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方人心中的广州

广州是性情的。广州的官方报纸，敢于打出“乖女，你的生殖器不叫小妹妹”这样的标题；广州有勇于自揭性事而一举成名的豪放女木子美；广州的夜色里，永远弥漫着欲望的味道；天河上社一次送伞的情缘可以在天涯社区引发一段佳话；广州有刑场上的婚礼；雪灾时一夜之间捐赠的衣物食品在交易会堆积如山；广州有寒夜送粥的善心街坊；广州有身无分文胸怀天下的义丐。广州的血液里永远不乏性情的成分。
广州又是淡泊的。葛洪在广州修行求道，遂有抱朴子七十篇传世；惠能在法印寺吟说“心动幡动，仁者心动”，终光大禅宗一门；陈寅恪隐身康乐园治学，乃成一代国学宗师；更有鲁迅在白云楼写朝花夕拾；林则徐在广州编四洲志；胡志明在红楼看书；毛润之在番禺学宫办讲习所；康有为在长兴里讲变法新学…… 大隐隐于市，诚广州之谓也。
广州是先锋的。1921年，此处为中国第一个设市的城市，1927年，这里诞生了中国第一个城市苏维埃；西关人詹天佑，修建了中国人自己的第一条铁路；番禺人高剑父，乃开中西画派融合之先河；新中国第一个世界冠军，从广州体院走出；首届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在中苏大厦举办；乃至于改革开放后批发市场的发源高第街；最早之灯光夜市西湖路；服装买卖的圣地白马大厦；打的、埋单、派对从这里传遍全国……始于广州的中国第一如恒河沙数。
广州又是保守的。数十年历史的破败骑楼老屋，广州人固守；最完整保存数百年前中古语音结构的汉语方言，广州人固守；两千年不变之城址格局，广州人固守。为了一个老街区一个老码头的拆除，广州人可以倾全城之力誓死捍卫。广州人固执到偏激。
广州是精明的。几千年的传承，商业精神已然渗透到广州人的骨髓里。广州的公交车，出租车车窗，乃至于地面，都做满了广告；广州大街小巷，但凡有一寸空间，往往辟为档口；广州没有一条著称的商业街，因为广州每条街都是商业街；每年一次的春节花市，往往成为学子习商的演练场；广州的高校里，最流行的是兼职和创业；广州人不离口的是诸如“有钱大家揾”“和气生财”“出处不如聚处”这样充满商业智慧的古训。
广州又是冲动的。近代以降，但凡有可以为国家民族献身之机会，广州人绝不甘于人后。黄花冈一役，凡捐躯者数十；省港大罢工，沙面惨案，殉国者数百；广州公社起义，三日屠杀，罹难者数千……广州遍地都是烈士陵园，广州满城皆植木棉树，娇艳如火，凄烈似血……
广州是桀骜的。当亿万国人匍匐于满清封建皇权之下时，这里有天地会和兴中会；当万马齐喑时，这里有拜上帝教和万木草堂；当北洋军阀窃取革命果实，这里有北伐军；当国共破裂，这里有广州公社；广州的报纸敢于一直追问到官员支吾以对并大书特书；广州有全国唯一一个门前热闹如菜场的市政府；广州电视台有一个专门以揭短批判而著称的名嘴……广州从来具有蔑视威权的传统。
广州又是恭顺的。无论大商场还是小餐厅，对客人张口必是靓仔靓女；顾客就是上帝，在这里发挥到及至；广州人笃信“礼多人不怪”；春节见面，必讲口彩封利是；广州人信鬼神，敬仙佛；广州处处香火鼎盛，初一十五烧拜不止；广州有村落处必有祠堂，但凡家族必修谱牒，列祖列宗不敢稍忘于心。
广州是奢华的。十三行曾经失火，溶入水沟的洋银居然凝结成一条长达一二里的银块；瑞典人派一艘商船来广州交易，一次贸易的收益竟可占其一国年GDP的一半；广州一间饭店的老板，私人爱好收藏战斗机；看似平常的中大布市的年租金，高达每方每年12万，高过纽约第五街和香港铜锣湾的总和……
广州又是廉价的。老城区的面档有一文五一碗的面条，上下九有一块一条的裤子，城中村有两元能吃饱的米粉，更能租到一百块月租的单间。广州的阳光似乎都比别的地方更加廉价，据说每年的冬天，都会有大批流浪汉专程来广州的天桥宾馆过冬；这里一年的降水量近两千，插根树枝都能活成一棵大树；一切自然资源和生活资料的极大丰富，令到万物茂盛繁衍，也令到广州的土地孳生更多的鼠蚁虫蛇……
广州是排外的。从三元里的几把锄头起，广州人就始终对洋人不待见；时至今日，广州人仍然称洋人为鬼佬；广州的圣诞节永远比不上除夕中秋那么热闹；广州人饮凉茶多过喝可乐；广州的中医院比西医院更受欢迎；在广州，本土餐饮品牌敢于直接跟洋快餐叫板……从某种意义而言，广州是中国最不把洋人当回事的地方。
广州又是包容的。广州的公交车上，此起彼伏的是悠扬的湖南话、东北话、西南官话、客家话；广州的洪桥是全亚洲最富于国际化色彩的人行天桥，一分钟内你能遇到十个以上国家的人，日夜来往不停；到过广州的湖南人，比到过省会长沙的湖南人还要多；华林寺的罗汉堂里有一个罗汉是马可波罗；广州的城中村里，有上千种来自全国各地的小吃；广州有河南司机村，有韩国人一条街，有四川人村，有穆斯林聚集点，有黑人区……
广州是世俗的。广州话称各种享受为“叹”。广州人叹一盅两件，粥粉面饭，生猛海鲜，灯红酒绿；广州人还叹红酒，叹普洱，叹豪车，叹紫砂壶，叹寿山石，叹公仔，叹漫画，叹打波；广州人中意在白云山打拳，在白鹅潭买醉，在大排挡消夜，在天河城血拼；无庸讳言，广州人也叹美女，麻将，赌球，六合彩…… 总之，一切能够给生命增添味道的物事，广州人都甘之如饴。
广州又是超脱的。菩提达摩在这里登陆，是为东土禅宗之发端；怀圣寺立寺，乃为中国伊斯兰教之起点；长洲岛上有帕西教徒墓地，是中国罕有的拜火教遗迹；清末更在此地创“拜上帝教”；一德路之圣心大教堂，则是整个远东最古老最宏大的天主教堂。光孝寺、六榕寺、华林寺、海幢寺、能仁寺、无着庵、三元宫、五仙观、纯阳观、怀圣寺、濠畔寺、石室堂、露德圣母堂、东山堂、十甫堂……深深沉迷于三尺红尘的广州，又偏偏是中国宗教发展史上地位最重之一城。
广州是地域的。它堪称中国最勇于保护保存本地文化的省会：粤语、粤菜、粤剧、广绣、广彩、牙雕、玉雕、木雕、陶塑、砖雕、灰批、广东音乐、岭南画派、西关骑楼、余荫山房、岭南园林、广州凉茶、广式腊味……广州近乎完整的保留了整套的广东文化，堪称中国有最浓郁地方特色之省会。
广州又是中国的。羊城最早的开城者是关中而来的数十万秦军将士；今日所谓广府人之主流，则多为唐宋珠玑巷南下的中原流民；而后的来粤八旗、南下干部、孔雀东南飞又令广州人的身份来源更加班驳纷纭。广州实为全国各地移民之大杂烩也。另一方面，近代最早开眼看世界是在广州；当国家处于生死存亡关头，为中华民族寻求出路者又往往为广州；解放后中国与海外联系的一扇窗口设在广州；十年浩劫后，推进改革开放的重任担当者，又是广州。广州又实在是中国最具有全国气象的一个省会。
广州是繁碌的。这里有中国人流量最大的火车站；有全国第二大的国际机场；有南中国货物吞吐量最大的港口；有亚洲体验之都的正佳广场；有世界第一的会展中心。举凡服装、鞋帽、箱包、礼品、玩具、婚纱，及至家电、灯饰、数码、电子、药材、花卉、茶叶、海鲜、玉器，甚或汽车配件、医疗器械、美发器材、舞台音响、性用品…… 皆为华南或全国甚至全世界最大集散地。日日车船辐辏，万商云集，货如轮转，川流不息……
广州又是悠闲的。从行花街，赛龙舟到清明拜山，七夕乞巧，重阳登高；再到天后诞，波罗庙会；以及美食节，樱花节等等，广州人从不缺为自己寻找休闲的借口理由。广州处处纪念馆、图书馆、博物馆，广州有大大小小六七十座森林公园；石门红叶，萝岗香雪；千尺白水寨，百里流溪河；桃涧春光，麓湖秋色；南沙观万里南海，从化登千米高巅……山海林湖瀑泉岛江俱佳之城市，全国少有。更兼一年四时，鲜果不断，鸟语盈耳，繁花迷眼，阳光永远以不低于四十五度的高度照耀广州城……
……
东方有国，名为中国。域之广，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南有海，名为南海。域之广，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国也，人民以亿数；其海也，宝藏无算。国于海之滨，有一城，名为广州。广者，广袤繁复之广也，广纳万物之广也。其为城，且性情，且寡欲，且先锋，且保守，且精明，且冲动，且恣睢，且谦卑，且奢华，且廉价，且排外，且包容，且世俗，且超脱，且地域，且中国，且繁碌，且优游，是为广州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