,雅安?”
她瞧着他,逐一研究他的五官。信任,还是不信任?一个奇怪的抉择,通常不根据事实,而是根据信念。她坦白地说:“我想知道谁要害死杜若维!”
“你是什么意思?”
他眯起眼睛,几乎是一种自卫的眼神。雅安心上陡地一寒,她本来以为应该把事实告诉吉恩的弟弟,可是突然间这又好象不太合适。说不定他又要自命为她的护花使者,去向若维挑战,那就有违她的初衷了。想起罗姨编的关于若维出现在飘梦楼的故事,她便顺口说出来,再接上歹徒纵火的事。
“所以你看,”她结束道。“最明显的问题是:谁雇用那些人?谁是那个想杀若维的主使人?”
罗麦尔阴沉静默地听完她的话,深深地看她一眼,才排开头。“我不知道,”他说,声音又硬又紧张。“可是不是我。”
第十一章
麦尔和雅安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两个弯,拐进查特斯街和皇家街的小巷弄,走过三个街口,来到圣路易饭店门前。这条短街是著名的剑击街,沿路都是剑术馆。他们一路走过来,刀剑交锋的响声不绝于耳。这个下午天气如此好,剑术馆都敞开大门,里面习剑的人手挥剑斜,非常的热闹。
雅安一听到这些声音,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们让她想起若维,想起他的绝技,想起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剑术,她今天才会站在这儿。真是奇怪的心理过程分为无意识、前意识、意识三部分。后来又提出,那么多刀光剑影,那么多汗水淋漓,难道就为了伤害彼此吗?
然而自从比枪成为时尚之后,剑击的吸引力变少了。手腕的用劲,动作的优雅,不再是至高无上的目标。城里的年轻人除了在剑术馆交锋之外,现在更喜欢在河堤下的靶场较劲。问题是胁时形成的集团。集团形成的第一种形态。人们具有共同的,决斗的热潮仍然有增无减,即使法令禁止,还是一样的风行。而警察通常会假装没有看到,特别是手里塞了红包之后。不过有些人给那些血腥杀气烦得过头了,还是会挺身出来逼警察单位执法。
短短一阵沉默过后,雅安对麦尔说道:“你当然不会想杀若维,这个念头太荒谬了。”
“有些人会说我有理由。”麦尔又摸摸唇上的胡子。
“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我并没有暗示任何事,我只是在求你帮忙。”
他摇一摇头,温柔的棕眼中仍满是困扰。“我乐意尽我所能帮助你,雅安。可是我离家太久,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
他的口气有点不情不愿,雅安并不意外。男人随时愿意设计自己的谋略,却不喜欢被拖进女人的计划里头。也许她应该去找嘉培。不!这一来罗姨势必也会知情,她不想让继母替她担心。
一群鸽子从人家的屋檐上振翅飞起,落在雅安和麦尔面前,红腿绿羽,非常的可爱俏皮。这些小鸟是几年前从法国移民来的鸽子的后裔,克罗依人最喜欢鸽子的优雅,不过这个时候它们的同类在别处大约是别人的腹中食,因为是准备晚餐的时分了。家家炊烟缕缕飘向空中,满是面包、肉味、甜点的香气缭绕。
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拉着一辆敞篷车经过,车上的乘客是个穿深绿色衣服的女郎,金发闪闪发亮,五官姣好,身段很美,衣衫在领口和腰身紧束,手上拿着一把花边小洋伞。事实上,她的外表看来再端庄不过,可是她仍旧不是名门淑媛。怎么看出来的呢?雅安也说不上来。也许那个女人靠在座位上的姿势太过矫情,也许是她脸上挂着的那个无意义的微笑,好象她太急于取悦他人。更也许是她的车夫穿着太乡气。无论是什么理由,反正雅安看得出来,而且她让雅安想起米赛儿。
雅安注视马车远去,慢慢说道:“没关系,我想我知道谁能回答这些问题。你愿意陪我去找他们吗?”
他答应得太快了些。他们走回剑击街,抄快捷方式在雅安要走的方向去。脚底的石板路有点崎岖不平,所以雅安得小心她的脚步。麦尔伸去扶她,她也就搭着他的胳臂,不是因为需要,而是她不愿拒绝他的殷勤,免得他真以为她怀疑他。
在他们头上,人家的阳台植满鲜花。刀剑撞击和人声叱喝穿墙越壁而来,有时像是音乐,有时又令人提心吊胆。阳光不再照进这条窄街,渐渐有了寒意,薄暮逐渐转深。
从街道的另一端走进一个人,后面跟着一群小孩。他大约中等身材,体格削瘦,红唇上蓄着一弯黑髭他的眼光出奇地亮,颧骨通红,很明显地是病了,然而动作却仍有天生的剑术家那种轻灵的狠劲。一个跟在后面的孩子帮他拿拐杖,就像捧着什么圣剑似的,其它人则推推挤挤,争着要靠近他。一个小不点儿抓住他的外套下摆,给喝住了。
“那是谁?”麦尔低声问道。
“沙路易,至少他说自己是那个名字。几个星期前他才到纽奥良来,现在已经号称是本城最伟大的剑术家之一。不过据说他的肺旧伤未愈,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他的剑法像闪电一般,圣路易公墓还有一个角落专门收容他的牺牲者。不久他也要替自己买块墓地了。”
沙路易走向一间剑术馆,在门口阶梯前停住,收回他的拐杖,随手撒了几个银币给那些小护卫,立刻一阵你争我夺,孩子们在他后面吵个不休。创击高手走上阶梯,消失在门内,里面紧跟着传出热络的招呼声。
雅安和麦尔正打那家剑击馆经过。一个声音飘了出来。要是他不说话,雅安也不会注意到默雷就在里面。她跟着转过头去,看见他就站在围绕沙路易的人群中。他跟同伴不知说了句什么,往后一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拿着一把圆头剑站着,自在得好象他生下来就在玩那把剑似的。
默雷习剑多久了?是由来已久的兴趣呢?还是为了跟若维决斗才临阵磨枪的?看见他在那儿,跟一群持剑的人混在一起,而且都是些老剑手,实在觉得很刺眼。他到底想怎样?
凯馨如果知道他在习刀剑,一定也会非常不痛快的。不过,雅安不希望他以为她是在跟踪他。她移开视线,快步赶上麦尔,向前走去。
他们一路往圣菲利浦街的方向去。当他们接近杂货店楼上女演员的居处时,麦尔开始变得浮躁不安。他从雅安身上望到面前的铁门,显然在疑心就要介入女人之间的冲突。雅安看他一脸不豫的神气,几乎忍俊不住。
“雅安,这不是闹着玩的事。”他看她停在铁门前等他开门,无奈地说道。
“我别无选择。你自己也说我应该找那些认识他的人谈,那么还有谁比她?”
“我知道,”他急促地说道。“可是你不该认识这个女人,更不该来看她。”
“我还以为你在法国待这些年,早就破除这种偏见了呢!”她挑战地看着他。
“我向你保证,那里好人家女儿的闺训一样的严谨。在巴黎,女人只有两种,淑女和非淑女。她们在社交地位上绝对不会混淆。”
“这不是社交拜访。不过,如果你不想陪我过去,可以请便。”
“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
那种温怒的口气让他显得非常年轻。她微一侧头。“你在担心自己的名誉吗?”
“当然不是!”他嗤之以鼻。
“那么,”她柔声道。“让我担心我自己的。”
她伸手握住门把。麦尔轻叹一声,阻止她的手势,径自推开铁门,站在一分,让她先进去。她感觉得到他十分不以为然,不过他还是一语不发,跟在她后面,走进庭院。院子里花团锦簇,然而落叶堆在角落里,仍没扫去。另一端有道拱门,隐着几级阶梯,引向一曲回廊。雅安提起裙子,小心涉过腐叶,领先走过去。
一个女佣人出来应门。是个黑白混血儿,有那种女孩特有的自持,衣帽都相当考究。她接过麦尔的帽子和手杖,以及雅安的名片,先把他们领进起居室,然后才去通报女主人。
雅安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这间起居室到处都是腥红色的丝绒,从窗帘到椅垫到地毯,挤得满满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除了红丝绒,余下的就是厚重的哥德式家具。桌上铺着绣花桌巾,橱柜里琳琅满目的纪念品,水晶瓶、银盘、奖杯,应有尽有。房间倒是相当整洁,只是有种不愉快的气氛,一眼就看得出是旅客的寄寓。一味用过去寒酸的胜利来强调个人的印记,看着不是光彩,反而是伤感。
雅安端坐在椅子上,麦尔紧张得无法仿效她的榜样,索性站在她身旁。他们等着。好不容易,房里另一边的门终于有了动静。出来的不是女演员,是女佣人。女孩手上拿着一方折叠的纸,没有说话,只紧张地笑了一下,便穿过房去。她的脚步声清晰地传下楼梯,终于消失。雅安和麦尔面面相觑,却都没有作声。时间缓慢地淌过去,那扇门总算又开了。
米赛儿慢慢地步入房里,身上一袭紫色织锦长袍,黑发随意披在肩上,好象才从床上起来的模样。长袍下的身段玲珑有致;臂膀倒是浑圆的。她的脸没有舞台妆之后柔和得多,相对地也显得较有个性。丰满性感的嘴唇抿成一个保守的笑容,大眼睛水盈盈地瞪着他们。
“让你久候了,韩小姐。”她说。“因为我正整装要到戏院去。要不要来一杯雪莉酒?恐怕我无法招待别的了,我没想到会有访客。”
她的话很客气,却如绵里针咄咄逼人而来。雅安本来就想开门见山,把话说明白,听到她那么说,却又不愿乖乖就范,显得怕她似的。
她愉快地说:“米小姐,我们没有见过面,不过这个冬天我已经看过你许多精彩的演出了,你的演技的确非常精湛。”
“谢谢。”那声回答里有一丝讶异,以及相当的警戒。
“我想你大概还不认识罗麦尔先生吧!他是我的朋友,最近才从巴黎回来。”她指着麦尔道。
这个年轻的法国人没有让她失望,他趋前几步,执起女演员的手,弯了一个完美的腰,鞠躬致意。“很荣幸见到你,米小姐。”
雅安不给她回答的时间。“你不必费心替我们张罗饮料了,米小姐,蒙你接见我们这样的不速之客,已经感激不尽。我们本来是在散步,今天下午天气真好,不是吗?我突然心血来潮,想来拜访你。”
“我懂了。”女演员说道,虽然那分明是一点也不懂的口气。她坐进一张椅子里摊平裙子。
雅安迟疑了一会儿,看向另一个女人。她自己采取的高姿态似乎错了,她来这儿的目的并不是想要树立敌人,而是寻求帮助。她们大可以坐在那儿谈上好几个小时言不及义的话,却点不到正题。诚实才是上策。
“不!”雅安放弃高姿态,苦笑着摇一摇头。“你怎么会懂呢?事实上,我有一个问题,而我想你能帮我的忙。因为事情有关一个我们都认识的人,杜若维。”
“若维?”女演员仍然保持警觉,好象怕中圈套似的。
“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有人想要杀他。”
米赛儿瞪大眼睛,一只手放在脖子上。“谁要杀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可能知道一点端倪。”
“我?”女演员凝视雅安,脸色慢慢恢复正常。她倾身向前,两手抓住扶手,突然问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为什么要问?”
问得好,雅安一直避而不谈这一点,现在躲不开了。她抓住第一个浮起来的念头。“事情是在我的农场上发生的。身为主人,我自然有责任过问他的安危。”
“他为什么到你的农场去呢?”
“为了公事,去看那儿的牲畜。”雅安答道,暗暗感激罗莎的编造。还真是管用。
米赛儿挑了挑眉。“你不晓得,他去你的农场时,错过了一场决斗吧?”
“男人不谈这些事,”雅安避重就轻地回答。“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敌人可能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杀他呢?”
女演员沉默了一分钟。“我和杜先生也才认识不久。”
“你还是可能知道一些事情吗?”
“若维话不多,他是个以行动代替说话的人。”
一抹回想的笑容飘上那张姣好的脸,雅安看着不觉把指甲格进掌心中。然而她没有插嘴,静静等着她再说下去。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来来去去、行踪不定,跟一些奇怪的朋友在一起。如果说他有敌人,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想想他过的生活,决斗输了的人或其亲朋好友会找他报仇,赌桌上输了的人也不见得会放过他,甚至那些在政治上反对他支持疯子华威廉的人也叮能跟他过不去。因为可能性太多了,我也不知道真的是哪些人。”
雅安点点头,尽量保持客观的口气说:“依你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米赛儿靠回椅子上。“慷慨、积极、强壮、有创意。”
雅安觉得自己像是吃了诱饵一般。真有效,那个女人轻柔的语气轻易就在她脑里织出一幅幅火辣辣的影像,散播她全身一阵灼热的疼痛。在她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定是那个女佣人回来了。她不理会,突地开口:“你会说他是一个有荣誉感的人吗?”
“就他的方式,是的。”
“他惯于谋杀吗?”
“谋杀!”女演员立即挺直腰杆。
“如何?”
轻微的脚步声走到门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若维说。
找他来的女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他身旁,一溜烟地穿过房间,隐进另一扇门后面。雅安站起身来,察觉到麦尔也正一步跨到她面前,挡着她。
若维从雅安看到吉恩的弟弟身上,那双黑眼珠深沉冷硬得像隔日的咖啡。即使在他们共处过那一段时光后,她还是认为他是一个谋杀者!这个念头像是一把刀,笔直刺过他的心头。他又听见那个棱铰刺人的口气,又看见她骄傲地抬起来的下巴,他真想当场紧紧地抱住她,摇得她骨头散掉,强迫她察觉他的感情,强迫她非认真不可。他也知道这个念头太无聊,可是他就是忍不住要这样狂想。
雅安无话可说,喉头像被人掐紧了,也挤不出话来。怎么会脱口问出那句话呢?她也不确定。她只是想要吓着米赛儿,要一个措手不及的答案,也许是她想证实自己的判断,相信若维容或会为了自卫而杀人,却绝不会蓄意去谋杀一条人命。
“怎么了?”若维问道,眼睛恶狠狠地看住雅安。“你没有兴趣听答案吗?或者只是被人在这里撞见,不好意思?你怕我会卑鄙得到处宣扬我在哪里看到你,或者利用它要胁你?你想我还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的?”
在她能够回答之前,麦尔开口道:“我们最好走吧,雅安。”
“哼,你总算想到她不应该在这里了?”若维转向那个年轻人,咄咄逼人地说。“你不觉得发现得太晚吗?”
“你不必把气出在麦尔头上,”雅安说。“他本来就不愿意陪我来。不过如果他不陪我,我也会自己来。”
“想象得到。”
“若维,”赛儿唤了一声,走过去挽住他的手臂。“何必火气那么大呢?我们不过是开开心心地闲聊了一会儿而已。”
女演员着急地看了雅安一眼,意思是米赛儿需要她的帮忙,一起来阻止一场可能发生的冲突。否则照这个情势下去,恐怕闹到最后,两个男人真的会兵戎相向。雅安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快挽住麦尔的手臂。
“我想你是对的,麦尔。”她说。“我们还是走吧!米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那是我的荣幸,也许有机会我们能再见面。”
雅安嫣然微笑,手上略一用劲,麦尔只好跟着她往门口走去。“但愿如此。”她答道。
若维让他们走了。留住他们干什么呢?他再也不想听见雅安对他的意见,更不愿和麦尔交手。天!他真是累了,头疼得紧,太短的时间内做太多事的代价,背部还隐隐作疼。他勉强振作起来,来到临院子的窗口去。
“你真是见义勇为,来得这么快,”赛儿说。“特别是你有好一段时间没来了!”
“你的女仆好象觉得事态严重。”他顺手拉开窗帘看出去,雅安和麦尔正走进院子里。
“真的是为了这个缘故?还是因为我送过去的是她的名片,所以你才赶过来?”
若维转过头。“你真的想知道吗?”
“不!”赛儿的声音出奇地沙哑,抬头凝视他、“不!我不想。”她一转身拉起裙子,快步走过房间,砰的一声带上通往卧室的房门。
夕阳西斜,向晚的西方,在残冬紫蓝的天色上,满铺红霞。余晖映在建筑物侧旁的水泥壁上,映在街头的橱窗上,更映在街心穿梭来往的马车厢壁上。雅安注视这一片金光灿烂,寒着一张胜,舒展不开来。
不管杜若维是不是一个谋杀者,他可是不折不扣的恶棍。他跟她做爱,兴之所至就把她关在他母亲家。等她好不容易逃脱,再去找他的情妇时,他又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解救他的爱人,好象她是什么大煞星,会把他的宝贝女演员生吞下去似的。他以为她会怎样?破口大骂,拿着马鞭打人?她才不会这么贬低自己的身分,真恨不得当面就告诉他!该死的臭男人,跟他们该死的臭脾气!而别人为了救他们,还得这么忍气吞声!天杀的杜若维!
其实,她并不真的以为若维会对麦尔采取什么行动。她看见若维乍看到麦尔时的眼神,他分明记起了吉恩。无论如何,他也无权那么说她,她爱见谁,爱做什么,爱找谁护送,与他何干?
麦尔把手放在她紧紧扣住的另一只手臂上。“慢一点,雅安。你会累着,而且别人都在看你呢!”
她愕然地转头去看他,然后才省悟到,原来她正低头疾走。她顿了一下,重新调整步伐。“对不起!”她嗫嚅道。
“我了解你心情不好,可是我觉得刚刚发生的事不太寻常。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万一我因此被杀,你想我是不是有权知道真相?”
“我想是的。”她闷闷不乐地说。但她没再说下去,注意力被前面的事情吸引住了。他们现在所处的并不是高级地段。沿街充斥着酒馆和赌场。她看见的是一条晃过去的人影,那人原先站在一间酒楼门前,倚着廊柱闲眺,突然抽身退进去。他是个粗壮的汉子,穿得皱巴巴的,跟门前其它游手好闲的人混在一起,一点也不醒目。如果他不动,她很可能不会留心到他。可是那一动,她从眼角瞥见帽子底下露出的锈红色发尾,立刻就认出他了。
“那个人,”她端了口气道,猛然停下来,差点踩到麦尔的脚。“那个人就是想杀若维的歹徒!”
“什么?”他叫道。“在哪里?”
“那里!”她大嚷。
雅安二话不说,拎起裙子就跑向那个人消失的地方。她推开门口聚集的人群,不理他们的窃窃私语,也不管麦尔是否有跟上来。她笔直走进低矮阴暗的房间,刺鼻的酒酸、汗臭、廉价的脂粉味立即扑面而来。墙边排着一列列啤酒桶子,斑驳的桌面四边摆着长条凳。房间另一端是个吧台,旁边有扇破破烂烂的门,刚好关上。雅安环视室内,没有一个人是她要找的,她开始往后门走去。
“雅安,等等!”麦尔喊道。
她不理。拉开那扇门,她侧身挤过狭窄的两道,裙子刮到粗糙的门板,扯破了一点,可是她没时间注意到那么多。她现在在一个肮脏的小天井里,角落因为充作厕所,而发出恶臭味。不过她可以听得到奔跑的脚步声,便拉高裙子,一路追过去。在天井另一端,墙上有个出口通到另一条街上,雅安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麦尔还在喊她。她先转进街边,提声喊道:“往这边来!”
街上空空如也。这是一条后街,路面没有铺,残破的房子静静地站在路旁,偶尔有个房间透出一丝灯光。没有一点风吹草动。然后右手边响起一声受惊的猫叫,小家伙从一条巷子窜出来,怒眼圆睁,颈毛直竖,尾巴伸得有平常两倍长。接着是一声咕吹的诅咒,又是沉重的脚步声。雅安飞奔过去。
一条街,两条,转过左边街角。雅安的帽子被风吹到后面去,松松地绾在颈后。她听得到后面的脚步声,麦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赶上来。
在她面前是刺耳的提琴和手风琴声,夹杂在朗朗大笑之中响起。夕阳已经完全沈落,余晖尽逝,灯光亮多了。横过十字路口,她的目标正往前奔跑。雅安停下来喘口气,咬着牙又追上去。
她猛然撞进光圈里,不觉放慢了步伐,环顾四周,心里陡然提高警觉。这儿似乎不太对劲。她没留心自己经过哪些街道,而且它们也大都没有标上街名。无论如何,她不喜欢这个地方。
她的注意力又被那个叫做红仔的歹徒身影引开了。他正挤过一扇门前的人群,回头望她一眼,一溜烟就混进屋里去了。雅安浑身是胆,当下就要跟过去。
“天,你不可以!”
声音就在她背后,她的手腕被一只铁爪箍住,扭过身来,跟若维打了个照面。她警诧地看了他一眼,很快用空着的那只手推他的胸,想要挣开掌握。“放开我!”
“你需要一个保护者!”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你是在干什么?”
“他跑进那边那间屋子里去,飘梦楼的那个歹徒头子。放开我,不然我会跟丢了!”
“就算你抓住他,你又拿他怎么办?”他扣住她的另一只手腕,狠命摇了她一下。
“他可以告诉我们谁是那个幕后的主使人!”
“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让他说出来呢?低声下气地求他?”
“你以为我是那一种白痴?我打算找出他的藏身处,再去找警察把他揪出来。”她的手腕给他抓得发麻,她气得差点放声尖叫。她几乎就要伸腿跟他,不然把他的眼珠子剜出来也好。
“警察?”他辛辣地说。“他们若不是在大白天成群结队,才不敢上这里来。看看弯周围。这里是拉丁街,你晓得吗?”
她停止挣扎,暗蓝色的眸子怀疑地看着他,然后才慢慢转过头。
在她身旁左右是一间连着一间的酒馆,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水手、猎人或农夫。他们都穿得肮脏污秽,披头散发,醉醺醺的。在那些人中间,她瞧见一个削瘦而面目狰狞的人,腰上系着一条皮带,一看就知道,谁要是不识相胆敢贸然闯上去,不死也只落得半条命。在人行道上的女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浓妆艳抹,穿着粗俗而露骨的衣服,谁也看得出她们是干什么的。那个歹徒走进去的屋子楼上阳台也站着一个女人,正对着楼下的人群搔首弄姿,不是撩高那条已经太短的裙子,露出黑色的袜带,就是靠着栏杆弯下身,低胸的衣衫下两只乳头分明可见。她楼下的门走进去一定是家妓院。
雅安润一润唇,尽量镇定地说:“你可以进去把他拉出来。”
“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只怕我后脚还没踏进去,你就平躺在地上,裙子被撤到头顶上,后面大排长龙了。”
她怒目相视。“你不必说得那么快乐!麦尔可以留下来陪我。他在哪里?”
“我要他去找我的马车过来。”
“你的马车?如果我要回家,我会走路!”一天下来她其实已经筋疲力竭了,只是她还没意识到,或者就算感觉到了,她也不愿承认。
“我不会。”他斩钉截铁地说。
“你是说,”她慢慢道。“你也要走?你要让那个坏人逍遥法外?那么你又何必来呢?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跟着你来的,不然还能怎样?我们有些事必须好好讨论一下。”
她气愤过了头,竟只是冷冷地说:“我看不出有任何需要。”
“你就会看出来的。”
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身去招呼麦尔,他正从一辆驶近的马车车窗里探出头来。雅安可以趁机跑掉,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她站在那里,听着他坚定的声音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回荡。他找她干什么?这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却还没有其它问题来的紧急。若维对她的安全顾虑未免太夸张了。若真有危险,他为什么不追那个歹徒头子呢?为什么要让他逃跑?
若维的车厢里头还是簇新的装备,飘着上等皮革的味道,夹着一丝烟草味。马车开始蹄蹄踏踏地辗过粗糙的路面,速度轻捷迅速,好象他无意在城里最是恶名昭彰的险地多逗留。过了一会儿,他们驶进一条铺好的大道,速度便平稳许多。
若维瞥向雅安,她坐得僵直,帽子已经卸下来放在膝头。那张细致的脸庞上五官端凝如石,令他胸口一阵绞疼。他真想知道那颗美丽的脑袋裹在想什么,却又怕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一定气得发疯,发丝缕缕掉下来,两颗红潮未褪,紧抵着衣衫的胸口一起一伏,那一片柔和的曲线便棱棱地描了出来。她看起来很狼狈,却又美得出奇,要不是麦尔就坐在对面,他真的会赌赌她的火气,就把她按倒在皮椅上,深深切切地吻她,直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经过今天的事情之后,他要想拥有她,大概只有一条路。除非他的运气已经用尽。可是他却知道,运气那种东西是不按牌理出牌。对于那些唾弃它的人,它穷追不舍,却弃那些渴求的人于不顾。
马车在雅安家门前停住。麦尔坐向前,伸手把握住门把,转头对雅安说:“我送你进去。”
“留在原位上,”若维权威十足地开口道。“我的车夫会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我陪雅安进去,因为我有事要与韩夫人商量。”
雅安好奇地飞快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出语很不寻常。
“这就不对了,”麦尔抗议道。“我有责任护送雅安直至她安然无恙地回到家。我必须照顾她。”
“照顾?凭你?”
若维的声音带着强烈的讽刺,雅安看见麦尔脸色一变,她赶紧伸手轻轻碰触他的手背。“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没有关系了,我没事。”
“如果你确定。”他说,口气明显地不快。
“我很确定。”
若维不等他回答,径自推开门走下去,再把雅安扶出来。
一声令下,马车又跳跳地驶开去。他想要扶着雅安,不过她不像是会接受的样子。她已经自己走上阶梯,若维从容地跟上去。
“你真的有事要找罗姨?”雅安锐利地问道。
“是的。”
什么事呢?她猜不出来,也没力气管那许多了。她疲倦了,非常非常疲倦,而在休息之前,还有一些事得做。起居室里灯火通明,她真想把若维丢给仆人算了,自己回房去休息,可是却又觉得有责任去看看她的继母要不要见他。
罗莎夫人正在看一本小说,老花眼镜不时滑到鼻尖,一柄翻页的纸刀搁在旁边。他们进来时,她抬起头,然后放下叠在脚垫上的脚,坐直身子。
“我正在担心呢,”她刚开口,一眼望见雅安狼狈的模样,马上住口,脸色也沈了下来。她把书本连同纸刀小心地搁到旁边,取下眼镜,慢慢站起来。“麦尔到哪里去了?”
若维枪上几步。“是我说服他先走,让我陪雅安进来的。希望你能够原谅我的冒昧,韩夫人。”
“哪里,杜先生,你太客气了。”罗莎回答道。
老妇人的态度相当冷淡,不过仍维持着最起码的礼貌,眼里闪着疑问。若维深吸一口气,把自尊摘下来放在手里。“我想我要说的话可能会显得突兀了些,不过也许不能算是真的突兀。无论如何,我相信你都会仔细考虑,同时也不会忘了最近的约定。在此,我谨以至诚正式请求你,夫人,希望你能让令媛雅安跟我结婚。”
第十二章
“不!”回答的不是罗莎,而是雅安。她本身没有开口的意思,可是那个单字满载愤怒和冲动脱口而出,仿佛空气都起了三分震动。她转头望向若维,咬紧了牙。
“为什么?”他的声音有种危险的温柔,密密的睫毛藏住了眼睛的表情。
她张嘴就想说,她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承受他的报仇。可是站在那个精致的小起居室里,他脸上有种东西阻止了她的话。要从冰冷的嘴唇冒出一个正式的答复实在不容易,但是她仍旧挤出一句话。“我们不合适!”
“雅安,”罗莎开口道,担忧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别急。坐下来,让我们好好讨论这件事。”
“没什么好讨论的。杜先生尽他的义务求了婚,我拒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若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义务跟这回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知道得很清楚。”
“没错,我知道。”雅安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有的时候,若维想道,一个绅士必须压抑脾气实在很不方便。他真想扯住雅安亮闪闪的长发,不然揪住她的衣领也行,把她拖到什么隐蔽的地方去,让他可以恣情地吻她、爱抚她,直到那双冰冷的眸子化作温暖的欲望,直到她的心为他打开,就像他在飘梦楼的囚室曾经胆敢梦想的那样。一整天他的心都绕着同一件事打转,老天爷!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会缠得越那么深?她拥有美貌、尊贵和勇气,可是其它千百个女人也有呀!他真是疯了,竟来这儿自取其辱,说不定会破坏一切精心的计划,甚至是死亡,而都是为了她的缘故。
他转向罗莎夫人。“令媛因为我而处境很危险,我希望有权保护她,同时弥补我破坏她的名节的罪过。”
罗莎向雅安说:“我觉得他说的话颇有道理。”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雅安嚷道。
“你就了解吗?仅仅才几天的时间。”
“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雅安转身扯掉手套和帽子。礼貌,她一定要礼貌,她抿着唇告诉自己。朝他破口大骂是不礼貌,而且如果她那么做一定会跟着哭出来,那才是真的糟糕。如果他求婚的理由是爱意深情,而不是冷酷的理由,她又会是什么答案呢?她拒绝去想。在她的个性之中,有一块特别柔软的部分是跟他有关的;她很可能会掉进自己的陷阱。
“雅安。”他唤道,是坚定的语气,而又夹着一丝几乎要撕掉她脆弱的粗鲁。
“不!”霍然转身面对他,把手套狠狠地摔在旁边的桌子上。“不!我不会嫁给你,永远不会!你听清楚了吗?”
反正她已经瞧不起他,那就让她轻视得更彻底好了。“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如果我告诉你,嫁给我,不然你妹妹的未婚夫就死定了呢?”
她瞪着他,霎时面色如纸,僵硬的嘴唇挤出一句话来。“你不会!”
“我不会吗?”
“那是不人道的。你不能为了这么个理由杀人,我知道你不能。”
“就算是误解,你的信任还是令人感动。”
信任。她跟面前这个人的关系里,独独缺了这项要素。他身上有些事她不了解,她疑心是他故意隐藏。可是即使就她知道的范围内,她肯定他绝不会仅仅为了她,就蓄意要杀默雷。他或许会在盛怒之中向默雷挑战,必要的时候拔剑相向,可是绝不至于挟带这种私怨,借故生隙。真奇怪,她对他几乎还是一无所知,可是她却百分之百肯定这点。
她抬起下巴。“无所谓。我们之间的交易已经结束了,至少我这么认为。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发誓你不会找默雷的碴。如果你以前说过的话不可信,我又如何能信任你现在说的话呢?”
他不能不佩服她坚定的立场,清楚的推理,还有说话的方式。他已经打出最后一张牌,现在只能离开赌局了。他早该知道结局一定是这个样子,可是,难道他们曾经共享的肌肤之亲,她温存的柔顺,果真没有任何意义吗?他的视线徘徊在她唇上坚定的线条,她的气息便在他淌血的心头浮起。
“我也不指望你相信,”他安静地,然而刚硬地说。“我对你没有任何指望。不过你最好相信一件事,我们之间的事还没有了结。”
门在他身后关拢。雅安直直站着,瞪着空中。罗莎的目光深思地落在继女身上,缓缓道:“孩子,这是明智的做法吗?”
雅安费力地挤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也许不是,可是非如此不可。”
“但是也太急躁了一点吧?”
“谁晓得呢?”雅安摇摇头,想要甩掉这些不愉快的思想,然而她又忽然记起一件事,便继续道:“他刚刚说‘最近的约定,是什么意思?”
罗莎茫然地望了她一眼。“他那么说吗?”
“他好象是在提醒你,要保证你不会反对,甚至帮他的忙。对不对?”
“你在胡说些什么?”罗姨的口气有点不满。“你知道我一向只会为你的好处着想。”
雅安叹了一口气,一只按摩着太阳穴。“是的,我知道。对不起。”
她们不再多说,雅安慢慢走回自己房里去。落地窗外,有点微风刮过的声响,她忍不住又推开窗,走到临着庭院的阳台上。
最后一丝天光已全没去,黑暗笼罩四周。楼下对面的厨房透出灯光,空气中飘着浓郁的菜香,是晚饭时分了,雅安却没有丝毫胃口。她决定去洗个澡,然后睡他个一天一夜。
“雅安,是你吗?”落地窗被推开,凯馨探出头来。她已经装扮好要去吃晚餐,看起来年轻可爱,脸上却有着困扰的表情。
“是我。”
凯馨张开嘴巴,然而看见雅安的脸色,又改口道:“噢,又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她疲倦地说。“你要什么吗?”
“只是想跟你谈几分钟。”
雅安看见妹妹别过头去瞥了女仆一眼,猜想大约是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多年来她一直是凯馨最忠实的听众,这时她也不能拒绝。“当然,到我房里来谈好了。”
“算了!”凯馨说,搜索着雅安的脸庞。“不是很重要的事。”
“你确定吗?”
“明早再说也不迟。”
“明天是狂欢日。”雅安提醒她。
凯馨嫣然一笑。“对。我们还是要去逛街吧?”
这一刻,雅安实在没兴致到街头去跟人凑热闹,可是她不想扫凯馨的兴。“当然。”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会改变心意。”
“不!什么也没变。”雅安道。
“那么,明儿一早见。”另一个女孩快活地说。
雅安微笑看着妹妹回房,她也回到自己的寝室。她刚刚说的不是实话。每件事都改变了,每件事。
三个小时以后,雅安还躺在床上,望进黑暗中。她累得睡不着。洗过澡之后,的确振作不少,可是她还是神经绷得紧紧的,两腿的肌肉直打颤,心里掠过一幕又一幕画面,都是飘梦楼里抓住她的那些手,那些嘴脸。她竟然那么脆弱,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她不喜欢那种感觉。她一直以为自己够坚强,能够自给自足,没想到事到临头,她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越想越是可恶,她真想砸东西。而若维也是这股愤怒的一部分。他让她显得那么老弱无助,一样有生理上的需要。仅只为了这点,她就不能原谅他。
在他走进她的生活之前,日子一直平静无波。没有危险,没有暴力,没有撼动心弦的情感。没有对与错的质疑,罪恶或无辜的分际,生与死的抉择。更没有人会逼迫她的良心,或是挑起那些最好别去翻动的欲望。
脑海里一直盘旋不去的是若维刚刚的一番话,还有她自己的回答。这人之自高自傲实在无与伦比。他哄骗她献出贞操,造成她的事业损毁,企图软禁她,更在一条大街上辱骂她,然后还敢跑来求婚,满心以为她会感激涕零地接受。虽然她害他受过伤,绑架过他,让他的敌人乘机攻击他,可是她到底十分自持,没有真正地侮辱他。比较之下,他对她的伤害太多了。
整座屋子静悄悄的,连下人都做完杂务歇息去了。远处传来一声狗吠,不时间有辆马车辗过楼下的大街。她听见罗姨和凯馨饭后不久就卸妆休息。如果罗姨把今晚的事告诉凯馨,那她们母女就有得好谈的了。
婚姻。如果她接受若维当丈夫,就会有锦簇的花团、白纱礼服、结婚戒指、满篮的结婚礼物,和牧师的祝福。然后也许是蜜月旅行,回若维的家。再来呢?夜晚的激情,白天的冷战,她终要跟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而他很快就会憎恨这种合法的枷锁,就像他痛恨飘梦楼的拘囚一样。
可是在这一切之后,还有一条更令人烦扰的推理过程。如果她敢肯定若维绝不会刻意去找默雷当作报复她的手段,那么七年前他杀死吉恩的事又该如何说?万一吉恩的死纯粹是一个意外的悲剧,那么她之所以变成目前的样子,是她咎由自取。
她转过身,把头埋进枕头里。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头会裂掉。罗姨有种催眠的橘花茶,也许她最好拉铃唤人送一杯过来。无论如何,她总得睡觉。
通阳台的落地窗传来一点轻微的刮声,雅安猛然坐直起来。窗户都关上了,可是并没有锁。窗外的月亮洒了满地银光,描出一个人影。雅安看见时,他正把手放在门把上,准备压下去。
玻璃门推开了。那个人探进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一步一步走近床边。雅安挣出惊骇的麻痹,张嘴就要放声尖叫。
“小姐?”
她吐了一口气。“马休,你快把我吓死了。”
“对不起!小姐。可是你吩咐过我,如果有消息,就要赶快来告诉你。我不晓得应不应该叫醒你。”
“没关系。”她很快地说。“你有消息了?”
“我想是的,小姐。我照你吩咐的,到杜先生的马房去。起初他的人什么也不说,后来我就想到请车夫喝几杯酒。结果我听说了一件事,过去两个月以来,每个星期一晚上十点钟,杜先生都会吩咐马车载他到蓝霸街的一个地址去。”
“混血儿?”雅安问道,眉心锁在一起。蓝霸街是城里男人专门金属藏娇的地方,他们的情妇大多是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美貌女子。
“不是的,小姐。那是间集会的屋子,车夫两个小时后再去接杜先生时,都会看到十几个人在那儿。”
“我晓得了。”她沉吟道。
“今天是星期一。”
她霍然抬起头来。“几点了?”
“刚过十点半。”
“你为什么不跟踪他去?”她叫起来。
马休不以为然地答道:“没有必要,我知道地方。而且,我以为小姐也许想去看看。”
她掀开被子。“你说得对。去外面等着,顺便雇一辆马车,不要惊动屋里的人。”
“已经有一辆在外面等着了。”马休不动声色地说。
雅安笑了,既高兴有件事可以做,而且总算找出若维的底细,同时也是欣赏马休的效率。“很好,我立刻就出去。”
他们在离那间屋子不远处下车,走出租马车。显然与与聚会的人也都是一样的作法,因为沿路都没有马车等着。马休指的那幢房子门窗紧掩,灯光透出窗隙,可是听不到人声,四周也没有什么动静。街心暗沉沉的,只有远处角落的人家门廊上挂了一盏灯笼。来这儿的人都不会喜欢光线太亮,照出他们的身形。
这个时候街上悄无人影,安静得教人心底发毛。雅安和马休尽量走在暗影处,她身上衣轻衫简,所以走起路来很伶俐。他们溜过两处邻居,绕到后门去。一只猫几乎是从他们脚底喵叫一声,跳起来纵进黑暗里。雅安吓了一跳,碰到身边一棵树,绊着一张蛛网,她停下来,拂去脸上的蛛丝。马休显然踩到了一只小孩丢掉的铁环,直向雅安身边偏过来。出于反射动作,她伸出手要去扶住,却正好碰到他右腕的断处,疼得马休抽一口气。他模糊道了一声歉,听在这么寂静的夜里,却像掷地有声。他们总算又往前走,绕过转角,有灯光的房子就在正前面。
雅安站住脚,看着前头的屋子,心里却有一股冰凉的感觉。刺探若维的隐私好象是没有恶意的举动,而且恐怕也有危险,然而真正令她害怕的是事实真相。毕竟若维做什么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一辈子不要再看见他。以往这几年来,她都不曾跟他正面相逢,不也过来了。现在如果她发现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是让他继续下去呢,还是挺身阻止?她不想做这个决定。
然而既已如此接近,临阵退缩未免太软弱了吧?假设她待会儿会发现他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万一日后她晓得了,良心怎么过得去?而她又怎么能够存着这个疑惑,泰然处之的活下去?
最后,她还是移向屋子的窗下。马休不必吩咐,自动走到后门边。如果房里面真的在从事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应该会有警卫在守门才对。然而雅安环顾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这才偷偷蹲到窗下。窗下看不见,她便又站起来,从百叶窗的隙缝瞄进去。
她差点喊出声音来。坐在她正对面的,竟是嘉培,罗姨最忠实的护花使者。他倾身向前,凝神专注,两手握住夹在他双膝之间的杖头上。他的出现如此意外,如此奇怪,以至于好一会儿雅安没法注意到别的。
好不容易,她才挪开目光,注意到这是一间小巧的起居室,就她视线所及,共有九个人,不过从声音来判断,一定不只。有的人站着,有的坐着,若维站在一张桌子后头。雅安看向他时,他正持着议事相闲闲地打转,听他左手边一个人在说话。
然后在这群男子之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个女孩子从后面房间出来,端着一只银盘,开始收回那些人的空酒杯:不过看那个样子,她并不是女仆。她的衣着时髦,长发斜放,脸上胭脂淡抹,益发衬托出她天然的美貌。她在众人之间穿梭,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从容。当然,那就是她的家。女孩肤色是淡淡的褐色,标准混血儿肤色。
美貌女子走向若维,拾起他桌上的杯子。她向他说了几句话,也许是抱歉挡到他。他回了一句话、露出一个好象特别甜蜜的笑容。
痛楚直窜上雅安心头。该死的家伙!一个情妇难道还不够吧?他的胃口可真大,除了拦住每一个过路的女戏子,还要金属藏住一个美丽的混血女郎。他变态,他堕落,他无耻。不晓得米赛儿知不知道这个混血儿,如果知道,又做何感想?
雅安气得昏了头,连屋子里的人在讲什么话都没有留心。渐渐的,她总算摸清一点头绪,里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发言,若维只是串连而已。
“加百多衔后面的军械库。那里防备很弱,入夜后更少,那里的武器装备对我们大有益处,现在我们手头上的还不够多。”
武器装备。那就是到飘梦楼的歹徒要的东西。她不暇细想那个回忆的意义,另一个人又开口了。
“大炮,炮弹最管用。”
“那末免太激烈了。”
“正是要激烈才好,如此才有说服力。”
“不成,那会造成太多伤亡。”
“只怕到头来情势就是这样。”
雅安眼角瞥见一丝动作,她转过头去。马休正从屋后绕过来了,轻声唤道:“这边走,小姐,快一点!”
她听到的事情实在太重大,让她踌躇了一下,又向窗隙看进一眼。
就在那时候,大门口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敲门声,跟着是一声大叫:“警察!开门!”
里面的人惊慌失措,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逃向各个方向。烛火捻熄了,一霎时四周一片漆黑。最后一丝余光中,雅安看见一个人朝她站着的这扇窗户奔过来。她仓惶地转身要跑,百叶窗已经拉开,一个人纵身跳出来。他的脚后跟踢到雅安的膝盖,踢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忍不住哼了一声。那个人讶异地看一眼,却足下不停,直跑进黑暗中。
其它人的黑影一个接着一个翻过窗台,雅安手忙脚乱地爬远一些,才敢直起身子。前门传来一声胜利的叫喊,雅安转过头去,看见两个人正绕过屋角。远处的灯光照出他们的彩帽,以及手上挥舞的警棍。她没有理由害怕警察,可他们也没有理由不怀疑她跟这里的集会有牵连,她又怎么解释?
“小姐!”马休叫道,赶到她身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扶着她的手腕就跑。
靠近屋后的黑暗中飘出一声轻微的诅咒,雅安听在耳里,却像五雷轰顶。突然间,若维就在她身边冒出来。“那一边。”
他告诉马休,一手指向他来的方向,然后转身面对靠近他的两个警察,一拳挥出去,前头那个警察应声倒地。他夺过那人手中的警棍,对准后面的警察腹部挥过去,等他弯下身子,又补了他预背一根。然后不再等他是不是昏过去,抓住雅安的手,拖着她就没命地跑出去。
在他们身后踉来沉重杂迟的脚步声,接着是枪弹闷轰。若维没有回头看,雅安撩高裙子,撒开大步,也只好跟着他跑,他们冲进两幢房子之间的小巷弄,一只狗跟在他们脚后狂吠不休。最后若维只好转头大吼一声,才让它夹着尾巴呜呜地跑掉。顶着睡帽的男男女女纷纷从卧室探出头来,灯火一盏盏地点亮了。他们还在跑,跳过花丛、矮篱、刺人的灌木丛,最后绕过巷道尽头。
雅安气喘吁吁,可是血管里奔腾着恐惧,兴奋和愤怒揉和而成的精力,让她觉得好象可以永远就这么跑下去。任何阻碍都不会太高太宽,任何街道巷弄都不嫌太长。她已经甩掉若维的手,自己跟在他身边,一点也不落后。她要跑向何处,为什么在跑,都无所谓了。要紧的是她和她身边的人一定要赢,一定要把那些追逐者拋在后头。
他们正沿着二堵墙在跑,然后转过一个角落,前面是墙的开口。“进来!”若维说,她毫不迟疑地跟上去。隐密,寂静。雅安好不容易煞住,若维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里深入。直到他们看见一株坟头的杨树倚墙飘摇。她从来没有在晚上到过这儿,奇怪的是这里虽然不至于空荡荡的,却显得异常平静。雅安背靠着后面的墙壁,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慢慢打量自己的所在地。这处公墓和纽奥良的其它坟地建筑相似,却是最早被称作死亡之城的地方。
坟墓像小房子似的突出地上,墓碑用大理石做成,雕着哭泣的小天使和十字架,周围以铁栏杆环住。清冷寒凉的月色之下,它们紧紧依傍在一起。
雅安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小的时候,她偶尔会捧着菊花,陪继母到这里来探看她亡故的亲友。小雅安就在坟墓间玩捉迷藏,手指头贴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摸出一个又一个死者的名字。罗姨从来不说神奇鬼怪的故事,所以在雅安心里,她一直相信躺在这里的灵魂必定都是平静祥和,含笑九泉。在她旁边的人可是一点也不平静祥和。
“你呀,”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实在是专会搞局的天才。刚刚马休叫你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因为这种事就只有你做得出来。我可以想象你是怎么查出我的去处,可是你既然要来,干么还带着一大群警察跟过来?”
雅安别过头去,讶异地瞪着他。“警察不是我带去的。”
“别撒谎了!”
她面对他,两手插在腰上。“我没有撒谎!”
“还有谁会招他们来呢?”
“招他们?一定要有谁通风报信吗?这么多次定期的集会下来,一定有几百人知道时间和地点,要发现一点也不难。”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有理由去找警察呢?”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你那个美丽的混血情妇,也许是你的女戏子。也许两个人都是,如果她们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他半晌没有作答,再度开口时,声音却怪怪的。“我没有混血情妇。”
“别撒谎了!”她精确地重复他方才的口气。
他却一字一字地说:“我没有混血情妇。”
“我都看见了。我看见她穿得漂漂亮亮的,笑眯眯地看着你,好象等不及其它人都赶快离开似的。”本来无意说这么多,可是她实在管不住自己。
“你在吃醋。”他的口气带着一丝恶意的满足。
“吃醋?”她嚷了起来。“我觉得恶心。你这个败类、刽子手、勒索专家,哄得我上了你的床,然后又要利用我抬高你自己的身价。”
“也许如此。”他说道,向她逼近一步。“可是当你在我床上时,你很快乐。”
“我才不!”她颤声道,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噢,你是的。而且就算你宁死也不肯嫁给我,甚至宁可看着我坐牢,你还是嫉妒其它可能上我的床的女人。”
她意识到他的贴近,警觉地后退一步。“少荒谬了!我又不爱你。”
在她后面是墙壁的转角,她从眼角的余光瞥见,可是若维却先一步挡住她的去路。两人之间的空气那么紧张,她强烈地感觉到他身上蓄满的男性张力,袭面而来的热气。她的肌肤表面绷得紧紧的,感觉清晰得就像痛楚一样,肌肉拉紧,仿佛在等待迎面一击。她张眼望着他,朱唇微张,银色的月光照进那对蓝眸。
“不!”她低语道,声音轻得像一声鬼魂的叹息。
他号笑一声。“你是魔鬼的女儿,韩雅安,把我逼进地狱里,再揪回来。你要怎么对付我都可以,可是我一定要你。而如果我想要,还有哪里比这个地方更好?”
他袭向她,那双军人的手攫住她的上臂。她不晓得驱使他的是愤怒、是情欲,或是绝望,然而当他把她拉进怀里时,她体内有种相对的压力也炸开来。她在他怀里只挣扎了一瞬间,然后仿佛心里有双看不见的手伸出来,狠狠地将她推向他,捉住她的双手绕过他的脖子。她抬起头,迎向他坚定的唇,一声喜悦的欢呼自她喉头朝出,一股热流迅速地窜上来。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衬衫扣子刺着她的胸骨,坚实的腿隔着裙子贴住她。
一种原始的需索攫住她,蒙蔽时间地点的意识,急切地要求那一分最奇怪、疯狂的欢乐。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骤然发现一杯晶莹剔透、甘美芬芳的好酒,若维掬饮她热切的反应,专注而绝望地饮尽它,暖流沿着喉头滑落,直到腰间,反而激起一股灼热的疼痛向上逆流。
她饱满的胸峰抵着他,纤巧的腰肢握在手里,引起一种折磨的喜悦。以前不曾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另一个女人能够如此轻易就瓦解他的防卫,直指他的生命核心,如果她能发现自己的威力,简直可以操纵他的生死。她是仙人的奇迹,她的形容、她的气息、她的姿态、她的一切都是他盲目追求的魔力,既避不开,也不想避开。
深深叹了一口气之后,他挣脱掉外套,把衣服丢在地上拉着她一起跪下来,拉开她的发带,一头如丝如缎的长发便披散下来,泻成一片亮闪闪的发瀑。他把两手插进她的头发中,捧住她的脸,再一次深切地吻她。柔挺的双峰挣开束缚,迎接他温暖爱抚的双手,渴欲的黑潮一波一波涌上来。她的肌肤燃烧着热烈激情,血液浩浩荡荡地流过全身上下。
雅安突然撞进一片狂风暴雨的欢乐中,不自主地翻腾报转。她攫住他的肩膀,手指深深地掐进肉里,把他拉向她,索求他的精力和热气。在最古老的情欲的洗礼中,他们一起驰骋在月光下,在午夜的怀抱里。死神清宁淡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对人间男女翻滚着生命的动荡离合。除了安息,就是腾跳;除了荣耀,就是痛苦;除了生命,就是一坯黄土,无止无境的虚空,他们别无选择。
若维好象触动了某种深处的机关,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她紧张,她喘息,她喃喃唤着他的名字,迷失在心中的五光十色、缤纷浪漫的绽放里。他把头理入那一片发瀑间,仍旧温柔地起伏着,皮肤沾满了露珠和汗水。
“哦,爱人,”他轻语道。“哦,我的爱。”然后又再度深深、深深地拥紧她。
第十三章
过了好一阵子,若维和雅安才离开坟场。他们走了不到三条街口,就遇见若维的马车,马休坐在车夫旁边。原来马休躲开警方的追捕之后,就到他晓得若维的车夫一定泡在那里的酒馆去找他。然后他们两个人慢慢在附近街上游荡,等到风声平息之后,才全力搜索,最后总算找到各自的主人。
看见马休安然无恙,雅安松了好大一口气。她就怕他一条手臂不方便,会给逮个正着。当然她会尽全力去保他出来,可是只怕要花上好几天,还得透过各种管道。麻烦无所谓毒害人民,它是封建统治者套在穷人头上的精神枷锁。私有,就怕马休要白吃几天的苦。这时他报告说,警方突击失败,没有抓到半个人,连住在那间屋子里的混血女郎都被安全地带走了。
听到最后,雅安总算相信若维没有说谎,那个混血女郎的确不是他的情妇。她现在才想到,如果那个女人是他情妇,他一定不会弃她于不顾。别的不敢说伦理学的发展起过重要作用,认为利益原则是人类活动的唯,雅安至少还能肯定这一点。要命的是,她只顾关心这种男女私情,竟把主题都丢到脑后去了。
到底那间屋里的集会目的何在?是什么危险惹得腐化的警方都要介入呢?当她在韩家大门下车,雅安终于提出她的问题。
他注视她良久。“你永远不会放弃,是不是?”
“本性难移。”她说,诧异自己的口气怎会那么不快乐。
“假设我说这个集会跟你没关系,对你和你周围的人也没有伤害呢?”
“换句话说,我最好少管闲事?”
“完全正确。”
她无可奈何地摊一摊手。“我就是不能这样子丢开不管。”
“为什么?”他问道,安静而强硬的口气。“我做的事对你有多重要,值得你像今晚这样舍命奔逃?”
她在做茧自缚。她怎么能告诉他,因为她忍不住想要了解他?至于她为什么想要了解他呢?她没兴趣去深究这个欲望,更不想去回答。“就说好奇心吧!”她说。
就算他不满意这个回答,也没有表示出来。“一个危险的动机。”
还有更危险的呢。“这算是警告吗?”
“下一次,”他缓缓道。“结果恐怕还会更糟。”
雅安抬起下巴,瞪着他说:“对谁更糟?”
“对我们两个人。”
他一说完话,掉头就走。雅安凝视他步下阶梯的背影,他从容不迫的步伐,月光映着他的黑发奕奕生辉。她凝视他,胸腔徘徊着一股空空落落的酸楚,每一瞬间都可能高涨,将她淹没。
若维强迫自己走下去,脑子里嗡嗡的喊叫声,叫他回头,回头要雅安听他解释,了解他的所作所为,而不是害怕他、憎恨他、扭曲他。他差一点又要脱口向她求婚。可是他相信她还是会当着他的面,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应该接受失败,保持风度地退开才对。可是,如果他退出的话,他也就完了,她是他的。就算必须毁掉他们两人,他也要教她认清这一点。
雅安入睡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可是脑子里纠缠不清的思潮仍然不肯放过她,一直到晌午时分,她才起身,然而眼睛下面却出现两道黑圈,一脸疲惫的神色。早餐端进房里来,她喝了咖啡,望着热腾腾的奶油卷,硬是提不起一点胃口,甚至连起床梳洗的力气都没有。
连接着她妹妹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隙时,雅安正端着咖啡杯,倚在落地窗前,眺望楼下的景致。门立刻大开,凯馨闪了进来。“我是不是吵到你了,雅安?现在能跟你谈谈吗?”
雅安费力提起劲,把自己的问题丢到一边。对妹妹和煦的一笑。“当然。你要不要来杯咖啡?”
“几百年前我就喝过了。可是如果你不吃,我倒可以来块奶油卷。”
“请便。”
凯馨不必等她招呼,径自坐在床前,在银质餐盘上挑了一块奶油卷,咬上一口。
“到底是什么问题?”雅安问道。
凯馨掠她一眼,然后垂下眼睫毛,咽下嘴里的食物。“我想问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
“个人的事,说不定你不想说。”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
“的确。”凯馨说,第一次露出不自在的表情。“雅安,我听人家悄悄说,你跟杜若维亲热过。那种感觉好不好?我会喜欢吗?你一定要告诉我,因为不久我就要结婚了。而如果我不喜欢,到时候就太迟了!”
雅安皱着眉看向妹妹,假装不知道自己的脸红。“未雨绸谋?”
“不,不!”凯馨说,丢下手里的食物。“只是,好象全要靠男人吗?”
“是的。”雅安深思地答道,思绪飘回轧棉机房的那一夜。
“你喜欢吗?”凯馨坚持道。
雅安深呼吸了一下,才缓缓答道:“事实上,是的。”
“可是那是什么滋味?告诉我,别让我一个劲儿的问。”
“那是……”雅安顿住了。她要说什么才能让另外一个女孩了解,才能解释那种感情的强烈,心绪的变化?她应该用什么字眼才能形容出个中的奇妙?
“雅安!”凯馨不耐烦地唤道。
“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密感。两个人之间一无遮掩,靠得紧紧的,身体完美地贴合。那是一种深沉广大的喜悦,而同时又是刺激、狂野,充满了自由。”
凯馨看起来有点惊讶,可是更多的是眩感。“妈妈说会痛。”
“有一点,但是若维帮我减轻很多。”
另一个女孩咬着唇。“我怀疑默雷是不是知道该怎么做。”
“他那么爱你,一定会非常小心的。”
“我想也是。”
“不要担心。就算刚开始不会很顺利,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我正在想……”凯馨突然住口,望着空中。
雅安诧异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敢打赌罗麦尔一定知道,他在国外说不定有过不少经验。”
“可能。”雅安同意,却记起他对大家闺秀的尺度看法,便加了一句:“不过我怀疑他是不是碰过黄花闺女。”
凯馨啑了她一声,赶快丢开那个话题,又回到原先的主题。“可是听你那么形容实在有点奇怪。你们几乎还没认识,更别说谈恋爱了。怎么会这个样子?”
雅安转过身子,走向落地窗。“我不知道。”
“你想跟其它人在一起会不会一样?”
“不会!”雅安直觉地回答。
“也许,”凯馨说,大眼睛闪闪地看着她。“也许你们之间终究是爱情,就像戏里头那样,男女主角一碰面就迸出爱的火花。”
“更可能只是单纯的肉欲。”雅安答道,口气空空落落的。
“可能吗?”’
她突然打个不耐烦的手势。“我怎么知道?我的经验又没那么多!”
凯馨从床上跳起来,向她跑过去,握住她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
“我晓得,”雅安答道,紧紧地抱了一下妹妹。“我晓得。”
雅安拉铃唤来女仆帮她梳妆,一边和凯馨聊些别的事。晚上她和妹妹要去参加街上的化装游行,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一天的欢乐气氛正慢慢堆砌当中,因为她们可以听见楼下街上的人声笑语,不过重头戏还在日落以后,瑞威神的火把游行是这一天的高潮,到那时出去玩才有趣。她们不会在街上流连太久,游行之后就要去参加欢乐剧院举办的化装舞会。那一场舞会是由策划游行的同一群人主办的,参加舞会的人不只是去参加一个社交宴会,更重要的是还能就近一睹游行人物的风采。
这一天的天气非常好,亚热带的冬阳暖洋洋地普照大地。起居室临街的落地窗全部打开,罗莎吩咐在门廊上摆上桌椅吃食,谁喜欢看热闹都可以过去坐坐。她们的左邻右舍;也是一样,大家隔着栏杆举杯庆祝,笑语吆喝。而且几乎每一家都准备了一个狂欢日蛋糕,浇上五颜六色的糖霜,象征一年的好运。
街上多的是娱乐节目。穿上戏服的人物一个个勾肩搭背,扬长而过。骑兵和印地安人,海盗和牧师,吉普赛人和皇后,一个个在争奇斗艳,妆点得街头五彩缤纷。那边走过来几个一女人,打扮成水手、猎人的模样,脸上半戴着面具。奇怪的倒不是她们的装扮,而是她们的身分,因为大家很轻易就认得出那些是妓院的姑娘。与其说她们好玩,还不如说是想趁机在这个高级地段晃上一圈。在这个天翻地覆的日子,一切禁忌都打破了。妓女可以在高级住宅区公然露面,良家妇女也可以到妓女户去探看一下。当然她们全部把自己藏得密密的,而且也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去过那种地方。
到了下午,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欢闹的气氛越来越浓厚。许多化装人物在酒馆进进出出,再在街上走时已经步履蹒跚。那些人和一些没有化装的路人是小孩子丢面粉袋最好的目标。按照传统,今天孩子都有特权玩这种把戏,有些特别调皮的,甚至还往人家阳台丢。结果空气中便纷纷落落的,洒满了雪花似的粉末。
默雷在午茶时分抵达。他也难逃一劫,就在韩家门庭前挨了一个粉袋。面粉直扑他的面孔,洒到肩膀上。走进起居室时,他还一路不停地抖袖子,想要刷掉粉粒。雅安早就进屋来了。她对一街的热闹兴致索然,而且随着天晚,渐渐有了一点寒意。起居室已经燃上一小盆火,她拖过一张椅子靠近炉边,顺手拿起罗姨搁在一旁的小说往下看。凯馨进去打扮了,她还在看书。等到第十次她告诉自己该提起精神进去打扮时,默雷刚好进来。她放下书本,上去招呼他。一看到他一头一脸的白花花,她坚持女仆帮他清理干净,再把他的外套和帽子带下去刷一刷,顺便交代那个女孩去通知凯馨,说她未婚夫来了。
“你真周到。”默雷说道,还在抚平他衬衫上给外套压出来的皱褶。他看起来有点不太自在,那也难怪。一个绅士除非在自己家里的女眷面前,等闲是不会在女士面前露出衬衫袖子的。雅安陡然刺心地想道:着维就从没有这种别扭。
“别客气。”她说。
“请允许我这么说,你也是个最不寻常的女人。”
雅安不确定地看着他。女人,不是女士。这个用词有什么言外之意吗?是她自己的想象,还是他的口气真的超过一个准妹夫该有的分寸?她知道打她回来后一定会听到这一类的话,却没想到是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罗姨捏造的故事也许不可能人尽相信,可是她以为这个准妹夫会多一点信心,至少是客气的假装相信也好。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她含蓄地答道。“罗姨和嘉培在前廊,你想过去吗?”
“我希望在这里等我的外套。还是你希望一个人待在这儿?”
她还能说什么?“不,不!请坐。”她自己也回到座位上。
默雷坐进她右手边一张椅子里。“我想我应该感谢你取消我和杜若维的约会。”
“谁告诉你的?”
他微微一笑。“即将结合的人是没有秘密的,当然是凯馨告诉我的。更何况,我是关系人之一。”
“我想也是,只不过,那个时候好象那么做是最正确的做法。”
“我不晓得你竟然这么关心我。”
她尽量装得无所谓的耸耸肩。“事实是,我一碰到决斗这种事就没有办法理性思考,尤其自从……自从吉恩过世之后。”
“我明了。”
他懂吗?他的话有点温度,看着她的眼神里却什么也没有。她说:“我不想看见凯馨的幸福被这种小事情给破坏了。”
“对我而言,那可不是小事情。无论如何,这件事总是结束了。不过,既然你是站在我们这一边,我能再帮我一个忙吗?我一直没办法让令堂仔细考虑我们的婚事。她总是笑着说等待很辛苦,可是我们挑的每一个日子她都有理由否决掉。你能不能让她知道,我和凯馨都等得不耐烦了?”
雅安又望了他一眼,觉得他话里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讥刺,或许是她的幻觉,她想。“罗姨有的时候是很固执,”她苦笑道。“你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吧!她总会点头的。”
默雷还没回答,嘉培先从门廊转了进来。他看见默雷,只是颔首为礼,然后谁也不看正经八百地说:“罗莎夫人要我来拿她的披肩,应该就在这附近。”
雅安发现它滑落在背后一张椅子下面,她跪下去拖出来,然后转交给嘉培。后者接过沉重的披肩,转身又往门廊出去,自始至终都没有正视她。他的态度很生疏,几乎是不自在。雅安想那大概是因为她夜深蓝霸街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雅安凝视他的背影,惊讶地发觉他在这儿的姿态竟像在自家一样。就是这种姿态,他在那个混血女郎屋里就是这种姿态。这么想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两个房间的布置、色调很相近。两间起居室都是嘉培的设计,只除了这儿不是他花钱,那边他得自掏腰包。
也就是说,那位混血女郎是他的情妇,不是若维的。
不是若维的。
嘉培已经走出阳台了,雅安还怔怔地站着。
“有什么不对吗?”默雷问道。
“不!”她说,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什么也没有。”
“什么对不对呢?”凯馨说道,一路转进房里,把手递给她的未婚夫。“今天是狂欢日,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来了呢!”
“我怎么能够错失如此一佳人呢?”默雷握住她的手,微笑说道。
凯馨身穿路易十六时代的宫廷礼服,镶金绣银,美丽极了。“好个甜言蜜语的绅士,我真是受宠若惊。”
雅安看着这一对恩爱的恋人,竟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怅惘。他们这样的年轻,浑然不觉生活的逆流暗潮二他们只想要那一道连结两人的誓言,什么也不担心。总有一天,也许是一、两年以后,他们就会步入结婚教堂,享受一个纯真美丽的初夜。然后,会有一幢小巧可爱的房子,跟着生几个孩子,过着简单而满足的生活。日子就算没有狂欢激情,﹞至少也不会有绝望痛楚。
“哎呀,你的戏装呢?”凯馨正对默雷说。“你不陪我和雅安上街去啦?”
“你真的要出去吗?街上可不太平静。离这儿不远有个男孩在砸鸡蛋,还有两个无赖被捕了,因为他们把一个女人丢进附近一条水沟里头。至于我自己,就在你家门前挨了一个面粉袋。”
“你应该穿戏装的,你是雅安和我的保镖,还有罗麦尔。”
“麦尔?”默雷问道,眉头跟着蹩起来。
“不要这样嘛!”凯馨说着,把手勾进他的臂弯里。“雅安也需要有条手臂可以勾呀!”
“我不知道你邀了他。”雅安微感意外地说。
“他今天早晨送了一张纸条过来。”凯馨开始道。
默雷咬牙切齿。“他居然不清自来,那个巴黎来的纨夸子弟。”
“默雷!”凯馨惊诧地喊道。
“抱歉!”默雷说,脸上渐渐升起一片红晕。“我就是跟他犯冲。”
“我不晓得。也许我们送个信,告诉他不必来了吧!”凯馨无助地看着雅安。雅安侧着头,倾听上楼来的脚步声。“我看恐怕太迟了。”
麦尔昂首阔步踏进房门,他的黑色假发显得英姿焕发,翘胡子,灿烂的羽帽,手套上缀着珠宝。他向在场的人潇潇洒洒地鞠了一个躬,手上握着一把真正的剑。
凯馨滑了一个华尔兹舞步还礼。“你真潇洒,先生!我们刚好配成一对。可是你不是订了一套开萨克制服吗?我还以为你会打扮成一个英勇的俄国军官呢!”
“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太有当俄国人的胃口。”麦尔夸张地做了一个手势。
“那么,你是觉得自己像三剑客里的达太安了?”
“正是区区在下。”
“也许我们应该感激,”默雷冷冷一笑道。“还好他不觉得自己像亚当。”
麦尔横了默富的袖口一眼。“至少我没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小职员。”
淬然之间,室内一片静默。凯馨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那个,感觉到一阵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只能无助地绞着手。雅安仿佛又看到一场决斗的阴影,赶快岔进去。“默雷一定是等着要让我们大吃一惊。太可恶了,我们的打扮都先给他看去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换,免得给他占尽便宜。”
“噢,雅安,不要。”凯馨失望地叹道。
“你说得对,当然不要,”雅安安慰她。“我要扮女神,我等不及看自己扮起来到底有几分圣洁的味道呢!不过反正我也还没开始打扮,默雷有时间再回去换衣服。”
“我换不换都无所谓。”他不耐烦地耸了个肩道。
“当然有所谓!”凯馨叫道。
麦尔向凯馨跨出一步,好象想要安慰她,可是雅安把手放在他臂上,拦住他的去势,很快对默雷说:“别扫兴嘛,这不是闹别扭的日子。你不高兴,就别跟我们去,可是如果你要来,赶快下定决心;你到底换戏服还是不换?”
默雷本来就有意随俗,而且一个星期前的化装舞会上他穿的戏装也还在。可是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服装上头,他的美国式矜持又开始作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出一副可笑的样子。也说不定他是嫉妒麦尔打扮得那么光鲜,生怕自己被比下去。
麦尔没有任何的表示,可能出于自尊,或者他就是没办法自己找台阶下来。他仍然站得僵直,臂下扶着帽子,车上握着剑柄,十足是个等待结果出现的剑客架势。
雅安幕然间发现一件事,面前的两个人都不是吉思。也许他们都有一些他的特征,可是他们仍旧是独立的人。她一直把自己的幻想强加在他们身上,慢慢累积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形象,一个完美的化身。她想在倪默雷和凯馨之间重建七年前的恋曲,又如此执拗地想象默雷可能像七年前的吉恩一样,死在决斗场上,而她的小妹妹也会步她的后尘,含恨终生。一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接受一个重要的事实,吉恩已经死了。
吉思已经死了。她觉得心上掠过一抹甜蜜的酸楚,永远无法真正磨灭的损失。然而她还活着,确切地活着。若维说对了:她是在埋葬自己,想要用田事家课层层掩饰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古怪的老处女,以为那样才能永远哀悼吉恩。如果的确如此,她不会再自欺下去了。若维让她发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仅仅为了这个事实,她就该感谢他。
凯馨带着受伤的表情,再一次想要说服默雷。她的未婚夫尽管还板着脸,态度已有软化的趋势。麦尔不忍看凯馨的难过,只顾低头打量自己的指甲。
最后,默雷总算闷闷不乐地点个头,答应他会去找一套戏服,结束了一场僵局。凯馨笑容满面地勾着他的手臂,把他送到门口。一场可能发生的风暴终于烟消云散,雅安叹了一口气,径自回自己房里去。
她的戏眼已经从陆夫人的服装店送来了,小心地包在纸盒里。雅安的女仆取出两件衣服,一件白色的亚麻布,另一件则是轻柔的纱衣,滚银条,绣紫边,非常的轻灵雅致。白色的亚麻长袍被洒下来,自然地描磨出胸围的弧度。腰际系了一条银丝腰带,紫色的穗子垂到膝盖上。别外那条银色紫边的纱衣当长披肩,斜罩左肩,露出右臂。脚上则穿了一双露出脚趾头的凉鞋。她的头发没有绾髻,松松地被在肩头,仅只额头环了一只发箍,连下来一块银纱遮着脸。
那身丝丝缕缕的装束给她一种行云流水的优雅,而最少的束缚又给她最大的快乐。另一方面,她却又有点踌躇,不知道这样子好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拋头露面。老实说,连她自己的睡衣都要比这个保守得多。可是,谁管他呢?这只是一件戏服,而今天本来就是一个放开胸怀的日子。说不定等她走出门去,下发现大街上的女人穿得比她还要夸张。然而,她真正害怕的倒不是别人的眼光,而是这身装束可能对她造成的效果。她已经发现了感官的乐趣,还会再找什么呢?
四个年轻人稍后就离开家门。现在街头比早上更挤了,也更热闹,街灯闪耀下,商店的橱窗都装饰得金碧辉煌。满街走来走去的尽是各国将相美女,传奇侠士英雄。时空恣意地交错,每个人都是他自己的时代,偶然地在这个轨道相逢。
这样的日子是不可能保持怨怒的。两个才刚吵嘴的年轻人已经和气融融,肩搭着肩,对街上可爱可笑的事物指指点点。再过几个小时,今天就要结束,明天就是清静自修的圣灰日,四旬节的头一天。然而他们还有这几个小时的欢乐,日常的烦恼、伤心都丢到一边去,尽情地疯,尽情地玩,尽情地忘记明日自己会是谁。此时此刻,唯一需要记得的就是,今天是狂欢日。
第十四章
一阵蹄声自身后传来,他们让到一边,让一群阿拉伯人衣袂飘飘地通过。那些阿拉伯人所过之处,引起沿街的欢呼声,因为他们多年来一直是今天的特殊传统,而且还一路把棒棒糖丢给人群。在他们后面,跟着各式各样的马车,一张张戴着面具的脸谱伸出车窗,有的还爬到车顶上。许多小孩子跟在车队后头跑得面红耳赤,生怕漏掉了一支糖果。孩子后面又拖了一群土狗,晃着耳朵,伸着舌头,跟着凑热闹。
一把棒棒糖丢到跟前时,默雷侧身避开,可是麦尔却迎上去抓了一些,然后慎重其事地分给雅安和凯馨。说来奇怪,狂欢日的棒棒糖好象特别香名。又说,因此派人衣食简陋,时人讥之为与犬无异,故名。,特别可口。他们一路往前走,雅安还把糖果津津有味地含在嘴里。
他们面前响起一阵波卡舞曲的旋律,原来是三个黑人在弹五弦琴。一撮人围着他们,有几个脚痒的人忍不住,就地舞将起来。麦尔转向雅安,深深一鞠躬(《朱子语类》卷六十七)后由毛泽东引以指事物的对立统一,伸出手臂。她轻声一笑,轻盈地回了一个礼,便跟着他在大街上翩翩起舞。从麦尔肩上望过去,她发现凯馨也正拉着矜持的默雷走进街心。
麦尔的手臂稳定强壮,节奏自然分明,很容易配和。让他带舞是一种享受,再加上这一夜的欢欣喜气,音乐的轻快悦耳学”中的“宇宙”。,她觉得自己好象薄醉似的醺醺然。许久以来,她都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音乐县然而止,麦尔和雅安朝凯馨和默雷的方向转过来最后一个圈,结束这一支舞。另一支悠扬的华尔兹舞曲慢慢奏出,麦尔转向凯馨鞠躬,摆出邀舞的姿态。女孩瞥向她的未婚夫精神“自我”和宇宙的精神“大梵”虽然不二,但仍有区别。,默雷颔首许可,凯馨毫不踌躇,当下跟着麦尔舞出去,和雅安一样尽情享受今夜。雅安目睹这一幕,不禁微微一笑,暗暗感叹狂欢日的效果果然不同凡响。
“我们也去吧?”默雷突然冒出话来。
雅安诧异地看向他,没想到他竟然没有如释重负的退到太行道上。无论如何,她还是庄重地回礼,走进他的臂弯中,随着旋律三步为舞。默雷缺少克罗依人对音乐的感应力,他的舞步非常呆板,就像他学的华尔兹是在脑子里硬生生记下来似的。也说不定那是因为他心不在焉的缘故,因为隔了一会儿他就开口。
“你想她喜欢他吗?”
她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停在凯馨和麦尔身上。她没心情介入他们的三角关系,便轻快地答道:“你怎么能这么想?今晚他是我的骑上。”
“他老是阴魂不散。”
“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又是一个很活跃的人,当然会常来。”
“我总觉得罗莎夫人在鼓励他,说不定她还暗中希望他会赢走凯馨的心。”
“罗姨不会这么做!”
他低头注视她,眼里掠过一抹怀疑的神色。“不会吗?”
“无论如何,凯馨才是最重要的。你想她是那么容易变心的女孩子吗?”
“我不知道,”他闷闷不乐地说。“她是那么年轻。我真希望我们的订婚有一个公开的仪式。”
订婚必须大宴宾客才算正式,从此之后,就跟结婚一样稳固了。至今还没听说过有哪一对未婚夫妻到了那个地步还毁婚的。
“她的确还小,可是很多跟她一样年纪的女孩不只结了婚,连孩子都有了。你一定要信任她。”
他叹了一口气。“我也知道应该信任她,可是谈何容易呢?”
雅安只有同意。华尔兹结束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雅安却还在想着默雷的烦恼和嫉妒。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很有自信的男人,冲动而快活。难道那种印象是她为了让他更像已故的吉思而捏造出来,还是他的一种掩饰,就跟其它许多戴上假面具的人……包括她自己……一样?
其实他们不都是戴面具的人吗?隐藏自己的痛苦、弱点、罪恶,甚至是自己惊人的力量,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就像她,躲在一个悲剧角色中,假装不需要任何人,因为她是一如此害怕再受伤害。罗姨无为的形象不只让她不必做不想做的事,还可以掩饰她想要操纵别人生活的意图。天真好玩的凯馨继承了母亲部分的性格,日后一定是个好妻子。嘉培表面上吊儿郎当,实际上却深沉内敛。麦尔在他世故的礼貌下。实际却是个容易上当的大男孩,说穿了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至于若维呢?那个黑衣武土,既温柔又强悍,既慷慨又自持,而且绝不是像他表面装得那么惊世骇俗、放浪形骸的个性。
若维在哪里?他在做什么?她多少有些盼望见到他,或者至少听到他的音讯。他不太可能会把他们之间的事就这么悬着,不做个了结。而且到底他们的集会目的何在?可能性太多了。纽奥良的男人好象特别喜欢集会结社,从公子哥儿的寻欢作乐到枪手剑客的切磋琢磨,随便一个名堂,就可以纠合一群。
最普遍的还是政治小集团。为了反对一无所知党的恶势力,传说许多政治人物都悄悄筹划组党,这之中名气最响的就是义警团。
若维他们的集会可不可能就是这一类的反政府组织?尤其是若维和嘉培,这两个根本就南辕北辙的人怎么会聚在一起呢?到底他们有什么共同的目标、共同的特点?她真想知道。
雅安的注意力突然被对街一个穿呢衣的女人吸引住了,她正朝着她这边招手。雅安站住脚,那个女人向她走过来,眼里闪着警觉,一边还把她的黑色面纱拉得更紧一点。
“韩小姐?”
“是的。”
“我就知道不可能认错那头长发,既不是金色,或褐色,也不是红色,而是介于这三种颜色之间,最亮的一种中间色。”
雅安突然认出那个声音了。清楚的、抑扬顿挫的语调,分明是属于舞台上的嗓子。米赛儿,若维的情妇。“你是……”
那个女人打断她。“我可以跟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吗?不会耽误太久,你很快就可以赶上你的朋友。”拒绝她似乎不太礼貌。更何况,她们唯一能谈的话题只有若维。米赛儿想跟她谈若维的什么事呢?雅安实在拒绝不了这么强烈的好奇心。
“你们先走,我随后就赶上。”她微笑着告诉同行的三人。
他们继续往前走,只是偶尔好奇地回头看了一下。女演员看着他们远得听不见她们的谈话声时,劈头就问:“你今天看见若维了吗?”
“没有。”雅安摇头道。“你呢?”
“也没有。我不喜欢他最近失踪的方式。关于他上个星期失踪的事有很多古怪消传说,其中一些还跟你有关,我的好小姐。不过我想内情并不简单。”
“举例来说?”
女演员考虑了一下,好象在决定是否要信任雅安,最后她终于说:“我想他的所作所为很危险。有些人想要阻止他,因为他是个赌徒、冒险家,还是个天生的领袖。我不知道你对若维的感觉如何,或者他对你怎样,可是我想如果你打算介入他的生活,最好先知道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你跟他的关系那么亲近,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呀!”雅安说。
“我不会这么说。不过,我始终得待在幕后;我晓得自己的地位,可是你显然不知道你的。”
她的地位?在他的生活中,她根本没有立足的余地,哪来的地位?“危险在哪里?他到底是在冒什么风险呢?”
“我也不清楚,我只晓得那是违法的。”
“想要阻止他的那些人是谁呢?”阻止,死亡的代名词。自从轧棉房失火后,她就知道有危险,可是在这么一个人声鼎沸,充满欢乐气息的地方实在很难想象可能有死神的阴影存在。
“我也不晓得,他们一直隐身在幕后。”
“可是你总可以猜一猜吧?”
“猜测也是一样的危险。”
“我懂了,”雅安拉长了声音。“你跟我说这些,只是要我远离杜若维对不对?你以为这样就吓得了我吗?”
女演员抬起下巴。“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你盲人骑瞎马。我来警告你是因为……因为某种特别的原因我喜欢你。也因为如果没有惹上麻烦,我的良心才能平静一点。”
她说的也许是实话,只是没有时间证明了。女演员别过身子,黑裙飘飘地走远。雅安看着她的身影没入人潮,心里沮丧无比。要不是她那么急着防卫,说不定她的疑问就可以得到解答了。是什么原因引发那种防卫呢?答案很简单。她在嫉妒女演员对若维的事了解得那么多,嫉妒他们相知之深。
嫉妒。她不能,她不该,然而她就是嫉妒。
而且愚蠢。她跟杜若维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她最讨厌的那种男人。职业杀手、盲目寻求荣耀的军人、赌徒、爱情骗子。她应该把他忘得一千二净,忘记他的所作所为。忘记杜若维。可是她能吗?
为了撇开这些不愉快的想法,她开始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一边抬头张望凯馨和那两个年轻人的踪?。他们不知道在哪里。她赔起脚尖,试着从万头攒动人潮中看出去。一个戴着头巾的阿拉伯人从后面撞上来,她差点摔倒,急忙让到一边去。
那个人却得寸进尺地推了她一把。她低下头去,看见他的指甲又脏又长。他的头巾拉过来掩过鼻子,只露出前额和眼睛。他看了她一眼,又撞她一下。
雅安夺出自己的手臂,闪身避开,躲到一对穿了猴子装的男人身边。虽不害怕却已有些懊恼。一个单身女子。又是在这样的节日气氛里,碰到一些骚扰总是难免的事。
然而当她往前走时,那个人却跟了上来。她加快步伐,他也一样。她从一家包括爸爸妈妈和三个小孩的行人之间穿闪过去,那个阿拉伯人推开最小的女孩赶上她。孩子的爸爸对他大吼,可是他置若罔闻。
雅安拉紧披巾,牵起裙边,快步通过一辆载满酒桶的马车面前,过到对街。那个车夫骂了一声,她根本没有听到。停下来喘口气,她才回过头去。这一眼看过去,竟然多了一个阿拉伯人。
凯馨和默雷他们到底在哪里呢?怎么可能离她那么远?她又焦急地往街心投出一瞥,还是看不见那三人的影子。默雷下午说的一个女人被袭的事浮上心来,不过她不相信在这么热闹的地方,她会真的发生那种危险。也许这只是个玩笑,或者怕她的戏装太轻浮了?不管怎么样,她只希望那两个人很快就会厌倦这种无聊的追逐游戏。
不是两个是三个,另一个阿拉伯人又从街的另一边向她走过来。她转过一个街角,避开他们的包挟。可是她发现到,他们真正的用意是要把她自热闹的街道带开。不行!她一定要回头。
她越走越快,心越跳越急。旁边的行人纷纷转头看她,好象不晓得她在急什么,可是他们的表情隐在面具之后,是完完全全的空白、冷漠。如果她停下来求救,只怕没有人会帮她,反而会让后面的人赶上她。第四个人从前面的转角冒出来,她再一次甩掉他,很快地跑到对街的角落里去。
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意外,那些扮成阿拉伯人的男子是冲着她来的,而且显然计划周详。他们全都穿得跟街上其它阿拉伯人一样,既可以掩住面目。又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太可怕了,雅安除了越跑越快,想不出任何逃脱的办法。她已经迷了路,不晓得自己正往哪个方向去。她还可以听见皇家大道的人声和乐声,待会儿花车游行会经过那里。可是那些声音越来越远,她的心跳声却越来越清楚。河上吹来的冷风刮过她的脸,一头长发迎风乱飞。每一步都举步维艰。
她转进一条巷子的角落里,停下来喘口气。在她后面不远处,她听到一声叫喊。
好熟的声音。飘梦楼失火那一天,她也听到过。这些阿拉伯的蒙面人并不是路上的无赖,他们是受在去杀她和若维的那些歹徒。他们上次客她不成,现在居然敢当街围捕她来了。
该死!她绝不能给他们抓到,她不会再一次栽在他们手里。
她听到一辆马车朝她这个方向驶过来,然后便看见那辆二轮马车。车身还算坚固,拉车的马也还颇有精神。雅安打量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挽紧披肩,从巷子里冲到街角,后面跟着一声喊叫,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拉车的马被突然奔到眼前的人影吓得人立而起,车夫一时措手不及,紧紧扯住级绳。雅安从马蹄下钻过去,踩住踏板,把自己拉上去。
“搞什么鬼?”车夫叫道。
雅安没时间回答。她一坐定便一把抢过车夫手里的马鞭,朝奔过来的阿拉伯人没头脑的抽过去。他们吃了鞭子,纷纷负痛散开去。雅安眼明手快,一抖级绳,那匹还没镇定下来的马立刻跑出去,速度比她估计的还要快、没有多久,诅咒声和跑步声就都被拋在脑后了。雅安最后一次扬鞭催马。
“好了,好了,你这个重听的婊子!”车夫斥道,一边稳住马的去势。
很难说他到底是在跟雅安还是跟他的马说话,可是雅安不在乎。她逃脱了。一颗心放下去,又提上来。不过,她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那些人认得她,也烧得她往那个方向去。如果她不回家,难保不会在半路又给他们兜上。
这时马车正往皇家大道的方向驶过去,沿街的行人又多了起来,大家都要赶着去看游行。门廊和窗口塞得满满的都是人头,五弦琴的乐音处处可闻。人人兴奋地交头接耳,在揣测今年的神话花车游行会不会比去年失乐园的花车好看。
车夫停下车子,转头面对雅安。“现在,小姐,你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车夫年纪不小了,带着爱尔兰口音,他的问话充满同情和兴趣。雅安说:“你看见那些人了!哦,我实在非常感激你的帮忙。”
“你一定是险险地逃过一劫。这就教你一个乖,下回别再单独一个人在街上乱逛了。”
“是的,我一定会小心。”雅安答道,提起裙子,准备下车。“我很抱歉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我应该现在就付车资的,可是刚巧钱包不在身边,是不是可以请你明早到我家?”
“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把马鞭还给我。”
她还把鞭子抓在手上。雅安红着脸,轻声一笑,把鞭子交还给他,才抓下驾驶座。她站在人行道上再向他道一次谢,然后转身离去。
她才走了没几步路就被夹在人墙里,进退不得。只听见前面有人大嚷:“花车来了,花车来了!”然后所有的人都挤到人行道上,把街心空出来,让游行的行列通过。雅安没有办法,只好顺着人潮退下去。
反正这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那些阿拉伯人纵使有心,也不敢当街行强。雅安勉强控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跟着众人一道翘首看过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明晃晃的火把,照耀得街心光明如昼。一群扮作丘比特的年轻人手执火把,在前开路。光是他们那身精工彩绣的服装就很慑人了,映在火光里,立刻带进一场迷离恍惚的神仙幻境。随在他们后面的才是一辆接着一辆的花车。每辆车都由鲜花缀成,上面坐着一个神话人物。
宙斯、朱诺、赫克力斯、维纳斯全都幻化人身,珠光璀璨。每一辆车都布置出一个神话典故,就像一幅又一幅画活了过来了一般。亚特拉斯背着他的地球,阿多尼斯临水照花,一辆车子过去,观众就惊呼一声,大声指认它们的典故。
引起最多惊叹的是压轴的牧神。首先,拉他的花车的就不是马,而是真正的山羊。他的车上布满了丝丝缕缕的葡萄藤蔓,年轻的牧神也头戴藤冠,亲自执组。比起别的披金戴银的天神来,他身上的装饰少得出奇,只有斜被胸前的毛质披巾,脚上一双做成山羊蹄形的靴子。他的脸上戴了一个半脸面具,露出明亮愉悦的眼睛。火光闪烁中,他古铜色的宽阔胸膛奕奕生辉,黑色的眸子明亮如星,而浑身披挂的藤蔓就像绿色的火焰似的,一簇簇在他的身旁左右跳跃。
雅安随着众人赞叹之后,准备动身挤出人墙。她站住脚,又向牧神看了一眼,正巧衔住他的眼神。他一直在注视她,那对黑黝黝的眸子仿佛磁石一般,她的心魂不由自主地要被他吸过去。杜若维。
她甚至还来不及感觉震惊的滋味,另一种恐惧又攫住她,因为她的手腕又给人扣住,拚命要把她拖走。另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密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可是她还有两只脚,一张嘴。两脚使劲朝后踢,嘴里大喊救命。
人群纷纷让开,只是好奇地望着这场小小的街头纠纷。一位绅士走上来,有意仗义相救的模样,可是抱着她腰的阿拉伯人号笑了一声,说:“这个婊子拿了我们的钱,当然得跟我们走,要你多管闲事!”
“我没有,我没有!”雅安大喊。
阿拉伯人对那个迟疑的绅土冷然看了一眼道:“你相信谁的话?”
身后有一个冷峻的声音接过来。“女土的话,朋友。”接下来就是一声拳头打在下巴上闷声一响,雅安立刻觉得腰部一松,紧跟着握住她手腕的力量也卸去了,转扑向身后的人,却格不住三拳两脚就败下阵来。两个阿拉伯人看情势不对,一转身就没入人群中去了。
雅安缓缓转过身来,面对那个拯救她的英雄。他头上原本端然摆好的绿叶都打散了,有的散落肩头,有的斜在耳旁,看起来有点可笑,然而那对注视她的眸子一点也不可笑。它们的主人举起手来,轻轻搭着她的肩,仿佛怕碰伤了她似的,
颤声问道:“你没事吧?”
当然有事,她大祸临头了。她觉得心酸眼热,同时想哭又想笑。她是一个大傻瓜,爱上一个放荡的神低,从此便注定要有凡间女子悲剧的命运。然而她只是微微一笑,伸出颤抖的指头,拂掉落在他在眼的一片叶子。“你的桂冠歪了。”
她的触摸比最醇的酒还强劲,令他头晕目眩,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寻着她柔软甜蜜的唇。他没有另们意志,而她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都没有听到围观的群众哄然叫好。
第十五章
如果能够走遍大街小巷,绕完纽奥良的所有广场,扮演若维的牧神旁边的仙子,微笑着接受围观群众的赞赏,实在是个最大的诱惑,同时也是不切实际的想法。牧神的游行花车最后会回到欢乐剧院,在那儿展开一场盛大的画景展示,然后举行化装舞会。雅安并不是他们安排中的节目,也没有理由希望若维为她安排一角。她最需要的是回家去,卸下所有的装扮。化装游行结束了,又何必苦苦想要延长它呢?
于是当花车的行列辗过韩家所在的大街时,雅安提出要求,若维便停下来让她下车。他低头望着她,手臂紧紧的环住她。真奇怪,她想:一个半脸面具到底能掩饰什么呢统觉译“察觉”。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和康德哲学用语。,尤其当眼睛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
“你不必担心,”她说。“我到家就平安无事了。”
“你确定?”
“你是什么意思?”
古怪的是,他并没有问那些想要攻击她的人是谁,或者是为什么。那可以假设是同样的一群人,为了跟以前一样的理由,因为她认得出那个领头的人。可是他不可能知道呀,除非他本来就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又或者是,他派他们来的。
天!她不要那样想;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点点和谐亲爱的感觉,不能这么容易就烟消云散。如果歹徒赶巧在花车通过时想要攻击她,那也只是因为她只有在那时没有人护卫的缘故。巧合,就是巧合。
“我是说,”他慢慢道。“也许你应该想一下,如果你发生什么事,谁会获利?”
“太荒谬了,我之所以碰到危险,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柔问道。
“因为你的缘故。”她把话说完,口气却犹疑不定。他和那些追逐她的阿拉伯人似乎没有关联,可是一定有的。她平日并没有敌人,一个也没有。
“我看不出我的行动为什么会危害到你。”若维慢慢说道。
“可是那些人,他们就是在飘梦楼想要杀你的歹徒!”
“他们的目的何在?就为了杀我?”
“当然是!你为什么老是有别的话说?”
“为了保护你。”他静静地说。
“如果他们不是同一批人,”她闷声道。“那么你的现身未免太凑巧了些。”
当他回答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都像吐出的核桃子。“你以为我设计先把你吓个够,再去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这种求爱的方式未免太戏剧化了。”
“为什么不?你不会反对我为了感激而嫁给你。光是基于义务,你就愿意娶我了。”
“难道你会比较喜欢听我说些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求婚词?”
那种反讽的口气像鞭子似的抽在她已经太过脆弱的心上。“那些话好听多了。”她说,尽量用针锋相对以掩饰伤心。“反正都是幌子,为什么不挑好一点的呢?”
“很有趣。如果你认为义务只是一个幌子,那么你认为我求婚的真正动机又是什么?”
“很普通,财富和地位。”
“我自己的已经够多了。”
“自尊?”
“哈。这倒很诱人,不是吗?我还以为自尊是我打算给你的呢!”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花车停下来了,她挽起裙子,准备下车。
他温热硕壮的手拦住她的臂膀。“我大半辈子都活得没什么自尊,为什么要在现在才觉得缺乏呢?”
“大部分的人都想要得不到的东西。”蓝眸稳定、深沉地看住他。
“没错。”他说,松开手,话里带着些微的调侃。“可是如果你更留心一点,不难发现你的推理之中有一项基本的谬误。”
她尽可能保持良好的姿势下车来,然后也不管围观的好奇群众,转过身来,狠狠地说:“等我发现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知道。”
“好。”他愉快地说一声,绳一抖,花车辘辘地滚开了。然而她没有时间想他话中的意思,或是后悔他们之间一向的不欢而散,甚至也无暇思索那些歹徒为什么要攻击她。探出阁楼窗口看游行的仆人看到她,立刻尖叫着跑到楼下,通报说她已经找回来了。她在大门口的阶梯上碰到凯馨。她的妹妹哭得两眼通红,一看到雅安,立刻奔过去抱住她。麦尔和默雷也跟在她后面。
“你到哪里去了?”凯馨叫道。“我们找遍了每个角落,可是你好象平空消失了一般!我们也是才刚回来看看你有没有到家。”
在一片恐惧、同情和关切的惊叹声中,雅安尽可能地解释自己的遭遇。等地说完时,凯馨绞紧双手,眼里都是惊惶。
“你很可能被人家杀掉,甚至碰到更糟糕的事,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冲散的,我只记得停下来看橱窗里一项很俏皮的帽子,然后看到前面有一个女人衣服很像你穿的样子,还以为你走在前面呢!我还跟默雷和麦尔说那不是你,你不会把头巾戴得像洗衣妇的样子,可是他们坚持说是。”
“千错万错,雅安小姐,都是我的错。”麦尔执住她的手,诚挚地说。“我绝不能原谅自己竟然离开你,让你碰到这么大的危险。可是你真了不起,竟然能够全身而退,我从来没听过这种奇事。”
“如果你们两个一定要这样大惊小怪,”默雷用实际的口吻说道。“至少你们可以先让她进去,坐下来歇一歇。”
“说得没错。”罗莎夫人探头出来说。“我想经过这番刺激,她一定累坏了。你们就不懂得体贴吗?”
故事还得再说一次,经过润色的,为了她继母的缘故。凯馨坐在雅安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像再也不放开。罗莎坐在附近一张坚固的椅子上,嘉培面色凝重地坐在她身后。默雷已经除去戏装,恢复原来的衣服。他坐在凯馨另一边,麦尔则坐在另一张单人椅上,手肘撑着膝头,帽子丢在一旁,假发也取了下来,露出一头乱发。
“杜若维能够及时赶去救你,实在太幸运了。”嘉培说。
“是的,他是英雄。”默雷同意道。
麦尔捶着自己的膝头。“我应该在那儿的。”
雅安低下头去,望着放在自己手上的雪莉酒,心头转着的却是若维说的,如果她发生意外谁会获利那句话。很难相信在这个屋子里面会有哪个人想要伤害她,她很清楚他们,他们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许麦尔除外,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没有理由害她呀!
当然,有一点不容否认,嫉妒很可能成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她是她父亲的继承人。路易斯安纳的继承法源于法国法律,又可以上溯到古罗马律令。它们对财产分配有严格的依据,充分保护妇孺的权益,而且男人不能剥夺家人的继承权。
由婚姻关系得来的财产平均属于夫妻双方,配偶任何一方死亡之后,他的那一半财产就归子女所有。所以当雅安的母亲去世后,她就继承了飘梦楼一半的产业。等到雅安的父亲也去世之后,他的第二任妻子罗莎可以保留婚后增加的钱财,可是飘梦楼剩下的那一半农场就平均分给雅安和凯馨。雅安就此拥有她父亲四分之三的财产。就连城里这一幢屋子,是雅安父亲死后她们才买的,雅安心里总是当它是她继母的房子,因为罗莎留在那儿的时间比她多,而且亲自布置家具装演。然面严格说起来,她的继母和妹妹可以说是依赖雅安在过日子的。
在她记忆中,继母和妹妹都不曾表示过任何不满。雅安非常慷慨,而且她跟罗莎合作无间。做了最好的投资。继母和凯馨也无意要取代她一家之主的位置。事实上,她们更喜欢安安稳稳坐在家里,等着她赚钱供养她们。
至于说其它人,麦尔只是吉恩的弟弟。他或对若维有所不满,却跟她没有关系。默雷是凯馨的未婚夫,一个普通的好人,出自普通清白的中西部背景。他的个性温和迷人,在律师事务所兢兢业业地工作,据他说将来如果可能,想要朝政界发展。即使他不像克罗依绅士那么风度翩翩,至少他很能讨凯馨的欢心,那就够了。再来就是嘉培,眼高于顶、辩才无碍的嘉培,在蓝霸街金屋藏娇,另一方面又忠心耿耿地扮演罗姨的护花使者。如果他有嫌疑,他也没有理由在棉花机房放火烧死她,她知道他的情妇还是后来的事。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会为了保守这个秘密而不择手段,他又何必将自己的金屋提供做集会的场合?男人总是嘲笑女人不能保密,其实他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雅安在研究嘉培的情况时,怔怔地看向他,却暮然发现他也正用一种深思的眼神在打量她。她赶快调开目光,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索性站了起来。“谢谢你们这么关心我,可是我真的没事,放心好了。现在我们也该打点打点,准备去参加舞会了吧?”
凯馨一直没松手。“你确定你没事,真的可以去参加舞会吗?”
“我不想错过这么一场盛会,更不愿剥夺你们的机会。事实上,都是为了我,你们才没有办法好好欣赏花车游行,我觉得非常抱歉,怎么可以再害你们扫兴呢?”
“如果我们想赶上看画景,动作最好快一点。”罗莎说。
“正合我的意思。”雅安宣称道。“我没有人吩咐备车呢?”
她的舞会礼服是一套轻柔的蓝色绸衣,镶着黑色的蕾丝边,腰系黑缎带,篷裙滚着美丽的荷叶边,更显得繁复精致。她的首饰是全套的钻石项链、耳环和手镯。
这种季节里,女士们穿的裙箍是有伸缩性的,可是在一辆车子里面,同时挤上两个以上的盛装淑女到底不是很舒服的事。因此罗莎夫人不容那么宽大的东西,她说寡妇穿得那么招摇太说不过去了。问题是,像她那么丰满的身材,就算不撑裙箍,坐在马车里也足足要占上两个人的位置才舒服。在这个时代,一辆马车里面普通可以坐四个人,两男两女。韩家的人出门时较别扭些,因为常常都是五个人,又有三位是女士,所以经常都要准备两辆马车。
一般而言,他们的安排是这样的:凯馨和默雷坐韩家自己的马车,雅安便权充凯馨的保护人。罗莎和嘉培就坐嘉培的马车,麦尔插进来就麻烦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多出来的人,而且他想今夜自己是雅安的护花使者。那么他们如何安排马车座位呢?研究到最后,没办法,只能拆开嘉培和罗莎了。
以前的日子多简单,雅安想道。一边走向起居室,随手拢着她的披肩。一个女仆跟她后面,替她拿着一又舞鞋。其它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女士当然还在装扮,可是除了倚在窗边的嘉培之外,麦尔和默雷也都不见了。嘉培看见她,便迎上来道:“你的动作真快,而且又这么可爱。我们被分派在第一辆马车,和罗先生一道。一等他回来,我们立刻就走。再迟一会儿,戏院的座位只怕就要给人占去了。今天欢乐剧院一定人山人海,而且又正是时间。”
雅安点头同意,就算她不特别喜欢这种安排,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一时之间,两人好象都无话可说。为了打破沉默,雅安搭讪道:“奇怪,游行的时间为什么要订得那么晚呢?”
“入夜之后,游行才会好看呀!你想想,如果没有火把的话,游行会逊色多少?”
“那是真的,如果没有火把,游行的效果一定会完全不同。”
她的话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很不自然。为什么其它的人都还不来呢?她拉直披肩上的绉褶,往身上里紧一点。嘉培朝她跨上一步,雅安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算了!雅安。我们又何必要这么装模作样呢?你显然是觉得因为你发现我的秘密,所以行动才要格外谨慎。你为什么不过来坐下,让我们索性把这件事情谈开好不好?”
“你……你想谈这件事,跟我谈?”
他的薄唇挽成一丝苦笑。“我并不觉得那是一桩丢脸的事,而且我相信,以你的兰心惠质,一定也能够于解我的隐情。”
兰心蕙质?不如说她不再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吧!不,不;她不能这样愤世嫉俗。走到一张软椅旁,她设法把篷裙压平,好不容易才安安稳稳地坐下去。
“我相信,呃,也就是说,有人让我知道,”他坐在她附近一张椅子边缘,脚下足踝交叉,稳重地开口。“你看见我在我的情妇屋里。”
雅安颔首,表示同意。
“那个女人跟了我很长一段时间了,可以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般而言,这种情况在男人结婚后就会自动消失,只是我一直没有结婚。”
“可是你陪罗姨这么些年了!”
“没错,两件事并不冲突。”
“你是说你同时爱她们两个人?”
“以不同的方式。”他面不改色地道。
“是呀!”
“你不必不以为然。一个是温婉、单纯又实际的女人,另了个却能启发心灵,安定神思。”
哪一个是哪一个?雅安凝视他,乍然间发现原来男人的感情世界如此复杂,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干脆。“万一你和罗姨结婚了呢?”
“不太可能。”
“为什么不?你有没有向她求过婚?”
“时机总是不对。”
“算了!那个连借口都谈不上。”
“也许不。”他同意道。“可是我不愿轻易破坏我们既有的关系。”
“所以你就一动不如一静?”
“好象很懦弱吧?我可以告诉你,我自己也常常这么想。”
“据我看来,”雅安率直地说。“你好象不想扰乱你自己安排好的生活秩序。”
“我了解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可是,如果我这个时候向罗莎求婚,你想她会接受吗?”
雅安张开嘴,又闭上去,眉尖瘦了起来。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也无法肯定。“你不试试看,永远也不会知道。”
“没错。可是我只是一名寒酸的文土,我能给她什么呢?”
“你的爱。”
“如果那还不够呢?”
“如果够的话,又怎样?蓝霸街那个女人怎么办?”
“五年来我除了集会之外,不曾在晚上去看过她。如果我必须跟她一刀两断,她也不会意外。”
爱情有各种形式,信心也是。雅安至此,竟也无话可说,她想起了其它的牵连。
“那些集会的目的何在?为什么警察会在夜里去逮捕你们?”
“我不能告诉你。”
“你是说你不愿意?”
“随便你怎么说。你可以直接去问杜若维,让他来告诉你比较好。”
罗莎尽管体积不小,走起路来却很轻巧。当他们发现她时,她正迈进起居室,一边问道:“告诉雅安什么?”
“暧,你的耳朵还是那么尖。”嘉培说道,从容地起身迎上去。“我正在告诉她,明年的游行不知道会不会胜过今年?”
往戏院去的车上一片沉默。整天的活动下来,大家都累了,雅安身边的两位绅士礼貌地缄默着。煤气街灯映进车窗,在三张脸上玩着光与影的把戏。雅安发现自己不时会望向嘉培的方向,她的心思给他的一番话搞乱了。他已经有五年没跟他的情妇同过床,为什么?为罗姨守身吗?现在想起来,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五年的自持,五年的伪装,年纪大的人不见得感情就会顺利些。自尊和倔强不是年轻人的专利;随着时间过去,它们只会硬化,变成一个无法突破的面具。
可是想想嘉培,多年来安安静静地来来去去,哄得罗莎夫人高高兴兴的,一方面却还要隐藏自己的爱。这么多年过去了,安全而麻木的岁月。罗姨隐身在她的黑纱后头,谁也不晓得她真正在想些什么。而她知道嘉培的感情吗?也许他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坦白、直接就够了。真的够吗?
依她想,没有比坦白更大的危险了。她爱若维,可是她不能不考虑他会回报什么就笔直地走向他告诉他:“我改变心意了,我决定嫁给你。”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愿意当她的丈夫;就算愿意,又是不是基于正确的理由。
理由。雅安枕回丝绒椅背,合上眼睛。欲望是他给的理由,可是除此之外,果真没有其它因素了吗?可不可能也为了报仇,为了地位,为了义务,为了弥补吉恩死亡对她造成的伤害,为了飘梦楼的产业,甚或是为了给他母亲一个安慰。
若维也许曾经是一个坦白直接的年轻人,然而造化弄人,他发了财,又掌握相当的权力,环会再是当个那个心思质朴的男孩。从一个流浪汉起家,他现在却是事业有成,而且打入了美国人社交商业的核心圈子,甚至踏进了他们的社交之门,否则他也不会参加游行表演了。就算他想为所欲为,那也不是奇怪的事。
如果她真的爱他,她愿不愿意不计一切,就让他以他的方式来对待她,甚至利用她好了?如果他再求一次婚,她是不是可以无视过去的一切伤痕与猜忌,只要能长相厮守,即使同床异梦也甘心无怨?
第十六章
欢乐剧场关了一整个冬季,重新开幕时,换了一个“幻化剧院”的名字,不过对不习惯改变的市民而言,还是它的老名字顺口一点。不管它叫什么名子,今晚剧院门口车水马龙,水泄不通,连挤到人口处都不太容易。门外挤了一群没有收到邀请函的绅士淑女,正在睑红脖子粗地跟门房吵得不可开支。雅安和麦尔、嘉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挤了进去。从外面的盛况看来,就可以想见这一场盛会受瞩目的程度。
进到剧院里头,人好象也不见得比外头少些,嗡嗡的人声几乎盖住了乐团的伴奏。放眼望去,座位上都是珠光宝气、农香鬓影的淑女。在场几乎看不到深一点的颜色,因为绅士们不是躲在餐厅避难它们都处在普遍必然的因果联系中,但片面夸大了必然性,否,就是站在包厢后面,保卫他们妻女的安全和舒适。沿着一排香肩看过去,有种整齐划一的动作。现是因为天气暖和,加上屋里的人气和煤气灯热,小姐太太一个个都摇着手里的小扇子,远望就像一只只只小蝴蝶。
韩家的画位离舞台很近,此刻正如嘉培所担心的,已经给人捷足先登。占位的是一个傲慢的农场夫人和她两个体态丰满的侄女儿。雅安本以为要把她们请起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可是麦尔本事不小。他只消站在包厢后面,随随便便批评这儿的座位不好篇序言对运用到人类社会和人类社会史的唯物主义的基本原,非仅嘈杂,离出口又远,天晓得万一发生火灭怎么是好?接着他就绘声绘影地谈起几年前这儿发生过的一场大火,离出口远的人吃了多大的亏,没被烧死的也给踩死了。他说得活龙活现,惹得座位上的三位女士对他频频注目。他便趁机殷勤地说,靠窗那边好象还有三个空位。如此这般三言两语,他就把那三个女士请走了。雅安马上抢上去,当中坐下,左边的位置放披肩,右边放望远镜和手套,随时准备和下一个想来争座位的人奋战一番。
还好她没有等多久,罗莎和凯馨就跟来了。麦尔和嘉培看见三位女士都已坐定,便离开包厢,到餐厅去补充体力。默雷本来想留下来。凯馨却老实不客气地告诉他,如果他再站在她背后之变化而有变化,以适应外物;但其内心精神则须专一守道。,非把她闷死不可,他这才乖乖地离去。隔座的女孩探过头来跟凯馨打招呼,原来是她在主日学校的同学。这会儿说不上三句话,她就迫不及待地要给凯馨看她刚收到的订婚手镯。
罗莎趁女儿聊天的空档,转过头对雅安说;“现在你不必担心有人偷听,可以告诉我你和嘉培是在说什么了吧!”
雅安心思转了一圈,决定用一种淡然的态度说:“我们在谈若维和游行。”
“不要骗我了,雅安。我虽然年纪大了,耳朵可还灵得很。我听到你们谈到我的名字,还说到有关婚姻的事情,不是吗?”
虽然嘉培没说,可是雅安晓得他一定希望她能保密。她也愿意,可是罗姨多年来一直是她的密友,分享过她无数的少女情怀,长大后又总是听她谈论增加飘梦楼生产的计划。她没有办法拒绝她。
“不是很重要的事。”雅安终于说。
“我不同意。一想到你和嘉培在背后谈论我,我就觉得不对劲。”
“不是那样的。我们只不过在随意闲聊。”
“如果真的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嘉培会不高兴的,你当面去问他好了。”雅安近乎辞穷地说。
“我当然会,不过我也想听听你的说法。”
雅安镇住眉尖。“你不会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罢?那太荒谬了!”
“那就请你证明吧!”罗莎耐心地坚持道。
一个主意突然惊过雅安心头。一个遁辞,至不济也可以交换一点她想知道的消息。“我也不一点困扰。以前我问过你一次,可是你没有说得很清楚。说不定你现在再想一想,可以回答我。”
罗莎抿着唇,然后谨慎地说道:“可能。”
“那是若维上一次向我求婚时说的一句话。你向我解释清楚,我就告诉你嘉培的话。”
如果她以为罗莎会保护若维,让她也保护嘉培,那她就太低估她的继母了。罗莎立刻就牺牲若维。“当然,只要我能够的话。”
“他在求婚的时候,”雅安慢慢说,把那一夜的情景又带回心中。“他说他相信你会记得‘最近的约定’,好象你欠他一份什么情,所以你就算不愿意,也不能拒绝他向我求婚似的。”
罗姨蓦然面色凝重,几乎是下意识地别过头去看她的女儿。“当然,我记得。”
直到再度提起这件事,雅安才了解当时她自己有多么困扰。突然间,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变成最重要的事,就算影响她和嘉培以后的关系也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雅安等待继母回答,开始觉得胃裹在打结。罗姨一直不开口,她抑制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这件事有点复杂,牵涉到其它人。”
“当然。”雅安想象得到,可是她不明白罗姨为什么又要别过头去。
“我想你也知道。我不太满意凯馨选择的婚姻对象。”
“我知道你要求她和默雷再等一阵子。”雅安谨慎地回答。
“我希望他们的关系会淡下去。直到目前为止,却还没有这种迹象。”
“凯馨心肠特别软。”
“是的,而且默雷是个最殷勤的情人。她没有他几乎就活不下去。”
雅安挑高眉毛。“那是一种错误吗?”
“也许不是,可是我实在不喜欢凯馨跟他在一起。”
“为什么呢?你到底不喜欢他哪一点?”
罗莎动一动圆墩墩的肩,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也许因为他就要带走我的女儿。也许因为他是美国人,而不是克罗依人。也许他总是让我觉得他像一只教养太差的小狗,你一转过身子,他就会偷偷地咬家具的腿柱,还要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雅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啦,罗姨!”
“那纯粹是想象,可是我还是想也许在一个要求表现绅士气节的情形下,凯馨会发现他缺乏勇气,因此了解他不是她要的男人。”
雅安立刻跳到一个明显的结论。“圣查尔斯舞会上的挑战。”
罗莎重重地点个头。
“但你是怎么安排的?你如何说服若维做这件事?”
“很简单。我送给他一张邀请卡,请他过来一趟。当他来时,我就告诉他我要什么,我希望他和默雷吵上一架。起初他拒绝了,他说那违反他的原则。然后他发觉我知道他和嘉培参加的集会。”
“你知道?”雅安倾过身去,很快地抓住老妇人的胳臂。
“拜托,你弄痛我了!我当然知道。”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嘉培告诉我是为了义警团,我想他没有理由骗我。”
“义警?”当然。那群人是反对腐败的一无所知党。雅安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释怀,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我不知道若维会肯受人威胁。”
“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是答应了。借由你向默雷挑衅就是他的计划。本来凯馨是最直接的选择,可是他说为了未婚妻一般人都会奋战到底,至于未婚妻同父异母的姊姊,他就未必会那么踊跃了。可是凯馨跟你的感情那么好,如果默雷不肯挺身护卫你,她只怕会更加失望。”
雅安点点头。现在她总算知道若维为什么会打破他们之间的默契,但是她为什么没有比较快乐一点呢?
“你错了!”她说。“默雷非但挺身而出,而且还主动提出挑战。”
“是的。”罗莎叹了口气道。
“你怎么能这么做呢?他们其中一个可能因此而丧生,你的良心怎么过得去呢?”
“我不相信默雷会有这么大的勇气,更不相信事情竟会演变到决斗的局面。一旦事情开始之后,就停不下来了。只有你找到一个阻止的办法,你打伤若维,损害他的名誉,结果我欠他的就更多了。我怎能拒绝他向你求婚呢?你想想看。”
“是他造成的。”
“是你在搧风点火。”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以为默雷是个懦夫。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晚我们遇到劫时,他枪杀了那个人?”
“显然是我错了。”罗莎说道,口气立刻转回来。“现在你可以把嘉培说的话告诉我了吧!”
雅安只犹豫了一会儿。她答应过,而且她也实在想看看继母的反应。“大致上说来,他就是在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向你求婚的理由。”
“他喜欢事情各归原位,社交生活和私生活分得一清二楚,我在这一边,他的混血情妇在另一边。”
“你知道她的事?”
“我不是傻瓜。”
“也许不是,但是你也错怪嘉培了。”一片阴影袭上雅安心头。干涉别人的生活永远是错的。
“是吗?”
“如果他相信你会接受,他一定会向你求婚。那个情妇只是一个障眼法,为了保全你的名声。他爱你。”
雅安到底希望罗姨会有什么表示呢?她也说不上来,脸红、羞涩不是她继母的个性,就像粗言恶语也不是一样。然而,她多少希冀得到的回答多一点。
“真的吗?”罗莎就说了这么一句,便摇着扇子别过头去,加入女儿的聊天了。
雅安落了单,一个人坐在那儿沉思。若维和嘉培,秘密的义警团组织。这是真的吗?还是嘉培哄罗姨的?如果是真的,他们的潜力竟然大到连无能的警方都要干涉的地步?义警团,意味着什么呢?替天行道?也许他们之中的确有人怀抱崇高的理想,可是也可能有的人只是想取当局而代之,不是吗?谁敢保证他们肃清政府中的败类之后,不会一样的腐化呢?权力永远是一种腐化人心的东西。
奇怪的是,果真若维属于义警团,想杀他的人或者是想杀她的人又会是谁?飘梦楼的歹徒和他们遇劫那一晚的抢匪有没有什么关联?难道真的有人蓄意要她的命,例如那些阿拉伯人的攻击?
不!她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他们第一次碰到的抢匪纯粹是意外,是因为他们为了躲开交通阻塞,不小心误入偏辟的街道才碰到的。意外就是意外,她不能再牵强附会。
底下宽敞的舞台上出现一个人,吸引了她的注意。布幕后本来一直都有些碰撞低语的声响,这会儿已经完全安静下来。台前到观众席也寂然无声,那个穿晚礼服的人举起一把金笛,吹出一声悦耳的笛音,然后大声宣布:“当各位下一次听到这个声音时,就是表示午夜时分。不过现在它是用来揭开第二届瑞威众神画景舞会的序幕。敝人谨代表瑞威众神,竭诚邀请各位尽情享受今夜的狂欢。现在,就请欣赏众神的风采。”
手臂一挥,那个司仪便退出舞台中央,后面的布幕跟着翩然拉开。四周立刻响起一片惊叹声,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舞台上美轮美美的画景。所有的神话人物和景致都妆点得栩栩如生,每一尊天神凝立台前,周围布满了鲜花异卉,还有珍禽怪兽。在舞台灯光探照之下,颜色仿佛爆开了似的,绢纺灿烂地烘托出神仙世界的至善与极恶、光荣与黯败。
这样的美景不晓得要多少人力、财力方能砌得出来。有些人不禁摇摇头,感慨道:“浪费,真是浪费。”可是更多的人仅仅是张大了憧憬的眼睛,满心享受这一片视觉美景。
慢慢地,观众席上又响起嗡嗡的人声。
“看,那边那只蝙蝠。好象!”
“天鹅耶!真漂亮。”
“可怜的亚特拉斯,负担那么重!”
“他们怎么做到的?”
若维在第三幅画景上。雅安坐在那儿、看着他扮成牧羊神的模样,原本应该很可笑的,但是竟然一点也不。她忍不住一直盈盈笑着。他真像一个爱之神,就像一个天神那么俊美,而黑眸黑发又正像爱情本身那么变幻不定。他摆的姿势完美之极,温柔而又充满威胁的迫力。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后面的灯光流离宛转地照着他发上缠绕的葡萄藤,照着他一片古铜色的肌肤,照着他仿佛就在山林原野中游走,专门迷惑年轻的男女。
他看不见她,雅安忍不住要谢天谢地。为什么她一定要爱他呢?为什么仅只是看着他,心里就会燃起一股绝望的渴慕?她觉得自己一直要被他吸引过去,仿佛分离是错的,仿佛过去七年来她并没有真正地与他隔绝。简直就像是那个虚荣的神批一时兴起,使他们两人凑在一块儿,注定要在爱与恨、嫉妒与毁灭的漩涡中挣扎。他们做不了自己的主人,甚至无法逃避,因为外面只有死路一条。
最后帘幕又拉上了,一直在旁边轻柔伴奏的乐队扬高了乐音。接下来的,就是化装人物的巡场。包厢里的仕女们开始响起一阵骚动,一个个在梳头整衣。待会儿巡场,她们之中有些人会接受瑞威诸神的邀请,加入巡场的行列。巡完会场之后。就是舞会开始。不过,一切都要照规矩来。穿晚礼服的男士都不能下场,穿戏装的男士也不能上包厢。司仪会喊出被选中的女士芳名,然后他们再走下来和躲在面具之后的男伴相会。
巡场开始,众神在台前一列排开,让观众再看一眼他们的丰姿。短暂的过场之后,第一位女士芳名开始报了出来。很快地,一个接着一个的女士便莲步跚跚地步下台阶,寻找点她们名的人。只见台上乱成一团,各色名字此起彼落,生怕搭错了伴。最有趣的还是那些还留在看台上的女孩,脸上故意装得不在乎,心里却是热呼呼的,恨不得下一个点到的人就是自己,可以拔了腿就跑,最怕的是凄凄凉凉地坐在冷板凳上替人家打拍子。
“韩小姐,韩雅安小姐!”
那个唤声起初不甚清楚,第二声却像是当头棒喝,喝得雅安呆在座位上,作声不得。若维!在他们那样分手之后,她没想到他会选她做舞伴。司仪又唤了一声,雅安还是文风不动。他在想什么?索性证实了别人的蜚短流长?别人不可能认不出他,因为比起其它诸神,他几乎没什么化装或面具。
罗莎推她一把。“你在等什么?去呀!”
“我怎么能去?”
“今天是狂欢日,你怎么不能?”
的确,为什么不能?雅安站起来,款款地步下台阶,若维就在舞台边缘等着她。她看着他,一颗心没来由地开始怦怦乱跳,微颤的手指搭住他正式伸过来的手腕。
他侧过头,热烈的眼神扫过她全身上下,注意到她双顿一抹红晕,还有衣衫映在她眼里的流光闪烁;她的头骄傲的斜度,她的酥胸隐在礼服下温柔的起伏。他不敢确定她是不是会下来;如果她让他一个人怔在舞台前,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也因此,他总觉得像是得到一次胜利,虽然不晓得谁胜了谁。现在,只要他设法控制自己,不要在那些虎视眈眈的老太太眼前对她施暴,待会儿跳舞时脚下这双羊蹄形的靴子不要太作怪,他就真的可以谢天谢地了。这一会翩然转身,他带着她走进巡场的行列。
“我想你大概知道,”雅安低声道。“你刚刚证实了关于我们两人最坏的谣言。”
“我想是我扮演你的救命恩人的角色吧?只怪你那迷人的轻装使服,我怎能不心醉神迷、神魂颠倒呢?”
“便服?我穿得再正式不过的!”
“算了,你可否告诉我,你找出推理错误的地方了吗?你最好别再瞪着我,不然那些三姑六婆又有得好想了。”
她给他一个甜蜜蜜的笑容。“我很快就了解你的意思,可是我一直不能决定到底哪一种比较糟糕。我收到的到底是一分义务的求婚呢,还是出于男性需要的冲动求偶?”
巡场开始了。他们后面的人跟上来,前面的人又还没动,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等到他再开口时,是种认命的口气。“我早该知道,你会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想成最坏的意思。”
“因为它们本来就是那个意思!不过你不必再重复一次了,罗姨不会再帮你讲话。我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拒绝你,威胁第二次就不管用了。”
“慢着,”他柔声问道:“谁说会有第二次呢?”
“喔,没有了?那我真是感激不尽!”她的眼睛深冷如海。
“我希望你没有把罗莎夫人的安排告诉倪默雷吧?”
“当然没有!”
“那就好,他恐怕未必能够充分地谅解。万一他知道了,只怕更会带着一股正义的怒火来找我,重拾我们好不容易才丢开的事情。”
“我真希望让他去会你,看你现在还会不会这样趾高气扬!”没有人会像他那样惹火她。从来没有。
“当然不会,”他好声好气地说。“我说不定已经含恨九泉了。”
巡场结束,乐队开始奏起轻扬的华尔兹舞曲,一对对巡场的人面对面,就着音乐旋转开来。若维不给她拒绝跳舞的机会,左手握紧她的细腰,右手挎住她的左手,便舞进华尔兹舞曲之中,很快便融成了一体。
含恨九泉?这个想法让雅安不寒而栗。他是那么强壮,怎么可能转瞬间就灰飞烟灭?可是,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恒永不变的呢?她的爱?她那颗无路可逃的心?如果她突然说:“若维,我爱你。”他会相信吗?就算相信,他会不会哈哈大笑?或者是利用此一弱点?还是无动于衷?甚至更糟糕的,变成同情?
他不是在场唯一半裸的男人,然而他自然是最出色的一个。包厢上半数以上的女人都把望远镜瞄向他,而且大部赛人都会乐于牺牲闺誉,但求能在舞会上被他选中。
为什么女人就是喜欢无赖?她们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喜欢冒险的滋味。她不能当一只愚蠢的蛾。
“今晚你的母亲来了吗?”她问道,再一次环视包厢上的女人。
“我劝不动她。”
“不是身体欠安吧?”
“不,不!事实是,她们的文学圈子今晚也要聚会,她宁可到那儿去。她的病只有在不顺心的时候才会发作。可能她的心脏是有点衰弱,可是我发现当她要我做什么时,心脏就特别脆弱。”
“比如说,要你放弃去年冬天的尼加拉瓜之行,留在纽奥良?”
“她一想到这个就会严重心悸,我简直拿她没办法。”
他的口气温柔得牵动人心。“那么她总有去看游行吧?”
“去了,还说我的戏服虽然不太庄重,可是效果非常好。”
“眼光独到。”雅安认真地说。
效果的确好。在公共场合如此贴近他半裸的身躯,让她觉得体内有股热流缓缓溢上来,仿佛他就是牧神的化身在蛊惑她。
若维垂视她酿红的双颊,轻声道:“很高兴你也喜欢。”
雅安搜索枯肠,急切想换个话题。“我还没有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他摇头。“没有我,你也救得了自己。”
“我的命对我意义非常重大,我不能不表达谢意。”
“它对我的意义也一样重大。”
她跟着他转了一个圈,无言地咽进那句话。他们开始配合无间,舞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他的手拥住她的腰,准确地踩节拍,而她随着他旋转,仿佛变成了他的一部分。撕裂便是伤害。他从来不要放她走,今生今世绝对不能放她走。
音乐停止时,周遭响起一片掌声。雅安和若维意犹未尽地退开,她再度把手搁在他的腕上。包厢上,凯馨坐在那儿,两手托腮,一睑的羡慕。罗姨正和她的朋友闲聊,嘉培就在她身后。麦尔和默雷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为了打破他们之间僵紧的沉默,雅安说:“凯馨不能跳舞实在很可惜。”
“她哪里不对吗?”若维问?
“不!只是她除了麦尔和默雷,又不认识别的人,偏偏他们两人都穿着礼服,不能下场。”
“我可以请她跳舞。”
她的目光射向他,可是他正专心看着回座的路。“你当然可以,但是那样不太合规矩吧!”
“我守规矩守得有点累了。”
“我刚刚还以为你在担心默雷正义的怒火呢!”
“刚刚你还希望我跟他一决雌雄。告诉我,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这一次你打算想什么办法救他?”
“不要说废话!”
“也许不是废话,也许我们最好回到起点,才能做个了结。”他低头望着她,黑眸深沉冷硬。
“你在吓我!”
“你会被吓着吗,雅安?”
“你发过誓,绝对不会主动去向默雷挑衅!”她的胸口紧得发疼,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不会。我只是想请一位受到冷落的小妹跳一支舞而已。”
“那就是挑衅!”
他邪恶地微笑着,眼里却闪着戒备的神色。”现在,如果我把你拖进怀里,一边吻你甜蜜的唇,一边解开你美丽的衣服,那才叫挑衅。”
“那个,”她咬牙道。“叫做自杀。我会亲手宰了你。”
“牡丹花下死,做个风流鬼也值得。”
他们已经接近阶梯。雅安迫切地说:“若维,你不会真的去惹默雷吧?”
“你可以给我另一个种选择。”
“什么意思?”她狠狠地望向他。
“答应找另一种私人的娱乐。”
当她领会他的意思时,脸上血色尽褪。她等着怒气勃发,可是涌上来的却只是痛楚。这儿有些事她不了解。他的话、他说话的态度,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他。好象他不再关心她的想法,她像他就只想激怒她,可是又还有一点别的,到底是什么?
她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沉声道:“我会先看着你被人吊死。”
“这又是何必呢,亲爱的雅安?为什么你要否认我们之间共享的乐趣?”
她无话可说,也不需要说,因为一个始终隐身在阶梯阴暗处的人影冒了出来,是麦尔。他的神色兴奋得出奇,可是仍然文质彬彬地鞠躬致意。
“我相信在那张面具后面的杜若维,又再一次骚扰雅安小姐。你一直在打扰她,总该有人出面阻止你了。”
若维的眼睛陡然大睁,暗暗骂了一声。等到那一瞬间的意外过后,他又好整以暇地隐在他的面具之后,镇定地开口。
“而你打算当那个阻止的人?”
“如果有必要。”
“你对她的关心真是令人感动。”
“你对她的骚扰更令人看不惯。”
“你是什么意思?”他柔声质问道。
“我是说你配不上她,你的行为就像你们扮演的美国式神怪世界那么野蛮!”
“麦尔,不要!”雅安惊呼道。
“不!”默雷也跟着走上阶梯,一下子就在他们中间冒出来。“身为美国人,我拒绝接受这种侮辱。”
麦尔正眼都不看他一眼。“我先解决这条恶狗,再跟你算帐。”
愤怒终于使雅安冲口而出:“你们这群白痴,为什么一定要小题大作?”
“我必须请你离开我们,雅安小姐。”麦尔礼貌地说。“这件事跟女人无关。”
“当然有关”,我是当事人!我不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你们任何人因为我而丧生。”
“你无法阻止。”
嘉培显然被门外的声音吸引,也跟着下来一探究竟。他环视三个年轻人,冷静地说:“你们在吵什么?惊动了女士不说,雅安小姐先要给你们吓死了。”
“对,”麦尔说。“我们到别处去谈吧!”
“何必呢?”默雷问道。“我们立刻就可以解决事情,只是谁先站在决斗场上的问题而已。”
“胡说!”嘉培斥道。“事情不是这样蛮来的。”
“我坚持要一个满意的答复。”默雷道。
在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凯馨就站在包厢门口,两手捂着嘴。突然间,她双膝一软,就晕了过去。
麦尔本能地就要去扶她,可是他看见罗莎已经抢先。他便转向默雷道:“先生,这里没有你坚持的余地,那个特技属于杜若维。”
“这才对。”嘉培同意道。
“省省吧!”若维跟麦尔说。“我不会跟你决斗。你是吉恩的弟弟。”
“所以还是由我来提出挑战,”默雷说道。“我是雅安未来的妹婿,我有这个权利。”
“你没有,”麦尔转向默雷道。“如果你想挑战,就得排队。”
“我看你们干脆先交手,”若维又好笑又好气地说道。“活着的那一个跟我比好了。”
麦尔回过身来,冷冷地看住他。“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杜若维。就算你不肯接受我的挑战,为了你骚扰曾是我哥哥未婚妻的雅安小姐,我也不可能放过你。”
“很好!”若维突然爆发地说。“让我们先交换名片,再各自去找朋友准备替我们收尸。明天是圣灰日。如果我们死了,就可以不必面对四十天吃斋的日子。如果我们活下去,面对忏悔的节日,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好好忏悔的呢?”
第十七章
司仪的笛声响彻午夜,是卸装用餐的时候了,然而韩家一伙人已经不在那里。凯馨刚醒过来,眼泪就掉个不停。四周欢乐的气氛显得残忍面麻木不仁,狂欢日的节目变得兴味索然,是回家的时候了。回家后,雅安换掉舞会装。她没有穿上睡衣,反而套了一件家常服,到隔房去看凯馨。
她的妹妹躺在床上,一手抓了一条手帕,另一只手拿着嗅瓶,罗莎坐在床沿,帮她拂开黏在脸上的头发。凯馨本来已不算安静取非爆发式方法来解决的矛盾,如天体演化、生物进化等。在,一看到雅安,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掉。这样泛滥的伤心更刺激雅安自己的恐惧和紧张,她一边朝床边走过去,管不住自己的声音尖利起来。
“老天!凯馨,不知道的人真会以为全部的人都死光了!请你自制一点好吗?”
“我在努力,可是我不像你!”凯馨抽抽噎嘻地答道,鼻头已经被手帕擦得通红。
“我从来不觉得眼睛像水龙头有什么帮助,如果你是这个意思!”
“对,我知道!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感情。”
“好了,凯馨。”罗莎夫人劝道,同时雅安蹙了一下眉头。
“那是真的!”凯馨哭道,抹了一把眼泪。“我不晓得她怎么能站在那儿,头昂得高高的,没有一滴眼泪!难道这一切不都是她的错吗?”
“我的错?”雅安下意识地重复道。
凯馨愤愤不平地看她一眼。“他们是为了你才吵架,不是吗?”
雅安张开嘴,想告诉妹妹她自己才是原因,罗莎是整件事的发动人。话到嘴边,终究又吞了回去。她不能泄漏罗姨的秘密,更不想增加凯馨的负担。
“你没有否认,那就是真的。都怪你行为不检点,才害我们变成这样。不要脸,不要脸!以后教我们怎么做人呢?”
“凯馨!”她的妈妈叫道。“你根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如果默雷死了,或者麦尔还是若维,不管哪一个,帐都要算在雅安的头上。我恨她,我恨她。”
“够了!”罗莎的口气终于教女儿安静下来,却也教她翻身埋在枕头里,重新痛哭失声。罗莎转头对雅安说:“别在意,她太激动了,不晓得自己在胡说些什么。明儿一早,她一定会向你赔罪,现在你还是把她留给我吧!我看你最好去跟默雷谈一谈,让他好好回家去。”
嘉培和麦尔都走了,只有默雷还留在起居室。雅安进去时,他正走来走去,一看见她便迎上来,脸色很忧虑。“她还好吧?”
“当然。”雅安答说。“只是受惊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她就是那么敏感。我想去看她,可是她一看到我就更难过。”
雅安苦笑了一下。“我晓得,我也有同样的效果。不过这是很自然的,你还是回家吧!反正这里也已无事可做。明早就要决斗,我相信你一定还得准备很多事。”
“的确是。”他说,眼睛突然掠过一抹奇特的神色。
“我很愿意祝你好运,”她继续道,伸出手。“我看不出这场决斗有任何必要,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为愿意我挺身而出。”
“没什么,只是事关…”
“荣誉。是的,我知道。不过我还是一样的感激你,更要祝你平安。”
他握住她的手,弯下腰去,蹩眉笑道:“心感之至。”
他走后,她过去关上门,头抵在门板上叹了一口气。然后她直起腰杆,走到桌前熄灯。灯火刚灭,她才注意到一片窗帘夹在临街的两扇落地窗之间。她也懒得再点灯,便在黑暗中摸索过去,重新打开窗子,把窗帘抽出来。她且不忙关窗,反而探出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间空气。
对街有个身影吸引住她的视线。一个人从对面廊下的阴影冒出来,很快又缩回去,没进黑暗中。就在这时候,默雷正走出房子,在雅安正下方,沿着人行道走下去。韩家的马车空着,不过他好象宁可走路。
对街的人站了几秒钟,等到默雷走近下一个十字路口,他才掩在走廊的阴影中,一路跟上去。他并不想赶上默雷,始终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雅安眉峰轻销,看着两人沿街一前一后地走远。起先她以为那个跟踪的人是抢匪,想在这一带的高级住宅区作案。可是她立刻就推翻了这个想法,那个跟踪默雷的身形步伐很眼熟,没什么道理,她却觉得他是罗麦尔。一定是幻觉,她告诉自己,一定是的。麦尔跟踪默雷干什么?然而她还是走到廊上,又多看了一会儿。默雷现在已穿过路口,隔了一会儿后面的人也跟过去,刚好穿过街角的一盏煤气路灯,果然正是麦尔。
雅安又多站了一秒钟。都是她的错,凯馨说的,这场决斗,这两人的反目成仇。就算那只是部分事实。
她突然转身走进屋里,关上落地窗。很快地,她回到自己房里,打开衣橱,正要取出她的风衣,脑筋一转,却又有了个新的主意。轻巧巧地,她走过凯馨的房门口。溜到罗姨的寝室,从她衣橱里取了一件寡妇穿的黑色风衣和帽子。
到站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她已经是全副披挂。除了黑黝黝的一身,帽子更是彻底遮住她的头脸,雅安觉得掩饰够了,便迈开大步往前去,才几分钟的时间,她要跟的两个人都已走得无影无踪。雅安生怕他们会转弯,每走过一个街口就仔细张望一下,没有。她正考虑他们会不会在哪里停住,一抬眼恰恰看见麦尔就在眼前,下一秒钟又发现默雷的帽顶,正穿过一群嬉闹的街头女子,仍旧沿着原先的方向走下去,几分钟后,她就发现她这位准妹夫的目的地了:圣路易饭店。
在纽奥良,最有名的两家饭店分别是圣查尔斯饭店……美国人的大本营,以及圣路易饭店……克罗依人在城里主要的落脚处。两家饭店都金碧辉煌、气派堂皇,附近也都连着各色商店,形成纽奥良最高级的两处商业区。
圣路易饭店侧翼紧连剑击街,正门则是面对皇家大道,现在默雷正从大门进去。然后是麦尔,他挽着手杖,昂首挺胸跟在他后面走进去。雅安略略一踌躇,也就脱下帽子,走入灯火辉煌的大厅。厅上没有他们两个人的踪影,她环目四顾,瞥见麦尔的身影正走上往二楼的弧形梯。
二楼大厅的右端是酒吧间。雅安追上来时,默雷分明已在里头,因为麦尔也正要跟着踏进去。这一次,她在酒吧外站住脚。
酒吧不是女士出入的地方。到底里面发生什么事呢?麦尔为什么要跟着默雷?雅安真想赌一赌禁忌,闯进去看一下也好。但她一定会被请出来的,且引起注意。如果在她查知真相之前,先被家里的两个朋友发现她在跟踪他们,又是在这么尴尬的情形下?算了!她还是从门口慢慢走过去,说不定能瞄到一点蛛丝马迹。
巧得很,对面走过来三个盛装的中年妇人,刚好也在酒吧门口站住,其中一人向门里把一招手,三人便就地站着聊了起来,显然是在等候丈夫的贤慧妻子,同时也是雅安最好的屏障。她故作从容地走到她们身后,从肩上瞄过去,只见默雷正站在酒吧的尽头,跟一个像是美国人的男人交头接耳。她没有看见麦尔。这时候默雷的朋友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他打个手势,一个金发小伙子便走上前去。那人交代几句话,把银币给他,小伙子便从后门出去了。默雷的朋友又拿出一个银币,放在吧台上。
雅安眼明脚快,也不理会她的三个护身人怪异的眼光,急急地转身往楼梯口走去。她刚在一楼的楼梯口转角贴壁站住,就看见默雷的帽顶出现在栏杆旁,旁边跟着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很奇怪,雅安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默雷和他下楼后,直接走出大门。雅安仍然站着,在等麦尔出来。隔了一会儿,只听得头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忍住笑意,等到麦尔也走出大门,她才跟了出去。
天很晚了。大部分舞会都已散场,街上都是回家的马车和三三两两的人群。没有人注意雅安,就算看到了也视而不见。寡妇很平常,也备受尊敬,在纽奥良,她们几乎是隐形人。
一会儿之后,她就发现默雷在走回头路,说不定是要回韩家。然而他们经过她家,看都没看一眼,就打门前过去,走了两条街,才向右转。雅安累得双腿发软,真想就此转进家门,结束这场可笑的追逐游戏。可是麦尔到底打算干什么呢?
好奇心阻止她回家。好奇心,若维曾经警告过她。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一条街又过一条街,直觉突然告诉她她正往哪里去。不久之前,也是一样的黑夜,她才走过这些路,路旁的建筑物越来越破败,笑声、音乐声和醉酒的吵闹声越来越清晰,他们正在往拉丁街的路上。
他仍未住脚和他的朋友向左转,没入这座城里最是恶名昭彰的地区。雅安看见麦尔停在街角,她也跟着他行动。麦尔并没有像先前一样,很快地跟上去。这一次他合开双脚,双手握紧手杖,像是拿武器的姿势,紧紧盯着前面的两个人。
一辆满载酒桶的马车辗过雅安身旁,转进街角。前面走来一名水手,手里挽着他的情妇,两人一路打情骂俏。经过雅安身边时,那个巨无霸似的海员色迷迷地斜了她一眼,给他浓眉大眼的情妇拿肘弯撞了一下。对伤的酒馆走出来两个跌跌撞撞的酒鬼,嘴里哼着小曲儿,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雅安急忙退入黑影中,决定还是走的好,这儿不是她来的地方。
阻止她的是那两个酒鬼突然的动作。他们已经走过她前面,却突然横过街心,走近麦尔。年轻的法国人看见那对酒鬼,倒过身子,要让他们经过。两个人拎着酒瓶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歌,醉步躝跚地打麦尔身边走过。靠近麦尔的那个人好象醉得太厉害,竟然身子一歪,就要跌进麦尔怀里,他的同伴作势要揪他回来,揪住的却是麦尔的手杖。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穷兀了。雅安张嘴待喊,已经迟了一步。一只酒瓶重重地敲在麦尔的脑门上,只见他软倒在那两个装醉的酒鬼手中。两人半拖半抱地把他拖过转角,雅安就看不见了。
她忘了自身的安危开始往前跑,想知道他被带到哪里,再去找救兵。一声耳语在身后响起,紧跟着一阵汗酸和啤酒昧袭上来,两双铁箍般的臂膀从后面抱住她。
“安静点,小妞。不然我就要你好看。”
是那个水手和他的情妇。雅安张嘴要喊,水手及时抽出一只手蒙住她的嘴巴和鼻子。他蒙得那么紧,夺在她胸前的手又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快晕倒了,然后发现两只脚给人家抓起来,她就像一只待宰的牲畜一股,让人抬着走了。
模模糊糊的,她知道自己进了一幢建筑物,爬上楼梯,有道门打开来,她就被摔在地上了。
这是一间卧室,她慢慢喘过气,从地上爬起来,才看清她所在的地方,墙角有一张铁床,另外就只有一张桌子和椅子,桌上摆了一盏油灯。墙壁光秃秃的,窗户没有窗帘,地上没有地毯。这么萧条的地方只有两种可能,不是僧侣苦修的房间,就是最廉价的妓院。
房里有四个人。一个是麦尔,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头发黏着血迹,脸色苍白得可怕。她看向他时,几乎以为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不过那一定是神经太过紧张所产生的错觉,因为他根本昏迷木醒。床尾另外一个人靠墙站着,正是默雷在酒吧遇见的人。站在他旁边的人一头锈红色的头发压在帽子底下,雅安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吃惊。她认得那位红发的人,把她推进机房的歹徒头子。而站在她面前,两手插在腰上,脸上挂着一脸得意笑容的人是,是倪默雷。
“没想到,”他说。“你竟会让我把事情办得那么不顺当。”
一个陷阱,从酒吧里的银币掏出来后就布置好的陷阱。雅安觉得头疼欲裂,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然而,她仍很骄傲自己还能保持平稳的声音。“我向你保证,那绝对不是我的本意。”
“这个我不怀疑,你是全天下最好管闲事的女人。美是够美,却会刺人。没有你的话,我的日子会自在许多。”
她的头脑开始清楚一点了;他的话产生意义之后,恐惧就陡然升到喉头。她瞪着他,然后点个头。“我懂了,你以为你可以控制凯馨。”
“我知道我可以,她爱我。”
“罗姨不爱你。”
“你的失踪会令她伤心欲绝,可是等她平复之后,总需要一个能够倚赖的人。”
“你太低估她了。”
他耸耸肩。“如果她太麻烦,食物中毒也是可能的事。她那么好吃。”
“然后你就可以控制飘梦楼,因为到时候韩家只剩下凯馨能够继承。”
“标准答案。”
“你一定会变成一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
“嘿,我会的。我爱她,她是个可爱的女孩。”
奇怪得很,雅安竟然相信他。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关心凯馨,虽然那不是他最初的目标。即使如此,一想到妹妹落在他手里的情景,雅安仍旧觉得不寒而栗。
“你还没娶到她,而且据我所知,她对你的感情好象在最近有一点变化了吧?”
默雷的大拇指指向身后躺在床上的麦尔。“因为他,你是这个意思吗?我会处理的。”
由于她的话才危急麦尔吗?显然不是。麦尔一定早就起了疑心,才会跟踪默雷。单单为了这个理由,默雷就容不得他活下去。
她轻蔑地看他一眼。“那倒是胜过决斗对手的一个好方法。”
他掴了她一巴掌,打得她的头甩到一边去,尝到牙齿嗑住嘴唇渗出来的血水。她退后一步,手撑住桌角,稳住自己的身体。
借着这一撑,雅安迅速回过脸来,眼里怒火熊熊。老早以前,吉恩就教过她如何出拳。这一下,她便对准默雷的下巴挥过去。默雷不提防挨了她一拳,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差点栽在床上,他急忙抓紧床柱站稳。
红仔咯咯的笑出声来。“我老早告诉过你要小心她。”
“你这个臭婊子!”默雷用手揉着下巴,又向她走过来。
“慢着!”酒吧里那个人说。他的口气愤不耐烦,而又充满权威。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却比默雷说的所有事情更令雅安心寒。
默雷煞住脚。“‘什么事,李先生?”
“我们要的人是杜若维。”
默雷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虽没有像仆人在主人面前那样扯头发,不过那正是他的表情。
李先生,李克思。雅安有一次在远处看过他,一次政治集会上。他是外地来的政客,现在却和贪官污吏的后台……一无所知党挂勾。灰发、精壮、浓眉大眼,他看起来倒像个过气的拳击手。就在他下面的床底上,麦尔的手杖躺在那里。
她退回桌旁,一只手撑在桌上,免得自己双膝发软,真的会摔倒。然后她转向默雷,柔声道:“你这个骗子。只是律师事务处的一个小职员,野心却不小。晋升的代价是什么?若维的人头?你愿意冒最大的风险去得到它,是不是?即使丢了命也无所谓?”
“没有风险。”
“在决斗场上?”
“除掉他还有别的方法。”
是他的虚荣促使他回答她,或许也是因为不能打她,那么在嘴上打击她也行。好重的一拳。再过几个小时就是黎明,他就要去赶约。天晓得他会用什么诡计取胜?
“真是光荣!”她冷哼一声。“万一你的诡计被识破,你的绅士地位就完了。”
“没有人会发现。”
“若维在中美洲过了好些年出生人死的日子,他打过各式各样的战争,还在监狱待过,学会于奇百怪的花招。你会发现,他懂得的旁门左道比你多得多,到头来只怕你的危险比他还大。”
“也许,”默雷嗤之以鼻,“可是那也救不了你。”
她击中他的要害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默雷眼中分明闪过一抹恐惧。也许罗姨说对了,他根本是个懦夫。为什么她以前不曾注意过他的嘴唇多么软弱,眼神多么苛刻?
在她想到如何利用自己的疑心试探之前,却先感觉到李克思的目光向她的方向飘了过来。起初她不明白自己是说了哪句话吸引他的兴趣,然后她突然想到了。若维,中美洲。
她的眸子发亮,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晰。她挺起腰杆,向前跨上一步,同时指责默雷和李克思。“哪就是你们的目的,对不对?那就是你们从一开始就想除掉若维的原因,因为他对你们的威胁太大。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军人,带过古巴远征军的兵团,跟华威廉在尼加拉瓜出生入死过,所以你们怕他,对不对?如果用他的经验来训练义警团,你们在城里的势力就完了。等到投票的人能够无所顾忌地投票,一无所知党就会化成尘埃,荡然无存!”
“真聪明,不是吗?”红仔赞了一句。
默雷才要回答,可是李克思一扬手,硬生生砍掉他的话头。李克思自己不再看雅安一眼,笔直往东口走去。默雷略微踌躇了一下,也就尾随而去。
“你还会回来吧”红仔赶在默雷后面喊道,满怀希望的口气。
“不!”默雷回头望了雅安一眼,棕眼活像碎裂的大理石。
“你知道该怎么办。”
“我怎么做都行?”
“对。”默雷冷冷地牵了一下嘴角。
门在他们身后关拢。
雅安望着剩下来的那个人。“如果你让我们走,我会付你一大笔钱。”
“对,然后一转身再把我杀死。”
“你如果敢碰我,一样会被吊死。”
“也许会,也许不会,我一直想给自己找一个上等淑女来玩玩。”
“就算为此而死也不怕?”
“好了,”他说道,向她踏上一步,眼里闪着热辣辣的欲念。“要死的人不是我。”
雅安退后一步,目光仍留在他脸上。“也不是我。”
“是吗?”
“你不妨赌赌看。”
“跟我自己赌?”
“那是你的选择。”
再过去一点,再过去一点点,麦尔的手杖躺在那儿。他朝她逼近,高大而强悍。她非得肯定不可,她靠着床柱,手指头沿着铁栏杆慢慢移动。
“你想跑到哪里去?根本无路可逃。”
“没有吗?“你要我束手就擒吗?”
“最好是那样。”
“最好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吧!”
他刚开嘴巴,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我顶喜欢伶牙俐嘴的女人。”
“真的吗?”
“对,会反击的女人更好玩。不过我劝你别跟我玩刚刚对倪默雷的那一套,要不然你就会死得不太好看。”
“多谢你的警告。”她讽刺道。
他回答了一句什么,可是她根本没有听到。手指头攀到铁栏杆尽头,她紧紧抓住,身子猛然矮下去,两腿朝前一伸,就势滑到床底下。她的手刚好探到手杖,麦尔的防身武器。
红仔咒咀一声,跟着跪了下来。他探出手,逮到她的裙边,抓住布料用力往外拖,很快就撕裂了一大片。
雅安渐渐被往外拖。她抬起头,看见床绳,赶快用两手抓住绳子,一面把脚拚命朝后踢。她听到闷哼一声,拖势松了一下,赶紧趁机往前攀,把自己躲得深一点。
红仔现在扯得更用力了。雅安的肩膀擦在地板上,手臂都已磨损,然而她还是被拖出一半。绝望之中,她用双手抱住手杖,把枝头转了一下,没有动静。她又学以前麦尔在车厢里的动作那样再试一次,还是没有动静。刀藏在哪里?
两只手已经抱住她的腰,渐渐摸上来。如果这支手杖里没有刀,全少那个沉重的银质杖头可以当棍子用。肩膀露出床外时,她突然把头一低,整个人全都冒出来。左手伸出去,抓住那个半压在她身上的红发汉子的前襟,用尽全身的气力把他扯过来,然后从床下把杖头拉出来,对准他的下巴,结结实实地撞上去。
她听见银质杖头撞碎骨头的声音,听见他的牙齿嗑在一起。捉住她的力气松了下来,他捧着下巴跌坐在地上。雅安立刻挣开他,攀住床沿,挣扎着要把自己拉起来。她才爬了一半,他又扯住她的裙子。
她举杖敲下去,可是被他避开了。他的手沿着她的裙子攀上来,一面借势把她拉下去。雅安又一挥杖,可是他已有了准备,一把接个正着。
他们身后有了动静。麦尔醒过来了,正吃力地撑起一只手肘。他甩一甩头,想要清醒一点,目光慢慢凝聚在雅安身上。
他太虚弱了,帮不上她的忙。雅安拾起红仔丢在她裙子边的手杖,她好象没有感觉。她又开始拿杖头敲他,却被他哈哈大笑地单手接住。雅安两手用劲,又把手杖夺了回去。在他背后,麦尔伸长了手,五只指头哆哆嗦嗦地张开。那对眼睛神智很清楚,明白地写着祈求的表情。他要什么?手杖吗?可是依他的状况,要了手杖又有什么用?
红仔扣住她的手腕,使劲扭转。下一秒钟他就要夺去手杖了,她只有最后一次用它的机会。最后一次。
用它?还是把它交给原主?抓住她的最后一次机会?还是让麦尔来用?决定要快。
雅安把手杖换到左手。当红仔松开她的裙子,要来抓那只手臂时,她用力把那根手杖向床上丢过去。她看见麦尔拿在手里,然后听到喀答一声;她慢慢站起身,手腕和全身的疼痛开始清楚地尖锐化。
红仔只哼了一声,就仆倒在地上,脖子上一道血痕,干净俐落。雅安望向麦尔手里的杖刀,银色的刀锋森然发光。他遇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对不起!这支手杖有一个按钮。”
第十八章
不晓得是默雷相信那个歹徒头子应付一个女人和一个昏迷的男人就绰绰有余,还是红仔自己乐观过度,门外竟然没有人看守。当他们离开时,整座妓院没有人出面阻止。一个女人扶着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在这种地方自然是司空见惯的事。
雅安发现到,最大的困难竟是交通问题。这一带没有出租马车,也没有人肯停下来,给这条街上的女人和她醉酒的恩客借便车。雅安可以走路,但是麦尔的情况不是很好。最后立着的种与个通过相互否定、便发展到对于绝对否定的主体,她总算求到一个屠夫让他们搭一段便车,他是送香肠到拉丁街的餐馆来的。那辆车里有一股不知死了什么东西的味道,而且油腻腻的,可是那个好心人直把他们送到家门口。
罗莎被他们的样子吓坏了,不过她并没有浪费时间尖叫,反而迅速地唤来仆人,很快把麦尔安置在一间客房里,医生赶到后主义者把资本主义制度下的资本家的垄断联合,说成是资本,仔细检查一番,斩钉截铁地宣布罗先生的身体状况绝对无法应付黎明的决斗。约会一定要取消,别无选择。
雅安等着麦尔写好道歉函,她已换下撕破的衣服,吩咐备车,然后把麦尔交给能干体贴的罗姨,手上拿着道歉函微知觉晦暗不明、不自觉的知觉。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又赶出门去。一定要有人去警告若维。虽然她可以传信给他,可是不安和恐惧使她一定要当面告诉他。
院子里除了马车之外,还加了一个马休坐在车夫旁边,一支步枪靠在他的座位旁。他不许女主人单独外出。如果她真的不顾自己的安危,又要像先前那样愚蠢地跑出去,就得有人照顾她。
时间紧急,不容她争辩;更何况,有个人保护也好。她爬进车厢,稳稳地坐下来。
杜家楼下有灯光透出窗隙,雅安不觉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想为了跟若维讲话,吵醒整幢屋子的人。必要的时候,她其实也不在乎,可是到底还是安静点好些。
马休陪她走到门前,替她拉铃。门开时,雅安原以为会看见管家还是门房,没想到竟是若维本人站在那里。灯光在他后面,所以看不见他的脸,可是从突然静止的身形不难看出他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她。他没有容外套,衬衫袖子卷到肘上,头发乱蓬蓬的,好象才用手指头执过。他的右手握着一支笔,墨水都还没干。
他在写遗嘱还是在交代生意上或者有关他母亲的事?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是最谨慎的措施。可是雅安仍旧觉得心头一紧。
“我在车里等你,小姐。”马休说完,便退入她身后的黑暗中。
“你来这儿干什么?”
若维还以为他已经把雅安塞在心里的一个小角落里,才能专心做手边的工作。然而看见她站在他的门口,他才发现,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雅安的回答和若维的问话一样鲁莽。“我有几件事必须告诉你,能让我进去说吗?”
他不情不愿地让到一边。
雅安抿紧双唇,坚定地从他身旁迈进去。光线从右手边一个显然是书房的房间照出来,除了几套桌椅之外,还有一架玻璃窗的书柜,以及一张皮面书桌。雅安走过去,若维跟在她后面,顺手关上房门。雅安自行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也在书桌后落座。
他淡淡地开口道:“说吧。”
面具除去了。坐在那儿看着她的,还是她在飘梦楼认识的那个人。即使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至少她还有这一点熟悉可以依凭。
“明天早晨麦尔不能赴约。”她开口道,从随身的小皮包中抽出纸函递过去。她尽量保持平稳的声音,告诉他麦尔如何跟踪默雷而被殴、被俘,然后逃跑。不过这段故事有点不尽其实,因为她的部分省略掉了。反正这跟决斗无关,她更不想提到差点受辱的事实,不然就要再听一遍她需要一个保护者的老话。
若维静静听她说。灯光照在她的头发上,闪进那对深蓝的眸子里,几乎今他无法专心所下去,他只好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靴尖,眉头紧紧锁着,脸色越来越阴沉凝重。
最后雅安说:“麦尔对你没有恶意,他相信他的哥哥是死于意外。那时他之所以向你挑战,是因为他想阻止默雷。他一直在观察默雷,留心他的举动,认为是默雷想利用决斗的机会,乘机除掉你。麦尔本来要告诉你的,可是他先看见默雷准备在舞会上堵住你。因为你是吉思的朋友,也因为他小时候跟在你们后头时,你教过他的剑法,所以他才抢先出来,打算事后再跟你道歉和解释。”
一口气说完,她直直盯着若维的脸,等他回答。然而他一直默不作声,她只好又开口道:“你好象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不!”
“连默雷可能在决斗时设计害你的事也不意外?”
“那是很合理的步骤。”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去赴会呀!”
“你不能!那不等于是自授罗网?你根本不知道他要怎么设计你。”
他恶狠狠地盯着雅安。“你要我怎么办呢?避不见面?我不能那么做,不能再一次。”
“那你是打算光荣就死了?你宁愿死掉,也不敢面对别人的蜚短流长?”
黑眸为之一暗,它们的主人深吸一口气,按下性子。他在舞会上之所以侮辱雅安,就是希望能引起她的反感,避免人家说她闲话。当他看见默雷早已等着他送雅安回座,就知道白费心机,早晓得他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你不了解。”他放低了声音道。“这跟别人的蜚短流长没关系;我必须信守自己的诺言,言出必行。如果我背信了,就等于背弃我自己。就说是自尊、是愚蠢吧,反正它们是一体的两面。问题在于,那就是立身行事的准则。”
那是一种需要勇气与自重的准则,甚至牺牲生命都在所不惜的依据。没有了它,一个男人还能成为君子吗?或者还是一样的:有些人终生信守不渝,有些人却拿它们当作手段,有利则取,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改弦易辙?
“至少你能想点办法吧!”
“依你所见呢?”
这倒是问题。首先就不能找警察,因为一无所知党已经掌握警力,他们只会袒护默雷。去找默雷对质也没用;他会推得一千二净,说不定还反咬一口,指若维是懦夫。看来如果若维一定要去赴会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可行。
“你的助手?”她开口道。
“你放心,他们会彻底检查整个场地。无论如何,默雷必须单独面对我,场上只能有我们两人。”
“这算是一种安慰吗?我看过他在剑击街仗剑的姿势,也曾经看过他在黑暗中射杀一个人,正中心脏。”
那一晚他们的马车被拦劫时,默雷射杀了一个歹徒。“我的天!”
那个人的同伙,那个长得很像红仔的人大叫一声,原来不是因为看见默雷手里冒烟的枪管,而是在哀叹他们的运气太坏,偏偏选中那辆车子;因为他认出默雷,知道他开枪是为了杀人灭口。
“我倒不晓得。”若维轻声说。“你也会需要安慰。”
他的睑上却是一点无关痛痒的表情。她站起来,转运身。
“我觉得有责任。如果不是我介入……”
“如果不是你介入,我可能已经死了。如果这次决斗有阴谋,上一次也一定有。”
她迅速地从睫毛下看他一眼。“一次奇怪的决斗。”她有点苦涩地说。“罗姨要你去吓退默雷,没想到那反而给了他除掉你的大好机会。你们两个在那儿,表面上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要决斗,其实两个人的真正动机都不在我身上。”
“不尽然如此。’驰艰涩地答道。“我之所以答应罗莎夫人,最主要的原因是想乘机做一件长久以来就想做的事。”
“什么意思?”
“我要接近你,因为我已经躲你躲累了,也看你躲我看累了。”
“可是你戴着面具。”她说。
“那样子容易一点。”
脱掉装饰的社交面具,戴上一个真正的,果真容易一点吗?打破两人心照不宣的避不见面约定,会比较没有危险吗?如果不是默雷插手,她会认识躲在骑上面具底下的人吗?
看她默不作声,他又继续道:“可是这件事你不能怪罗莎夫人,它牵涉的范围太大了。义警团本来就要除掉倪默雷,用把剑或枪解决他也好,如果不能扳倒他,让他在纽奥良不能立足,他跟姓李的勾结太深,而且透过你妹妹的关系,又将要打入克罗依人的圈子,留下他终究是个祸害。我是很乐意配合罗莎夫人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真的以为雅安跟默雷是同党;她绑架他不是正合他们心意吗?现在想来,那个念头实在很可笑,虽然它曾经不是那么好玩的事。
雅安转过头来,刚好捕捉到他的唇边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加上他讲的那一番话,真的教人心寒。“如果我不阻止那场决斗,你就理所当然地扮演一个刺客?”
刺客、谋杀者、冷血杀手。他听过这些指控,很久以前。
他的嘴唇陡然刷白,忍着气道:“我没有眼福目睹倪默雷的神枪剑技,不过我设法了解了他一些事情,包括他的武艺。他绝对有同样的机会杀了我。”
一个绝佳的机会,默雷还会让它变得胜算更大。“没错。”她答道,目光定定地看住他。“可是如此一来就能让事情变成对的吗?”
“你是说为了一个有价值的目标,就能蓄意利用古老的侠义制度?不!可是有时那是唯一的方法。”
“你做的就是这样的事,对不对?你不只为了个人的荣誉,更是为义警团工作。”
“世事原本就不单纯。”
她凝眸注视面前的人,深刻的五官,宽阔的肩膀,修长强硬的手指。心底深处突然冒起一股冲动,渐渐高涨,直到再也咽不下去,她轻飘飘地走向他。“这里有件事非常单纯。现在就跟我走。赶在黎明之前,我们已经在往密西西比的路上了,或者往得克萨斯去,随便你。从两地都有船塔到巴黎、威尼斯,还是罗马。你曾经向我求过婚;如果现在你跟我走,就是你的妻子。”
这么大的一个诱惑,他甚至不敢梦想过。他真想赶在她改变心意之前,抓着她就跑,可是他不能,甚至于还得想出一个该死的借口拒绝。天!他曾经面对尼加拉瓜尖叫的暴民,也曾经被带向上牢的酷刑房,可是即使在那些时候,也没有比此时注视她的眼睛,还得故作不在乎来很艰难。
“这样大的牺牲!”他懒洋洋地说。“你一定非常非常爱你的小妹妹,或者倪默雷?”
“或者是你?”
他的眼睛瑟缩了一下,好象要躲开击在心上的那一拳。
“不必了,你再怎么说也没有用,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赴约。”
她的爱对他没有用,他不要。泪光浮现中,她的眼睛分外晶莹。“很好!尽管去赴你那场莫名其妙的决斗吧!去面对默雷,如果你非做不可,干脆就杀了他。可是等你发现自己躺在湿草地上,一颗子弹嵌在胸膛里的时候,,别忘了我警告过你!”
她飞转身子,向门口跑过去,一把拉开房门,木门砰地一声撞在墙壁上。一瞬间,她就跑到前门去了。
若维瞪着她的背影,脸上深刻着压抑的痛楚。然后他跳起来:“雅安!”
唯一的回答是前门又砰地一声响。他赶过去拉开大门时,马车正要驶开。前脚已经就要追出去,他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寂凉缓缓浮起他的心头,飘上黑脾,模糊了眼前的景物。一声柔和的叹息从喉头飘出来,他的肩膀垮下去。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他转回去,带上房门。
雅安僵直地坐在马车里头,双臂环抱在胸前,大眼睛怒火燃烧,望进车窗外的暗夜深沉。脑子里的思绪像车轮般转得飞快,都是些太不愉快的想法。车子才走过两条街,她就屈曲指头敲一敲顶篷。连着驾驶座的一扇小窗拉了开来。
“什么吩咐,小姐?”
“载我到艾力和山森的家去。”她说。
“可是小姐!”马休焦急地抗议道。
“现在就走,好吗?”她柔声道。
板子又关上了。
他们把马匹停在浓密的灌木丛中,掩住身形,因为东边的天色越来越亮了。四个人,雅安和马休,艾力和山森,都没有说话。他们专注地看着前头的路面,白色的贝壳碎屑铺成一条长龙。境蜒指向城里。他们正在等一辆马车经过。已经有三辆过去了。第一个是?头挺胸的老者拉的马,大概是医生。第二辆载着默雷和他的助手。后面那一辆应该就是若的助手。
为了今天的外出,雅安换上一条皮革长裙和一件男式外套,那是她一向的骑马装,同时头发也盘成辫子环在头顶。她不以为待会儿的场面会变成打群架,不过有备无患总是好一点。她也没忘记早先衣服被扯破的经验。等待的时候,她默默想着他们正在等的人。最初的愤怒褪去之后,遗憾和后悔就排山倒海而来,逼得她得咬紧牙根才不至于哭出来。她把自己交出来,交出她的爱,而他却拒绝接受。她真希望自己没讲过那些话。要不是因为昨晚发生一连串的事故,使她的心绪紊乱到无暇思索,她也不可能就那么冲口而出。他已基于道义跟她求过婚,而她拒绝了,他也就豁免了所有的责任。从前他要她,仅只为了肉欲,或许也是为了平复七年前她无意中造成的伤害。他已经得到他所需要的东西,现在他不再想要她了。
好吧!她接受。她伤害过他,破坏过他的荣誉,而她也得到报应了。由于她的缘故也曾差一点丧命,现在她就要偿还欠他的这一点。从此之后一笔勾销。他们会回到原先礼貌的约定,尽可能避不见面,除非必要,绝不交谈。不能不见面的时候,他们会注目相视,然后各自掉开头,仿佛两个陌生人。
可是有的时候,当他没注意时,雅安会凝视他,看他低眉敛眼的样子,看他微笑时唇边的弯度,他行动时浑然不自觉的翩翩风度。她会望着、记着,尽管心头正在淌血。
又有一辆马车来了。那是一辆四轮敞蓬马车,跑得飞快,后面扬起一道沙尘。马车上只坐着一个人。马休凝神看了一下,转头做个讯号。是若维,他竟单枪匹马车赴会。四个人执住疆绳,雅安重复一次她的指示。
马车呼啸而过,他们让它跑上一小段距离,才跟上去。他们并不想赶上他,只是远远的盯着。尘雾漫天飞扬,不过他们并没有踌躇。
他们脚下的道路是笔直从城里出来的,两、三英里后到达艾氏农场,著名的橡树决斗场就在那儿。那个场地离城刚好有段距离,隐蔽、安静,附近又没有住家,所以不怕发生意外伤及无辜。基于这些理由,二十年来那里一直被视为决斗,圣地。只有在那块地上杀过人或被人杀过才称得上男子汉大丈夫。相对之下,没有去那儿的人便显得无足轻重。
他们快到目的地了。两边的树木越来越密,新生的嫩叶挂在枝头,倒像为灰色的天空上一抹淡育的雾色。树下丛生的灌木和爬藤,颜色却是葱郁墨绿,阴气森然。
枪声就是从树下的草丛深处传出来,爆出一道澄红色的亮光。惊惧攫住雅安的心头。她本就预料会有人半路拦截若维,可是却没想到竟是这么卑鄙的放冷枪。怒气陡然勃发的雅安大喊一声,纵马往前奔去,身后的马休和艾力、山森立刻跟进。
前面的马车没停,反而加快速度。看来是马匹受惊,失去了控制。现在草丛里窜出三个人,笨手笨脚地爬上他们的牲口,一看那个架势就不像惯于骑马的人。无论如何,他们正策马奔向前面飞驰的马车,不是没看到雅安这伙人,就是假装没看到。但他们做错了。
山森骑到雅安身边,朝前开火。他执的不是手枪,而是火力十足的双管猎枪。枪声就像一尊小炮一样,震耳欲聋。前头的三个人中有一个举起双手,在鞍上就投降了。另外两个扭过头来。一人举枪还击,子弹飓的划空而过,艾力怒吼一声,跟着端起他自己的猎枪开火。前面开枪的歹徒从马鞍上跌下来,一只脚绊在马楼里。他的马前蹄跃起,朝空嘶鸣,想要把他甩掉。那个人挣脱马澄,摔倒在地上,就地道到路边的壕沟里头。其它两人匍匐在马背上,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等到了树丛的第一个岔口,他们就策转马头,沿着田野窜逃。
马休老练地荒马冲向前去,很快便赶上前面的马车,探身抓住马衔。
他们看见他检查了一下,就把手缩了回来,马车正自己慢下来。这时雅安也赶到跟驾驶座平行,若维正单脚撑在踢板上。在他座位靠背的皮面上破了一个拳头大的洞,不过给他及时闪到一边去,除了帽子飞掉之外,人则毫发无损,而且现在也控制住车速了。马车慢慢停下来,他重回驾驶座上,雅安和其它三人也拉住级绳。
雅安无话可说,只好丢给马作一个眼色,他立刻心领神会地转向若维道:“您还好吧,先生?”
“你也看见了。”若维简短地说二“告诉你那个爱搞局的女主人,她现在可以回家去,免得待会儿真的要挨枪。”
“哦,杜先生,”马休说,是轻微的斥责口气。“我才没那么傻,你自己去告诉她。”
若维转向雅安。他还没发话,她就清脆地说:“省省吧!我们正要赶去看一场决斗。我相信你的目的地跟我们一样,如果不嫌弃,我们可以陪你同行。”
他如果拒绝,只怕非得罪那几个救他的人不可,然而他过是再试一次。“不要以为我不知感恩,不是的。你的盛情我钻盛五内,只是决斗场真的不是女人涉足的地方。”
她不让自己被他的感激所动。“你以为我见血就会昏倒?我进过产房,晓得流血是什么样子,比较之下,这场决斗可能流的血根本微不足道。”
“我得提醒你,万一我发生什么事,你的危险也会增加。”
“我有保镖。”
“你的,还是我的?”
“我们的。有所谓吗?”
他注视她良久,然后一朵微笑牵上嘴角,不可思议地摇一摇头。“我想无所谓。”
“我们继续赶路,好吗?”
不久之后,他们就看见那两棵著名的参天古木。树底下,秋末枯黄的干草混着冬天新生的嫩草、露珠儿铺了一地;晨雾笼罩四野田畴,遮住等在那儿的马举。两方面的人马聚集在场地两边,各自在交谈,声音闷在雾里,有一种奇怪的迟钝感。天色渐渐亮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风飘过树巅的新叶。一只小鸟清脆地调晰,等到发觉没有应和声,很快又没入寂静之中。
雅安和她的随从爬下马背,若维也跳下马车,让马休替他执鞭。若维的助手向他走过来,背对着路口的默雷也转过身。他看见若维了。
雅安看见那个本来会成为她妹夫的人脸色刷白,然后又转红,看见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然后又突地闭紧。他飞快地望向路心,好象希望看到他的党羽。慢慢地,他仿佛这才第一次意识到雅安的存在,转头直视她。如果眼睛会杀人,一定就是那种神色,可是雅安不为所动。她昂起头,朝他嫣然一笑。
若维简直没有注意到默雷的反应,只有在默雷看向雅安时,跟着他的视线来到她唇边的笑容。她望着以前她冒过那么多负险拯救的人,微笑明亮得一如即将升起的晨曦。若维的脚步凌乱了。她昨晚说的故事是真话吗?或者只是为了阻止他露面而捏造的?一个谋杀者,她这么叫过他,或许那就是她对他唯一的感觉。她之所以谈到爱,只是要他如她的愿去做事,对不对?
可是默雷雇来偷袭他的人又怎么说?难道她救他,只是要求一场公平的比赛?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讲究公平的个性他以前就领教过。
雅安和默雷。她也许轻视他的所作所为,而且试过阻止他,也许为了凯馨的缘故,不会跟他有任何肌肤之亲,可是她不会否认自己对他的感情。那就是她的作风,多数爱得胡涂的女人的作风。
仪式开始。助手先掷银币决定哪方面的代表有权发令,不能发令的助手就选方向。不过这里的地势平坦,太阳的角度又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所以选哪一边都一样。因为若维是接受挑战的人,不只有权决定时间和地点,也可以挑选武器。他选择比剑。
武器呈上来,是一对短剑,装在盒子里的绸布上。剑身由精钢打造,剑柄镌着金银的阿拉伯花饰。因为武器是若维提供的,习惯上可以先挑一把剑。他挑了其中一把,放在手中掂掂重量,在空中比划几下。他的动作很急躁,眉心打了个结。显然他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另一辆车子辗过贝壳路,吸引了雅安的注意。那辆车停在不远处,走出一名男子,就像早晨出来散步一般,慢慢向雅安踱过来。他穿着一身黑衣,最适合丧礼穿的那一种。是嘉培。雅安向他略一微笑,算是招呼。
“罗莎要我来,好回去告诉她发生的事。”嘉培低声道。
“就算她不说,我也会来,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你?”
“我总以为,如果她要找人揭露倪默雷的真面目,应该找我才对。”
他断自尊受伤了,雅安想道。认识嘉倍以来,这是她第二次觉得他是独立的个人,而不只是罗姨的护花使者而已。
“也许她太重视你,不愿意冒失去你的危险……”她试着说。
嘉培怀疑地看她一眼,好象怕她是在嘲笑他。许久之后,他才答道:“可能。”
雅安自然又留心起眼前的事情,便转过头去。助手正指示两人站的位置,若维在右,默雷在左。站定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动,必须等到发令的人掷帕表示开始后,才能正式动手。两个人脱掉外套,袖子卷到肘弯。他们分别站定,两把剑各自垂在右手边,左手分别放在背后。两方的助手走到各自的决斗者附近站好。晨光越来越亮,第一道晨喷冲破地平线,亮晶晶地在草尖的露珠上闪烁,也将两人的白衬衫映成金黄色。当两人挥剑敬礼时,剑身便反射出两道灿金的火舌,耀眼生辉。一方白色手帕轻飘飘地落在草地上,决斗正式开始。
两把剑碰在一起,当的一声,拉开搏杀的序幕。两名对手机警地绕圈子,虚晃几招,互相衡量彼此的腕劲和剑技。他们前前后后腾挪换位,湿草上留下一个个足印。两个人都在寻找进攻的机会,不是望着对手的脸,就是看自己的剑尖。
慢慢地,开始过招了。默雷攻上,若维格住,一个巧妙的用劲,逼着那个年轻小伙子后退。他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后退一步,紧守门户。默雷一挫之后,再度抢攻上来。每一担都是凌厉的杀招,若维遇招化招,把自己守得滴水不进;有时还露个极漂亮的身法,引得围观的人一片轻声的赞叹。
然而若维却一味地只守不攻,放弃每一个抢攻的机会,只是牢牢护住自身。
嘉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语气充满了困惑:“他在干什么?”
雅安一颗心提在喉头,说不出话来。
汗珠亮晶晶地凝在默雷的额头,两个人的呼吸越来越深。
在这片凝重的寂静中,他们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格外清晰。他们的衬衫都已湿答答地黏住肩膀和上臂,长裤贴住大腿肌肉。若维的头发落下来,刺着眼睛,他不耐烦地甩一甩头,把它甩回去。
久进无功的怒气爬上默雷的脸庞,他又加紧攻势,猛然间挺剑直刺,若维在千钧一发之际举剑招架。短兵交接,碰出橙红的火花来。下一秒钟,默雷剑尖斜挑,向若维伸过去。那一剎那间事出古怪,若维的剑势迟疑了一下,好象要架开,却又决定放弃。当默雷撤剑回身时,若维的袖子染了殷红的血迹。
几个助手拥上前去,用剑格开两人的交锋,在默雷趁势要追击时敲开他的剑锋,因为若维已经弃剑了。两人分开,若维的助手向默雷一鞠躬。“先生,依据决斗守则,现在我必须请问,你是否满意了?”
默雷举眼望向若维,他的脸色泛青,眼里有种惊魂甫定的表情。这个胜利纯粹是侥幸,对手是手下留情,他晓得。现在他的角色是宣布他已经满意,然后结束这场竞技。看得出来,他实在愿意就此下了台阶,可是不知道是他的勇气比预想中还大呢,还是他害怕承认失败,更甚于继续比下去的结局。终于他鲁莽地说:“不,该死!”
若维的助手面面相觑,只好又退回去,示意比赛重新开始。
剑锋交碰的叱咤声又再度响起,进攻、反守,前进、后退。现在两个人更是全神贯注,交手的速度更快,呼吸更沉重。不过占上风的还是若维,他的招势内敛成熟,好象他可以就这个速度永远比划下去。
而且整个场面都在他的控制之中,默里根本比不上;如果以前看不出来,现在却是一清二楚。默雷的剑术不算太差,问题在于他面对的是一个顶尖高手。除非是天大的运气,或者若维的失误,他才能扳到一次胜手。起码有十几次的机会,若维随时都可以让他见血,甚至是杀了他,然而每一剑始终留了余地。默雷怒气转盛,惊惧越来越深,持剑的手臂开始发抖,攻势更趋凌厉。
然后,雅安服前一花,只听得两把剑碰在一起,当的一声震进入心里,就见两个人的剑压在一起,面对面,腕靠腕,膝盖抵着膝盖。
默雷气喘吁吁地质问道:“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姓杜的?”
“让你满意呀!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要你死!”
“据说,自制对灵魂有益。”
若维百忙中瞄了雅安一眼,她站在那儿看他们两人,蓝眸圆睁,双手绞得紧紧的,她到底在这个败类身上找到什么呢?他不知道。可是如果可能,他愿意为了她放过他,其实除去默雷要好得多,对纽奥良,对雅安都好,可是他没有勇气。并不是说他缺少致命一击的意愿;他随时都可以结束这场比赛,结束倪默雷的生命。但是,不能在雅安面前。他不能让自己再次杀了她心爱的人,不能再忍受她谴责的目光,不能再一次。
如果他和默雷旗鼓相当,如果对手危险一点,那就要好得多了。他真是痛恨默雷的不自量力,以为在剑击街混过几堂课,就能以剑客自居。可是,像他这种半用子的人也就太多了。若维师出名门,他的剑技来自继父的真传,也因此给了他比较不公平的优势。如果把他学到的技法都展现出来,那么这场竞技就不再是荣誉之争,而成为谋杀的祭典。虽然饶过默雷就等于背叛朋友,背叛他所支持的大事,可是他不能不这么做,因为雅安在那儿。他不能当一个杀手,甚至不能扮演替天行道的角色;就因为,雅安在那儿。
雅安与若维的眼神相遇,那道和剑光一样迅速凌厉的眼神笔直插进她的心愿。震撼之中,她深切地认出那目光后的寂寒、痛楚、莫可奈何。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就是七年前吉恩死时,他任由她谴责辱骂时的神情呵!就在这块土地上,她是他的致命伤,活生生地提醒他七年前的悲剧。那是他最大的心理障碍,牵制他的最大威力,甚至让他无法完全防卫自己,躲开对面急于致他于死地的人。只要有一刻疏忽、一点闪失,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默雷正抽身倒退,脚下一滑,坐倒在露湿的草地上,那个动作熟悉得让若维打了个寒颤。那一晚吉恩正是这样滑倒,同一块地方,同样的橡木下露湿的青苔。这场决斗不能重演历史,一定要换一种方式结束。他耐心等着,端凝自持,直到默雷爬起来调匀了气息。然后剑光挑动,他才再展开攻势,绵绵密密地攻向对手。默雷举剑招架,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进眼里。没有用,若维剑走轻灵,起伏不定,直逼得他手忙脚乱。
最后若维虚晃一把,剑尖斜指,迅速还刺。默雷慌忙回剑要格,若维的剑身缠上去,使劲一按,默雷承受不住,只好放手撤剑,只见他匆忙后退,他的剑便跌落地上,沉沉地响了一声。
又一次喊停。事实摆在众人眼前,若维轻易就可以刺伤默雷。当那个年轻人拒绝接受失败,再一次声称他不服时,两边的助手开始你言我语地讨论起来,临场的医生更是大声反对。无论如何,若维做个简单的手势,默雷的剑又交回他手上,拭干了,比斗继续下去。
若维现在会怎么做?答案很快就出现了。两把剑贴在一起,响得清铃铃的像一对铜铃。闪电般交错了几招之后,两人再度分开,若维左手挂彩,殷红的血立刻渗开来。现在默雷总不能拒绝罢手了。
他能,他就是拒绝。医生替若维绑好绷带,两人四目交视,又开始你来我往。
雅安浑身科了一下,一下接着另一下。剑锋每一次交错,都像是要砍在她脑门上,刺激得她想要放声尖叫。这种场面还要持续多久呢?一定有什么事是她可以做的,但是什么呢?她能做什么?
嘉培摇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奇事,实在是千载难逢!”
雅安转过头去瞪他,好象他疯了一般。“你在说些什么?”
“不要急,你等着瞧好了。”他答道,低低地赞叹地笑了。
雅安纳闷地转过头来,聚精会神地看往场上。又一道伤口。这一次是若维为了躲开狠毒的一刺,纵身后退时,侧身终于挨了一剑。现在问题只是一个形式而已,默雷咬牙切齿地拒绝罢手,眼里闪着狰狞的光芒。他根本无视于若维的助手严峻的眼神,全神贯注地在等待一次失误。只要一次就能给他一个杀了对手的机会。他握紧剑柄,继续攻击。
渐渐地,雅安开始领会嘉培的意思了。其实说穿了,是非常简单的一回事,而又非常的聪明;如此的高贵,却又如此的残忍;那么的含糊,可是分明又直指决斗守则中心的要义。
雅安看懂的,默雷却似乎还木明白。他不懂若维每多流一滴血,他就更接近自己的毁灭之途。这是一场荣誉的竞技,不是比耐力,也不是比剑技。默雷一味顽固地坚持下去,和对手的宽宏大量相形之下,更显得他缺乏一个堂堂绅士应有的气度。他在决斗时的表现就跟他最近的所作所为一样,充分暴露他卑鄙的本性。如果这一场决斗的目的就是为了把默雷的真面目供诸大众,那么若维的确是成功了。可是他的牺牲要到什么地步呢?在他自觉任务完成之前还得流多少血?伤口那么多,虽然都不重,可是他漠视自己的伤处还能继续支撑多久?或者,他的目的并不真是如此,而是为了忏悔?忏悔七年前另一个年轻人死在这块土地上,死在他剑下的疏忽,他会不会是想要在今日赎请前罪?
第十九章
伤势来得很快,肩上划了一条血痕,臂上一刺,眼睛底下一英寸处又是惊险的一剑。倒好象是默雷挑好的地方,若维只能避免最严重的伤害而已。若维的助手有一次走上前去,想要喊停,可是若维死命一摇头,拦住了他们。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事情演变到如此,早就逾越规矩,根本也无从喊停了。默雷的助手本来也应该附和若维的人,一起叫停的,可是他们跟默雷那是一丘之骆,这一会儿不进反退,站在一边幸灾乐祸地袖手旁观。
若维的格挡慢了下来,汗水沾湿头发。他的呼吸和默雷一样艰难,胸口每一起伏,红色的血水就渗过温透的衬衫,殷殷扩散。默雷的唇角扭出一个狞笑验有所总结。思想保存于《管子·地员》及《吕氏春秋》中。,对准若维的胸口刺过去。一霎时双剑交锋,只听得铁器碰撞的锤骼声响,两人再度分开时,若维的衬衫被划破了,胸前有一道短伤口,可是默雷的脖子却着实划上一剑。他的左手伸过去摸了一把,然后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殷红的手指。若维往后退,垂下剑尖,突然间四周一片寂然。
“谋杀者!血腥的屠夫!”尖叫声从雅安后面传过来。她转过身去,刚刚好看见凯馨从嘉培的车厢里跌跌撞撞地翻下来。
“我的天!”嘉培小声嚷道。“我把她给忘了。”
雅安望向妹妹,可是凯馨躲开她的目光,一路绊着裙子冲过来,直朝面对面的两个男人过去。
“住手!”她尖叫道。
“住手!我受不了了!”
默雷看见若维错愕的脸色,看见对手低垂的剑身,也看见了自己的机会。他悄悄地扬起剑,偷偷吸了一口气。
雅安觉得眼前就像是一幅画景,凝滞的动作象征生与死的神话,象征两人之间的巧妙均势。凯馨泪眼婆娑,几乎就要赶到两人身前。若维怔住了,默雷正要乘机偷袭,血淋淋的剑锋,老橡树,错愕的助手,嘉培瞠目结舌,清朗的晨曦。
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原因很多,可是她也难辞其咎。
既然如此,她必须尽力挽救。
然而,真正指引她的不是缓慢的推理思考,而是直觉。连答案都还没成形,她就开始行动,跟在凯馨后面跑过去,放声警告。“若维,小心!”
她的肩膀和一只手撞到凯馨后背,姊妹两个一起栽倒。死神呼啸着从雅安脑门后掠过,近得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也知道默雷一定会乐于看见死神真的找上她。
又是剑锋交缠清脆的撞击声,一次生死攸关、卯上全力的交锋。然后是一声很快的抽气,一句诅咒。一瞬间的变化之后,雅安及时抬起头来,恰巧看见默雷摇摇欲坠地退后,然后仆倒在草地上。他握着剑柄的手蜷曲了一下,接着就再也不动了。
结束了。一阵强烈的倦怠袭向雅安,她觉得自己也动弹不得。几名助手拥上来,三个人同时向她伸出手。她接受了最近的那一只,另外两个人则扶起凯馨。小姑娘很快看了默雷一眼然后就扑在她怀里,嘤嘤哭了起来。从妹妹的肩膀上望过去,雅安看见若维站在那儿,一名助手拿走他的剑,医生嘟嘟囔囔地剪掉他凝血的衬衫。若维仿佛浑然未觉,那一对乌沉沉的黑眸衔住雅安的眼神,里头盛满和决斗时一样炽烈、狂野的专注。
嘉培在她身边,像个父亲般低声安慰凯馨。他和雅安一边一个搀着那个受惊的女孩,带着她离开血腥的现场,把她放进马车里头。
然后他转向雅安。“上车吧,我们回家去。你的人会替你把牲口带回去,这里已经没事了。”
“好,等我一会儿。”她答道,转头走回橡树下的那伙人。
医生已经替若维包扎好大部分较严重的伤口,剩下的小伤也都用石碳酸清洗好。药水的味道飘在空气中,掩住了血的腥气。默雷的助手把他的尸体搬到车上,正要准备离开。若维的助手看见她走过来,都很知趣地退下去。医生看看雅安,跟着把他的绷带卷丢进医药袋里头,分别向她和伤患点个头,很快退到那些助手站的地方去。
清晨的目光自树荫间筛下来,刺进雅安的眼睛里头,描出她眼下优急失眠的黑圈。然而却把她的肌肤映得几近透明;结辫的头发上也绕着一道光环。她站在若维面前,腰杆挺得笔直,骄傲地仰走头,可是眼里的千言万语都在诉说忏悔,衷心地忏海。
“我很抱歉。”她说。
“为了什么?”
他的口气很是唐突。要不是周围一群眼睁睁等着看好戏的观众,要不是他血流太多,不太舒服,他真会将她拉进怀里,先好好地吻她甜蜜柔软的唇,再逼着她解释,为什么经过这一番之后,她倒在乎起他的死活来了。
“为一切的事。为了七年前伤心之中的口不择言,为了介入你和默雷之间,为了由于我做的事,而让你差点变成默雷的蛆上肉。”
“即使我并没有被他剁烂?”他打岔道。
“我仍然抱歉。”
他凝视她,黑眸搜寻她的脸庞。“我们之间还有一件事尚未解决,经过今天早上的事情之后,这件事更显得迫切了。一桩婚事。”
雅安的心开始抽痛,然而她极力保持声音的稳定,甚至还挤出一丝微笑,重复他不久之前才说过的话。“这样大的牺牲!不需要了,不必担心我。”
“跟牺牲没有关系。”
“在看过这里的一切之后,我还能相信你吗?不,请让我们都忘记这回事吧!我们彼此伤害已经够多,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你也不会在乎。慨然如此,我们何不各自回到自己的路上去?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让我们当个朋友,客气、生疏、点头微笑,不再介人彼此的生活。”
“我宁可当你的敌人!”他的话从肯缝进出来。
她足足有一刻钟说不出话来。为了掩饰难过。她迅速转过身子,拎起裙边。转回头来,她说:“随你。”
若维站在那里,费尽全身气力,才按捺下把她揪回来的冲动。让她去吧!那就是她要的,不是吗?她把话说得一清二楚了。
凯馨并没有伤心欲绝。事实上,随着麦尔伤势的好转,她的精神也渐趋开朗。当她恢复之后,她向雅安解释道,她喊的血腥屠夫其实不是指若维。而是默雷。在狂欢日那一夜,当麦尔分别向若维和默雷下战书时,她便发现到,自己真心爱的人是那个英勇的法国人。就是这个突然的体认,加上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竟要拔刀相向的刺激,她才会一下子忽忽若狂。
当她躺在床上静养时,受伤的麦尔给带了回来。她的母亲不得不把她未婚夫狰狞的面目和盘托出,凯馨这才发觉他是这样的衣冠禽兽,利用了她这么久。她想陪在麦尔的病床边,又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挣脱那个恶人的魔掌。更重要的,她要看见那个人受到报应,那个害了雅安和麦尔还有她自己的恶人,所以她才请求嘉培带她去。
然后就是那场可怕的决斗。若维好象为了男人那种愚蠢的荣誉感,宁可任人宰杀也不肯反攻。她真怕默雷会杀了他,再对付麦尔,然后逼害雅安,甚至强迫她自己嫁给他,她有点疯了。
现在一切总算雨过天晴,他们又可以快快乐乐地过日子。麦尔的伤好得很快,而且很喜欢她坐在他身边,念书给他听。昨天他握住她的手举到唇边,叫她是他最可爱的天使,默雷从来没唤过她天使。
罗莎对默雷的不信任总算印证了。不过她很聪明,并没有到处宣扬她的胜利或揭他的疮疤,那只是徒然糟蹋自己女儿的名声罢了。她仅仅含蓄地表示对那个年轻人死亡的哀悼,同时说她的女儿因为伤心过度,正卧床休息,希望能慢慢平复过来。至于受伤的罗家少爷,她不肯让他在伤势稳定后走开。他是那么随和的病人,而且对凯馨又大有助益,不止平复她的伤心,更能帮她变得更成熟、更有责任感。最有趣的部分是看着那个女孩如何说服他吃药,要他听医生的嘱咐,好好休息。
由于凯馨闭门休养,雅安也谢绝所有的邀约,一来是免得她继母难为情,不过最主要还是存着制造机会的心理,如此一来,护送罗莎出入少数娱乐场合的责任便全落在嘉塔身上。他们看起来好象亲近得多,很有滋味地做伴,不过谈到更近一步的关系,却又没有一点动静。表面上看起来,他们似乎颇安于目前的状态,很愿意就这么过下去。
出去几回之后,罗莎说,还好决斗是在四旬节的第一天发生的。因为冬季的一连串舞会节庆都已告一段落,大部分人都已离城去了。当然流言多少还是有一些,不过至少没有那么满城风雨。大部分人都说雅安太古怪,虽不至于不道德。
一天,若维的母亲亲自来拜访雅安。
她穿了一袭灰绒外出服,戴同色小帽,显得风姿绰约。然而她的脸色却郁郁寡欢,明显的有一丝忧虑。雅安极尽礼貌地走上前去,伸出她的手,胃里却已开始在打结,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一片苍白。
戴夫人首先开口。“希望你不介意我来这儿,可是我非见你不可。”
“哪里的话,请坐。您想喝点什么,配几块蛋糕好吗?”对客套话给了她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
“谢谢你,不必麻烦了。”老妇人坐了下来,戴着手套的手按在膝头上。她低头半晌,才抬眼注视雅安。“‘是有关若维的事。你见过他吗?”
“你是说从决斗以后?没有,我没有见过。”
戴夫人闭上眼睛。“我就怕这样。”
“他……他走了?”她不能不问。
“自从那天早晨他们把他带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我希望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大惊小怪,因为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整整四年后我才又见到他。”
以前也发生过,吉恩死的时候。雅安做个无助的手势。
“我了解,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我还以为他会让你知道他的目的地,至少会跟你联络。”
“没有。”了当的回答。
“原谅我,韩小姐,可是我实在想不通。我的儿子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就算七年前他走时,也还留了一封信给我。他一向非常体贴他所爱的人,所以我实在很难相信,现在他竟会一走了之,不让我或你知道他的去处。”
话打进雅安心里嗡嗡作响,好一会她根本没听懂若维的母亲是什么意思。“他所爱的人?他又不爱我。”
傻了!”戴夫人锐利地看住她。“从你是他最好的朋友的未婚妻时,他就一直爱着你,则吉恩世的那一夜,你的一番话怎会伤得他那么重?”
觉得胸口发胀,一阵绞痛的感觉,她自己的心跳声几乎要刺破耳膜,她低语道:“这不是真的。”
“我向你证,事实绝对如此。”
“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也许他觉得说了也没用。可是那其实是有用的,对不对?”
雅安震惊的脸色就是最好的答案。“如果你不来,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现在你能确定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真的没有给你什么暗示吗?”
雅安摇摇头,眼睛望着自己的双手。
戴夫人蹙着眉头。“那就更怪了。他走的前一晚,我听见他在跟小厮说话,虽然当时我也没留心,可是他的话实在有点古怪。我不晓得跟他的出走到底有没有关联,不过他的确是在要一副棋和一条链子。”
雅安慢慢、慢慢地抬起头来,迎视另一个女人的目光。一阵颤抖溜过她的脊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副棋和一条链子?可能吗?不,不可能。他不会去飘梦楼,不会为了爱。不,甚至不会是为了复仇;他不是那种人。他是吗?
“我宁可当你的敌人!”
“怎么了,韩小姐?”
雅安润湿嘴唇。“也许没什么,不过,我说不定找得到若维。”
戴夫人来访时是午后时分。二月天暗得早,等雅安收拾好行囊,薄暮已然四垂。她做好离城的安排,向罗姨、凯馨和麦尔道过再见。没有人留她,大家对她的来去匆匆都司空见惯了。尤其是几天以来,她老是念着飘梦楼,每个人都相信她随时可能回农场去。
狂欢日以来的好天气变了,冷风丝丝渗进车厢里,夹带着雨的气息。不过这一会儿月竟还够亮,清冷冷地照在路上。雅安缩在毛毯中,暗暗祈祷明早再下雨。那时她就已经到家,那时她就知道若维是不是在飘梦楼,那时她就会发现他对她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他也许曾经爱过她,这可以解释很多事。不过,那并不表示他现在还爱她。在她对他做了那些事,惹了这许多麻烦之后,他还爱她才怪。虽说她的动机都是出于善意,就算他不相信,她也不能怪他。
她想起他们下棋的时候,她跟他为了一支发夹讨价还价的情形,他微笑的样子,那种椰渝的、抚爱的眼神。装胡涂的魔鬼,他不过是假装当她的俘虏罢了。可是他那么的英俊,知道他逃不开她的感觉多么好。坦白说,只有一部分的心理是报复的快感。她喜欢相信他在她的掌握中。甚至一边还在担心他走后会做出什么事来时,仍然喜欢囚住他,人类真是奇怪的动物。
现在,在同样的情况下她不会有同样的感觉了。或者还是一样?如果那个方法能够结束这种不确定,说不定她真的会再把他关起来。谁晓得呢?
路远迢迢,雅安望进黑暗之中,脑子直绕因子,试着想,又要试着不去想。不时之间,她会打个哆嗦,不知道是冷,还是兴奋、害怕或者企盼。
她试着模拟每一种可能。如果若维的确在飘梦楼、她会不会羞答答他坐着,等他求爱?或者她会不顾一切投入他的怀抱之中?还是她会哑口无言,记起他们分开的情景。忍不住又要吵下去,于是一切都跟原来一样,没有改变、也没有解决?万一他不在那里,她会不会坐下来开始哭,还是镇定地跟丹妮打招呼,镇定地走上楼,镇定地熄灯,把自己丢进床里,再开始痛哭?
亲爱的上帝,这漫漫长路永无止境吗?
还是捱到了。马车辗过参天橡木拱护下的车道,在黑夜中停在屋前。午夜时分,四周寂然无声。大家都睡了,包括丹妮。
陪她来的除了车夫索龙,还有那个最忠实的朋友马休。他先走下来帮她开门,浑身僵硬的雅安这才爬出车厢。她望着房子,抿着唇,不让它们哆嗦不停。马休说他跟车夫到马厩去,雅安只是疲倦地点点头。她拉起裙子,慢慢拾阶而上。扯一扯门铃。铃声在后廊清脆地响起,她一边等着丹妮来应门,顺手把披风的帽兜拉上来挡风。
丹妮没有来。雅安从沉思中回复过来,又扯了一下铃绳。这时,她发现大门没有锁。丹妮到底在想什么?随便谁都可以穿门入户.还是默雷的手下来抢劫时,连门闩都抢掉了?她不记得有这回事,可是再怎么说现在也该修好了吧?心里盘着这类摘咕,至少可以驱逐一些渐渐袭上来的不安。
这是她的家,她没有道理在门口徘徊。马休随时都会进来,何况,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推开门,踏进起居室的门槛。眼睛习惯了之后,凭着月光她可以看得很清楚。屋里影幢幢的,到处都是家具的投影,没有一点光透出来。她也不去找灯,径自熟悉地穿过连接餐厅的门。这里因为是房子正中间,没有窗户,所以比前头那间还要暗些。她很快地走过去,手指头轻轻碰着桌旁的一排符背。再过去是后起居间,它的左手边有扇门通往她的寝室,雅安走到最后一个房间。
她的手找到门把,压下去,然后推开门,她走进房里。一片鸡皮疙瘩爬到手臂上,她迟疑了一下,侧耳倾听。什么也听不到,只有她的心跳声。额头紧得发疼,就像刚好有条绷带扎在那儿。一盏灯,她需要一盏灯来驱散这种紧张的悬宕。
她离开门边,走向洗手台,那里总是放着一盏灯和火柴。两只铁爪般的手握住她的前臂,她给绕了一圈,硬生生打横让人凌空抱起。她双腿乱踢,拚命拱起身体,要撑开那个抱住她的人的胸膛。没有用,几个坚决的步伐之后,她突然掉了下去。
惊呼一声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掉在柔软的床垫上,她的床。一秒之内,她就恢复过来,趁势便要滚开。可是羽毛床垫往下陷,一个沉重的压力横腰按下来。她试着推开它,摸到一副结实的肩膀,还有一圈鼓鼓的绷带,她停止挣扎。
然后她的右臂又给抓住了。强壮而温暖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紧跟着一阵环扣相撞的叮当声,加上昨呼一响。有种冷冷的、沉重的东西扣住她的手腕。压在她身上的重量移开来,床垫摇晃了一阵,床上便剩下她一个人。
她错愕地躺了一下,然后举起手腕,试试链子的长度。没有多长,她很快就被绊住了,链子是系在床柱上。
她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在黑暗中极目搜索。盛怒之下,她的声音竟微微发抖。“杜若维,我知道你在那里!你以为你是在干什么?”
房里另一端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一丝橘红色的光线在洗手台上一闪。若维拿着火柴,就手点燃灯芯。突然窜起的火光映着他的脸,活像一张磁上做的魔鬼面具。只是那一瞬间,他盖上灯罩,面具便消失了。他执起灯,向她走过来,把灯放在床头桌上,终于开口。
“你想呢?”
“我想你疯了。”
“我想也是。”
他转过来看着她,深潭似的黑眸浏览过她全身,雅安吞咽了一下。“你怎么进来的?”
“丹妮让我进来。我告诉她,我是你的客人,你随时都会回来。她让我在这里等了三夜。她觉得你让我等这么久没有礼貌,却发现我的耐心非常感人。反正我们奇怪的作风她也习惯了。”
“我相信。”她尖利地说。“你晓得每个人都以为你失踪了吗?甚至你母亲也这么想,至少你该给她留个清才对。”
一抹微笑弯上他的嘴角。“还在关心我母亲?放心吧,我仔细告诉过她我要去哪里,以及我打算做什么。”
“她、她知道?”
“就是她建议说,如果你没有在一定的时间内离城,她可以把你送来给我。”
一个陷阱,精心布置的陷阶。她真是个大白痴,居然深信不疑。
他走过来坐在床沿,一只膝盖撑起来,却小心地避开洒在她脸上的清辉。“她还告诉我,她会用什么方法让你回来。”
雅安尽可能地盯着他看,终于还是垂下睫毛,故作冷淡地说:“是吗?”
“她可以利用很多种可能,很多种感情。”他说,声音深而沈。“包括憎恨、报仇、懊悔、同情、罪恶感。可是她只会利用一种,只有那一种,如果不是为了那个理由,你就不会来。”
她没有回答,喉头梗塞得她没办法回答。
“告诉我你为什么来,雅安?”他柔声催促道。
她想要移动手臂,链子的撞击声挑起一阵怒意,足够她冲口而出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不是吗?”
“大有关系,亲爱的雅安;而且关系大得很。”他用一只手指碰着她的面颊,感觉她柔嫩的肌肤。盘在她的发辫上的夹子闪烁发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弯过身去,抽出一支发夹,丢到一边。温暖的手指轻柔地继续抽出其它发夹,他重复道:“告诉我!”
无路可逃。他的意志宛如钢铁,如果以前还不清楚,她在决斗场上也看够了。他要的是完完全全的投降,他会得到的,可是他也要付出代价。
“我来……”她噙住泪水开口道。“是因为我很抱歉对你做过那些事。”
“懊悔?不,不是这个。”他拉下她的辫子,开始松开发髻,在胸前打散。
她把空着的那只手放在他肩上,轻轻碰着绷带。“因为我感觉到你的痛苦。那是由于我才引起的,我希望能化解它。”
“同情?”他说,手指沿着蓝色衣衫前的一排扣子划下来。
为什么他的手也在颤抖?
“因为我曾经害你浪迹天涯;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阻止往事重演。因为我要告诉你,你误会了,凯馨那天骂的人不是你,而是默雷。”
“罪恶感?这些年来我已经尝够它的苦头了。”他摇摇头。
在他的指端下,她的扣子一路开到腰际。她的紧身束衣绷着的胸部清晰地突起,他专注地摩拿着,感觉柔软的乳尖逐渐变硬。
雅安困难地喘了一口气。“我来是因为如果我走掉了,只会白给你一份你不应得的平静。”
“复仇?”他说。“那是我的份。”
“而且因为你拒绝我提出的约定,因为七年来我们之间一直有件事没有摆平;’
“憎恨?”他悄然低语。
“不是恨!”她答道,泪光莹然地看着他。
“雅安?”
那一声叫唤有如许痛楚、如许疑虑,牵动她眼里的泪水,滚烫地滑落鬓边,她嘎哑着问道:“你恨我吗,这些年来一直恨我?”
他脸色变硬,抓住她的手臂,使劲摇了一下。“打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你,爱得刻骨铭心,你知道得很清楚,不是吗?你是我一直在追求的梦想,是我在苦难的西班牙监狱唯一生存的希望,是我在懊热的中美洲丛林里清明的指引。即使我如此卑微,即使死亡分隔你我,我始终不能放弃拥有你的希望。你是我的运气,我的护身符,我最珍重的象征,直到你将自己放在我手上。经过这么长久的时间,我怎能抗拒拥有你的迫切需要?可是品尝你的甜蜜之后,我只有更苦更心痛。我愿意舍弃一切,答应任何条件,只要能够一次又一次的拥有你,把你抱进怀里,也放在心上。”
她还需要什么求爱的话呢?“如果你可能爱我,为什么我不可能爱你?”
“你能,你也一定要。我会让你爱我,哪怕下半辈子都得把你铐在我手上也在所不惜的。”
“不必了。”她说,清澈的眸子凝住他。“我爱你,现在就爱。”
“雅安,”他低语。“你是当真的?你没有撒谎?”
“你怎么这么想?”
“在等了这么久之后,那变得太难相信了。”
泪水不住地涌进她眼里,不住地滑落,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儿悄悄没进鬓边的发丝里。泪眼朦胧中,他的脸变成一片模糊的影像,所有倔强的线条变得柔和。她举起手来,温柔的手指轻轻抚过削瘦的面颊。“噢,若维,我也等了那么久,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我所有的便是我所有的爱,都在这儿、请你拿去,因为我也不愿再等下去,再留着它。”
他在她身边躺下来,轻巧地翻过去,躺到她的左手边,以便用那只受伤较轻的右手撑住他。在他把她拉近的动作中,有一种令人心疼的温柔,以及几乎是崇拜的专注。他的唇捕捉了她的,沉浸在那一片完全服帖的柔软之中。
时间是一条永远的河,流不到尽头。他小心翼翼,灵巧而缓慢地脱去她的衣服,一层又一层,直到她终于一丝不挂躺在他身边。从温柔款款的指端流出贮藏了七年的柔情,源源不绝地流到她的肌肤上,想要给她最大的满足,而她又岂只是满足而已。
雅安沉浸在纯然的感官享受之中,然而隐隐还有限制的感觉,因为她的右手腕还系着链子,左手则陷在两人之间,除了在他的爱抚下扭转蠕动,她竟无法动弹,实在恼人之极。
她咬着若维的耳朵轻声细语。“这个好美,可是如果没有链子一定会更好。”
“你确定?”他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表示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保证。”
“那么,遵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跳下床来,把钥匙插进锁孔、然后除去链子,从床柱卸下来,一把丢到地板上。他跟着脱掉自己的衣服,弯腰吹熄灯火。当他转过身来,雅安伸开欢迎的双臂。带着满心的爱与喜悦,他回到她的身边去。
月光爬进房里,清辉洒在床上缠绵不休的身形上。一片银光之中,他们就像异教的神诋神采奕奕地嬉戏游玩。月光也洒在地板的链子上,映出圆环的纯金光辉,映出形成手铐的部分闪烁晶莹,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金质圈圈上镶满了细钻和玛瑙。与其说是手铐,倒不如说是一副贵重的手环。
可是雅安没注意,若维不在乎。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