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虚无主义(摘自周国平哲学力作:尼采与形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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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与虚无主义
科学为近代文明的发展提供了最重要的杠杆。文艺复兴以来,科学在与宗教的冲突中节节胜利,给西方世界带来空前的物质繁荣。这种情况曾经在短时间内造成一种乐观主义气氛,使人们普遍相信科学万能,人类凭藉自身固有的理性能力可以征服自然,求得永恒福乐,而这种福乐是宗教曾经许诺实际上却无法兑现的。因此,上帝之死所留下的巨大空白一时未被人们感觉到。然而,正如尼采所指出的,科学有其自身的界限。参看《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35-139页。这种界限集中表现在,科学一方面摧毁了传统的最高价值,另一方面它本身却又不能充当或重建新的最高价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谈到了现代自然科学的虚无主义结果〔3〕《强力意志》第1节,第8页。。
在近代科学发现中,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说和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给了基督教世界观以最致命的打击。可惜的是,同时遭受打击的还有人类的自尊心。尼采说:自哥白尼以来,人就从中心滚向了x。〔3〕哥白尼和他以后的天文学家使人类探索星空奥秘的求知欲获得了极大满足,到今天的时代,科学甚至使星际航行变成了现实。但是,这并不能补偿人类自尊心的根本损失。宇宙的无限广阔和人类栖居地的极其狭小,这一空间上的强烈对比无情地嘲弄了人类充当宇宙目的的自负心理。关于天体、地质、生物进化的理论则进一步从时间上显示了人类栖居的太阳系、地球以及人类本身的暂时性,相当有把握地预言了人类的末日。现在,不但个人的生存,而且整个人类的生存,都失去了终极的意义,而只具有暂时的价值。人类通过科学增添自己的尘世福利,为此付出的沉重代价却是丧失了对于永恒福乐的信念--不仅是宗教意义上的永恒福乐,而且是世俗意义上的永恒福乐,即人类世代的永恒延续和无穷进步。
宇宙永恒生成变化的壮观画面对人类感情来说却是过于残酷了。尼采如此描述自己的印象:感到自己作为人类(而不仅作为个体)被挥霍掉,就像我们看到大自然的个别花朵被挥霍掉一样,这是压倒一切感觉的一种感觉。〔3〕《尼采全集》,第2卷,第51页。如果人类必将灭亡,那么,就人类的最终结果而言,就无所谓进步和目的。所以尼采说:如果我们知道人类终将一去不复返,那么就会发现,人类的一切努力都是毫无目的的。《尼采全集》,第10卷,第493页。人类在总体上没有目的。〔3〕人作为类并不处在进步之中。《尼采全集》,第16卷,第147页。在当时,对于人类无穷进步的幻灭感并非尼采一人所具有,而且这与所谓没落阶级情绪风马牛不相及。恩格斯是尼采的同时代人,即使他也从自然科学所提供的材料引出了人类历史进步有限性的结论:自然科学预言了地球本身的可能的末日和它的可居性的相当确实的末日,从而承认,人类历史不仅有上升的过程,而且也有下降的过程。只是因为我们现在距离社会历史开始下降的转折点还相当远,所以不必多加考虑罢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2,第4卷,第213页。
科学的发展不但摧毁了宗教的基础,而且摧毁了形而上学的基础。在认识论上,形而上学的追求总是以某种绝对真理为前提和目标的。一切形而上学家都相信世界具有某种终极的本质,问题只是要去发现它。然而,科学的发展愈来愈表明人类的一切认识具有多么相对的性质,种种自明的真理纷纷被证明为谬误,任何一种世界图景充其量只具有假说的性质,迟早要被涂抹改绘。正是在科学最迅速发展的近现代,怀疑论最为蔓延。理性的自我迷信业已破灭,它在碰壁之后不得不反过来进行自我批判,于是便有了康德的批判主义。从实证主义到现代经验主义和分析哲学愈来愈坚决地拒绝形而上学问题,而把哲学的任务严格限制于对科学的基础进行研究,这一哲学思潮正是科学破坏传统形而上学基础的直接后果。
尼采对于这一发展趋势是早有预感的,他在《悲剧的诞生》中指出:有一种信念,认为思想循着因果律的线索可以直达存在至深的深渊,还认为思想不仅能够认识存在,而且能够修正存在。这一崇高的形而上学妄念成了科学的本能,引导科学不断走向自己的极限……现在,科学受它的强烈妄想的鼓舞,毫不停留地奔赴它的界限,它的隐藏在逻辑本质中的乐观主义在这界限上触礁崩溃了。《尼采美学文选》,第63、65页。
在《强力意志》中,尼采进一步论述了科学发展对于形而上学认识的破坏作用:
科学的发展愈来愈把已知的东西消解在未知的东西中了:--但它追求的恰是相反的情况,本能地要把未知的东西还原为已知的东西。
总之,科学正在酝酿一种绝对的无知,一种感觉:根本不会有认识;只有一种梦想认识的奢望;更有甚者,我们丝毫不能设想还可以把认识哪怕仅仅当作一种可能性;--认识本身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观念。我们把人类一个古老的神话和自负改编为确凿的事实:和自在之物一样,自在之认识也没有资格作为概念。《强力意志》第608节,第415、416页。
尼采还指出:从现代自然科学的活动中终于产生一种自我解体,一种反对自己的转向,一种反科学性。《强力意志》第1节,第8页。
无论宗教借信仰所建立的绝对价值,还是传统形而上学借概念所把握的绝对本体,都遭到了科学的否定。然而,科学自身在认识绝对的问题上却无能为力,绝对仍是一个神秘的领域。在尼采的时代,许多大科学家同时又是神秘主义的信徒,我们只要想一想恩格斯在《神灵世界中的自然科学》一文中举的例子就足够了。恩格斯认为,这是经验主义蔑视理论思维所遭到的惩罚。他显然怀抱着科学乐观主义的信心。在尼采看来,问题恰好在于理论思维(逻辑)也有其界限,不能达于存在的深渊。
人类追问绝对的冲动并非单纯的求知欲,而是出于确立价值目标的需要。可是,在确立价值目标方面,科学同样无能为力。尼采在谈到科学时写道:它不能……指明道路;只有当一个人知道向何处去之时,它才可能有用。《尼采全集》,第11卷,第170页。科学--为支配自然而将自然转化为概念--属于手段之列。但是人的目的和意志必须同样生长,为了整体。《强力意志》第610节,第416页。尼采要求恰如其分地看待科学在人类生活中的手段作用,不要把手段当作目的,迷失了方向。尤其在最高价值崩溃、信仰沦丧的时代,当务之急是创造新价值,建立新信仰,而科学显然不能完成这一任务。正因为如此,他一生中不知疲倦地揭露我们当代科学追求的非精神化的影响《偶象的黄昏》,第58、59页。,不断批判现代科学分工削弱教化、乃至毁灭教化《论我们教育设施的前景》。转引自弗兰采尔:《尼采》,汉堡,1983,第58页。的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