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因为痛苦,所以哲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01:41:10
也许哲学家确实可以比普通人站得更高,但被哲学指引着的周国平的人生又是怎样的呢?(杨澜访谈录)
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
1945年,周国平出生于一个普通的上海家庭。从小,这个性格安静孤僻的少年就特别喜爱读书。1962年,他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影响他一生的人——郭世英。
杨澜(以下简称“杨”):我有一个好奇心,哲学家是不是比我们这些普通人更容易痛苦啊?因为你们成天在考虑一些终极的问题,很难回答的问题,普通人可以说,哎呀,这很难或者是很痛苦,我可以不想,但哲学家一定要把它想清楚。
周国平(以下简称“周”):这里面我觉得有一个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哪个在前哪个在后的问题。普通人也会有很多痛苦,不一定因为他不是哲学家就不痛苦了。痛苦在前,想在后。
杨:那哲学家的痛苦呢?
周:有了痛苦,不逃避,要把它想明白,就是哲学家了。通过想明白来解脱痛苦,这是哲学的用处。
杨:在你身上是这样吗?
周:对,我就是这样。我并不是学了哲学才去想这些问题,然后开始痛苦起来了,我是因为感到痛苦了,然后我去找哲学。
杨:哲学真能帮那么大的忙吗?
周:不是绝对的,但是有相对的用处。
杨:在《岁月与性情》这本书里,你差不多花了一半的篇幅写你大学时期的挚友郭世英——郭沫若先生的儿子。他在你的人生中其实只跟你相处了几年的时间吧?
周:加起来两年。
杨:那为什么会对你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周:我觉得他值得我崇拜,值得当时年轻、幼稚的我崇拜。
杨:你崇拜他什么?
周: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个全新的人。一个,他性格特别可爱,是一个热情奔放、特别率真的人;另外,他特别爱思考。刚认识的时候,他跟我在一个房间,有一天早晨起来,他问:小周,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对权威怎么看?这个我当时没想过。他看我说不出什么来,他就说,权威也是人,跟我们一样的人。又比如,对马克思主义,他要自己去检验一遍是不是真理。当时的学生里,谁会这样去做呢?他后来受挫折也和这个有关。但从他身上,我知道了什么叫独立思考。
杨:这是对你最大的影响?
周:对,这在当时的学生里、老师里,都是极为罕见的。
杨:极为罕见,可是他付出的代价是非常大的。
周:对,生命。(1962年,郭世英因组织自由诗社而被拘留,离开了北大。后来,他转入北京农业大学,几年后,在文革的狂潮中遭到残酷迫害,在被人非法关押殴打数天之后,跳楼自尽,年仅26岁。)
杨:你觉得他可以不死吗?
周:可以不死。他跟我说过,他说我不能学哲学,我学哲学肯定还是背叛家庭。
杨:其实他已经想转了是吗?他已经觉得那条路是走不通的。
周:对,他知道走不通,他知道像他这样一个爱思想的人,在那样的意识形态下,如果还是搞哲学的话,肯定不行,还会发生冲突。
杨:他像是导师那样的一个人物,是吗?
周:对,我的引路人。郭世英的死一直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
要伴侣还是要爱情
1968年,周国平被分配到广西资源县,度过了十年寂寞而孤独的岁月。精神的苦闷和生活的乏味使他需要一个伴侣,于是他结婚了。这位在书中被他称为敏子的女性与他一起度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但是,当1978年周国平考上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后,生活开始发生变化。
周:我当时感到最欠缺的就是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不一定是我爱的女朋友,男的朋友、甚至连能谈话的人,都找不到。那种寂寞的心情难以形容,有要发疯的感觉。所以这个时候我必须找一个伴侣,哪怕不如人意吧,但是有胜于无。
杨:哪怕你知道你并不是特别爱她?
周:对。
杨:你当时做出的决定,跟自己的妻子是怎么说的?
周:其实,做决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说很明确,一下子做了决定了。爱情是一个自然爆发的东西,它不是做了决定以后就爆发了。后来,我觉得她那么可怜,她一个人在广西那个地方,我很难迈出离婚这一步,所以当时其实是很痛苦的。这是一个挺长的过程,从谈恋爱到最后离婚,再结婚,7年。
杨:你的承诺是什么?你好像说是直到她调到北京你才跟她离婚?
周:对。我只能做到这一点,这也是我必须做到的。
杨:但是你不觉得她很冤枉吗?她一开始被你作为了一个理性选择的伴侣,后来在你遇到爱情的时候,又理所应当地被甩到了一边。
周:是的,我承认。
杨:对啊,那你怎么一会儿又要伴侣了?一会儿又要爱情了?
周:那你说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呢?
杨:我没有答案。
周:在婚姻问题上,爱情是最重要的原则,这是我一贯的看法。其实这是对的啊。做决定是很痛苦的,要考虑种种别的因素。最后还是哲学让我想清楚了,我就更加坚定了。
杨:更加理直气壮?我想起码你可以在那个时候了解到人性的复杂性。
周:对。这个我是太有体会了,这种复杂性把我弄得太苦了。反正走过了这一段以后,我对她还是挺感谢的。
杨:但是第二段爱情也并没有善始善终。
周:对,可以说没有善终吧。
杨:你说什么是爱情?
周:爱情,我觉得是两个人之间的一种强烈而持久的吸引。
杨:但是当她也有了其他的情感寄托的时候,一向提倡宽松婚姻的你,能够接受吗?
周:实际上是不能接受。
妞妞,今生最大的苦难
在周国平的书中,她被称为雨儿。在结束了长达7年的尴尬三角关系后,他们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之后有了爱情的结晶,妞妞。但是,灾祸却悄悄地降临了。女儿刚刚一个月的时候,被诊断出患有恶性眼底肿瘤,治疗的唯一方法就是切除眼球。是冒险等待奇迹出现,还是面对一个失明的孩子。在是否动手术的问题上,夫妻俩必须面对艰难的抉择。
杨:在对待妞妞治疗的问题上,是不是也有一种强大的矛盾和内疚一直在你的心里?
周:对。
杨:我当时看那本书的时候,相当震撼,特别是那极其残酷的选择,让她在很小的时候把两个眼球摘掉,还是让她保持肢体的完整,但是却看着她……
周:人在那个时候是挺愚蠢的,他慌了神了,他不是那么理智的,那时候就会有各种幻想,就是说能不能两全其美,又保住她的眼睛又能保住她的生命?在这个过程中病情在恶化,到最后已经来不及了。我和雨儿都非常后悔。后来给她做了放疗,当发现放疗做完以后眼球部的病灶都已经消灭了的时候,我们感到非常兴奋。其实她那个眼睛早就瞎了,眼球早就没保住。不久以后,就发现了转移。
杨: 562天的这么残酷的一种折磨,你是怎么过来的?
周:就这么过来了。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个苦难没有把你压碎的话,你就能过来。
杨:到最后那个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是不是还是觉得没有办法面对?
周:对,这东西是准备不了的,所谓精神准备根本无用。
杨:你至今想起来还会责怪自己吗?
周:其实我现在还是矛盾的。
杨:矛盾什么呢?
周:其实,人是在雾中行走的。大家都指责他这个不应该,那个不应该,但实际上,当时人是在雾中行走,他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不会过多地去从道德上去谴责一个人,或者谴责自己。我觉得这不是一个道德问题。
杨:经历了人世间可能有过的最惨烈的痛苦,对人生的苦难我觉得是有了一种彻心彻肺的了解,那对你人生带来的改变是什么?
周:我觉得可以让我比较超脱了。
杨:是吗?在这个苦以后,你觉得自己能够超脱了?
周:对,最大的苦不过如此。
第二次婚姻触礁
在妞妞离开人世以后,周国平和雨儿的婚姻也陷入了低谷。巨大的悲伤使双方都不敢面对现实,两人的感情也慢慢隔膜起来。也许是对痛苦变相的逃避,雨儿有了另外的感情生活,这使周国平的婚姻再次面临危机。
杨:在《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的后记里,你写过,你看过一些统计,那些孩子夭折的父母,关系很多都会破裂掉。
周:50%的离婚率。我自己是从其中走过来的,我知道这个东西是起作用的,因为实际上大家都有一种想逃避的倾向。
杨:对于爱情,你曾经说过,要有一个宽松的……你原话怎么说的?
周:一个宽松的婚姻,互相都给对方自由。婚姻中应该互相间都要建立一个意识,有这样一个觉悟,就是要留出一个距离来。
杨:所以在妞妞去世以后,你也曾经写到,希望妻子多出去走动走动,摆脱这样的一种沉痛和压抑的心情,但是当她真的有了其他的情感寄托的时候,一向提倡宽松婚姻的你,觉得能够接受吗?
周:实际上是没接受。理论和实际上的心理感受是不一样的。从理论上来说,我真的是想得挺明白的,我觉得真不算什么,我觉得修养高的人应该这样。
杨:但最后发现无论修养高和低,都是没法接受的。
周:对,实际上是这样。当你感觉到这个,就是说你被人严重地忽略了,那时候你就会感觉自尊心受不了。我主要觉得自尊心受不了。
杨:不是为爱情结束而感到悲伤?
周:不,不是,当时我不认为爱情结束了,她也不这么认为。但我说,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回来,收住,不要再继续宽松了,但是后来发现做不到。我觉得我们处理得挺好,我们分手分得非常友好。
爱情和孩子再次眷顾
在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以后,爱情再一次眷顾了哲学家。这就是他现在的妻子红。很快,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啾啾。她的出生和成长给周国平的生活带来无限乐趣。
杨:你现在的女儿啾啾已经8岁了。看到她的成长,作为一个哲学家的父亲会有一种与其他父亲的不同的体验吗?
周:做父亲的都一样,哲学家在这一点上并非与众不同。只是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觉得我比较能捕捉她那些有意思的东西,然后把它们记下来。
杨:她提过的最有哲学性的问题是什么?
周:挺多的。
杨:你能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吗?
周:不能,没有一个问题我能回答。
杨:比如说?
周:时间是什么?
杨:她问过你这个问题?
周: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就说啾啾,爸爸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你这个问题问得特别好,我们一起来想这个问题吧。
杨:这真是一个万全的答案。
周:她那几天老想这个问题,有一天她说,我知道了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是一阵一阵过去的。她说:比如说,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刚才还在,现在没有了,想找也找不回来了,这就是时间。
杨:天哪,是“人不会跨进同一条河流”的感觉吧。
周:对啊,就是这个意思嘛,她知道了时间一去不复返的特性。
杨:这说明哲学家根本没什么可骄傲的。
周:没什么可骄傲的。
杨:5岁的孩子就知道。
周:对。
杨:他们关心的真是终极问题。
周:对。我就发现,四岁、五岁、六岁,上小学之前,这种问题特别多,上小学后就少了。
杨:你把自己的私人生活这样拿出来做一番解剖,是要有后果的。比如说人家可能说,周国平自己的生活好像也比较乱嘛,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他说的那些话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对你有什么好处?
周: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杨:你觉得自己做出的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是贡献自己作为一个被解剖的例子吗?
周:这是其中一部分。我觉得这挺好的,我一点都不后悔。我并不认为我对这个社会有多大的贡献,我写那些东西多半是在解决我自己的问题,我想把它解释清楚,我要开导自己,所以我就去读书,去想,然后写出来。恰恰,这也是这个时代很多人有共同的问题,所以才会有一点影响。
杨:但人家说一旦有了小孩,哲学家就没有了,一个父亲就诞生了。
周:其实,当不当哲学家有什么关系啊?无所谓的,但是当父亲,滋味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