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有昆德拉--萧萧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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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有昆德拉

2010-11-10 0:13:00 BY 沈睿

米兰·昆德拉的新著《相遇》,我看完了。

星期五下午书到了,我拿着书赶快躺在床上看。第二天一早去华盛顿市中心的里根机场接儿子。见到他,立刻从包里拿出书给他看:“昆德拉的新书!”他接过书,硬皮精装的书,看目录,看封底的照片。我们都热爱昆德拉,虽然我觉得我一定比他更热爱,因为昆德拉是中年人的成熟,年轻的人看不太懂。儿子说:“诺贝尔文学奖不给昆德拉,是诺贝尔文学奖的永远的耻辱。”我点头:“是。诺贝尔奖有的时候是瞎眼的。”我看到他仔细地看昆德拉的照片,昆德拉满头白发。他说:“这是我看到的最新的照片。昆德拉不怎么发表照片。他真的很帅。”我点头;“看他八十一岁了,多么帅气啊。”

八十一岁的昆德拉还是那么英武十足,深邃的眼睛看到了什么呢?我从儿子的手中再接过书,也看昆德拉的照片。我从昆德拉对人的描绘中看到的人的本质和存在,比我从任何作家的描写中看到的都多。我热爱他到这个地步,我有他所有的书,一本不落。我常常走近他,他是我的精神和思想的源泉的一部分。

这本书是他的阅读笔记。我喜欢阅读别人的阅读笔记,通过一个作家读什么,我知道这个作家的精神食粮是什么。通过一个评论者评论别人的作品,我看这个人的眼光。阅读昆德拉,我觉得是自己跟着他进了他的书房,他指给我看他正在看的书。我拿起来,大部分我都没看过。伟大的作家一定是一个伟大的读者,这是毫无疑问的。能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能发现一本书的真谛—好也罢,坏也罢,是一个人的眼光和视野的高低的反映。我不太相信眼高手低之类的说法。我相信一个人能看到的与能做到有根本的联系。那些所谓眼高手低的人,其实眼界不高。

昆德拉是看得出别人看不出来的东西的伟大评论家。这本书中有一篇文字是谈法国作家安那托·法郎士的。法郎士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社会主义”作家,他似乎早就过时了。我知道法郎士,是因为他说过“文学说到底,都是自传。”我相信文学作品的根本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的反映,所以认同法郎士的评价。但是,法郎士的作品,我一本也没读过。昆德拉谈到法郎士在他的著作《饥渴的神》塑造的革命者形象。 这些复杂的形象展现给我们的是“革命”本身的复杂。革命到底是为了“他人”,还是为了自己?革命是怎样进行的?昨天我在看邢小群的博客中写的丁玲与周扬的矛盾以及丁玲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写作、出版的情况的时候,也忍不住想:这些当时无比积极的“革命者”,他们之间展开的政治斗争,到底是为了意识形态,还是纯属个人恩怨嫉妒等等的个人用事? 昆德拉的阅读让我再次审视自己阅读的目光。

如昆德拉的往常的随笔,这本书也是写得很精彩——这种精彩到了昆德拉的笔下就是平常。他平平常常地就精彩。一个有自己独到想法的作家,他不是写常人所写的书评。他写的每一篇文字都是一个发现和“相遇”。谈到因政治原因而不得不离开祖国搬到国外的作家,昆德拉赞赏捷克女诗人薇拉·林哈托娃的回答:“流亡是一种解放。”“作家首先是一个自由的人,保持他的独立,反对一切限制,是他要考虑的首要问题。我所说的限制,不仅是滥用的政治权力,而且还有其他的限制,那些更难突破的限制,因为这些限制是好心的,比如,一个人对国家的责任等等。”昆德拉是不是在为自己以及一切在共产制度垮台后没有回国的作家们辩护?我应和这样的声音,是不是也与我自己的生活有关?“我与游牧的人心连心。我自己就没有一颗安定下来的心。所以我有权利说我自己的流放完成了我最珍视的心愿:住在别处。”

永远住在别处。儿子特地飞过来,庆祝我的生日。他十八岁就离开了家,我习惯了他不在我身边的生活。很多的时候,我的生日都是一个人过。可是这次儿子决定来看我,让我觉得突然而惊喜。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南山崌——我搬到这里已经一年多了。我们在一起做饭,包饺子,聊天,仿佛又回到了他刚刚来美国的时候,那时我读研究生,他开始在美国上中学一年级,我们住在学校的公寓里,他每天上学,骑着自行车……可是我眼前却是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人生真的那么快吗?

谈及未来,他说,“妈妈,我在三藩市住了快一年了。从一个人都不认识到现在找到工作,交到朋友等等,我学到了很多,可是我也觉得三藩市呆得差不多了。我们来到美国后,您一直在搬家,我这几年,大学、研究生、工作也一直搬。我一点都不想在一个地方住下来。我希望自己看更多的地方,见更多的人。所以我准备再过几个月就辞职,搬到新的城市去。”我没有说话,想,他大概继承了我的血液,永远不想安定下来。

我们就是这样的游牧人。游牧人没有固定的家。“家”是什么?家是语言吗?我的孩子跟我说话用汉语,写东西用英文,而他的工作却是照片——全世界都看得懂的语言。儿子说,我的家就在我的照片的语言里。我点头,这是最难看得懂的语言。因为这是人人似乎都能说的语言。一次我跟一个朋友聊天,给他看一位大师的照片。他自夸:这样的照片,我也能照。我笑:当然。我没说的是,人人都可以照照片,如今照相机如此廉价而普及,人人都是摄影师。但是真正的摄影家是在我们都看得习以为常的地方看出不同寻常来。这需要的是眼光。而这样的眼光是艺术天才和高度智力以及深刻思考的产物。

昆德拉的阅读笔记,文学评论,音乐评论就是这样的产物。他的文字总是让我再次思索,让我从新的角度看世界,而这,也是我一生想做到的,这是我写作的唯一的愿望。儿子买来了蛋糕,插上蜡烛。“妈妈你说一个愿望,吹蜡烛,我给你照相。”我想想我的唯一的愿望,吹蜡烛,可是蜡烛却怎么也吹不灭。原来是特殊的蜡烛——永远不灭的那种蜡烛。我们大笑不已。他突然问:妈妈你刚才默念你的愿望了吗?我恍然大悟:忘了念了,因为光顾着吹蜡烛了!

看儿子给我照的我吹蜡烛的照片。灯光下,蛋糕旁边是昆德拉这本书《相遇》。儿子回西海岸了。我继续读这本书。在我的人生中,与我相遇更多的,陪伴我的更多的,是书。我对儿子说不要担心我,因为我有这么多书。在生活中,无论在多么孤单的时候,只要有书,我就有了伴侣。儿子说,是呀,你有昆德拉。

是啊,我有昆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