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经国上海"打虎"与杜月笙对垒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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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中国作战地图,现在国民党军队除了控制若干大城及连接各城的铁路沿线之外,黄河以北已经赤焰处处。然而,就许多中国人来说,当前头号大敌是通货膨胀,物价飞腾,而不是共产党。战争费用创造出巨额预算赤字,投机客借机操纵图利,助长通货膨胀,大火燎原。上海趸售物价由1945年9月至1946年2月,增加五倍,一年之后又涨了三十倍。政府采行各种措施,包括把工资盯住生活费用运动、冻结物价与工资,工业物资及消费物品实施配给,等等,但是统统不能奏效。一包米在1948年6月售价法币六百七十万元,8月份已涨到六千三百万元。
8月18日,国民政府颁布命令,要求老百姓交出所有的金、银及旧钞“法币”,换取新钞“金圆券”。兑换率是三百万法币换一元金圆券。同时,政府禁止工资与物价上涨,也不准罢工及示威游行。这时候,民心普遍希望(虽然还不到相信的地步)政府这次言出必行,会严格执行法令规定。政府的三大经济管制区集中在上海、广州和天津。上海管制区还涵盖南京市及江苏、浙江、安徽三省,可以说是成败利钝的考验关键。如果经济改革在上海能成功,其他各地也可能成功。
8月21日,蒋介石任命俞鸿钧为上海经济管制督导员,赋予警察权。俞鸿钧出身上海富商家庭,曾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念过研究所。不过,俞鸿钧只是名义上的督导员,蒋经国奉派担任他的副手,但大家都晓得真正担纲做事的是蒋经国。蒋介石在日记里记下:“虽然我晓得这个职位可能使经国遭到忌恨,甚至断送前程,但是我必须派他去。经国是可以承担此一任务的唯一人选。”
蒋经国8月20日抵达上海,立刻投入工作,当地英文报纸形容他是“在上海打经济战的主帅”。他第一道命令就是要王升把戡乱建国第六大队带到上海。戡建第六大队抵埠之后,蒋经国以上海市复员青年军注入,扩大编制员额,也派出其他大队分驻辖下三个省。蒋经国不信任上海市官僚,派戡建大队人员进驻各个治安机关,如上海市警察局、上海警备司令部、铁路警察局等单位。
上海各地旋即出现公告,凡检举违反经济管制者,经查属实,可以得到没收的黄金、银子、外币或囤积物资价值之三成作为奖金。老百姓也可以把密报消息,投进设在街头的建议箱,各方报告开始涌进蒋经国设在中央银行内的办公室。同时,大批青年男女亦主动支援警察及王升的戡建大队检查工作。上海街头到处突检市场、仓库、工厂囤积的物品,查核申报存货与现场实际数量是否吻合。
蒋经国和部属审阅检举函,必要时即对可疑设施突击检查。对奸商速审速决,罚款、坐牢,不予宽待。官吏贪污,刑罚最为严重。财政部一位秘书(译按,陶启明)和上海警备部两名军官 (译按,张亚尼、戚再玉)经特种刑庭判处死刑。
孔宋家族成员孔令侃在上海经营一家扬子公司,从事进出口贸易,孔令侃在商界的诨号是“南京老虎”,他和青帮首脑杜月笙关系不错。杜月笙的绰号是“大耳杜”,有时候被称为“经济老虎”。
杜月笙不但是黑社会头子,在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和上海证券交易所也位居要职。他长久以来和宋子文、孔祥熙有密切往来,传说跟蒋介石还是拜把兄弟。当经国抵达上海时,杜月笙请他吃饭,小蒋婉谢。杜月笙可不习惯被人这样谢绝。
另一只“老虎”是杜月笙的“外甥”万墨林,因为日本占领时期从米粮上赚得大钱,绰号“米粮老虎”。蒋经国的检查小组一开始就逮捕万墨林,罪名是非法囤积稻米,迫使米价上扬,不当侵占政府米谷贷款。蒋经国更放胆逮捕了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屏,理由是投机炒作、囤积居奇,非法在股市交易。同一天(9月3日),他逮捕了一家棉纺厂和一家香烟公司经理,宋子文投资的永安棉纺厂经理也不能幸免,甚至棉布商公会、纸商公会、食用油商公会以及米商公会会长,统统抓起来。戡建大队喊出“我们只打老虎,不拍苍蝇”的口号,赢得“打虎队”的美誉。
蒋经国命令各业公会会长转令会员厂商,“以8月19日的市价,将货品上市供销”。譬如,永安就被控,在实施物价管制后,把生产的布匹囤积在仓库。除了杜维屏等少数人之外,这些商人准予交保释回。次日,又有许多商界闻人一一被请进牢房。9月7日,上海银行公会同意,市内全体商业银行把持有的外币和金块交给中央政府。蒋经国掌握情报后,赶往南京,坚持逮捕财政部钱币司司长戴铭礼。据报导,戴铭礼供出许多高级官员和金融界人士,非法由上海的银行私运外币、黄金到香港。
上海的外侨对于这些表现大为赞佩。英文《华北日报》9月11日指出:“过去三星期的经验,让老百姓觉得现况有了更张,产生相当大的希望。”
此时,经济改革实施已近一个月,物价明显稳定下来。这段期间趸售物价指数,只上升了百分之六,有三千多名套利者被捕。但是,蒋经国认定通货膨胀不是关键问题,国民党若要扭转颓势,唯一的方法是不再扮演既得利益团体的政党,要再度成为社会革命政党。9月12日,他在上海体育场对五千名复员青年军群众演讲,并率领群众唱《两只老虎》歌曲,呼喊口号“打倒奸商、投机客!”“搞革命!”“扫除腐败势力!”全场热情澎湃。
蒋经国明白宣示,他的目标不只是控制住物价,还要终结全国财富分配不均的问题。他在演讲中只有一次提到“**”,讲话重点集中在富人的巧取豪夺:
我们过去和外国敌人……帝国主义者……作战,现在我们在国内有了新敌人,就是乡村的土豪劣绅、城市里的奸商、投机客……政府颁布的经济新政策,不仅只是法令,也有心发动社会革命运动,象征着实现民生主义的开端。稳定物价只是技术工作,我们的目标是终止财富分配不均。明白地说,我们应该防止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现象。
有人批评说,经济管制可能迫使工厂关门,蒋经国提出驳斥:“有钱能买香水、吃许多猪肉的人毕竟是少数。如果猪肉、香水从市面上消失,没有什么问题。只要老百姓不饿肚子,所有的百货公司、大餐厅关了门,不会有问题。”
蒋经国在日记里对富人的不齿更加鲜明,他写下:“他们的财富和洋房,是建立在人民的骨骸上。”他向商界保证,政府会持续保护私有财产、鼓励民间企业,但是他也抨击“所谓的经济学家声称,要解决经济问题,就应从经济观点着手”的看法。他说,这种人错了,“经济结构是以社会、政治力量为基础”。
这一时期,蒋经国还在读马克思主义书籍,某个星期天上午,有位部属到他住所进见,看到他在读俄文本的《列宁全集》。蒋经国也替遍贴全市的海报,亲撰口号,其中有一句是“打倒豪门资本!”一般解读,这是影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于是他把它改成“打倒官僚资本”,这又是一个左派词语。
蒋经国最得意的口号是,“搞革命,双线作战!”照他的解说,“搞革命”就是实行总理遗教,支持总裁,依据三民主义完成国民革命。“双线作战”就是反共,同时还要和国民党内贪污腐化反动势力,以及土匪恶霸作战。
蒋经国对于中国人民面临的挑战,用很简单的话表述:“中国是资源丰富、人力充沛的优秀国家。如果在能干的领导人率领下充分利用这些资源,中国不仅可以成为强大的国家,还可以领导世界。”考验的时刻即将到来。他对友人说:他们此举“成败关系到国家命运……以及我们团体的命运”。
一年之前一般还认为国民政府不可能败北,此时却似乎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国军在东北的辽沈战役惨败,局势逆转。毛泽东发布格杀人民公敌之令,名单中当然少不了蒋介石、蒋经国父子,以及宋庆龄除外的全体孔、宋家族成员。共产党地下组织、煽动者在市内甚为活跃,甚至渗透到蒋经国的办公室。可是,经国并没有强调共产党颠覆渗透的危险。他在公开场合讲话时,除了偶尔例行性地称他们为“**”之外,继续避免针对中共政治谩骂。他不希望重复父亲1927年在上海清共的大动作。更重要的是,他认知到任何大规模清共屠杀行为,都会引起反弹。
虽然蒋经国每周七天,天天辛勤工作,夜里却往往与朋友饮宴酬酢。有时候,莫斯科时期的同学王新衡(当时在上海市负责军事统计调查局的情报活动)会安排上海电影明星和“社交花蝴蝶”,参加聚会。蒋方良偶尔带子女到上海相会,但大部分时间住在杭州。然而,据一位亲信副手的说法,蒋经国在上海这段期间并没有婚外情。
蒋经国取得父亲的同意,他在上海的基本政策可以放手去做,但是要让俞鸿钧和上海市长吴国桢知情。基本上,他主持上海的经济、金融、商业和相关警察功能,不需请示别人。吴国桢毕业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与蒋夫人关系密切,他觉得没有面子,向蒋介石提出辞呈。蒋介石不准,退回辞呈。另一位上海吴先生——蒋经国的老师吴稚晖则支持经国,鼓励他坚持下去。有一天,有位受到调查的商人持吴稚晖的信到经济管制处拜会蒋经国。这封信要求经国不要对持函人被指控之经济犯罪施惩。半小时之后,吴稚晖派人送来另一封信,说明吴老所认识的这个生意人登门求助,还说吴老若不写信给经国替他求情,他就要自杀。吴稚晖要经国不理会第一封信,凡事依法处理。
9月下旬,经国一度陶醉在他希望把赣南经验,搬到上海,乃至华中成功推动的喜悦心情中。据“中央通讯社”报道,上海工人狂热地相信,“只要‘小人物的大朋友’与他们站在一起,他们就可以放心,不会再受到大投机客的压榨”。然而,“中央社”也报道,“大企业和权势家族”正在酝酿搞走蒋经国。
谢伟思此时已调到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任职。他向华盛顿报告,青帮头子杜月笙非常生气儿子遭到逮捕。为了向经国证明他儿子是被刻意挑中、打击,杜月笙提出“四大家族”以及若干华北军事将领在上海从事经济犯罪的证据。隔了几天,谢伟思又报告,宋子文派妻子到上海,劝经国对永安案宽大处理。
蒋经国向父亲报告逮捕杜维屏的始末,9月24日,蒋介石发电报给杜月笙,电文却见诸上海《申报》:“我兄若能协助经国在上海经济管制工作,无任感荷。”这似乎等于老先生公开声明,他不会介入,让杜维屏获释。这里面的内情含混不清,但是,显然杜月笙接到电报后,前往拜会经国,抱怨他们父子被挑出来遭受刻意打击,他交给经国一份非法囤积物资的公司名单(包括孔令侃的扬子公司)。
几天之后,蒋经国的朋友贾亦斌对上司捶桌抗议:“如果孔令侃没犯法,还有谁犯法?”经国没有回答,但是事后告诉贾亦斌:“我无法忠孝两全。”贾回到旅馆,给经国洋洋洒洒写了十四页的长信,叙述他的失望:“我原本认为国民党已经没有希望,但仍寄希望在君身上……但是这件事点醒我,君只拍苍蝇,不打老虎。”
贾亦斌离开上海。在当年年底之前,就与中共取得联系,开始秘密和共产党合作。过后不久,蒋经国根据杜月笙提供的资料,控诉扬子公司经济犯罪,逮捕孔令侃若干职员。据一个说法,经国把孔令侃软禁,基于礼貌,通知了蒋夫人。宋美龄闻讯立刻赶到上海,和经国及外甥一起见面。她对两人说:“你们是手足,没有理由互斗。”孔令侃暗示,经国如果不撤销控诉,他会不惜暴露让蒋家及政府难堪的事。最后,孔令侃做出和解,据说交给政府六百万美元,然后前往香港,再转赴纽约。杜月笙也离开上海,前往香港,不久,杜维屏缴了大笔罚款给政府,获准结束事业,前往香港和父亲会合。永安公司以低于成本四分之一的价格,抛售囤积的大量棉花。永安的大股东郭氏家族,也移居香港,上海终于扫除了孔、杜家族。但是,这时候蒋经国的经济管制措施已在瓦解,一般印象是,他在扬子公司一案被迫屈服。
10月底,蒋经国对中国之命运忧心忡忡之际,接到父亲紧急命令,召他到南京开会。行政院决定解除全国对物价冻结之前令,这道命令还画蛇添足地声称,日后将与商界研商,再依据生产成本冻结物价。次日,蒋经国的办公室发表一纸声明,他向上海市民道歉,告诉他们业已清楚的消息——他的任务失败了!他承担起让上海市民痛苦加剧、而非减轻的全部责任,然而声明的口气挑衅大于后悔,他说:“我绝不愿将自己应负的责任,推到任何人身上去……我坚决相信,自己所指出的(9月21日演讲的)《上海何处去》的道路,是绝对正确的。我恳切希望上海市民应用自己的力量不再让投机奸商、官僚政客和地痞流氓来控制上海,我始终认为上海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11月5日,蒋经国回到上海,召集亲信开会。他说:“现在,我们失败了。我不晓得我们应该往哪里去,也不晓得我们应该做什么。我们以后可能就知道。将来各位应维持纪律,照顾好自己。我不确定我们是否会再一起工作。”他和众亲信话别时,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