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广林:二十年艰难的上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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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广林:二十年艰难的上访路

时间:2010-11-12 09:22 作者:黄广林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223次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为了抗日,父亲参加国民党军队抗战,离浙入陕,在西安服役。1939年春与母亲结婚。1945年抗战胜利后,为了养家糊口,父亲转业从商。解放后,经过外调内查,人民政府给父亲作了结论,属抗日时期旧军人,未受过任何刑事、行政处分,仍在商业上担任会计工作。


  解放后,我家住在陕西眉县横渠于家园农村的外祖父家。土改时定为贫农成份,分了9亩河滩地。由于子女多,生活贫苦,1957年靠助学金使我才完成了从初中到中专的学业,时年17岁(5岁上学)。中专毕业后,想继续深造上大学,但因家庭经济困难,还有三个弟妹需要抚养、上学,难遂人愿。因此,对父母有些怨言,在日记中发了一些“牢骚”,述说自己悲伤的心情。这些“牢骚”,就是两年后我劳教的“罪行”。


  1959年12月31日我在甘肃兰州市中国科学院西北生物土壤室工作时,因“出身反动军官家庭,思想反动,写反动日记”,被单位开除工职,送兰州大沙坪新生机械厂劳动教养,时年19岁。1961年因三年人祸饥荒期间①,原甘肃省委第一书记张仲良积极推行极左路线,造成了全省饿殍遍野、人相食的惨状;同年10月份又被集体遣送新疆塔里木农场劳教。


  劳教后,我向厂管教股提出上诉。管教人员说,“我们是执行单位,不管复查的事。进厂的劳教人员,只能安分守己,老实守法接受改造。否则,就要进行批斗。”在新疆塔里木农场解除劳教留场就业后,社教中、文革中亦多次书面上诉,请求复查。但每次寄出的上诉材料,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三次上访


  1962年解除劳教后,1963年第一次请假回兰州上访。接待的同志说:“政治运动那能没有一点偏差。不同时期有不同的政策,不能用今天的政策去翻过去的案,那国家就乱套了。”亲戚朋友也劝慰说,算了吧,那个庙里没有冤魂!从来好人多难,好事多磨。历史总是重复人间的悲剧!尽管我呐喊、不甘心,但却无奈。只能懊丧地返疆回场。


  1972年冬,借探亲之际,第二次上访。那时全国仍在“文革”的浩劫中,各级政府、公检法处于瘫痪状态。虽然甘肃张仲良“左”狂的年代早已成了历史(1960年12月中共中央撤消了原甘肃省委第一书记张仲良党内外一切职务),但全国又笼罩在新的劫难之中。“造反有理”,“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的标语横幅铺天盖地。接待的同志敷衍了事,踢皮球。看到原来尊敬的老领导还在靠边站、蹲牛棚、进干校,使我心灰意冷,深知上诉无望。无奈,假满返疆回场。


  1976年毛泽东谢世,年底“四人帮”跨台。1977年先是解放“文革”中受迫害的干部群众,平反冤假错案。接下来又为右派分子及历次政治运动中受迫害的人平反沉冤。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左倾时代,实现了建国以来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伟大转折。党中央力挽狂澜,使国家从死胡同走上了康庄大道。在那年寒冷的冬天,终于在全国农村摘掉全部“地富反坏分子”的帽子。这是遍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使数以亿计的人改变命运的大事。就其规模、范围、数量及其解放的程度来说,超过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奴隶解放,中国人民彻底摆脱了封建社会株连九族的酷史。


  从此,中国出现了人权的曙光,长期冰封的政治才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我国的经济开始腾飞,中华民族开始复兴,才有了30年后的今天!一切改革都始于人的解放!因此,应该说中国人民是从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获得了真正的、彻底的解放!可以说,改革开放是继辛亥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后的又一次伟大的、无硝烟的革命!其历史功绩,有口皆碑,永垂青史!


  1979年元旦,人民日报社论“实事求是,有错必纠”一文犹如长夜后的曙光,使我看到了光明和希望。当晚夜不能寝,连夜书写了5份上诉材料。第二天分别寄给有关单位和领导。这次不像过去那样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寄出的上诉材料很快有了回信答复。为了彻底落实自己的问题,使自己绝处逢生,1979年春节后,第三次回内地开始了艰辛的上访申诉。钱花完了,无钱买火车票,就与上访人群、甘肃“麦客”一起混客车、坐货车。生活困难了,就在建筑工地、工厂当小工、做零活,维持生计。


  去兰州


  有一次在去兰州的火车上,碰到一上访的原铁路员工,由于同病相怜,一见如故,互吐冤屈,他向我讲述了当年劳教的情况。他原是兰州铁路局一名职工,反右时给领导提了意见,被定为坏分子送酒泉国营夹边沟农场劳教。刚去农场时只有一二百名右派和劳教犯。1958年四、五、六三个月右派潮水般集中到农场,陆续达到三千来人。因为他是工人出身。当时年仅20来岁,领导安排在农场赶马车,常出场拉东西。1960年他们农场最困难的时期,每人每天只有四两原粮(16两一斤)。一日三餐变成两餐,全是菜糊汤。饿得人普遍浮肿或皮包骨头,名曰:“浮肿病、干瘦病”。他因常出场拉东西,有机会到农民地里偷些蔬菜、瓜果充饥,有时实在无法也偷吃过马料。但农场里那些“右派”分子,不偷不摸,老老实实。饥饿使人吃树皮、杂草、老鼠等,甚至死尸也有煮食的,凡能充饥的都吃。“右派”开始饿死时,场领导非常焦急。多次到酒泉地委请求调拨粮食,解决死人的问题。地区领导说没有粮食,哪去调拨?死几个右派有啥关系。后来,进入冬季,饥寒交迫,饿死冻死的人越来越多,每天整车拉死人到荒野里埋葬。起初死人还装一个简易的薄棺材。1959年后死的人逐渐多了,连做坟上木牌子的木料都没了,就用死者的被子裹住捆好拉去埋了。家属来上坟烧纸都找不到亲人的坟。1960年12月下旬中央工作组派工作组进夹边沟农场,才及时抢救幸存者的生命,遣送右派回家,遏制了死人。当时农场里仅剩下五六百名“右派”和劳教人员。两千来名“右派”魂断荒漠。其中傅作义的弟弟傅作恭和许多留学回国的著名教授,学者、名人都饿死在夹边沟。要是中央工作组再晚去十天八天,不知又要饿死多少人?他庆幸自己是死里逃生的幸存者。


  听他言后使我非常震惊,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同时又深感遗憾和惋惜。那些“右派”分子都是人民的精英、建国的人才。难怪中央工作组进驻甘肃省后,全省人民强烈要求严惩罪魁祸首张仲良,为全省数百万饿死的、屈死的人伸冤。


  后来我看了杨显惠著的《夹边沟纪事》一书,得到了详实的印证。


  在兰州,多次上访甘肃省劳教委员会、中国科学院兰州分院等有关部门。因原单位早已内迁陕西,与杨凌有关单位合并成立西北植物研究所。因此,中科院兰州分院致函西北植物所具体进行复查。


  在兰期间,生活虽然艰苦,吃的是馒头加咸菜;到了晚上无钱住宿,只好蹲火车站,在候车室混一夜。但为了落实自己20年的沉冤,以减轻长期揪心的伤痛,这些苦也就迎刃而解,早已习以为常了。


  回陕西


  回陕后,第二天就去杨凌西北植物所落实政策。王育英书记、李振声所长等领导研究后,安排政治处进行复查。政治处主管落实政策的老干部韦远同志接待了我,认真看了我的上诉材料后说,由于年代久远,他不知情,当时也不在所里工作,需要调查了解,叫我一个星期后再来。后来,韦远同志先后到眉县横渠于家园、绛帐等地外调内查,走访当事人、知情人,秉公办事。根据党的政策,逐条核实后,实事求是地向政治处杨盛源主任、王育英书记、李振声所长等领导作了汇报,认为对我的处理是一起“错案”。经所务会议研究审核后,决定上报中科院兰州分院进行平反。


  再上兰州


  为了及时得知中科院兰州分院落实的情况,平反材料上报后不久,我又再次西上兰州。到中科院兰州分院上访时,分院保卫处等有关领导告诉我平反材料收到后,前两天已上报甘肃省劳教委员会。到省劳教委后,信访室门庭若市,尽是些焦急的上访人员。接待的同志说,只要材料报上来了,很快就会批的。回去耐心地等吧。一个多星期后,我在兰州分院上访时,得知省劳教委“同意平反”的批文已经下达。这才放下了这颗久悬的、长期伤痛的心。20年来受尽屈辱的冤案终于得到昭雪!随即去看望家住兰州黄河铁桥附近的难友杨正国。当我站在黄河铁桥时,再次望着滚滚东去的黄河,感慨万千,百感交集。20年前,当送我劳教的吉普车途径黄河铁桥时,如果一时糊涂,真的跳进黄河,冤案将与黄河的泥沙一起东归大海,沉入海底,永无昭雪之日。生存和死亡往往就在瞬息之间。苍天啊,你为何不公?如此戏弄我?20年后又让我回到1959年!所不同的是那时年仅19岁,风华正茂。现在已到了不惑之年,脸上布满了沧桑岁月的累累伤痕,付出了20年的沉痛代价。这20年是人生最宝贵、最关键的20年。也是人们成家立业、最有作为的20年。使我黄金般美丽的青春年华在屈辱中全湮没于茫茫戈壁。但又一想,比起酒泉国营夹边沟农场那两千来名“右派”的冤魂,比起甘肃省数百万遍地饿死的无辜良民以及整死的精英,能活了下来,也是不幸中之万幸,心中又自然得到几分欣慰。


  三进西安


  回陕后,西北植物所亦收到甘肃省劳教委:“纯属错案,同意平反”的批文。根据我要求恢复工作的意见,所领导研究同意后,又报中科院西安分院审批(当时该所已属西安分院主管)。随后我又赶到西安分院上访。接待的同志说,院领导出差,等回院后才能审批。


  五月份在等待批复的过程中,为了生活去蔡家坡94号信箱工作的小弟处卖冰棍。他厂服务公司生产冰棍,每天上午批发四五百个冰棍,骑上自行车在高店一带走村串乡卖了一个多月的冰棍,以解决生活和返疆的路费。卖冰棍期间,又去西安分院上访审批的情况,但由于分院领导出国、进京开会等原因,一直未研究批复。


  七月份,三进西安分院上访审批的情况后,前去拜望了老领导原土壤室牛超甫主任。牛主任时任陕西省计量局局长。当他知道我的问题还未完全解决时,深情地说:“我还以为你的问题早已落实了。1959年你受处分时,我亦因“右倾”受留党查看二年,降职处分,没有发言权。后来你陆续寄来的上诉材料我都及时转到有关单位。那时条件不成熟,现在我可以说话了……”随后,牛主任给西安分院崔哲院长等领导写了封便函。当时牛主任家里还有客人,我拿了便函,起身谢辞老主任。牛主任亲切地不让走,留我共进午餐。牛主任说:“你受了那么多苦,从新疆远道而来,这顿饭就算给你接风吧!”慈父般的关爱,使我热泪盈眶。牛主任解放前参加革命,建国初是甘肃省临洮县县长,后调中科院兰州分院任办公室主任,反右后降为土壤室主任,文革中受冲击。文革后先后任中科院西北分院办公室主任、陕西省计量局局长等职。几天后,批复很快就到了所里。


  告别塔里木


  八月份我拿着西北植物所的调函回新疆办理工作调动手续。办理调动期间,看望了有关领导和难友。重游旧地,望着撒满我足迹、血汗和泪水的茫茫戈壁,思绪万千,无限感慨。戈壁滩啊!我的第二故乡!18年来给了我所有的苦难和磨炼。也是你的玉米、高梁面馍、糖萝卜稀饭养育了我,使我有一个能吃大苦、耐大劳的身躯。再见了,塔里木!再见了,戈壁滩上朝夕相处的胡杨林、红柳包、甘草野麻滩。沙漠英雄——胡杨坚韧不屈、自强不息的精神永远激励我前进。


  从1959年蒙冤到1979年二十年间的艰难上访,特别是1979年3至8月,矢志不渝,东奔西跑,不懈上诉,终于如愿以偿,重新又回到了久别的工作岗位。在科学的春天里,如鱼得水般开始了忘我的科研工作。经过十三四年的努力拼搏,到1993年终于使我从一个见习技术员先后晋升为技术员、助工、农艺师,最后达到高级技术职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我无辜成了阶下囚;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使我变成了高级技术人员。“沧桑岁月无情过,笑傲风雨度劫生。莫道浮云终蔽日,严冬过尽绽春蕾。”“走过人生七十秋,落花时节无所求。守望耄耋逢盛世,喜看神州日日欣。”


  ① 注:1959年至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当时和习惯的说法是三年自然灾害。实际上这一时期全国气候基本是“风调雨顺”,没有天灾。1979年11月党的十一届四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三年困难”有了定论,完全是人为因素,即左倾路线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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