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濯:毛主席到了徐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1 00:01:06
毛主席到了徐水
康濯
一九五八年八月四日

一九五八年八月廿九日,中共中央就要在北戴河召开的会议上,通过「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了。毛泽东在赴会之前,顺道访问了河北、河南、和山东的农村。显然,这次调查研究,是要给人民公社制度寻找「客观的事实」根据的。那时人民公社已开始在河南的一两个地方建立,所以不能说,这次调查促发了毛泽东关于人民公社的思想;但是可以说,毛泽东已经起意的人民公社办法,经过这次调查,巩固下来了,坚决起来了,一定要把这制度推广到全中国(不仅农村,当初连城巿都包括在内的),因之写下了那个北戴河会议的决议,并且轰轰烈烈地,如火如荼地,搞起了人民公社的运动。
现在请看他是怎样调查研究了徐水的。
「下午四点半钟,毛主席由河北省委书记处书记解学恭,河北省副省长张明河,……陪同,首先到了南梨园乡的大寺各庄农业社。毛主席精力充沛,满脸红光……主席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这个乡的党委书记詹登科,社里的支书阎玉如和社主任李江生;现在,又让写了写他们的名字,并且把每个名字都念了一遍。接着就抬起头来问他们:
『今年的麦子收得好吗?』
『很好!比哪一年都强。』李江生回答。
毛主席又问:『每亩平均多少斤?』
支书阎玉如答道:『七百五十四斤!』
毛主席笑着『啊』了一声,赞叹地说道:『不少呀!』随后又问大秋作物的预计产量;问了社里的,又问全县的。县委书记张国忠告诉主席说:今年全县夏秋两季一共计划要拿到十二亿斤粮食,平均每亩产两千斤。张国忠又说,主要是山药高产,全县共种了春夏山药三十五万亩。毛主席听过以后,不觉睁大了眼睛,笑嘻嘻地看了看屋里的人,说道:
『要收那么多粮食呀!』这时候,毛主席显然是想起了张国忠在路上介绍的本县情况,就伸出又厚又大的坚强的巴掌,算账一般地说:『你们夏收才拿到九千多万斤粮食呢!秋季要收十一亿呀!你们全县三十一万人口,怎么能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啊?你们粮食多了怎么办啊?』
大家一时都被毛主席问住了。后来,张国忠答道:『我们粮食多了换机器。』
毛主席说:『又不光是你们粮食多,哪一个县粮食都多,你换机器,人家不要你们的粮食呀!』
李江生说:『我们拿山药造酒精。』
毛主席说:『那就得每一个县都造酒精!哪里用得了那么多酒精啊!』
毛主席呵呵笑着,左右环顾地看看大家。大家不觉都笑了起来。张国忠也笑道:『我们只是光在考虑怎么多打粮食!』
毛主席:『也要考虑怎样吃粮食哩!』
很多人都在私下里互相小声说着;『毛主席看问题看得多远,看得多周到啊!』
『其实粮食多了还是好』,毛主席又笑道,『多了,国家不要,谁也不要,农业社员们自己多吃嘛!一天吃五顿也行嘛!』
毛主席亲切而很有风趣地笑着,一边就站起来,要到村子里去看看。」
读到这里,我简直疑心是在读红楼梦了。「老祖宗」游花园,身送围绕着一大群夫人、姑娘、媳妇、丫环。她们像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这位宁国府里的最高权威,这里看看,那里坐坐,千方百计地奉承她,迎合她,逗得那个老太太心花怒放。老太太乐了,偶尔也说上几句笑话儿,那时这些丫头,媳妇们便互相小声说着:「老太太看得多远,看得多周到啊!」乖巧的王熙凤,配上那个善体人意的刘佬佬,即席表演了一两段胡闹剧,老太太就笑她们小家子气,说道:「谁教凤丫头这么塞伧来着,像咱们这种人家,一天吃五顿也行嘛!」
琏奶奶就立刻打自己的小嘴吧,趁势儿又大捧了一阵贾母。大伙儿自然又免不了齐声颂赞一番。
宁国府里的老祖宗不可能从这样的游玩中摸清楚这个封建大家庭的家境家底;同样,中国共产党的主席也不可能从这样的游玩中调查出农村合作社的实际情况。围绕在这个「老祖宗」身边的,虽然不是珠光宝气、千娇百媚的娘儿们;但是这些身穿中山装的伟丈夫,这些书记、省长、主任和社长们的伶牙利齿,他们的刻意奉承,他们那窥伺颜色的本领,他们那「逗人开心」的能耐,却决不在于王熙凤,薛宝钗等人之下的。
不过,让我们跟着这位现代贾母再游一两处风景吧:
「从食堂出来,向地里走去。场里地里的社员都鼓掌欢呼,毛主席又接连不断地挥手点头,同大家打招呼。毛主席大概是看到地里做活的妇女很多,一边又对陪同他的人说:『这里妇女劳力解放得很彻底哩。』
保定地委书记李悦农告诉主席,说这里的妇女都脱离了炕台、锅台、磨台、碾台这四台。主席就说:『是呀!人人都吃食堂,社社都办幼儿园。』……」
由于这样的一问一答一肯定,我们看见,在那时以后的至少整整半年中,全中国农民家庭中的锅台全给拆了,人们必须每天两次,在炎日下,或寒风中,走上长短不等的路,上被庙或旧祠堂改成的「食堂」里去吃那半生不熟的,或焦黄墨黑的公家饭。这办法给五亿农民带来了莫大的不便和痛苦,却原来是如此轻松地调查研究出来的。
让我们再往下看吧。
「毛主席又看了玉米和谷子,看了粪堆形的山药……主席听到那些山药都是亩产二十五万斤,有的竟计划亩产一百万斤,不禁又笑问道:
『你们这粮食吃不完,怎么办呀?』又对乡、社干部说:『粮食多了,以后就少种一些,一天做半天活儿,另外半天搞文化,学科学,闹文化娱乐,办大学中学,你们看好吗?』
大家都说好,都听得很高兴。有人告诉主席,说这社已经办起了共产主义的红专大学;主席又惊喜地『啊』了一声,笑着直点头。跟着就走上大道,同大寺各庄农业社告别。」
这一段游园的精釆描写,让我们看到了: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立即实现共产主义的可能性又是怎样调查出来的。
最后——
「毛主席到了县委会,头一句话就同省委解书记和张副首长说:『这里的干劲不小哩!』又对大家说:『世界上的事情是不办就不办,一办就办得很多!过去几千年都是亩产一二百斤,你看,如今一下子就是几千上万!』
毛主席问了问河北省其它地区庄稼的情况,又了解了一下徐水去冬今春实现水利化和今年抗旱的情况。最后,指示徐水县委要早抓明年的粮食规划,要多种小麦,多种油料作物,种菜也要多品种,这样来满足人民的需要。又说,小麦地一定要深翻,翻到一尺以上;以后人民就主要吃小麦,玉米和山药喂牲口,喂猪;猪喂多了,人民就多吃肉。最后说道:『下边真好啊!出的东西真多啊!』又笑着对大家说:『北京就不出东西。你们说,北京出什么呀?』
『北京出政治领导,』张国忠说,『出党的总路线!』毛主席又嘻嘻笑着,不断点头。」
这些凤奶奶们也算真的有本事,哄得老祖宗只好「嘻嘻笑着,不断点头」。不过老祖宗给哄胡涂了,充其量不过是叫丫头打开私己的箱笼,拿出些绢帛珍宝来打赏打赏吧了。毛主席给哄胡涂了可完全不同的,他真的以为在他的英明领导之下,「过去几千年的亩产一二百斤,如今一下子就是几千上万了。」他真的以此作为根掳,在十几天之后草拟的「关于人民公社的决议案」上,写下了「农产品产量成倍、几倍、十几倍、几千倍地增长」那样的字句。他真的以为那时中国农业之所患已经不再是「寡」,而是「太多」,而是「大大地过剩了」,所以不但有足够的物质基础,让人人多吃小麦,多吃猪肉,让玉米和山药喂牲口;而且有充分的基础进入农村共产主义组织了。
「七点半钟,毛主席走了。毛主席脸上焕发的容光,把西边地平在线黄金鲜艳的彩云照得花团锦簇。……
黑夜,县委召开了全县电话会议。乡乡社社都在电话会议上向党和毛主席宣誓,保证今年粮食亩产超过两千斤。……
黑夜……早晨还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十几个钟头以后就不仅办到,而且被超过。大寺各庄早已酝酿的公社,也在这天黑夜正式成立。树木全部由集体,房屋也由公社统一分配,社员实行工资制……」
我们真得感谢这位随驾记者的精细描写。它不但让我们看到了在人民公社决议拟订前夕毛泽东所做的调查研究工作(这里充分表现了毛泽东一般的工作方法),而且让我们看到了中共已经形成的那架官僚主义的机器。这架机器性能不坏,效率很高,结构严密,行动迅捷。它是非常便于操纵的,而且是在毛泽东的绝对操纵之下。这是好的方面。如果毛泽东想对了主意,把正了方向,祇要将电纽一按,机器开动,行动和效果立见。但这架机器还有另一个方面,还有坏的一方面,那就是:它的严密结构靠下对上的完全服从来维持,它的高速的效率凭上对下的绝对控制来获致;随着机器的愈来愈庞大复杂,控制者的愈来愈骄纵自满,纪律的服从或变成盲目的执行,或变成虚伪的做作;上级领导堕落成神化的膜拜,又辅之以最残酷的镇压,以致这架机器的性能大成问题了。效率也许还是很高的,但因上骄下谄成了风气,批评精神荡然无存,在上者一味好大喜功,在下者只会推波助澜,以致这种效率时常向相反方面表现!不是成就大功,而是闯下大祸。
对于尚未腐化的官僚主义的党政机器言,祇有自己行动造成的祸害,而且还得是非常显着、绝对无法掩饰的大祸害,纔能起若干批评作用。在没有达到这一步之前,每一个动作都要去证明最高当局的「英明领导」,每一个报告都要歌颂上级决定的「完全正确」,每一个结果都要说成是总路线带来的「伟大成就」。
在这样情形中,最高领导者要想从下面执行者那里获知政策执行的实际结果,当然是不可能的。何况毛泽东方式的调查研究,原本算不得什么科学方法的,它仅仅是新闻记者的访问;可是等到后来,特别是当他成了一尊,充分神化之后,那末它的这一套调查研究方法,正如另一位新闻记者所纪录的徐水情形告诉我们的,简直连新闻记者式的访问价值都没有了。我们不想怀疑毛泽东的动机,他仍旧是「实事求是」的,仍旧想先做调查而后取得发言权的,所以他虽已贵踰帝王,却仍不辞炎热之苦,不辞跋踄之劳,自行到乡村去下放几个小时。也许,他仍然怀着做小学生的心情,去向父老们学习研究的。可是那整个的官僚机器不让他这样做了。眼见的都是逢迎的笑脸,耳听的都是他最乐闻的答案。「圣意」是昭告过的,根本连揣摸都用不着,人人祇要顺着这个方向(即所谓总路线),添油添酱,推助煊染,以此去证实主席的远见,以此去让「老祖宗」既惊且喜,让他觉得凡事都一如他之所料,而且还超过他之所料[48],因此乐得连连点头,不断欢笑。
拥有无上权势的人也自有其不幸的。一道人为的墙,甚至许多道人为的墙,将他和周围世界,和周围的人,甚至和他最亲密的人,都隔绝起来。不管他原本是多么的聪明,一旦被隔离在这道权势之墙的后面,总就会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了。当然,这也是生活决定意识的绝好例子。就拿这篇「徐水纪行」中的情形来看吧,毛泽东在和下属谈话中所表现出来的天真、轻信与颟顸,简直是令人万分惊奇的。譬如!他听了县委书记的报告后说:「你们夏收才拿到九千多万斤粮食呢!秋收要收十一亿呀!」按常理,亦即按昔通人的思想方法,这两句话接下去一定会问:「这样大幅度的增加真的办得到吗?如果办得到,那到底是怎样办到的?」因为这样发问纔能算作「调查」,这样追寻纔能称得上「研究」。可是事实上,毛泽东并不这样问。打上引的说话跟下来,按着他问道:「你们全县三十一万多人口,怎么能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啊?你们粮食多了怎么办啊?」关于粮食收获量之「成倍、几倍,十几倍、数十倍的增长」,关于这个自然界中未曾前见的奇迹,毛泽东听了连丝毫惊奇的感觉都没有;相反,他竟把牠当作当然之事,把牠当作完全已经实现之事。所以问题不再是研究这个「奇迹」,而是要以此一奇迹作为前提,研究如何处置这个奇迹,如何适应这个奇迹,乃至使其它种种如何都去追上这个奇迹了。人民公社及其有关的整套办法与全部理想,便是以「过去几千年都是亩产一二百斤,如今一下子就是几千上万」这个「科学」结论为前提的。人民公社这个「建成社会主义和逐步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最好的组织形式」,恰恰因为出现了「农业飞跃发展」这个奇迹,恰恰因为具备了这个「客观物质基础」,纔「不得不」设计出来的「上层建筑」,以便适应和追上这个奇迹的!
相关注释:
[48]为了支持和「证实」这个毛泽东调查出来的「农业飞跃」的大奇迹,当时便四面八方传来了更大的与特大的奇迹。随便举个例,就像同年八月十二日,即毛泽东视察了徐水大寺各庄农业社之后的第八天,中国新闻社从武汉发出来的一则报导说:「连放高产卫星的湖北省麻城县,又出现了惊人记录。这个县的麻溪乡建国第一农业社,在一点零一六亩播种「江西旱」种籽的早稻田里,创造了平均亩产干谷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的高额丰产记录。……麻城县全七万三千多亩旱稻现已基本收割完毕,根据对实收情况的反复核算,平均亩产达一千二百三十二斤,比去年猛增二倍以上。这个县平均亩产三千斤到五千斤高额丰产田有四干九百亩,五千斤以上到七千斤的有一千一百九十亩,七千斤以上到一万斤以下的有五百三十亩,一万斤以上的有三十多亩。」
如果麻城县一九五七年的平均亩产量为三百斤,那末依照这个报导,一年之间的飞跃就有二倍,二十倍,竟至一百二十三倍!中共中央关于人民公社决议上所说的「成倍、几倍、十几倍、几十倍地增长」显然是以这一类报导为根据,不过做了「谨慎的核实」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