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地震专刊:“孤城”映秀的72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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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地震专刊:“孤城”映秀的72小时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5月21日10:55

5月18日,映秀镇的受灾群众自己搭建起的帐篷(蔡小川 摄)

5月18日,映秀镇受灾者搭上军车撤离灾区(蔡小川 摄)
从成都往北进入阿坝州,必经汶川县,汶川因此成为阿坝州的“南大门”。让阿坝人自豪的是,全国6个世界级自然文化遗产中,阿坝州独中三元——九寨沟、黄龙和卧龙。这里的美景犹如世外桃源。
汶川人关于地震的记忆,除去这些年里偶发的小地震外,要追溯到30多年前。1975年底到1976年初,汶川曾成为重点防护地点。那时3个月内,每到晚上,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必须住防震棚。晚上有巡逻队戴着袖标,挨家挨户巡查。
“叠溪海子”则是大地震留给川西北更深刻的印记。长达10公里、一大一小的两个迷人湖泊,让多数人遗忘了它的形成历史。
1933年8月25日15时50分,茂县北部的叠溪镇曾发生7.5级强烈地震,震源深度为6.1公里。城中心部分在剧震发生的几分钟内几乎笔直地坠落,呈单条阶梯状的地震下滑距离达500?600米。震后第45天,即10月9日,高160多米的叠溪坝崩溃,人畜逃避不及者,尽被卷入水中,造成了我国地震史上罕见的次生水灾。
近万条性命和一座顷刻被淹没的繁华千年古城,成就了“中国最美的地震遗迹”。
当2008年5月12日的灾难不期而至时,1万余人的映秀镇毫无准备。当地近些年热衷于建设,高速公路沿着半山悬崖铺展开来——从成都至汶川的“都汶路”,从映秀至日龙的“映日路”,从映秀往小金方向的路……很多人听到地震轰隆隆的响声,以为是开山修路或是推土机作业。越来越城市化的乡镇,几乎丧失了对自然征兆的敏感。
大地震摧毁了映秀通往外界的一切公路,虽然距离都江堰仅30多公里,但它成了一座孤岛。从地震中清醒过来的人们,来不及哭泣,本能地展开了一场生命大救援。孩子、邻居、同事、陌生人,任何存活的信息,都在无声中带给人们生的希望。
地震过去23个多小时,第一支22人的先遣部队在大雨和余震中徒步到达映秀。地震过去40个小时后,我们跟着寻亲的零散队伍,徒步10多个小时走到映秀,通过采访大量的生存者,试图重现这个悲情城市在自救中的感人史。
记者◎吴琪 李翊 摄影◎蔡小川
14点28分左右
在所有人看来,灾难都来得那样突然而平静。
当时,漩口中学高一(3)班班主任王志华说他睡午觉起来,准备穿好衣服去上课。漩口中学紧邻213国道,在进映秀镇的一个大平坝上。“天好像要下黄沙似的,雾蒙蒙的,发黄,我以为要下大雨了。”山区的天气向来多变,一会儿雨一会儿晴的,王志华并没有多想。
有严格作息时间的人们,对分秒的记忆更敏感。说来真是巧合,漩口中学一直是14点30分开始下午第一节课,可是学校考虑到:孩子们放学晚,回家复习后休息得很晚,初中毕业班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因此特意把下午课时间提前了10分钟。5月12日14点20分,第一天执行新的上课时间,刚过了几分钟,突然近处就传来“轰、轰”的巨响,王志华说,“感觉就像压路机在地面上压,地都摇晃了起来”。
初三(4)班的董晓洁和易彩霞对这种响声居然并不陌生,她们告诉我们,“学校总在建楼,门口的那块大平坝也要盖楼,压路机的声音我们都晓得”。可是脑子里刚这么想,瞬间对门的5层实验大楼垮了!几乎同时,教学楼也摇晃着整体向前倒去。原本在三楼的教室一下子滑到了二层楼的高度。“有地震,不要出来,躲到桌子下面去!”物理老师李盛哲大叫。等到过了十来秒,晃动停止了,李盛哲让孩子们赶紧往外跑。前几排的桌椅一齐向后压倒,坐在第四排的董晓洁说她被卡住了,跑出教室门口的几个孩子又回过头将她拉出。幸运的初三(4)班51个孩子全部跑了出来。
46岁的李文仙说她当时正在一楼给初一(1)班的孩子们上音乐课,地面猛地晃动了一下,天全变暗了,她大叫一声:“快跟着老师出来!”转瞬间整栋楼塌了下来,27个孩子也奇迹般地跑了出来。
一楼两个班的孩子完全跑了出来,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的两个班毫发无损,4个班共110多个孩子安然无恙。
德阳人黄安兵告诉我们,他庆幸自己没有按时上班。这个30出头的小伙子,在四川省电力公司驻映秀的阿坝电力公司工作。12日吃过午饭,他跑去镇上的网吧上网。突然,房子晃了两下,旁边上网的一个人站了起来,四下看看,喊了一嗓子:“谁在放炮啊!?”几乎同时,所有人意识到了——地震!
网吧老板沈琴告诉我们,她和丈夫当时拼命想往外跑,“根本来不及,跑的时候被其他人绊倒了,只能捂着耳朵等死”。四周楼房垮下来的声音震耳欲聋,十来秒钟后,沈琴发现隔壁茶楼的桌子刚好罩住了自己。她慌忙扒开桌子,往街上冲。“地上全是人,每跑一步就有人喊:你踩着我的脸啦!你踩着我的鼻子啦!”
33岁的梁本贵和27岁的何蓉夫妇俩,在映秀镇上经营着“大足铁器店”。房屋开始剧烈摇晃时,何蓉刚好在家门口聊天,十来秒的地动山摇,她被掀在了地上。灰尘瞬间遮蔽了一切,她告诉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人被呛得呼吸不得,天全黑了”。大约过了2分钟,逐渐散去的粉尘中露出了街道的面貌,何蓉说,一块大脸盆似的石块落在了她身后不到30厘米的地方。
她转身一看,“妈呀,房子呢?”她说,她看到旁边5层楼的映秀信用社的牌子还挂在一层,整个楼却成了个烂石堆,根本看不出原本有多高。四川省电力公司在映秀的办事处,6层楼的房子办公加住宿,里边有六七十人。转瞬间这栋楼的二层整个朝前推了出去,残留的铝合金窗框压成了尖锐的“V”字形,楼顶坍塌成了碎石般的砖块。
53岁的何老汉比一般人更敏锐,他在电力公司一层的理发店修面,地面刚开始震了两下时,理发师还没有任何反应,何老汉告诉我们,他自己跳出来的同时,一掌将理发师推出。楼层同时倒塌,理发师的头被砖块砸破,命保住了。
慌乱中何蓉说她往外跑,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但是停不下来。街上有一辆面包车经过,何蓉用手扒住车窗,跟着车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在空地上站住了。“来不及躲避,地震的时候你在什么位置,决定了你是否能活着。”她说。
路上的人们
映秀镇是213国道上的一个“点”:映秀往北,经草坡、绵池、七盘沟,59公里的路程到达威州(汶川县城所在地);从映秀向南,便很快接近城市中心都江堰和成都。
由于震中位于映秀镇往北的位置,北边的人们更早感受了恐怖的袭击。从映秀镇往北至汶川县城59公里的道路,成了一片更为孤寂的“死城”。地震超过50多个小时,所有往南逃亡的人,必定会经过映秀镇。但是几乎没有人出来,或许偶尔有零星的逃亡者经过此地,他们是在灾难瞬间死里逃生的人,惊恐中往都江堰方向赶去,对自己家乡的毁灭程度并不清楚。
33岁的吴鹏告诉我们,5月12日下午,他和朋友小唐正在桃关村附近“耍”,桃关是映秀镇著名的工业园区,位于映秀镇中心往北10多公里,离震中更近。两个小伙子是都江堰人,相约着进山玩,坐巴士到了映秀镇后就一路往北走。
“突然间,天大的响声炸得人头皮发麻,两边的山往下垮石头,地动山摇。”人不由自主跳了起来,腾起后又被重重地摔到地上。前头的一个人被大石块拦腰轧成了两截,远处的两辆小轿车被大石块埋了,“只看得到露出来的一点铁皮,一辆黑色,一辆白色”。吴鹏说,这时“人是懵的,怎么石头就没有砸到我这里?我活啦?!”
桃关村就在吴鹏眼前几百米的地方,“楼往下垮,眼看着房屋平了不少!”桃关工业园区有8个工厂3000多人,有浙江上市公司禧龙工业硅、铁厂、铝厂、化工厂等几家大企业。从地震发生后,人们就几乎得不到桃关村的消息。
在成都经商的张风(化名)告诉我们,他自驾越野车沿317国道从阿坝出发到成都办事。在离映秀8公里处的皂脚湾,他刚和一个朋友通完电话,就看到前面在塌方。“一块比一间房子还大的石头在离我们六七米远的地方掉下来。”张风开始倒车,倒了10米后,发现车子在摇晃。
前面的公路开裂,一块大石头滚下来砸中张风的越野车,发动机被砸烂后,车子被路边的树枝挡住。张风告诉我们,14点28分到15点25分之间,是地震最厉害的时候。地在不断震动,身旁和对面的山在不断地往几个方向垮,感觉整个山都要塌下来,“我以为会死在这里。想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已无网络”。
张风等3人从车门滚出来,在树根下的石头坎里躲了半小时。看到前面有个大石头感觉很安全,在那儿又躲了1小时。最后这支从北往南的逃亡队,由3人变成16人,最后变成了200多人。由于山塌下来形成了堰塞湖,他们只能冒着生命危险翻山,8公里的路程走了整整3天。
一对陕西夫妇——王云洲和王为琴告诉我们,当时正带着他们组织的一个旅游团,从成都到茂县。丈夫王云洲开车,妻子卖票,这个有35人的旅行团基本是陕西游客。车到白花镇,“突然左右晃得像跳舞,好像轮胎掉了,左边沉下去,然后被掀起来,右边又沉了下去”。开车的王云洲告诉我们,他看到路面“像起了水波澜一样,好像一层层的波澜要掀过来”。好在全车35人“一点皮都没有擦到”。
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着天黑了,游客们下了车纷纷离去,走散了。王云洲夫妇保存着游客行李,最后把大客车交给了阿坝州百花铝厂,让他们救治伤员。
救救孩子
人们一旦从地震中回过神来,本能的反应就是去寻亲人、找孩子。
30出头的梁家建(化名)在映秀镇建玻厂上班,距离映秀镇最繁华的街道映秀街仅1公里。梁家建告诉我们,他当时正和妻子在屋里看电视,突然听到地动山摇的巨响,赶紧往外跑,“人一下子被甩起来,摔到了地上”。剧烈的晃动,伴随着两边山上巨石落下的声响,路基也在垮,“天崩地裂”。接下来的一两分钟,天突然黑了,到处是厚厚的灰尘,刺得人睁不开眼。跑出来的人聚到了平坝上,“抱在一起,吓得哭啊”。
晃动刚停止,梁家建说他和老婆就拼命往街上的幼儿园跑。5岁的儿子梁家祥正在里边,“沿路房子、电线杆、车子全部毁了,人的脸上都蒙着灰尘,衣衫破烂,哭啊喊啊,好像从战火堆里跑出来的”。不同方向往幼儿园跑的人,互相喊着:“娃娃呢,娃娃在哪儿?”有人说,“幼儿园没有啦,全部塌了”。
梁家建说他到幼儿园的时候,地震过去了大约20分钟。十来个被救出来的孩子身体完好,坐在旁边的空地上哭。那些看到孩子平安的家长,抱着孩子痛哭;而那些看不到孩子的人,还有幼儿园园长、老师、家长、医生,“拼命用手刨,要拨开那些乱石堆”。
梁家建说他的老婆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娃娃,已经被人抬到了空地上,没有了呼吸。旁边一个女孩他们也认得,是儿子的同学,两人挺要好,“我们的娃娃脸上、身上全是好的,就像睡着了一样,就是鼻子、耳朵里都是沙子”。
地震发生时,李云良说他和老婆马兴玉正准备乘车去汶川县城看女儿。马兴玉一脚刚迈上车,车子突然跳起来,将她掀翻在地上。剧烈的摇晃后,两人拼命往不到1公里的幼儿园跑。
马兴玉告诉我们,她弟弟的小孩在上幼儿园,每天由她接送,现在正是午觉时间。她太熟悉幼儿园的布局了,两层砖木结构的房子,上下各两间大教室有100多个孩子。小班和小小班的孩子在一层,大班和中班的孩子在二层,每个孩子都单独睡在蓝色的小木床上。马兴玉说她赶到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整个一层几乎陷进了地里,只露出10厘米左右的窗口,二层的人字架的木头屋顶和水泥碎片一起塌了下去。
李云良两口子比较清醒,李云良说,“见到窗户就扒开,把周围的瓦片给甩开”。二层的十来个孩子于是被大家从废墟里扒拉了出来,李云良将二层的覆盖物扒开,刚好就找到了压在一层的侄子马超文。3岁的孩子没受什么伤,他们又在一堵薄墙上扒出一个洞,一层又有11个孩子爬了出来。
直接因地震致死的人数占的比例并不多,那些在废墟中无力抗争,等待救援的人,虚弱地与死神做着斗争。
我们见到年近50岁的谭国强时,他头发花白,双眼红肿,身上还有浓重的尸臭味,领口和胸部沾染的斑驳血迹已经发黑变暗。这位映秀中心小学校长也在救援的人群中,地震后,他一直在几乎疯狂地抢救学生,没有离开学校。教师宿舍里,60多岁的岳母和45岁的妻子死于地震,他没顾得上看一眼。
地震过后,谭校长组织老师将跑出来的156名学生疏散,然后营救被埋在废墟中的学生。他告诉我们,“张米亚老师被挖出来的时候,学生家长和老师们都惊呆了。他死了,双腿跪地,身体弯成一张弓,保持着母鸡抱小鸡的姿势,在他怀里是两个活着的孩子”。
谭校长告诉我们,今年29岁的张米亚身高1.7米左右,微胖,两年前刚从百花乡调到中心小学教数学。就在上一周,学校刚举行了红歌会,他还领唱了《中国心》。张米亚的妻子、岳母、3岁的孩子全部死于地震。同事马方琴告诉我们:“张米亚的教室在二楼,紧挨楼梯,如果他不管学生,自己是完全可以跑出来的。他却用身体救活了两个孩子。”
谭校长还告诉我们,映秀中心小学另一个叫苏成刚的男老师,听到了废墟里有微弱的声音,一个小男孩压在了乱石堆下。但是人力根本无法搬动大块的水泥梁子,苏老师只能守在废墟边,给孩子递些吃的喝的。在苏成刚守护了24个小时后,孩子在14日凌晨1点多,没有了声息。
“孤城”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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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何蓉说,她的爸爸、哥哥、 丈夫这些死里逃生的亲人聚到了一块儿。他们相伴着往回走,还是想去家里看看。铁器店被高层的砖块压住了,废墟中还有人。70多岁的小学退休教师刘大爷被梁本贵等人挖了出来,“他脖子歪着,背部、腿被石头砸伤了,看不见血,但是老人家完全不能动”。逃命出来的医生很快参与了救援,他们看看刘大爷的状况,根本没有药品。“老人最后忍耐了两天,活活疼死了。”
5月13日,地震第二天,大雨依然浇灌着映秀镇。一片废墟中,活着的人自发组织起来。镇上的武装部部长徐红军、民兵连长张仕力将身强体壮的存活者召集起来,让他们成为临时民兵。铁器店老板梁本贵、做小生意的李云良说,他们都戴上了临时民兵的肩章,开始维护映秀街的秩序。
镇政府在地震中全部被埋,只有5人逃出,其中3人生还,2人重伤。书记双腿在地震中断了。阿坝州的杜副秘书长、阿坝州旅游执法局局长、汶川县张副县长等人正在映秀视察,吃完工作餐后正准备离开,张副县长在街上给杜副秘书长交代工作,“话音刚落,地震发生了”。地震中侥幸活命的他们,成为“孤城”自救的核心组织者。河边搭起了临时医疗帐篷,慌乱中映秀镇渐渐开始了有序的自救。
整条映秀街有3处金融机构,建设银行、工商银行和合作社。这3处成为民兵们看守最严的地方,“怕有人抢金库,那就乱了”。他们还悄悄将一些食品店的招牌拉了下来,因为镇上很快食品紧缺,“一些食物要留给伤员和孩子,怕早期就被人抢完了”。
由于地震瞬间毁坏了镇上所有楼房,能抢救出来的物资非常少,一时间“什么都缺”。梁本贵告诉我们,他将铁器店的东西基本上捐了出来,彩色的防水布给大家搭建帐篷;白色油布薄膜原本是庄稼地里需要的,现在成了遮盖尸体的布。超市老板给大家捐了一些吃喝的,“但是更多物资不能一下子耗光,谁也不知道我们得撑多久”。
于是震塌了的映秀街搭起了一个彩条布的临时帐篷,给大家提供些吃喝,这里也成了一个镇上消息的集散地。梁本贵两口子、60岁的副食店老板王朝凤、抢救幼儿园孩子的李云良夫妇,聚在了铁器店门口的帐篷里,冒着周围房屋随时倒塌的危险,守着银行和信用社,看哪里需要帮助救人。
36岁的吴兴祥家住映秀镇对面的山坡上,这个叫做黄家园的地方,是个有上百人的小村落。吴兴祥告诉我们,在映秀镇死里逃生的他,疯狂地寻找着小女儿吴小红。在映秀小学四(1)班上学的女儿,被两块倒下的预制板紧紧压住了,孩子脸朝下趴着,预制板从脑袋一直压到腿。等吴兴祥发现时,孩子已经死了,“我摸她的肚子,破皮了,里边都长了蛆啊!”
5月15日,记者在平坝上碰到吴兴祥的时候,他正焦急地想往山对门走。老母亲还在山上,听那些跑下来的人说,老人家的腿断了,但命还活着,等着人去解救。山间的路早已被垮塌的山石冲没了,偶尔见到有人沿着陡峭的山壁爬行,试图回到村子里去看一眼。
电厂门口,有个中年男子差一步就要跑出来了,巨大的石块却压住了他的背部。据同事讲述,他活了两天,然后痛苦地死去了。没有办法救援,因为缺乏大型机械,地震后虚弱的人力搬不动成吨的石块。幼儿园、小学集中了最大的救援力量,大家都想首先救出孩子们。
失去儿子的梁家建夫妻俩,在映秀镇平坝上聚集的人群中,有些茫然无措。梁家建觉得自己太倒霉,1998年工作时脸部被烧伤,鼻子嘴巴完全变了形。现在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却突然失去了宝贝儿子。他想起来,就在建玻厂附近的高坡上,一直有个地震观测台。但是几乎没有人工作,监测台曾经来过一个临时女工,每天都在建玻厂和大家“耍”。后来这个临时女工也显得多余,被辞退了,只留下一个看门的老头。
23小时:先遣部队
一直无法向外界传送消息,也没有等到外来者进入,映秀镇的人开始心焦。他们害怕在废墟中被外界彻底遗忘。由于地震时间非常短,房屋垮塌得无法进入,食物、水、药品显得紧张起来。映秀镇中心医院的药品放在一楼,慌忙中医生们抢救出一批药品,但是大部分被地震埋进了地里。
5月13日13点50分,终于有一支穿着绿军装的队伍出现在了大平坝上。距离地震发生23个多小时后,映秀镇终于知道,他们并没有被遗忘。
这支22人的先遣小分队由重庆某师李立衡科长带头,他们在地震当晚接到成都军区指挥部的指派,从12日夜里22点30分开始,向映秀进发。
指挥部对先遣部队的指令是:以最快速度到达灾区,了解灾情,汇报受灾情况。于是22人的小分队轻装上阵,只带了5瓶矿泉水和一点方便面、火腿肠,最重要的装备就是一部海事卫星电话——灾区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希望。
地震后的大雨一直没停,小分队从都江堰出发,沿着紫坪铺水库走山路。夜里看不清路,大雨使得塌方地段泥泞湿滑,战士们只能借着手电筒的光,一点点往前摸。
5月13日7点30分,天亮不久,还在半路的小分队终于向指挥部发回了第一次信号,这也是外界第一次获得地震后都江堰以北路段的消息:沿途道路10多处塌方,其中3处严重塌方,车辆不可能进入。
李立衡告诉我们,这条信息是让指挥部断了短时间用汽车开路的念头,大部队很难开进,必须考虑水、陆、空多种救援方式。
一路上先遣人员的心里都非常焦急,平日里30多公里的距离,怎么急行军了这么久还不到?终于在5月13日13点50分,小分队到达了映秀镇。处在“孤岛”中23个小时的镇子,第一次看到了外界的曙光。
头一眼看到了先遣部队,虽然只有22人,镇上的老百姓掉下了眼泪,“他们知道部队来了,有人管了”。一直在映秀镇指挥自救的阿坝州杜副秘书长和汶川县张副县长,心里头也异常激动。
而头一眼看到灾后映秀镇的李立衡,惊住了——“房屋百分之百倒塌!”当地的领导告诉他,小学、中学、电厂和制药厂是4个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当时估计小学下边压着300多名师生,其他3处分别压着七八十人。经过10多分钟的了解,5月13日14点,李立衡向指挥部第二次发出了信息:第一,进一步明确,从都江堰的车辆不可能进来。第二,房屋百分之百倒塌!情况非常严重,急需大量救援兵力。第三,食品开始告急!余粮只够供应重病号和孩子们。
13日夜里20点多,内心焦急的四川省某常务副省长带着100多人的小分队,徒步到达了映秀镇。阿坝州应急办主任何飙哽咽着向外界呼吁:急需救援,急需空投物资!据他估计,常住人口6600多人的映秀镇,发生地震时有1万多人。“只有2300人生还,还包括1000多伤员,好多人被埋在废墟里生死不明。”
32小时:前线指挥部
我们于14日16点25分走到映秀镇的时候,刚好碰到温家宝总理准备乘直升机离开。漩口中学门前半平方公里的大平坝上,聚满了成百上千逃难的受灾群众。到达的部队已经在平坝上划出两个直升机起降区,每隔不到半小时,就有两三架直升机到来。巨大的螺旋桨轰鸣声,让等待救援的人们,心里头安稳了不少。
飞机运来药品食物等,战士和老百姓用门板做担架,担架上垫着一层破旧棉絮,伤者躺在上面。有的人面部被石块砸得变了形,有的人腰部几乎断了,有的人昏迷了过去。每当直升机降落,人们抬着担架、猫着腰跑到直升机旁边,将伤员运送上去。
在大平坝后部,有一个两三米高的土堆,插着一面红旗。我们上前询问,发现这里就是部队的前线指挥部。成都军区驻渝某集团军军长许勇任指挥部指挥长,阿坝州州委书记侍俊任副指挥长,两人坐在土堆上指挥全局。
军长许勇的到来,让映秀镇的人更安心了。
许勇带着50多人的先遣分队,从都江堰出发,“经过了飞石区、垮塌区,水陆并进,5个多小时后,于13日20点钟到达映秀镇”。这时候汶川县的整体受灾情况并不明了,部队希望“多方位、多批次,不惜一切到达核心地带”,但如何确定“核心地带”存在困难。
许勇告诉我们,军方救援的总体原则是:兵力使用全力以赴,到达震区核心地带,最大限度抢救伤员,减少伤亡。地震发生后,直升机在第一时间就尝试飞入映秀。但是大雨一直没停,天气条件不适合飞行,直升机尝试多次都未能进入。
14日7点30分,许勇和阿坝州州委书记侍俊、先遣组数人等乘坐直升机,从空中考察了汶川、茂县地区。与事先传言的不同,汶川县城的房屋倒塌并不厉害,人的伤亡似乎不是特别多。李立衡说,“县城的平坝坝上划了好几个直升机停机坪,看得出来当地政府急切盼望外界来救援,但是这几个停机坪划得很不专业,周围都是老百姓,直升机没法降落”。
直升机在汶川县城的上空盘旋了好几周,仍然没法降落。许勇军长等发现一些分布在大山里的山寨,通往外界的道路全毁了,直升机零星地向他们空投了一些食物和水。茂县的情况较好,直升机降落后,当地政府将自己的情况汇报给前线指挥部。
这一次直升机视察,让许勇等人断定:以映秀镇为中心的方圆12公里地段灾情最严重。于是前线指挥部设在了映秀镇。
5月14日下午,解放军通过水、陆、空三路,共有800多人集结在映秀镇。大部队开始源源不断地向映秀开进。由于都江堰到映秀的公路严重损毁,部队只能选择步行或者乘坐冲锋舟,迅速奔赴映秀。
截至5月14日18点多,部队派出直升机近30架次来到映秀,空军也派出了10多架次的直升机。直升机主要运来食物、水和药品,再将伤员紧急运出去。
5月14日6点多,前线指挥部派出了一架小飞机往北探路,发现映秀镇北部十几公里处桃关加油站附近,两边的高山坍塌下来,居然截断了岷江,形成了一个堰塞湖。指挥部派出某部队杨副参谋长带了6个人,前往探路。下午先遣队回来汇报说,道路毁坏非常严重,几乎走不通。5月15日8点30分,联合指挥部派出了一支队伍,由当地公路段的人带路,往北开进。在映秀镇西北方向的大山沟里,小的乡镇隐藏其中。指挥部曾经召集了当地十几名有经验的猎人,带着森林武警往里边走,结果道路完全被毁,沿途石块还在坍塌,先遣队只能返回。从桃关逃命到映秀的旅游者吴鹏看到了开路的战士,连连感慨,“前边太危险了,他们真是以命换命”。
武警部队也竭力进入映秀镇。5月13日8点,四川武警总队成都指挥学院在对都江堰小学、聚缘镇中学、关风小区实施救援后,开赴映秀。战士们试图从三面山体都是泥石流的水路进入。冲锋舟重达10吨,100个战士花了4个小时才把第一只冲锋舟放下水。22名先遣队员在13日18点多到达映秀镇。
5月14日,进入映秀的武警部队近千人。大部队开始从水、陆、空3个方面向映秀开进。
72小时:期待奇迹
对于四川大学英文系二年级的董兰来说,时光从来没有如此缓慢。她以分秒来计算着地震之后的日子,每过1分钟,在废墟里被掩埋的人,就要艰难地熬过这1分钟。董兰告诉我们,14日7点,她与从四川内江回来的哥哥汇合,一起踏上了都江堰至家乡的寻亲之路。幸运的是,爸爸和大姐没有受伤,10岁的侄女黄玉婷在废墟里被压了3天后,拖着断腿爬了出来。但是去桃关拉货的大姐夫生死不明。
映秀街道两旁的楼房已经全部被摧毁,有的成了两三米高的乱石堆,有的还保留着大楼的基本形状,随着稍大一点的余震,有些房子发出“哐、哐”的声响。一个50岁左右、衣着体面的男子,礼貌地向何蓉打听:“旁边电力公司二层的人怎样啊?”快言快语的何蓉说:“哪里还看得到人咯,整个二层都被推出来压平啦。”突然间,这名男子双膝跪地,上身匍匐下去,对着扭曲的大楼哀嚎起来,“老婆,我来晚咯!老婆啊,我来晚咯!”一旁的老百姓赶紧去扶他起来,偷偷地抹着眼泪。
绕过大片废墟,远远看到背山而立的旗杆上,有红旗在飘扬。董兰指着红旗的位置说,“那就是映秀中心小学”。
六层的主教学楼已经不复存在,残垣断壁中,“小学”两个红色大字依稀能辨。旁边矗立着仅剩框架的四层建筑,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凌乱的桌椅。董兰说,这是多功能教学楼。在它的旁边,是同样看不出原来面目已沦为废墟的六层教师宿舍楼。
废墟上,身穿橙色消防服装的上海消防总队正忙着救援。铁器店老板梁本贵羡慕消防总队的专业设备:“那种专业的小电锯,要2万多元一把,整个映秀镇只有电厂有一把。我们如果有这些器具,不知道能救出多少人啊!”
废墟前的操场上,一半停放着死亡教师和孩子的尸体,他们的面部用木板或床单盖上,木板上用红色粉笔写着他们的名字。有人木然地坐在孩子尸体旁边,有人在哭泣,空气中飘散着死者衣服焚烧的特殊气味和纸钱焚烧后的袅袅青烟。
另一半靠近学校废墟的位置,挤满了生死未卜的孩子的父母。他们翘首以待的脸上,紧张、焦灼、不安,混杂着对孩子生的期待和对死亡消息的抗拒。15日中午11点半,又一个丧生的女孩被找到,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划过,一位穿米黄色高领毛衣的中年妇女从我们右方飞奔了过去,悲伤的气氛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
10分钟后,有消防队员在废墟上喊:“有个活的。快拿水来。”离得最近的一位家长迅速递上了手里的矿泉水瓶。14日15点35分,在经历了50个小时后,9岁小男孩李博瀚成功获救。他的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是护士,对于儿子能否生还,两人几乎不抱希望了。一直在忙着抢救其他被埋的学生和伤员。李博瀚被抱出废墟后,现场的医护人员对他做了检查,“伤势严重,由于长时间弓着身子被压在废墟下,救出来时腰都无法打直。因为担心见光失明,护士用遮眼布把他的眼睛挡住了”。16点过后,李博瀚被用直升机送到成都。
从5月15日开始,大量的映秀镇受灾者离开,往都江堰方向走去。从映秀镇出发,必须徒步走过5公里山崖边的乱石堆,路面早已被全部冲毁,人们只能沿着岷江边的河滩,在乱石和稀泥之间跋涉。穿过这段路,便有部队的冲锋舟来回送人。我们5月15日15点离开时,上千人聚集在河滩上准备乘船离开。
进入映秀的大队救援人马,也在这天达到高峰。海南消防总队、大功英雄连、奇穷山英雄连、广东省卫生急救队、四川省登山协会、四川电信抢修队等,绿军装、白大褂、抬着发电机的专业人员,在陡峭的山崖间鱼贯穿行。
在冲锋艇停靠的码头边,有一棵不起眼的枯树。枯树延展的枝杈上,挂满了各色纸条。纸条看上去破旧,字迹也写得匆忙,然而路过的人瞥上一两眼后,眼里总是含着泪水。纸条上写:“×××,我和儿子都平安,我们去都江堰了。”“××,你在哪里,我和家人在都江堰等你。”“×××,我们相信你一定活着,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