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筠武:汶川没有死去 汶川仍然活着(南方周末 2008-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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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没有死去 汶川仍然活着
2008-05-22 16:10:12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 曹筠武

生活应属于坚强的人,图为5月20日,汶川师专校内的学生
【生存与坚强】
●汶川,中国地理版图上不甚出奇的所在,一场8级地震,震波像弧线一般,扩散到大半个亚洲。汶川、北川、都江宴、青川、德阳、理县、什邡、安县、平武等则在弧线核心区,截止本报发稿时,41353名同胞失去生命!这是一个“死亡之弧”。在这个大自然疯狂袭击人类的死亡之弧里,在那一刹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们从不畏惧灾难,并非他们有异于常人的力量,而是灾难从来都是他们的历史与现实的另一面。正是灾难赋予了汶川人以性格,正是灾难塑造了他们和他们生活着繁衍着的生生不息的这片土地,塑造了他们和我们的共同的中国。
汶川没有死去,汶川仍然活着。
生活还在继续,只是已被深刻的改变。对于双河村书记陈忠先来说,他不再仅仅管辖自己的村子,他还将对聚居于自己辖地的近万受灾人群的温饱和安全负责;厥铭驰,这个阿坝师专体育系二年级最帅的男生,除了照顾自己的女朋友之外,必须以自己的表率鼓舞起全班40名同学的信心;而音乐舞蹈系的孙立,他的练功房已垮塌半边,他只能在草坪上温习舞姿,这个17岁的羌族男孩儿,将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表演他们民族的传统舞蹈;杨福建,昔日的水果贩子,现在是光荣的县城志愿治安员之一。
这一切改变自那个天崩地裂的时刻,5月12日,14时28分。
天变
5月,本是汶川最好的季节。岷江水量渐丰,山上樱桃已熟。和大多数县城一样,街头商店里播放着流行歌曲;连接岷江两岸的威州桥上行人缓步,水果市场里,生意人在往娇嫩的果实上喷洒清水。
在几公里外的雁门乡麦地村,阿坝师专音乐舞蹈系学生孙立刚刚结束劳动。每年及此,他都会和家人一起采摘樱桃,女友周雪坐在里屋,电视里播放着《大话西游》,周星驰在片中用月光宝盒反复回到过去,对着“晶晶姑娘”狂奔大喊:等一等等一等……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地面猛烈一晃,远处随即传来轰隆巨响,房屋如风中树木左右倾斜。堂兄们夺门而出,孙立奔到里屋,一把抓住女友跑出门外,在他们身后,墙壁倾塌,房顶轰然落地。
空气中弥漫着浑浊的烟尘,远处山脊被抓出一条巨大伤痕,石头裹胁着沙土倾斜而下。地面还在摇晃,孙立拉着周雪穿过樱桃树林,跑上公路,他急着赶回学校,因为父母都在阿坝师专当老师,他们跑出来了么?
回学校的公路上,坍塌和崩裂随处可见,两边山坡尘土飞扬,孙立和周雪沿着公路狂奔,要回到县城,必须穿过这危险的峡谷。
而县城已一片狼藉,人们在街道上四散逃窜,倒塌的房屋下传来凄厉的呼救,但没有人敢接近任何一栋建筑。市场里生意人和购物者混成一团,摊档被推翻,各种水果和蔬菜滚落一地,被无数狂奔的脚踩踏进灰尘和泥土。
28岁的水果商杨福建从市场里跑出,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本强烈的日光被怪异的黑色粉尘笼罩,恐惧占领了每一个人的心。
最多5分钟,大地归于平静,而山峰依然在崩塌。天色居然黑了,人们摸索着站直身子,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地震了。在那一瞬间整个城市突然陷入死寂,而嘈杂的人声似乎由地底迸发,又充塞于每条街道。
混乱才刚刚开始。
食物,饮水,衣服,一切原来最平常的,现在是和每个人最息息相关的东西。有的房屋倒塌了,掩埋了一切;剩下的崩裂歪斜,没人敢进入。街上有人立即想到了商场。杨福建盲目奔跑,却被人群裹胁着带到平时最繁华的东街。在这里有县城最大的德惠超市,人们一拥而入,跑在头里的人拿到了矿泉水、面包和饼干;随即日用品货架也被一洗而空;涌入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者已来不及分辨,不管是拖鞋还是洗洁净,无论衣服还是卷筒纸,都被每一个经过的人紧紧攥在手里,而人群已开始互相争抢。
杨福建和一些人呆呆聚集在商场外,看着疯狂的人们。“我是做生意的,”杨福建回忆,“咋能抢东西呢?”不远处街角边躺着一具尸体,半身掩埋在砸下的水泥块中。街上的气氛如被绷到极点的弦。
阿坝师专的孙立此时已跑进县城,在县城入口,一辆货车已被山石掩埋一半;从高处看县城,只是烟尘一片;在孙立面前,有人在奔逃,有人神智不清来回游荡。学校还在城市另一头,孙立和周雪走在乱成一片的街上,他恍若置身一个完全陌生之处,哭泣或尖叫的人们从他身边掠过。“比在村里还要可怕”,他回忆说。
在学校,原先趴倒在操场上的数千学生一片片站起来,尽管伤亡甚微,但各种恐怖的信息在学生中迅速流传,有人传说,两个学生慌乱中跳楼。
体育系二年级的学生站在操场中间,有人提议赶紧去商店“搬”些东西回来。按照他们强壮的体格,这“不成问题”。但班长厥铭驰立即否决了这个提议。
“哪个敢去抢,我不客气!”厥铭驰在一片嘈杂中高喊,“不准给班上丢脸”!没有人敢动一步,从这一刻开始,厥铭驰真正地成为这个集体的领导者。
静夜
学校商店里的人群一哄而散,老师们赶到商店,却发现没什么值得守卫的了。操场上,学生们一个班一个班聚在一起,当黑暗和寒冷开始袭来,他们自动开始寻求集体的安抚。
厥铭驰和同学们坐在操场中央,晚饭时间快到了,去哪里打饭?他们就这样静静坐着,目光互相交错,却没人知道说什么。没有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厥铭驰大脑同样一片空白。先坐着吧,不要乱动,“他边想边说,”先保证安全“。
在县城大街上,人们从一种混乱陷入另一种混乱,他们焦急地寻找家人,而他们的家已不存在了。已有出城探路者返回,他们看到通向都江堰、理县和茂县的三条路全被滑坡的山体损毁或臃堵。县城通讯中断,电和水早就停了。一城人被困在高山环绕的河谷底部。汶川,已成孤城。
传言弥漫,有消息说还会有余震;又有消息说汶川周边城市尽数全毁;据探路者说岷江上游峡谷里山石淤积,水位越涨越高,聚集的江水随时可能倾泻而下。互相传染的恐慌立即伴随传言而来。
逃命,成为幸存者第一反应。人群从四面八方涌向县城边上的姜维城高山。杨福建也在人群之中,他本来就是山上双河村人。
而双河村已成平地。地震时绝大部分村民还在地里劳作,只有少数伤亡,但砖土结构的房屋基本倒塌。村支书陈忠先立即成为近千村民仰赖依靠的对象。
陈忠先已经65岁了,这个昔日的一级战斗英雄,是双河村众人信服的权威。根据他的指挥,村民们聚集在果树林里。”树林里最安全,不会滑坡。“陈忠先向人们解释,”先坐在树下休息。“
但情况迅速超过预期,站在山腰往下看,来自县城的人群从各个方向爬上来,打头的人已经进入了双河村的果树林,而人流尾部还在县城边缘。一群群面带尘土神情紧张的人默不作声地从村民身边走过。
天色全暗下来。从山腰到山顶,树林里,坡坎上,到处蹲坐着无家可归的人。”那晚上山上怕是有三万人,“陈忠先回忆,”基本上县城的人都涌上来了。“
他带着村里几个民兵,打着手电在山坡上巡逻。他告诫人们不要躲在依然危险的山坡下面,并邀请大家到他的树林里休息。”人多些也好,“他对村民们说,”大家聚在一起,有事互相帮忙反倒安全。“
那一晚陈忠先是最忙碌和最值得信赖的人,他微弱的手电光指引人们搬到安全地带;他用简单但有力的话安抚着村民和外来者;他同时指挥村民挖出粮食,守护水源。第一夜,他和他的村民用宽容使双河村成为孤城汶川最大的安全岛。
山下一片黑暗,寂寂无声,山上也人声渐低,孩子们最先睡着了,最初的惊恐和慌乱,逐渐归于接受宿命一般的安静。
生存
5月13日,震后第一天早上,学生们在操场上醒来,头天晚上大多数人没吃过饭,夜里又下起小雨,饥饿感一阵强似一阵地抓挠着每一个人的胃。
学生们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一年级的师弟看出他们的窘迫,主动拿来一些不知从哪找来的饼干。厥铭驰把饼干平均分配,每人分到两块。这是地震后的第一餐。
学校紧急启用了多年封闭的水井,这成为他们最大的财富,学校食堂储存的粮食也被统一保存,从13日下午开始,干粮以班为单位分发。
学校禁止学生进入任何建筑。忍受了一夜冷雨的学生们自己行动起来,以班为单位在操场上搭起棚子。
但搭建帐篷是项技术活儿,体育系二年级进展很不顺利,他们要搭一个容纳全班近40名学生的大棚子,难度颇高,始终立不起来的顶棚令他们气急败坏。在一根木桩该立在哪里的争论中,厥铭驰和郭鹏暴发争吵,随即扭打在一起。
有同学想去劝,但被班主任徐飞厉声喝止,”让他们打!“徐飞干脆在地上划了一个圈,”你们俩就在里面打,不准出来,打到分出胜负为止!“
厥铭驰和郭鹏,一个专攻跳高,一个练投掷,同学们就愣愣呆在一边看。两人打累了就坐着歇会儿,然后接着打。他们用拳头,用腿,用脚互相攻击,其实他们根本没在打架,他们似乎在把从头一天开始的惊恐、慌乱和怨恨拼命地发泄出去。快到中午了,两个人都鼻青脸肿,他们太累了,郭鹏退开,从兜里掏出两根烟,扔了一根给厥铭驰,两个人点着,挨着坐下。
”赶紧把棚子搭好吧,“厥铭驰先开口,”待会儿还要找东西吃。“郭鹏没反对。
在山上的双河村,单独的家庭显然已不适应新的生活方式。亲戚们,或者邻居,朋友,或者按工作单位,人们组织起来,成了临时大家庭。村支书陈忠先慷慨地把村里的树林提供给所有人,在树木之间搭帐篷更省力气。
杨福建找到了在建设银行当行长的叔叔余朝举,银行行长此时已成为”棚长“,他的员工们携家带口聚居一处,杨福建也加入了这个以他叔叔为大家长的集体。
在”建设银行“旁边,是菜市场三家人,王家和李家卖肉,而蒲家卖瓜子花生。他们的摊档挨在一起,如今住在一起。相当令人羡慕的是,王李两家找到了几块肉,现在就挂在棚子里。他们借用了”银行“的一些雨布,同时回赠了一块猪肉。
年轻力壮的杨福建找到村支书陈忠先,志愿负责山上的治安。”在县城看见过抢东西,山上绝对不能再发生了“,他从县城武装部找来一套军装,又借到了一根警棍,看上去很是威严。
无论是在阿坝师专,还是在双河村,吃饭是最大问题。陈忠先把村里刨出来的粮食集中管理,规定每天熬两顿稀粥。虽然粮食是村里的,但每个来找食物的人都可以分到小半碗,直到锅底被刮得干干净净。
各个临时家庭也陆续独自垒灶开伙,他们返回县城,冒险进入家中带回食物,由”大家庭“统一管理。女人们负责烧火做饭,男人们则到山顶水窖取水。
而这对阿坝师专的学生们难度更大,农村来的同学在生火烧饭方面更有经验,理所应当成为每个班级的炊事员。罗宏斌是其中的佼佼者,由于生火奇快,他被体育系二年级的同学们赠以封号:火神。
厥铭驰则安排每天吃什么,班主任从家里扛来了一袋米两块肉,班里又把学生们的钱集中起来,到县城紧急粮食售卖点买回一些米面。13日下午,第一次管理做饭,厥铭驰过于节约,煮出的粥清得像水。14日,第二顿饭,厥铭驰大方了很多,他甚至想办法搞来一些莴笋,煮了一锅稠得多的稀饭。
平均分配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一顿晚饭,厥铭驰安排炒了一次腊肉,一锅盛到帐篷里,大家簇拥在一起,用手电光照着,不多的一些肉片隐匿在白菜中,谁也不好意思下第一筷子。”把电筒关了,“厥铭驰想了个办法,”黑着吃,谁夹到算谁的。“在整个汶川,无论山上山下,生活仿佛一瞬间回归了原本,吃饭和喝水是每天最关键的内容。人们像千年前的老祖宗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一切的行为,都只为了一个主题:生存。
围城
打电话此时已是奢求,从地震时起通讯就已中断,汶川和外界的通道又全部堵塞。人们听说周边的城市损毁更甚,又有消息说外界传言”汶川平了,全城只有两个人活着“。
此时的汶川人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与外界联系。如今,文明世界依靠光纤电缆连接,而汶川突然成为消失的一环。对外部世界,汶川仅仅存在于地图之上;而对汶川这更是灾难,整个世界突然消失了。
14日,震后第二天,上午7点半,成都军区司令部通讯参谋王凯率领一支十人应急通信分队机降汶川,在牛脑寨山顶,王凯通过卫星电话向军区汇报:”据目测,汶川县城三分之一房屋垮塌,急需救援。“
这是孤岛汶川在震后向外界发出的第一条信息。
14日下午,应急通信基站被紧急建立,但信号覆盖面和信道宽度有限,主要保障同期徒步进入汶川的抢险部队。县城里的绝大部分地区,仍然处于通讯盲区。
但焦急的人们想出了各种与外界联系的方法。他们聚在山顶或河边,等待来自成都的直升机。一待飞机降落,便围住飞行员们,把写有自己名字和外界亲友电话号码的纸条递上。”打这个电话,就说我很安全“,这是被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成都军区陆航二团的飞行员们变成了飞行的信使。他们装载救援物资而来,再拉回伤员和一摞摞纸条。一天飞行结束,他们的”通讯“工作才刚刚开始。”最多的时候一天要打几十个电话。“第一个驾机航拍汶川的陆航二团副团长姜广伟回忆。但所有飞行员都很乐意干这个工作,电话那头往往传来喜极而泣的声音,这使这些平时骄傲的飞行精英也不禁觉得自己的工作多么有意义。
汶川人还惊喜地发现,连接岷江两岸的桥上偶有微弱的信号。在两边人行道上,总是挤着拿手机的人们,总有幸运者接通电话,南腔北调在这座不大的桥上此起彼伏。信号很弱,通话质量很差,打电话的人只能对着手机大喊。声音互相干扰也没关系,因为彼此的内容总是雷同:”我很平安,不要担心“,或者是”你们那边还好吧,平安吧?“
有人满心欢喜地离开,也有人垂头丧气反复尝试,但只要有人打完电话后抱头痛哭,周围人就会暂时默不作声。这大都是打往原本居住在映秀、水磨或漩口几个镇的亲友的,人们都明白,痛哭的人必定是有家人遇难。
这座连接岷江两岸的桥,如今连起了孤岛汶川与外界。
阿坝师专则是彻底的盲区,一两天过去,学生们的手机也差不多没电了。但他们同样有命运的馈赠。17日,震后第五天,一名军人来到师专采访,他是成都军区战旗报副主编谭美华,随应急通信分队同机抵达汶川,是第一个进入汶川县城的记者。
他随身带着一部特殊的手机,军用信道,随处畅通。在体育系的帐篷前,谭美华偶然接了一个电话,敏感的学生们立即意识到这是与父母联系的最好机会。在厥铭驰的组织下,学生排起了长队,挨个用这部军线手机通话。队伍越排越长,谭美华开始规定,每个人两次拨号机会,拨通后限说30秒。
而很多学生都超过规定时间,一个女生接通电话后泣不成声,所有人都宽容地等着她;男生们普遍坚强得多,往往迅速报完平安,立即把电话转交给下一位同学。这个”一个人的电话局“第一次设立,就在阿坝师专”营业“了几乎一整个下午。
陪同谭美华一同前往的驾驶员梁忠飞想了个办法,他拿出小本子,把学生的姓名和要打的电话抄下来,”我们带回指挥部充上电打。“他向学生宣布。在他的面前,瞬间又排起了长队。
等候的学生围着外来者不停地提问,”成都有没有地震“,”甘肃呢“,”广元怎么样?“当然,年轻人还有年轻人的问题:”NBA季后赛打到什么阶段了“,或者是”奥运会还会开吧?“
时间足够漫长,记者干脆打开带去的笔记本电脑,这些习惯了网络、电影和音乐的年轻人,已经和他们所熟悉的现代世界脱离太久。
天色渐暗,而电脑里传出的歌声在周围一片寂静中格外悠扬。”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Way up high ……Someday I’ll wish upon a star/And wake up where the clouds are far behind me/Where troubles melt like lemondrops……“
学生们静静听着,这普通的歌曲现在宛如天籁。这些灾难中的孩子,此时与这曲调心意相通,就如同歌中所唱:”彩虹高处,倚星而期盼;梦醒云上,烦恼消融有如柠香“……
灾难塑造的城市
在跟父亲通完电话之后,一贯坚强的厥铭驰也有些沉默。”我爸爸一直是个很酷的人,“这个成都双流县孩子说,”我从来没听到过他说话带哭音。“
令厥铭驰烦恼的事情越来越多,粮食日渐稀少,虽然学校开始每天供应稀粥,但如果不加餐,所有人还会觉得饥饿;通向外界的路仍没打通,学生们开始对离开汶川显得绝望;日子长了,操场上的棚户区里开始有了小摩擦,就在这天上午,一小袋米不翼而飞。
18日晚上风雨大作,操场上的帐篷被吹得七零八落,体育系的男生们拆东补西,一夜没睡,个个被淋得像落汤鸡,情绪很消沉,在19日上午,雨停之后,横七竖八躺在岌岌可危的帐篷里休息。厥铭驰趴在被子上,用枕头盖住自己的头,”我恨对面的山,“他说,”我不想看见它。“这个刚刚20岁的小伙子,肩上已承担了过多责任。
下午,这一天体育系二年级第一次生火做饭。粮食不多了,他们把一些面块加到稀粥里,看上去更像一顿饭。周围有其他班的”炊事员“在炒菜,不知从哪搞到了腊肉。有人忍不住凑过去多看了两眼,厥铭驰有些生气地命令,”把头转过来,不准看!“这一刻,他才又重新恢复了坚定的意志。
而音乐舞蹈系的孙立从来没有忘记他的舞蹈,练功房毁了,他会在草坪上压腿,会在走路时突然来个弧线优美的旋转。“8月份我肯定还是要去北京。”他说,尽管他坚持不透露节目的内容,但他偶尔兴起,会表演一两个其中的动作。
在阿坝师专,和孙立一样仍然保持诗意的人并不少,在教学二楼前的树林里,乱糟糟的帐篷区前,来自马边彝族自治县的音乐系学生阿罗阿曲每天到这里盘腿坐下看书,他最近看的是一本研究西方音乐的专业读物,“我喜欢施特劳斯,”他说,“莫扎特也很好。”在他翻到的那一页,正是莫扎特那婉转而神圣的《安魂曲》。
在山上的双河村,年轻气盛的杨福建则大发脾气,他名为治安员,实则同时身兼警察、法官、卫生监督员和民事纠纷调解员。前些天他刚刚和村支书陈忠先给大家规划了一片大小便的地方,好不容易解决了卫生问题;今天又发现几棵樱桃树被人砍去了活枝。
“哪个砍活树当柴烧?!”这个水果商很是心疼,不禁大叫,“太不像话了,老子要弄他!”几个双河村的年轻人一同响应,果树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周围没人答应,这样的事情只能是城里人干的,但没人承认。很多人警惕地看着暴跳的杨福建,气氛逐渐紧张。
陈忠先赶紧跑来,喝止住杨福建,然后一路小跑到果树主人的帐篷,随即又返回,“我调查清楚了,是主人家自己剔的枝。”他边解释边跟周围的城里人使眼色,“不管别人的事,都回去!”
是不是主人家自己剔的枝,只有陈忠先自己清楚,但这个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人,无疑在努力维系双河村聚居点里脆弱的和谐。
这样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比如水只能用来做饭洗菜,谁用来洗脸洗脚就要被罚停水。但陈忠先对偶尔碰到的违规情况往往视而不见,“人家是城里人,爱干净。”他解释说。村子里棚户之间偷窃一直不断,但治安员逮到的大多数人,都被陈忠先放了,那都是些偷食物的人。只是对趁机偷窃财物的人,村里毫不手软,痛打一顿。
在陈忠先一生中,这并不是第一次灾难。他记得前些年大泥石流冲进县城街道,也记得1980年代的洪水将整个县城淹没,还有1950年代末的大饥荒。当了大半辈子农民,陈忠先对灾难习以为常。汶川,这个高山河谷之间的城市,这个总是与水,旱,滑坡和泥石流相伴的命运多舛的城市,但这里的人依然在险峻的高山上开出一片片整齐的梯田,在漫天风沙中种植出甜美的樱桃,也在河滩边年复一年地经营,建立起阿坝州最繁华的县城。
19日,地震后第七天,汶川亮起了部分街灯;县城里开通了几个充电点,人们排着长队给手机充电;在救灾指挥部门前电视转播车前,总是围拢了一大群人,他们准时前来收看新闻节目;在阿坝师专,爱美的女生们终于忍不住省出水来洗头,清晨阳光下,湿漉漉的头发垂成优美的弧线,她们终于在震后第一次显示出自己原本姣好的颜色。尽管道路仍然难通,尽管物资仍然紧缺,尽管周边高山上的村寨情况比县城可能更加恶劣,而这个顽强的城市已经在一点点恢复生气。
在5月19日14时28分,当汶川人群肃立汽笛齐鸣,在上海,中国最繁忙的大都市,整个城市暂时停止了运转,他们和汶川人在一起;在杭州,人们在西湖边点燃了点点烛光,他们和汶川人在一起;在成都,人群聚集在天府广场,高喊“汶川加油”,他们和汶川人在一起……在那一刻,漫天的风沙回旋于河谷之间,这风沙是否迷湿了所有汶川人的眼,他们是否知道,此刻所有中国人都是汶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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