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中的恋情 -谢鹏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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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伤中的恋情 2007-07-14 04:40:26
哀伤中的恋情
如果文学是民族性格的最具体的反映,那么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学的特征,应是了解民族特征性与憧憬的最佳方法。譬如我们看美国西部开拓时期的富于拓荒精神的文学,足以了解美国人进取的特性。看英国戏剧可知英国人有幽默感。但日本人是怎样的民族?能不能从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看出来?
日本的文学史比美国开始得早,而与英国大致相同。他们在纪元八世纪已有《古事记》、《万叶集》等重要作品。在一千二百余年的文学传统里,日本的评论家似乎大致公认日本的文学有三个比较特出的色彩:一为“物之哀”、二为“艳”、三为寂(亦称锖)。
“艳”照字面意义讲,是艳丽,比较易懂。“锖”是金属所生的锈,在文学上意义与我国诗论中的“古拙”相近。“物之哀”泛指一种对人世无偿之感怀,与对自然界凋零萧索的伤感。
《源氏物语》是日本第一部旷世名作。它表面上叙述一个贵公子——光源氏与十几个贵族女子之间的恋情,虽然情节绚烂多彩,但意义上始终是伤感哀痛的。这部名作可算是“物之哀”的最深入的诠释。
《源氏物语》中的男主角光源氏与他周围的女子们是怎样谈恋爱呢?首先,这些人虽然都出身尊贵,生活上大部分养尊处优,但都是基本上很寂寞的人。春花秋月,萤飞虫鸣,花开花谢,样样使他们感慨伤心。一对男女未见面时,闻名憧憬,既见面,又悲欢会之短暂。分离时,百般相思,相聚时只诉相思之苦。在这本名作中,男女酬应,多托诗歌之赠和,而这些诗歌,绝大多数是“哀感动江关”的。
《源氏物语》提供后世的日本人以一种恋爱的模式,直到今日,仍有多数日本人,喝酒时意兴飞扬,唱歌时壮志凌云,打架时不惜性命,工作时勇往直前,但一谈恋爱,就哀哀欲绝,好像变了一个人。为什么呢?
这大概有一些原因。第一,日本人做什么事情都觉得理直气壮,就是酗酒打架,他们都会找到一些歪理来觉得理直气壮。但只有谈恋爱时,他们不觉得理直气壮。因为谈恋爱,并不算正经事,况且谈恋爱也是娘娘腔的事情,女人做做还无所谓,大男人做这种事,当然是挺不起胸膛来。酗酒或打架,在某一方面都算得是“大丈夫气概”的表演,那谈恋爱算什么呢?
自《源氏物语》以降,日本的文学,很少呈现开朗的恋爱,健康的恋爱,有趣的恋爱,或幸福的恋爱。《源氏物语》中,恋爱的当事人常用“罪孽”或“多罪的”来形容那避人耳目,偷偷摸摸的幽会,做那自己回想都会脸红的事情。因为这些事是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所以是可羞耻的事,因此似乎是一种犯罪行为,或至少不是堂堂正正的事情。
一件可耻的事情,如何来美化它呢?只有在西风残照之下,花开花谢之际,让他们在浓厚的伤感中,谈恋爱谈得哀哀欲绝,才能令人忘记其行为的龌龊与感情的俗气。
因此,最常把文学经营得哀感动人的,是恋爱故事。
当然,像《平家物语》极写平氏一族的荣华富贵及其由盛而衰,中间有许多战争,算是战记文学,却也始终以“物之哀”为基调,呈现“人世无常”的思想。故“哀”的感觉,实已透过文学,深入日本人的心情。日本人尽管平日处事做事似乎都很进取积极,碰到一些事情时便会暴露出其多愁的属性。这属性在恋爱中尤其容易出现。
到今日,日本的小说、电影,如“请问芳名”等女性电影,只要谈恋爱,就必是悲哀的。悲哀,是美化一件事的很有效的方法,早在纪元前五百年亚里士多德便在《诗论》中点破了这道理。日本的恋爱小说家很早就看准了这一点,把恋爱塑成悲哀的感情,连同日本人的感情也被塑成如此了。
在日本文学中,恋爱是不稳定的、短暂的、易碎的、梦幻的,通常不会有好结果的。文学上如此写,许多人也相信是如此。恋爱,可能是大和民族最脆弱的感情部分。他们常常羡慕西洋人大方地谈恋爱的能力,因为他们无此能力。
--转载自谢鹏雄著《透视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