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蜻蜓——献给有过约定的人们

红蜻蜓

盛夏的午后，酷热难耐，人们不是吹风扇吃西瓜，就是关在空调屋里上网，九岁的小男孩尤金却扛着他的捕蝶网出了门。他要去做什么啊？捉蜻蜓，喂蚂蚁。

屋外真热啊！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烦躁的知了躲在树阴里没完没了地唱歌。尤金摘下草帽扇风，乌溜溜的眼睛四处搜寻。不远处的麦地里，几只蜻蜓或飞或驻——有一只好大的红蜻蜓诶！尤金高兴起来，戴上帽子，抄起捕网，蹑手蹑脚地向目标靠过去。尤金只捉红蜻蜓。嘻，喂蚂蚁什么蜻蜓不一样啊？人家这么问他，他答不出来，只是憨憨地一笑。

“丁丁猫儿，驻，驻，阿公阿婆给你买红裤裤。”

这是奶奶教的歌谣。奶奶总是管蜻蜓叫丁丁猫。奶奶说，口里哼着这支歌，蜻蜓就会停下来任你捕捉，所以每次捕蜻蜓尤金都在心里哼着这支歌谣。可是今天这只红蜻蜓太调皮，好几次明明被兜进了网子，没想到还是被它逃了，甚至有一下已经被扇落到地上，尤金刚伸手去抓，它又扑棱扑棱翅膀飞了。幸好今天没有伙伴在，否则又要被嘲笑捕网做得不对：伙伴们的捕网，是拿铁丝做一个环，插在竹竿的一端，然后举起来朝着蜘蛛网挥几下让蜘蛛网绷在铁丝环上就做成了——经常连蜘蛛也一并带着——这样的捕网蜻蜓一挨着就跑不了。尤金家隔壁有一处连妈妈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破破烂烂的空茅草房，布满了密密层层的蜘蛛网，伙伴们都是在那儿搞蛛网的。尤金常和小伙伴在房子周围玩，捉迷藏啊，挖蚯蚓啊。那里真好，一年四季都开着奇奇怪怪的花，夏天凉幽幽，冬天暖融融，空气永远湿漉漉的，仿佛一直下着甜丝丝香喷喷的雨，要不是蜘蛛网太多太厚，他们真想钻进屋里去。不过尤金从来不用蜘蛛网，说是蛛网粘在蜻蜓身上不舒服——喂蚂蚁的蜻蜓还需要管它舒服不舒服啊？——硬是缠着妈妈用旧蚊帐做成圆锥形的网兜！

唉，今天这个旧蚊帐做的捕网兜让尤金很郁闷，蜻蜓左飞又绕，尤金跟着它逶逶迤迤，一直追到了他家隔壁的那间空旧草房，哈哈，蜻蜓晕了头了，一下撞到檐下的蜘蛛网上。尤金高兴起来，丢下捕网，蹑手蹑脚踏上台阶，一把扯下在网里拼命挣扎的红蜻蜓，蛛网被他完全扯破，原本趴在网上的蜘蛛飞快地溜进墙缝不见了。

“哥，你回来了啊？”

什么声音？蜘蛛网缠在尤金手臂上，黏呼呼的，像溶化了冰糖的雨水浇在他身上。他一面使劲想清除，一面向四周张望。远处骄阳似火依然盛夏，这里日暖风和恍若三春。台阶下生长着一株一株的野油菜，淡黄的花随风摇曳，熟悉的芳香沁人心脾。

“说好嘞，你抓到蜻蜓就回来给我讲雅马哈鱼的故事。”

稻草铺盖的屋顶已然千疮百孔，一棵黄桷树张着宽厚的叶子站在裸露的墙头，几蔓豌豆垂下紫色的花瓣，像天上的云朵抿着嘲笑的嘴。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我们拉过勾的。”

青苔侵占了土黄的墙壁，墙壁上歪歪扭扭的裂缝像百岁老人的皱纹，大大小小的坑像一只只看透了世间风雨的眼睛。墙上的门早已由蜘蛛网替代，现在蛛网被扯破拂开，细细密密晶莹璀璨的水珠散落地上，也散落在破朽的老木门槛上。

门槛上坐着一位小姑娘，鹅黄的毛衣，嫩绿的长裤，圆圆的苍白的脸，两条的麻花短辫垂在前胸，微泛枯黄的辫梢扎着红头绳。一本漫画书摊开在小姑娘的膝头，摊开的那一页画着一条雅马哈鱼，淡红的饱满的鱼腹，细细的闪光的鳞片，鳍条优美地张开，那姿势，仿佛正跃过险滩，溯流而上，奋力回到生命的起点。门槛外面，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右手紧紧地抓着捕网，很费力似的腾出左手和小女孩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猫！”然后小男孩走了，小女孩独自静静地坐在门槛上。蜘蛛从屋檐吊下一根丝来开始结网。网越结越大，大得像一张吊床。小女孩干脆坐到网上，眺望。

“不变！”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猫！”

“拉钩。”

“拉钩。”

“不骗你。”

“不骗我？”

“等我抓到一只红蜻蜓，我就回来给你讲雅马哈鱼的故事。”

下雨了。三月的雨，纯净，柔媚，甜蜜，芬芳。蜘蛛一刻不停地结网，网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最终裹严了约定的老屋，封固了记忆的时空。

“哥，你记不起来了啊？”小女孩站起身，撅起花瓣样的小嘴，吻上尤金的额头——是的，吻，王子轻轻一吻，沉睡了一百年的玫瑰公主就从梦中醒来了。

“等我抓到一只红蜻蜓，就回来给你讲雅马哈鱼的故事。”——是的，这是他说的。

小姑娘的嘴好凉啊，凉得像冻满水滴的蛛网，尤金全身战栗，恍惚自己变成了蜘蛛。他不由自主蹲下身，说：“嗯，我回来了，我讲雅马哈鱼的故事给你听！”

“就回来……”

“不骗我？”

“不骗你！”

“拉钩！”

“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变！”

尤金的爸爸妈妈找到尤金的时候，尤金已经睡着了，他的手上抓着一只红蜻蜓，额上趴着一只蜘蛛，脸上有淡淡的释然的笑，似是故友重逢，又似佛主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