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为什么不送贵重礼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22:01:51
  我手头上写的长篇小说《移民》,里面有个日本人叫渡边的,是白领,是我在日本期间再熟悉不过的典型的日本人。其实在当时,我就在随身带的笔记本里给他画了速写,其中心词就是“精致”。
    精致,并不只是“小”,把日本人趣味理解成“小”是片面的。与其说日本人喜欢“小”,勿宁说日本人讲的是“精”,精到极致,不达完美绝不罢休,也就是“洁癖”。
    中国人喜欢嘲笑日本人,谓之“小日本”,得意于自己的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殊不知,日本虽然地不大,但能够极其有效而且科学地利用;本土的物产不多,但却物质极度富足,而且全是优质的,不像中国那样,几乎没有一个食品让人放心。即使是军队,他们只有自卫队,但从武器到人员素质,都是极精良的,不像我们,地震了,去救援,军用直升机居然要在平地上才能降落,如果中日开战,难不成日本必须提供给你停机场?至于人,众所周知,日本人是世界上国民素质最高的国家之一,不像中国,要么是文盲,要么是流氓,要么是屁民,所谓众多的,不过是一群牲畜、爬虫。日本的精致,是着重于实质上的,不像中国人那样重排场,说是大而化之,其实是粗疏。
    我说日本人重实质,一定会有许多人出来反对。比如我前面提到的平江不肖生。在他的《留东外史》中,恰就写到了相反的例子。他引用中国武林高手郭子兰对日本剑道的批评:“日本射法流仪太多,闹不清楚,其实没有什么道理,拈弓搭箭,手法微有些不同,又是一个流派。”另一个叫黄文汉的,说得更刻骨一些:“大凡一样技艺,习得一多,就不因不由地分出流派来,其实不过形式罢了,精神上哪有什么区别?都是些见识少的人,故意标新取异地立门户。”哪里是重实质?分明是地道的形式主义嘛!
    不仅中国人,西方人也有类似的说法。法国人罗兰·巴特在他的《符号帝国》中,就用“套盒”来比喻日本文化特征。日本文化的本质就像日本传统工艺品——漆器套盒,从大到小,一个盒子套进另一个盒子,尽管里面空洞无物,但是盒子却很精美。他称说,这是“一种极端的艺术创作”,也就是包装的艺术。他说:“人们精心地运用那种制作技巧,运用卡纸板、木头、纸张、丝带的相互作用,一丝不苟地在上面画出几何图形,……由于制作非常完美,这种外皮往往重复制作,你可以没完没了地拆开包装。这种外皮推迟了人们对里面物品的发现,里面的东西通常是无关紧要的,这恰恰是日本包装的一个特点,即里面的东西微不足道,它与外皮的那种豪华不成比例;一块糖,一块小豆糕,一件普普通通的纪念品,像一件珍宝那样显赫耀眼地包装在里面。这样一来,礼品似乎就是那个盒子,而不是里面装着的物品。”
    和日本人打过交道的人,很多都有类似的经历:接受日本人的礼品,看着掂着挺有份量,打开,是一层包装;打开包装,又是一层包装;再打开包装,仍是一层包装;最后终于看到礼品了,却是一把小扇子,或者一双筷子,或者一条手绢。确实是包装重于礼品,形式大于内容,正如罗兰·巴特说的,礼品是盒子。但是且慢,那扇子或筷子也并非不精美,也包括罗兰·巴特所说的糕点,日本的产品没有不精美的。罗兰·巴特所以感觉普通,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原先的期待太高了,他觉得既然是礼物,就应该稍微贵重一些。但是日本人是不送贵重礼物的,不关日本人小气,也不关巴特贪心,如果要归咎,只能归咎于巴特所说的文化了。
    顺便说一下,罗兰·巴特所说的漆器套盒,并非是日本专有,中国也有,而且日本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只是西方人不知道,就好像他们一想到东方绘画,就想到浮士绘一样。我的家乡就有很多脱胎漆器,当年去日本,也带了几个去,送日本人,结果到了日本,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同样的东西,人家做得精美得多。这就是日本人的产品。罗兰·巴特所见到的,也应该是这样的产品吧,即使只是作为包装。一个包装盒能够做得如此精美的民族,内里的礼品,能做得不精致吗?
    但是仍然有人不认可,那就是我所写的渡边先生。作为日本人,他最有发言权。他深陷在这种的精致之中,那是铺天盖地的网,那是沁入毛孔的风。是的,它是内容,也因此更令他欲罢不能。它成了深入骨髓的法则,不能越雷池半步。“水太清则无鱼”,我们可以想象,渡边在这种环境中如何奄奄一息。一切都是经过精心包装的,他简直生活在套子里。生活用品都有它们的套子,西装放进橱子里,有防尘套;随身听录音机也有套;手表有表套;书有书套;名片、梳子、伞、镜子、月票、电话卡、银行卡都有套子;甚至给你发票,也用个塑料薄膜套着。
    不仅如此,还有无形的套——他是课长,要进课长的套;他干商卖,要进商的套;他是男人,要进男人的套;他是丈夫、父亲,要进丈夫、父亲的套。他一身西服套装,头发一丝不乱,好像戴着头套。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走路板着身体,办事小心翼翼,说起话来要合礼仪。他一年到头提着手提包,提包里面也各种各样的套子:放笔的,放纸张的,放书类的。午饭也是装在套盒里的,吃完了还是这个套盒,没有吐出一点残渣,把盒子盖上,拿走,跟拿来时一模一样。他所见到的也是套着面具一样的脸,上下级的、客户的、服务人员的,那些脸本质里是冷的,活像能剧的能面具。就连老婆也用假声跟他说话。她自从意识到自己是成年人之后,就用假声说话……
    于是他在上班之余,喜欢跑去酒吧。他晚上都是在酒吧泡掉的,在那里,他可以换一个人,可以把领带狠揪,放得宽宽的。她会对发票塑料薄膜发脾气。他会把塑料袋吹大后,拧紧口子,再一巴掌把它打破,让它发出爆破的声音。他让脚从擦得锃亮的皮鞋里抽出来,用脚指尖挑着鞋子一翘一翘地晃荡。有时他干脆把它脱下来,提议酒吧女们也把鞋子脱了,搅在一块,然后他们的脚在桌子底下捉迷藏。他故意用脚趾去钳女人的脚,弄得女人尖声叫起来,他却装作莫名其妙,瞧着别人。喝醉了酒,他可以在大街上拉开裤裆,对着汽车撒尿,觉得特别快意。他喝醉了,喝醉了就有特权。有时候他也带女人去旅馆。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还要用避孕套。简直是穿雨衣洗澡!他对美国人的这个比喻特别感同身受。女人会帮你把套套套上去,有的还会好言好语地哄你。他觉得自己乖乖让对方套的样子,更像一个犯人老老实实被警察套上枷锁。他每每伺机把它悄悄抽掉。“用这套套,不如不做!”他说,“我讨厌艾滋病,但是我更讨厌避孕套!”
    “日本人个头越来越大,东西却越用越小!”他常说,“整个日本列岛都可以装在口袋里!”他从衣袋里掏出电子通帐,里面有日本各都、道、府、县的资料。何止,还有全世界的资料。他突然把手一松,电子通帐滑落在地:“地球爆炸啦!”
    但是地球并没有爆炸,日本是个井然有序的国家。他的突围,只能是虚拟的。他被控制在这种法则中。疯狂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得照样去接受那种法则,尽管内心大不以为然。
    于是我们看到,形式又确实大于内容了。虽然渡边们都不认可这种束缚,但是他们又都遵守了,并且遵守得很好。于是我们看到整个日本社会对规则的绝对顺从,不这样,就被罢黜于日本社会。当形式大到能够吞噬内容了,其景象是多么的可怕。于是我们看到,即使有异端,也很快式微了,被阉割了,被同化了,被清洁化了。即使有人坚守着内心的独立,但又能坚守几何?心是会游移的,心靠不住,这点上,当代企图守住“底线”,“底线”却在步步调低的中国人,一定深有同感。哪怕是信仰,也是集体共同意识的产物,如果被共识为“异端”,没几个内心不打鼓、能够坦然的。而法则是明确的,也是容易把握的。只要符合一定的指标,甚至只是合格的程序,就可以被认可,就可以心安理得,哪怕是杀人放火,但只要语言干净,就可以被文明化。哪怕是强奸敌国妇女,只要有崇高的理由,就可以坦然行之(我的《移民》里就写到了这么一场日本军人对被占中国的妇女的轮奸,列队,排到了,向长官立正、敬礼,然后钻进帐蓬,脱裤子。完事后,出来,再敬礼,俨然是执行了庄严了任务)。只要厘清“从西方人手里夺回亚洲”的逻辑,就可以越界侵占他国。
    哪怕是被确认为犯罪了,也可以通过仪式来洗罪。其实,日本人除“晨浴”外,还有一种洗罪的仪式,那就是沐浴戒斋,然后去神社举行禳祓仪式。经过这种仪式,犯了罪的人就清白了。对日本人来说,犯了罪,只要经过一次或多次的“晨浴”,就可以清白了。
    于是,无所谓清白,无所谓罪恶,所谓日本人的“洁”,某种意义上只是“空洞”。空洞是极其可怕的东西,不问内容,只知形式,任何内容都可以装进这个形式里,包括暴力。
    其实,清洁本身就是滋长法西斯的温床。希特勒当年就是以清洁的名义施行屠杀的,“灵魂深处闹革命”,不也是一种“洁癖”吗?一切以清洁的名义,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理由啊!清洁,有多少罪恶假你之名!在追求清洁之下,潜藏着多少暴力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