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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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霜

[清] 静观子 著

 

  

  《六月霜》十二回,清宣统三年(1911年)四月上海改良小说社刊本。作者静观子,除本书外,还著有小说《秘密自由》、《温柔乡》、《还魂草》等,为清末民初小说作家。作者写此小说前,先有嬴宗季女所著十四出演秋瑾烈士殉难事的传奇,出版于光绪年间,并附有吴芝英《秋女士传》、《纪秋女士遗事》,后附《秋女士遗文》一卷,收诗文若干篇。静观子的这部小说就是根据传奇写成的。书名《六月霜》,一是因秋瑾就义于光绪三十三年农历六月六日,寄托悼念之情;二是据关汉卿著名杂剧《窦娥冤》中有“六月飞霜因邹衍”的唱词,其中含一个历史典故:相传战国时,燕惠王有一个忠臣名叫邹衍,被人进谗言诬陷而判了刑,关押在监狱中,当时是六月时节,盛夏溽暑,闷热难当,可是由于邹衍的冤愤极端难忍,痛感心寒意冷,乃在狱中仰面向天发出冤叹之声,结果竟然使天气也突然变冷,意外地下了霜,后人遂以“六月飞霜”表示冤狱。作者以改良主义立场来反映革命英雄秋瑾的生平事迹,对其激烈的革命行为不理解,因而对其献身革命事业的感人事迹略而不写,将她的思想言行限制在“家庭革命”的范畴,未能充分写出秋女士非同一般女性的剑湖女侠本色。但作为小说人物,书中的秋瑾形象还写得比较成功。强调一个“冤”字,故作品思想内容有两个重点,一是塑造一个从事“家庭革命”的女子社会活动家形象,二是谴责社会政治的黑暗,兼具传记小说和谴责小说的因素,宣扬的是改良主义,故对革命党人成见颇深,思想局限性也十分明显,对历史人物秋瑾也有相当程度的歪曲。虽为章回体,但也具近代小说的一些艺术特征,如叙事角度、情节构思、语言风格等。总之,虽有微瑕,终不失为近代小说史上一部上乘之作。

 

  目  录

  第 一 回 破岑寂夫人吟旧句 起风潮女士阅新闻 

  第 二 回 哀同志梦遇热心人 伸公论手编女士传

  第 三 回 富太守诡计联新党 秋监督热心施教育 

  第 四 回 围困学堂标统逞勇 强奸民妇兵士施威 

  第 五 回 诸标统纵兵大搜掠 富太守信口说雌黄 

  第 六 回 问口供太守惊暴病 定案情女士勉书秋 

  第 七 回 谈异事绅衿讥褚钩 说前因女士谏夫君 

  第 八 回 将差就错顽宦休妻 兔死狐悲囚牢赠钞 

  第 九 回 自由女陶然初惜别 失父儿外舍暂相依 

  第 十 回 热心求学独走重洋 豪气惊人双跑电木 

  第十一 回 酒酣耳热慷慨悲歌 沥血披忱殷勤劝告 

  第十二 回 府示安民一时掩耳 墓门勒石千载留名 

 

  第 一 回 破岑寂夫人吟旧句 起风潮女士阅新闻

 

“咦!这几日报馆里头,不知又有了什么希奇的新闻登在上头,报纸的销场竟比往日好上十倍了。我今早才从报馆里取了报纸出来,一路行走,就有许多人来要和我买。我回他们道:‘我的报纸,是人家常包的,不单买的。’那些人竟不等我说完,你一张,我一张,强抢似的,一抢光了。我只得仍回到报馆里头,再去领了几百份。看看时计上的针儿,已指到了九点五十八分了,迟了迟了,快去送去罢!”这个人自言自语,急急忙忙的,把各种报纸一份一份挨户的送去。直到太阳将要当顶了,才到了张家渡。又从袋里抽出两种《神州报》、《时报》向万绿草堂送去。

刚走到万绿草堂的门首,恰巧有一个老妈妈,提了一只竹篮,在那边柳树底下走将过来。被这人一眼看见,认得他就是里头雇佣的老妈子,就在树阴底下立定了脚,不走进去了。等那老妈妈走到门前,才说道:“老妈妈,我将这两份报纸,托你带了进去罢。”说罢,将报送与老妈子,又谢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那老妈妈笑了一笑,说道:“为什么这时候才送来?我们奶奶才问着呢。”自言自语的,提了竹篮,拿了报纸,穿花渡柳,直向个水阁里头送将进去。

刚踏上竹桥,只听得好一腔娇细的声音,在这水阁里头低吟道:

沿壁幽花无数开,朱藤绕屋荫苍苔。

虚窗梦醒月初坠,一片橹声带雨来。

看官,你道吟诗的是谁?原来就是这万绿草堂中的主人,越兰石女士。在那里静坐无聊,把丈夫的书作推敲呢。那老妈妈是素来听惯的,故也并不在意。踏上阶沿,搴起垂花湘帘,慢步走将进去,说道:“奶奶,报纸来了。”女士闻言,却便止住吟声,把报纸接来,放在沿窗的写字台上细看。那老妈妈便干他的正事去了。

好一个学问充足、好整以暇的兰石女士,把这报纸正逐张逐张的看去。谁知看未片时,忽然间神色大变,嘴里喊了“阿呀”一声,直立的立将起来。看官试猜一猜,他看见了什么,才致如此的惊怪呢?原来那浙江绍兴府里,出了一件极野蛮极黑暗的奇狱,这受冤的正身,却巧是他曾经认识过的一个热心女士。莫怪他当时见了,禁不住要大吃一惊。

且说越女士立了起来,两眼直瞪瞪的,呆了良久良久,方才自言自语的说道:“莫是我眼花看错了么?”便重又坐下,将报纸拿在手中,又细细的看去。看了片时,把头摇了两摇,眼圈儿一红,不禁扑簌簌滚下了几点泪珠,长叹一声的说道:“咳,他竟杀了!咳,他竟无缘无故的被人诬陷死了!咳,可惜呀可惜,好一个热心热血的开通女子,竟遭这般的结果!咳,这是怎么说起呀!”一头叹气,那泪珠儿更似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扑扑簌簌滴个不住。

看官,大凡一个人自己是有学问有才情的,他见了别人的有才有学,一定是欢喜得了不得的。就使宗旨不同,性情有些两样,但为了这才学的一层,总不免有些惺惺惜惺惺,要引起怜才爱才的心肠。况且彼此都是女子,更是难得,自然格外要怜惜起来了。现在这位越女士,是一个饱学的女子,又兼开通得很。莫说巾帼中少有,就是那差不多的读书人,也比不上他呢。从前他看见了我中国国势日衰,人民懦弱,被那东西各国,渐渐的一步紧一步,一层逼一层的欺将上来,眼见得祖国将有陆沉的祸了。因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个女子,然也是四百兆中的一份子,也应该替国家出一点力,担一份责任,才不枉我这一生。他抱着这一付热肠,已有多年。

后来渐渐的欧风输入,我中国政府受了甲午、庚子的几番大辱,也就知道自强必先变法。所以便下了一道停科举兴学堂的旨意下来,着各省各府,都要开办学堂,普及教育。自从这道上谕发了下来,那些开通的地方,就有许多热心志士同开通的官长,便筹经费,聘教习,招学生,成立了好几所高等、中等、初等学堂起来。男学堂既兴了,那女界也便接踵而起,兴办了几所女学。这位越女士,抱负有素,得了这个消息,自然快活得了不得。便投身出来,担负了几处国文教习的责任,尽心竭力的教导起来。

无奈我中国的旧俗,实在顽固到极点。男人读书,尚且为名的多,务实的少,何况是个女学。虽有多少聪明有志的女子,也都埋没在家庭专制的范围里头,不能自由向学。所以这位越女士,虽然厕身在女学界中,当了多年的教习,然而要想找几个有真热心、有大志愿、有真学问,和自己差不多的那样人,那晓得竟寥若晨星,一个也找不出来。惟有这位受冤的女士,也是很有才情,很具热心的。所以那年见面之后,越女士便知他不是个庸庸碌碌的人物,便有些赏识他。后来虽然嫌他性子太激烈,宗旨太新奇,和自己的性情不合。然而为了佩服他的学问,爱他热蓬蓬的一腔血忱,又想到多少女同学中,像他这般的文才,一百个中也拣不出几个来,若听他去言论自由,思想自由,渐渐的流入激烈改革一派,岂不可惜?不如待我来慢慢的劝导劝导他,或者能够把他的宗旨,引到纯正的一途上边去,也未可知。当初越女士因为想到这一层上头,存了一条感化同胞的好心肠,所以便和他结了个文字交。

那晓得认识之后,统统不过会面过一二次,他劝导的手段还没有放出来,不料今日里蓦地听得他竟被人诬陷受屈死了。看官,试想他看了这张报纸,平白地得了这个信息,叫他怎不要心痛呢?咳,不要说越女士曾与他认识过的,就是作者,虽没有见过他一面,但不过平日间略略听得些他的学问,同他办事的热心罢了,今日忽地听见他受屈死了,也不免要替他滴下几点酸泪呢!

闲言少叙。且说这越女士正独自一个在水阁里头伤心下泪,忽听得阁外的竹桥,在那里咯吱咯吱的乱响。抬头一望,见有两个学生装束的女子走来。刚要立起身来出门去迎,那两个女子已走上阶沿,在那里问道:“先生在这里么?”女士见不是别人,就是寄宿在自己家中的学生,一个姓王,名叫振懦,一个姓丁,名叫志扬,也就住了脚,答道:“在这里。你们这时候跑来是做什么的呢?”说罢,就命那两个女学生进内坐了。两个女学生便告了坐,就在沿窗的藤椅上坐下。各人问候已毕,越女士仍不住的长吁短叹,低了头一言不发。

丁志扬见了这般光景,便开言问道:“今日先生面带忧容,不知为着何事?”女士闻言,长叹了一声,答道:“咳,你那最热心最爱同胞的秋瑾秋先生遭了祸了!”丁志扬忽然间听得此言,不觉也吃一惊,便急向越女士问道:“先生,到底秋先生犯了什么弥天的大罪,官府就不问情由,乌遭遭的把他杀死了呢?”那时王振懦听了,也接口道:“我记得这位绍兴府的母亲,还是秋先生的寄母,秋先生与这位府太爷,也算是兄妹的称呼。况且素来又极要好,秋先生平常常到府里去谈谈说说的。何故今朝杀秋先生的,却又是府太爷一人的主意呢?难道这位府太爷,连平日间的情面也不顾了么?”越女士听了振懦的一番言语,不觉心中怦然一动,想起一件极要紧、极危险的大事来了。便说道:“咳,人已杀了,是木已成舟,米已成饭,也不能反覆的了,这种情节,也不必去问他。倒是有一件最要紧的大事,我听你们说了寄母二字,就想起来了。”那丁、王两学生听了此言,即便同声问道:“不知先生想起了什么要紧的大事?”

看官,你道越女士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呢?原来他想到中国官场的办事,往往一个人犯了罪,总要去连累几个人的。就是本人认了罪名,也要去捕风捉影的捉一趟,弄得地方上鸡犬不宁才罢。这也算是官场的习惯了。究竟有何利益,我也不曾做过官,吃过衙门里头的饭,所以也没有知道。今日秋女士既经被杀,那秋女士的母家,必定也要连累的。所以越女士听见王振懦说起了寄母二字,就想着了他的母家起来,便将这个原故告诉了他两个学生。两个学生听了此言,也不免把痛秋女士的心肠暂时丢开一边,担起了要连累秋女士家族的忧虑来了。又听越女士说道:“这件事体,是很危险的,又很重大的。此刻秋先生已死,就比不得当时了。况世情比纸还薄,我知绍兴府里虽有几位乡绅向来和秋先生要好的,到了此刻,恐怕也不肯出头来保一保他家族的了。咳,我既和他结交了一场,此刻他遭了冤枉,若再坐视他们累及他的母家,是教死的既不能安逸,生的更要受累无穷了。所以我想定一个主意,必得拼此性命,先到绍兴府里去保住他的母家无恙,然后再去料理秋先生的尸首。你们且慢哭着,须得大家商量商量,你(好)去干事。”

那两个学生答应了一个“是”,低头想了一想,同声说道:“先生,这个主意,恐还不大妥当。那些官场办事,慢起来极慢,十年二十年也要搁去的。迅速起来是极迅速,若待先生赶到绍兴,只恐要来不及了。不如就在上海登起报来,教报馆里头也著些讼冤的论说,再去开一个女学界的大会,如此做去,更不致多搁日子了。况且秋先生的死,是人人晓得冤枉的,难道除了先生之外,就无人替秋先生不平的么?所以这报是必要登的。”

越女士听了两个学生的说话,也觉得有理。正在默想,须得怎样是好,忽听得当当的两声。不知是什么声音,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哀同志梦遇热心人伸公论手编女士传

却说越女士与两个学生正在商量救秋女士的家族,如何登报,如何开女界大会。谁知刚说得出神头上,忽然“当”的一声,接连着又是“当”的一声。越女士掉回头来一看,才知是钟打两下了。便向丁、王二人说道:“我们因为讲了话,把时候都忘记了,你们想也饿了。”说罢,伸手把叫人钟揿了两揿。外头伺候的婆子,听见叫钟一响,连忙奔到阁里来问道:“奶奶,什么事使唤?”女士答道:“已两点钟了,快去搬饭出来罢。”那婆子答应了一声,就退出阁来,向厨房搬饭去了。停一回儿,他们师生三人,吃毕了饭,盥洗已毕。振懦和志扬辞了先生,一同到西门务本女学堂里找朋友去了。

这里越女士独自一人,在水阁里头沉吟了半晌。忽然执笔吮毫,随手取了一张纸头,“飕飕飕”,没有半个钟头,写了好几行文字出来。又拿在手中细细的看了一遍,便放在台上,用一块楠木雕花的界方压了。自己便走到一只藤榻上,横身睡下。

才合上眼,忽听见水阁外头那条竹桥,又在那里咯吱咯吱的乱响,又仿佛听见有人在那里叫道:“姊姊,姊姊。”细细的听去,这声气好像是极熟的。连忙翻身起来,向外一望,不觉惊喜交加。却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位秋先生!但见那秋先生身穿一件雪青官纱罩衫,里衬一件粉红洋纱的短衫。下束一条元色实地纱百折湘裙。元色洋袜,蒲鞋面缎子绣花的鞋子。微风飘动,露出那点梅本色洋纱裤子。头挽时新髻,宛然如旧。

此时越女士心中很有些儿惊疑,正要想迎他进来。忽见那秋女士已走至跟前,恨恨的说道:“咳,姊姊,吾再不道世界上竟有这等黑暗的国度的!”越女士骤然听得此言,也摸不着他为着什么事。但在秋女士口中,此等说话是常常有的,故也不以为怪。正要想句话儿来回答他,不料他又接着说道:“姊姊,我前次曾和你辩论‘革命’二字。我痛恨那些留学东洋的新少年,胸中全无爱国的思想,动不动就侈言革命。他那里晓得什么种族不种族?不过学着些些皮毛,就要高谈阔论起来。逞了少年血性,不知轻重,只管同儿戏一般的胡闹。待到闯出了祸来,逃的逃,杀的杀。此等头颅,自从有了革命党以来,不知糟踏了多少,却终是一钱不值的,白白送掉,还能换得一件半件好的政事出来么?所以我的宗旨,和他们是冰炭不相投的。我也自料我女界的将来,决不受这层魔力的。咳,那里晓得,今日我自己倒反受了这层魔力么!姊姊,须念我当初和姊姊结交一场,为我将这家庭革命和种族革命的两层道理辩白辩白。我虽死了,倘有人继我的志,把这家庭革命实行起来,男女能够平权,那时我在地下也自快活的。千万姊姊不要忘记呀!我要去了。”说罢,转身往外就走。越女士听了这番言语,正在恍恍惚惚的,摸不着他的头脑。忽见他要去了,便立起身来,一把拖住,死命要叫他坐下,说道:“我还有话和妹妹说呢!”秋女士道:“姊姊,我今是不能和姊姊常叙的了,姊姊你自己珍重罢!”只见他一头说话,两只眼睛却已含了一包眼泪,声音也哽咽起来了。便洒脱了越女士的手,一阵旋风,转眼间已影踪全无了。

越女士被风一吹,觉得毛骨悚然,心中又突突的乱跳。正欲喊那伺候的老婆子时,忽听得有人唤道:“奶奶,天已晚了,快醒醒罢。丁小姐和王小姐在那里等着奶奶吃夜饭呢。”于是翻身起来,身上犹觉得汗毛直竖,呆呆的只是出神,想方才的事哩。那婆子道:“奶奶这一觉睡得好久呀。”女士回道:“方才我睡了,做了一个梦,梦中记得是秋先生和我讲了半天的说话。”那婆子道:“这是奶奶想念了秋先生,所以就有这个梦了。”刚说到这里,前头丁、王两个女学生也进来了。大家说了一回,婆子就向厨房里去搬了夜饭进来。师生三人吃了,又闲谈了片时。

振懦看见台上楠木界方底下压着一张有字的纸儿,随手拿起来一瞧。忽听见越女士说道:“这是我方才随笔写的。想要把这篇小传,明日先去登报,然后再慢慢的从长计议。你们不要忘记了,替我誉一誉出来。我明天饭后,就要送去的。”振懦答应了一声,便道:“明天我朝上誊罢。”说罢,和志扬一同把这篇小传细细的看去。但见上写道:

秋女士瑾,字璇卿,浙江山阴县人。女士幼承家学,甫笄,涉通经史,喜为歌诗,然多感世之辞。年十九,嫁某县某京宦某君,生一子一女。女士随某君居京师有年,痛愤庚子之变,以提倡女学为己任。凡新书新报,靡不披览,以此深明中外之故,而受外潮之激刺亦渐深。一日,脱簪珥为学费,别其夫,送其子若女,受鞠于外家,孑身走东瀛留学。时京师诸姊妹与相识者,置酒于城南陶然亭饯之,以壮其行。此光绪三十年某月日事也。

女士既之东,见留学界种种腐败状,欲拂衣径归。曾于所著《中国女报序》发之曰:“当学堂未立,科举盛行时代,其有毅然舍高头讲章,稍稍习外国语言文字者,讵不曰新少年、新少年。然而大道不明,真理未出,求学者类皆无宗旨,无意识,其效果乃以多数聪颖子弟,造成买办翻译之材。近十年来此风稍变。然吾又见多数学生,以东瀛为终南捷径,以学堂为改良之科举矣。今且考试留学生,某科举人、某科进士之名称又喧腾于吾耳矣。呜呼!此等现象,进步欤?退步欤?吾不敢知。要之,吾女界前途,必不经此二阶级,是吾所敢决者。”又曰:“世间有最凄惨、最危险之二字,曰黑暗。黑暗则无是非,无闻见,无一切人世间应有之行为思想。彼宅身其间者,亦思所以自救以救人欤!夫含生负气,孰不乐生而恶死,趋吉而避凶。而所以陷危险而不顾者,非不顾也,不之知也。苟醒其沉醉,使惊心万状之危险,则人自为计,宁不胜于我为人计耶?”又曰:“我欲结二万万大团体于一致,通全国女界声息于朝夕,使我女子生机活泼,精神奋迅,以速进于大光明世界,为醒狮之前驱,为文明之先导。”其与人上下议论多类此。

女士性伉爽,遇有不达时务者,往往面折廷争,不稍假借。以此人多衔之,甚或举俄之苏菲亚、法之罗兰夫人以相拟。女士亦漫应之,自号曰“鉴湖女侠”云。三十二年,秋女士自东归,过沪,闻母丧,仓皇归里。旋应明道女学堂之聘,为教师。明道女学者,女士同乡人徐锡麟所创办也。三十三年五月念六日,徐锡麟之狱起于皖,浙中大吏指女士为同党,杀之。年三十有一。

论曰:女士生平,好侠负气。今之死非其罪,纵官吏横暴,不至若是酷。是必有挟私愤而陷害之者,假手于乱党,以为献媚长官之计,而其咎不尽在官吏也。呜呼!此之谓预备立宪。

女士在旁,见二人看完了,便说道:“这篇小传,因为要紧登报,所以内中的情节,都有不尽的地方。”振懦答道:“我看论断一段的意想,倒有八九分猜着的。”三人讲究了一回。女士因日里过于忧愤,此刻已是无精打采的懒懒欲睡。志扬和振懦也便告辞出来,各自安寝去了。次日,大家端正去干事不提。

在下说到这里,有一位看官问道:“说书的,你说了许多的话儿,总没有说个明明白白。究竟这个秋女士为了什么事体,才被这个绍兴府把他杀了?你说书的也该一一的说给我们听听,免得我们巴巴儿的,心中好不难过么。”看官责备的也极是。但是在下只有一支笔,写了这边,就缺了那边。俗语说的,一口难说两处话,在下此刻正是一笔难写两处事了。既如此说,且待我吃了两筒水烟,呷了一口茶,再慢慢的逐一逐二,从下回里叙他出来便了。

 

第三回富太守诡计联新党秋监督热心施教育

看官:如今我要把秋女士被冤的事情,写他出来,与众位们听。但这秋女士是绍兴府治下的人,我先将这绍兴府的历史,演说这么一遍。原来这位绍兴府,姓富,单名一个福禄的禄字。仗着他的亲戚安徽抚台的照顾,又靠着自己一副献媚奉承的好手段,所以出身虽然不好,不上几年,就挣到了一个知府的衔条。那一年不知怎样的,被他运动着的这个缺。

他一到了任,就和这地方上新学界的绅士要好得很。你道他是何缘故呢?原来他见现在官场中,最怕的是“革命党”三字,最恨的也是“革命党”三字,最喜欢、最起劲的便是“捉革命党、杀革命党”的八个字了。所以他就想了一条绝妙的计策出来,就是和新学界要好的这个法子。他自己又装作了维新一路的人物,嘴里又常谈些维新的言语。在新学界中的人见了他,是没有不赞美他的。所以他做了一年不满的知府,绍兴地方的绅士,倒交结了一大半。当时秋女士也是绍兴府中一位女界的维新人物,且为人又极洒洒落落,所以他也去和秋女士结交了。在下前年遇着一个绍兴朋友,曾和我讲起了秋女士的办事如何热心,富太守又如何贤良,常常帮着这秋女士办事,筹经费。又说什么秋女士又是富太守的干妹子,所以这秋女士常常到他衙门里去的。这也不在话下。

单表这富禄,一日独自一个在内官厅上踱来踱去,不住的皱眉头,跺脚儿,心中只在那里计算升官发财的秘诀,巴望升官发财的机会。正在这个当儿,忽见一个家丁,恭恭敬敬的拿了一张名楷,走将进来,弯着腰儿说道:“回大人,有客。”说罢,将那一张小名楷,双手捧将上去。富太守伸手接了那张名楷一看,笑了一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明道女学堂的女监督秋竞雄。于是向家丁说了个“请”字,自己随踱到里头,穿了一件官纱长衫,往那会客厅里等候去了。

那家丁回到外边说:“大人有请。”因秋女士是常来的客人,答应了一声,便向会客厅走将进去。只见富太守已迎出阶沿来了。彼此逊让了一会,就各进内坐下。就有个小使,端进两碗茶来,送了上去。富太守便开言说道:“今天这天气好热啊。妹妹教育勤劳,实堪钦佩。”秋女士答道:“不敢,大哥过奖了。这点子义务,算得什么来!”又说道:“大哥,今日已是五月廿一了,闻得各处学堂,大半都已放了暑假了,敝校也拣定了星期六放假。因敝校头班生都已到毕业期限,所以特来和大哥商量,届时还要劳大哥的驾,到敝校里面给他们的卒业文凭呢。”富太守就一口答应了。二人又讲了一回闲话,秋女士立起身来,就要告辞了。富太守也便立起身来,说道:“妹妹,为什么不到家慈那边去坐一回,就在这里吃了夜饭去呢?”秋女士道:“不敢叨扰,愚妹还要回校去料理料理。寄母那边,就烦大哥替我代请一声安罢。”说罢,举举手,往外就走。

富太守也便跟着,直送到厅外,方回身进来,一径走到内花厅里。只见自己的儿子躺在天井里一只藤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那里朗朗的念着。富太守就走近他的身边问道:“念的是什么书?”一面说,一面弯了腰去看了一看。他不看便罢,看了这书,不觉把个富太守气的四肢无力,全身俱软,口中颤巍巍的说道:“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你真要把你老子气死了才罢哩。”只见他儿子冷冷的答道:“爹爹,你要我读书,我就读了。读了又要来骂我了,死啊活啊的,这是何苦呢?”富太守听了,恨恨的说道:“我教你读这些混帐的书么?”他儿子听了,也使劲儿把书往他父亲那边一掷,说道:“你瞧,这不是一样的书么?读了又不好,不读又不好!我偏偏不读那些书,单要读这本书,由你怎么样摆布我来?”富太守起先看了他读的书,已经气得半截身子都冷了。此刻听见了他儿子这些话儿,更气得木偶人似的,头发也竖了,眼睛也直了,四肢也都软了,一蹲身坐在靠窗一只藤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富太守的母亲刚在楼上洗澡。听见他们父子两个在楼下拌嘴,就忙忙的洗完了澡,穿了衣裳,走将下来。见了这个光景,便说道:“宝儿,你为什么好好的,又和你老子生气了?”富太守正在那里呆呆的回不过气来,听见他母亲来了,便长叹一声说道:“咳,什么宝儿贝儿的,实实是个不肖的逆子罢了!我不知那世里和他结了这个冤孽,今日来活活的替我现世呢。”又指着那宝儿骂道:“活现世的东西!”回头又向他母亲说道:“老太太,今日不要你管,让我把他处死了,免得后头弄出事来,我们都要连累着。”说着,随手拿了一根绳子,抢步过去,把宝儿一把辫子拖住了,左手举起了绳子,嘴里又说道:“我今日不处死你,我也不要这命了!”那老太太见了,又气又急,连忙奔上去,将身体遮住了宝儿,哭着骂道:“你疯了么?一世的人只有这点儿血脉,没头没脑的,几次要他死!你索性把我也处死了罢,免得我为了他受气!”说罢,就呜呜咽咽的哭个不止。那宝儿跟着他祖母,也哭哭泣泣的。

这时富太守的夫人正在后面院子里乘凉,听见丫头来报,连忙奔将出来。见了这个光景,也放声大哭起来。富太守被他母亲护住了宝儿,自己又受了一顿骂,气得正无处发泄。忽见他夫人也哭了出来,自思一顿骂已受足了,此刻又有一个骂我的人来了,那是受不下的了。便把绳子一丢,叹了一口气,说道:“都是你们护着他,把他护到了这般田地!我要管管他,你们还是这么个样子。咳。罢了,罢了,我的官儿性命儿,定要被他送掉了,你们才可歇哩。”说着,咳声叹气的往外去了。

这里老太太和夫人见他去了,才止住了哭骂。夫人又把宝儿拉到自己身边,亲自替他揩眼泪。老太太又问道:“宝儿,方才被你老子打着了没有?”夫人又道:“你也十几岁的人了,还不晓得好好的,常常挨你老子的打,叫老太太又常受你老子的气,说老太太疼着你。”老太太又问道:“宝儿,你今天究竟为了什么事,你老子才恨恨的,要你死?”宝儿道:“我方才好好的躺在天井里藤榻上读书。”夫人道:“你为什么不躺里头房里去,又去躺在天井里呢?那里有风,睡着了,又要着凉的。”老太太道:“你读的是什么书?莫不是那淫词小说么?这种书本来是看不得的。”宝儿道:“不是那种书,我读的是《革命军》。就是那做过苏报馆主笔,后来逃到外国去的,那位姓章的做的。”夫人道:“可是的,你又去看那么的什么《革命军》了!你不听见你父亲说么,官场中最恨的是革命二字。”宝儿道:“母亲,你不知道,革命的道理是很有味的。”老太太道:“你还要这么说,我要打你的嘴了!以后你再去看什么混帐的革命军不革命军,任你父亲去打,我也不来疼你了。”宝儿抿着嘴笑了一笑,说道:“老太太你还疼我罢,我如今听你了,再不去读这革命的书就是。”说着,见一个老妈妈走来,说道:“太太们,夜饭好了,可要搬出来?”夫人道:“天气热得很,搬出来早早吃了,好去乘凉。”那老妈妈应了一声,自去搬饭去了。一会儿搬了饭来,老太太和夫人、宝儿吃了,大家去乘凉不提。

且说富太守受了儿子的气,又受了老太太的骂,这一场闹,几乎把这富太守一口气气死。他独自一个跑到会客厅里,躺在一张炕榻上呆呆的出神。想来想去,这个儿子终不是个保家的。虽是他现在年纪还轻,万一他在外头说了什么的混张(帐)话儿,被官场中人听见了,我这官儿性命儿,都要保不住呢。富太守想到此地,那个心,就如井里头的吊桶似的,一上一下跳个不住。又想:我此刻方要捉那革命党去讨好上司,为升官的地步。照这不肖的样子看起来,就是这官儿在革命党上升了,也要在革命党上送掉的。咳,这么算来,还是不要惹人笑话了罢。

他一个人正在胡思乱想,忽见本衙门的刑名老夫子走将进来,说道:“东翁,方才明道女学堂的秋监督到此,为着什么呢?”富太守连忙立起身来答道:“那秋监督为该校的头班生毕业期满了,所以来和我商量给凭的事。”说罢,让老夫子坐了上首,自己在下首榻上坐了。那老夫子又问道:“他们几时放暑假?”富太守答道:“他说是星期六。”那老夫子把头向天望了一回,说道:“星期六是后天了啊。”富太守道:“是后天了。”那老夫子又谈了一回闲话。恰巧家丁搬进夜饭来,二人就在一处吃了。又谈了一回儿,老夫子就告辞出来,安寝去了。这里富太守因受了一肚子的气,也不到里头去,独自一个出了后门,往他相好的地方睡觉去了。

到了星期六这日,富太守一早起来,梳洗已毕,即行打道出门。到了明道女学堂,给了凭,回来已是十二点钟了。暂且无事,不必细表。

 

一日,正吃了饭,在外书房和那刑名老夫子讲闲话。忽见家丁拿了一个纸包儿,奔得进来,弯着腰儿禀道:“回大人,院里有密电在这里。”说着,将那个纸包儿双手呈上。富太守听见“密电”二字,便吃了一惊,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几日为了徐锡麟的事,院里头日日有密电来了。”一面连忙接了过来。那家丁即便退出。这里富太守将密电查了出来,细细的一看,不觉呆了半晌,向老夫子说道:“老夫子,你看竟有这等事么?”

不知其中是件什么事,在下写了这半日,手也酸了,请众位暂停片刻,再等下回分解。

 

第四回围困学堂标统逞勇强奸民妇兵士施威

却说富太守正在外书房里和那刑名老夫子闲谈解闷,忽见家丁拿了一个包封进来,说又是抚台那里下来的密电。富太守连忙接了过来,在密码簿上查了出来。看了一遍,便对那老夫子说道:“老夫子,你看竟有这样大胆的人!”这位老夫子,就接了这张密电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道:

据皖藩江电:乱事已平,徐逆已剖心正法。据从逆马供,绍城大通、明道两校,均系徐逆创办,且有逆党匿迹其间。希即转饬绍府,从速严密查覆等因到院,为此电仰该守密查,毋得宽纵,致干未便。切切特电。抚院支印。

老夫子看毕,回头向富太守说道:“安徽省城里头这个乱子,闹的也不小。亏这冯藩台手段还好,就这么迅迅速速的平静了,倒也很不容易。但徐逆虽已伏法,那些余党,却更不容易着手,办得认真也不好,办得宽纵也不好,倒真真是个难题目。”富太守点了点头,说道:“这些别人的难处也不必去管他。但是我们这里如今接了这件公案,须得想个法儿,怎样的去办才好。”那老夫子道:“这事也不难办的,只要东翁自己认定了一个宗旨,便照这宗旨办去就是了。”富太守假意问道:“叫兄弟认定个什么宗旨呢?”那老夫子也笑道:“东翁平日胸中,不知是个什么宗旨。今天只要一决定,还是用这个平日的宗旨呢,或是不用这个平日的宗旨。宗旨定了,然后再去讲办法。”

宾东二人正在那里商量计较,忽见家丁又进来,向富太守弯着腰儿禀道:“回大人,院里又有密电来了。”说罢,将个包封双手捧将上去。富太守接了,那家丁即便退去。老夫子笑着说道:“又是什么事情,才这样的秘密呢?”就帮同富太守查了出来。一看,原来是章抚台因恐逆党人多,这里绍兴几百个亲兵,连守城的兵丁,制不住他,所以特派了第一标新练的征兵,星夜来绍,帮同富太守协拿。那个标统姓诸名牛,是章抚台平日赏识的人物。他上阵打起仗来,莫说几十个不弄刀枪的好百姓,就是几千万个不弄刀枪的好百姓,他也能杀得个片甲不回的。所以这位诸标统当日在山西的时候,就被这章抚台提拔了他。前年章抚台调任浙江,他就也跟了来。此刻章抚台派他来绍,真个是因材器使,又是为人择地。他道章抚台的做官好不好么?这也不表。

且说富太守得了这个消息,便又和那老夫子商量了一回。看看天色将要晚下来了,只见家丁又急急忙忙的跑将进来,禀道:“回大人,有客。”说罢,就将一张大红的京片呈上。富太守接来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好大的“诸牛”两个大字,便知是诸标统的兵到了。连忙叫家人出去说:“大人有请。”自己也便进内换了大衣,迎到仪门等候。

且说那位诸标统奉了章中丞的命令,带了本队新兵,星夜赶到绍兴,即于城外安下营寨,自己一骑马飞进城来。到了绍兴府的衙门,下了马。跟随的二爷,就将诸大人的名片递将进去。门上的接了名片,向里头禀报去了。一会儿,见一个二爷走将出来,向诸大人打了一个千,说道:“大人有请。”诸大人就大踏步往里走将进去。只见那位绍兴府已站在那里恭候,两只眼睛直往外射。一见诸大人进来,便迎上一步,一恭到地的说道:“兄弟不知诸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了。”这里诸大人也连忙一恭到地的答道:“不敢,富大人说那里话来。”说罢,富太守就让诸标统先请,诸标统又谦逊了一回,毕竟客先主后,到了会客厅上。

让坐已毕,家人献上茶来。富太守先开言说道:“诸大人是几时动身的?章中丞的密电,兄弟这里是方才接到。”诸标统答道:“兄弟是昨晚十二点钟奉了中丞的面谕,就于今日一早起行的。”富太守便耸着肩儿说道:“兄弟久闻诸大人办事迅速,且又不辞劳怨。今朝得瞻神威,方知名不虚传,可敬可敬!”诸标统连忙回言道:“不敢不敢。谅兄弟是个没用的人,那里有什么能为呢?富大人岂不是过奖了么!”又说道:“这件案子,富大人想已有了主意了。此刻还是先去拿了大通学堂的学生,然后再到那明道女学堂去搜查呢,还是兄弟和富大人分兵各拿一处?敢请富大人的明示。”富太守想了一想,大通和明道两个学堂里头,既有逆党在内,况且他们又都有了防备。我这里虽有几个亲兵,争奈都是纸糊的老虎。平日间恃着衙门里头的势头,吃酒闯祸,欺压百姓,敲竹杠,骂山门,才是他们的专门本领。今日若要带他们出去擒拿逆党,是万万不能够的。想到这里,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开言说道:“照兄弟的愚见,那大通、明道两校,既有逆党在内,必然也有防备。若兄弟和诸大人分了两路,只恐兵单力薄,倒反要吃亏的。不如一路进剿,先往大通,后至明道的稳妥。诸大人高见如何?还求指教。”诸大人听了富太守这话,细细的想了一想,觉也有理,便答道:“富大人的高见是不差的,就照这么样的办罢。但事贵迅速,请富大人这里先预备起来,兄弟也要出城去带队进来呢。”说罢,就起身告辞。

富太守送了诸标统回来,立刻传齐了几十个亲兵,并三班衙役人等。一会儿,诸标统已带了队兵进来。富太守也便走到外头,和诸标统会合了。一共有数百兵丁,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浩浩荡荡直向大通学堂进发。不一时到了。诸标统先命兵丁把大通学堂围的水泄不通,自己便和富太守带了数十个亲兵,执着火把,往里走将进去。

那大通学堂的学生教员,大半都因放了暑假,回家去了。堂中只剩得三十多人,或因离家未久,不回去的,或合了同学,在堂自修的。这个时候,各学生晚饭已吃,正在那里唱歌的唱歌,踏琴的踏琴,讲闲话的讲闲话。忽闻外头一声呐喊,如天崩地塌,众人齐吃一惊,止住了各项的玩,跑将出来。正要去探听是什么事情,忽见看门的张四慌慌张张的走到面前,喘了一回儿的气,才说道:“先生们不好了,祸事来了!”众学生闻言,更加惊慌无措。内有几个年纪最大,胆子也壮些的学生,出来问道:“张四,到底是件什么事,这样的大惊小怪?”那张四战战兢兢的说道:“连我也不知道为着什么事情。那些又长又大的人,约有几千个,把我们这个大通学堂,团团的围得铁桶相似,又像要进来搜查的样子呢!”众学生听了张四的言语,不禁个个瞪着眼,哑着口,四肢冰冷,呆若木偶。连那些年纪大的胆子壮的学生,也没有主意了。张四见了这般光景,知道不是头路,便一溜烟往里飞跑,想要去开后门逃走,不知被他逃脱没有。

前头众学生正在发呆的当儿,刚遇富太守第一群人蜂拥而进。见了众学生齐齐的都立在自修室里,动也不动。诸标统错认了他们在那里排队儿迎敌呢,便一叠连声的说道:“快快放枪!快快放枪!”这些新练的征兵,都是杀百姓的好手段,残同种的狼肝肺,一闻诸标统的命令,便吆喝一声,一齐动手。可怜这班学生,都是吓呆了的,忽听见枪声隆隆,那弹子豁喇喇的直向里头射来。这一吓,更把众学生的魂魄都飞了出来,奔往九霄云外去了。此时脚也软了,逃也逃不动了。有几个老练些的想要滑脚,只是各处都有兵丁守住,一时间,枪如林,弹如雨,莫说是人,就是鸟也不能飞过一只,苍蝇也不能逃过一个。那里兵丁们放了一阵枪,诸标统见只有外头放进去的,没有里头放出来的,就传令兵丁们:“莫放枪了,快快进去搜捕罢!”兵丁们答应一声。霎时间枪声寂然,只见烟雾腾空,火光燎焰,各处房屋都已着了,墙坍柱折之声,不绝于耳。诸标统又传下令来,命兵丁们一面救火,一面搜捕。这些兵丁们,个个如狼似虎,一声呐喊,四往搜查去了。

一会儿,火已救灭,人已捉到。诸标统和富太守就在那正中一间屋子内坐了,兵丁们各把捉的学生解将上来。也有说就在自修室内擒来的,也有说在后面茅厕中捉着的,也有说在学生卧室内床底下拿住的。也有伤的,也有活的,也有死的。诸标统一一命人绑了起来,计点人数,死的三人,重伤的十人,活的十四人。尚恐有藏匿的,又命人各处细细的寻了一遍。一面又到各学生卧室内,将箱箧翻检了一回。看那来往信件,均无悖逆字样。只得将和徐锡麟来往的信件数封带了,然后方同富太守走出大门,命将那门钉封起来。诸标统一面查点兵丁,一面叫富太守着几个亲兵,将众学生先行押解回衙。

诸事已毕,正要带队往明道学堂进发,忽前头有数十个百姓,拦住了去路,齐齐大喊道:“青天大老爷,伸冤啊!”这边富太守一听此言,便吃了一惊。不知众百姓为什么喊起冤来,且听下回便知。

 

第五回诸标统纵兵大搜掠富太守信口说雌黄

却说富太守和诸标统带了队兵,正要往明道女学堂搜捕逆党,忽闻无数百姓,在前头拦住去路。富太守连忙过来看时,只见众百姓纷纷乱嚷道:“青天大老爷救命啊!我们百姓又不犯罪,又不犯法,都是安分守己的。为什么今夜忽地里的来搜捕我们起来,要我们钱,又要强奸我们的妻小。我们不从,和他们争论,他们又拿着家伙,要我们的性命。小的们闻得大老爷也在这里,为此特来叩求大老爷替我们伸冤的!”富太守听了百姓们这番言语,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到底是为件什么事。便胡乱的向百姓说道:“你们且各各回去,待本府慢慢的把他们那伙强盗访拿到了,自然替你们伸冤理枉,重重的办他们就是了。今夜本府还有要紧的事情,你们不要误了本府的事,快快回去罢!”众百姓听言,又各嚷道:“大老爷,那些人不是强盗。小的们有识字的,看见他们号衣上写着什么亲兵,又有什么一标征兵,所以小的们晓得他们不是强盗。”富太守一听此言,便吓了一身冷汗,回头向诸标统说道:“诸大人听见了没有?这时候叫兄弟怎么办?百姓动众的事,又不是好闹的!”

诸标统听了百姓的一番言语,正在那里暗暗的吃惊。忽见富太守问起他来,他脸上两颧,不觉红了起来,呆呆的半晌不语。富太守的两只眼睛,又不住的对他看,看得他发了极了,便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才对富太守笑了一笑,说道:“富大人,亏你也做了一个知府,见了这样的小事,就为难起来。兄弟自从带兵以来,已有十多年了,这么的事情,经过了不知多少。”说到此间,就附在富太守的耳朵,唧哝了一回。富太守点了点头,便又向百姓说道:“你们不要胡说!这些强抢强奸的事,岂是兵丁们做的么?明明是一班强盗,你们不要认错了,去冤枉好人。或者是那班狗强盗,见新兵严紧搜捕他们,和他们结了冤仇,他们想出这条冒名的计策来陷害人家,也未可知。你们今后遇着他们,准你们当场格杀。你们都是些好百姓,本府也是素来知道的。劝你们今夜暂且回去,本府明天自有道理。”那些百姓,见知府和他们和颜悦色的说了这一大篇话,倒也无可奈何他,只得答应着,各自去了。

富太守见百姓都已散去,方才定心。把满头的极汗,揩了一揩,然后和诸标统重新点一点兵,向前行去。这些兵丁们,起先看见百姓叫喊,各人都捏着一把汗,不敢则声。后来见富太守说出这些话来,便都暗暗的感激富太守和诸标统不住。此刻百姓散了,他们的心也定了,胆也仍旧大了,依然是勇气百倍,一路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跟了富太守,直向明道女学堂进发。

不提路上的兵威浩荡。且说秋女士自从放了暑假,趁此闲暇无事,想起中国的报纸虽多,独有女报一门尚然缺着,将来若要开通女界,不得不拿女报来做个先导。又想起我前年虽也曾创办一报,到底为了经济缺乏,未能持久。此刻若要重行整顿起来,看来没有经费是终难办的。想到这里,便拿自己前头做的《女报说》并《敬告姊妹行》两篇旧作,翻将出来,看了一遍。看到后来,心中便想得一个法儿,道:“把这两篇旧作,等下学期开校的时候,演说这么一遍。或有个〔有〕钱的学生,听了这般演说,一时感化,就肯出力扶持扶持,能够捐助些经费下来,也未可知。若能因此成立,得使我平日所主张的男女平权、家庭革命的宗旨,不至常常埋没在肚里,借此可以发挥出来。且使我二万万女同胞,看了我的女报,顿时惊醒,大家爬出了这十八层黑暗沉沦的活地狱。那时我的志愿也偿了,心也足了。若这个目的不达到,我虽死了,也不安的呢。”

秋女士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富太守的兵丁已到。忽闻得一声呐喊,正似万马奔腾,怒涛激石一般。把个秋女士吓得四肢都冰了,身上的冷汗,如下雨一般的流个不住。又见一个老婆子,飞也似的一头奔一头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忽然来了许多兵丁,把我们学堂围住了!”秋女士方才虽吃一惊,究竟不过是个虚惊罢了,也不晓得外边究竟是什么事。现在听得这个光景,知道来势不好,便定了定神,唤住了老婆子说道:“事到临头,难分黑白,如今你自去瞧那里可以藏躲的地方,快先去藏躲起来。”说罢,又催婆子快去。那婆子听了,吓得不敢则声,暗暗的去寻地方藏躲去了。秋女士等那婆子去后,自己也便走到后面去避匿不提。

且说富太守和诸标统到了明道女学堂,仍命兵丁四边围住了,一面打开大门,直往里头走将进去。只见灯灭火暗,竟像是没有人住的一样,倒暗暗的吃了一惊。诸标统也着急的说道:“都是方才那起混帐的百姓,一阵子乱闹,就误了我们的要事。这时候莫不是他们已经得着了风声,逃走了么?咳,这还了得!”一面说,一面传令,命兵丁们把这屋子细细的搜他一搜,好歹找一个人出来才罢。兵丁们答应了一声,个个如狼似虎的分头去搜。

有几个兵丁搜到了后面空屋子里,却见有一个女子拳伏在那边墙角里。便都一拥上前,拉的拉,推的推,牵牵扯扯的把那女子拖了出来。可怜那个女子不言不语,只有眼中流泪,随了几个兵丁来到前头。富太守一眼看见秋女士也被他们捉住了,心下倒觉得一呆,好像有些上心事的样子。沉吟了一回,便教人紧紧的绑了起来。又命人四处搜了一遍,见别无一个人影,只将秋女士的箱笼翻倒了一回,也无别项犯禁的物件。那些兵丁,除却衣服书籍不要外,其余洋钱首饰,尽抢个一空。富太守便传令把大门封了,自己和诸标统带了兵丁,押着秋女士打道回衙。一路上兵丁们得意扬扬,齐奏军乐,共唱凯歌。唱的是道:

其一

王师荡荡,来攻学堂。

威棱所指,谁敢相当!

其二

以百杀一,易如捉鸡。

生居蛮国,死将怨谁。

其三

嗟你弱女,厉气谁钟。

钩党蜚语,埋碧以终。

其四

南风不兢,兹独逞雄。

大歼同类,我顶其红。

 

不一时到了衙门。诸标统便命兵丁暂且在前面空地上扎营安住,自己和富太守进入大堂。富太守就升了公座,诸标统也在东首安下坐位,传令兵丁们将所获人犯,一一解将上来,当堂钉镣收禁。各兵丁又将所获枪弹呈上,共计获得明道女学堂洋枪数十枝,弹子数千粒,并有手枪两枝。兵丁们又言手枪系在那个女子的裤裆内搜出的。富太守命役人一一点清入库。诸事已毕,即行退堂。诸标统就在衙内住宿,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诸标统别了富太守,领兵进省覆命去了。

这里富太守昨夜一夜,已将案情商量好了。此刻送了诸标统起程,回到衙门里头吃了饭,便命传点升堂。三班衙役,带齐人犯,都站在堂下伺候。只听得三通鼓罢,富太守从里边踱将出来,升了座位,便命将大通学堂学生带上堂来。下头一声吆喝,众学生走将上来。富太守喝命跪下。众学生齐声说道:“太公祖大人在上,生等并未犯法,为什么太公祖昨晚带了兵丁,不问情由,将生等杀的杀、打的打、捆的捆,究竟为着件什么事情?请公祖大人明示,也教生等明白明白。”富太守不等说完,便把惊堂一拍,说道:“好混帐的东西!本府还要问你呢,你们倒先来问起我来了!你们和徐锡麟谋反叛逆,约期起事,幸亏本府奉了抚院的密电,先把你们捉住。此刻你们的死斯已近,还是一味刁狡胡赖,说什么并未犯法。哼哼!你们既不想谋反叛逆,为什么昨晚本府来捉你们时,你们敢排了队伍拒捕起来呢?”众学生闻言,齐声答道:“太公祖,这可是错疑了。生等不过是在徐锡麟开办的学堂内读读书,却并没有和徐锡麟同谋造反的事。况徐锡麟造反是在安徽省里,生等又没有和徐锡麟同时做过悖逆的事来。太公祖说生等和徐锡麟是约期起事的,这就是捕风捉影的话儿了。若说拒捕,这更是冤杀了人呢。生等手无寸铁,将什么来拒?公祖大人明鉴,若在专制时代,或可以任意周内,株连无辜。现在既然是预备立宪的时代,那是外边公论昭昭,恐怕再不能把只手掩尽天下的目了!况且太公祖大人是素来热心新政的人,还求秉公办理,调查虚实的为是。这不独生等感激,即公祖大人保全学务、力顾大局的仁心德政,也要格外的口碑载道,颂扬不置呢。”富太守听了这番言语,不觉毛发倒竖,火星直透出天门来了。把惊堂一叠连拍了数十下,才连喘带说的道:“你们这班混帐的东西!说什么专制时代,预备立宪,都是一派悖逆的话儿!你晓得徐锡麟的造反,也为着专制时代,预备立宪,才闹出这个乱子来。你们既不是和他同谋的,为什么你们的嘴里,也会说出‘专制时代,预备立宪’的八个字呢?你们既懂得这‘专制时代,预备立宪’的话儿,可知你们也是和徐锡麟一样的人了。既和徐锡麟是一样的人,那么本府说你同谋造反,可不是冤枉你们的呢!就是今日外边的革命党,大半都是同你们一样,口中只晓得痛骂专制。哼哼,为什么本府也是喜欢创办学堂,改革新政的人,怎么就不懂得这‘专制时代,预备立宪’的道理呢?你们还不快快的招来!免得本府用刑。”

众学生听了富禄的话,又是好笑,又是气。想道这般的一个蠢物,也亏他做了堂堂的知府,连个立宪的道理还未曾懂得。我中国的气运,真真是要绝了。我们今日也算是前世的冤仇,遇着这个蠢物,料来终是说不明白的。咳!罢了,罢了,看这样子,是没有活路,只有死路的了!生在这个世界,今日不死,将来也要气死的,只是死得不明白些。想罢,齐声答道:“公祖大人,也不必动刑,任凭要杀要剐,生等死是不怕的。若要生等招出什么来,这可万万不能的。”富太守听了这话,心中一想,也罢,他们不招,难道我就不能够杀他们了么?传命:“带下去,钉大镣收禁。着明道学堂的那个女子上来问话。”

看官:秋女士不是和富太守是认得的么?为什么今日像不认得他起来呢?原来他昨夜早已看见捉住的女子,不是别人,就是秋女士。他回来想,这秋女士素日我和他要好,本来是假的。原为着他平常的议论都是荒荒诞诞的,且说什么家庭革命、男女平权,一派言语令人疑心,所以我就暗暗的探他有无悖逆的实迹。不料今日徐案里头,真真有了他。看来我这个官运到了。但是他和我认得是人人晓得的,不要被他反咬一口起来,这可不是玩的呢!他想来想去,惟有装作不认得秋女士的,他若咬起我来,我便如此如此的办他个死,这事就不要紧了。富太守把办秋女士的计策想好了,所以此刻便假意的说:“着那个女子上来问话!”众衙役一声吆喝,只见秋女士已站在阶下。富太守才问了几声,那晓得被秋女士一席话,竟把个富太守吓得目瞪口呆,身子朝后一仰。幸亏那只椅子背把个富太守托住了,不曾跌下去。

究竟二人说了些什么话,且看下回便知。

 

第六回问口供太守惊暴病定案情女士勉书秋

却说富太守因和秋女士认识,恐遭疑忌,所以想定了一个主意,在堂上审讯时,假作不认识秋女士的,只命着那个女子上来问话。富太守故意的将惊堂木一拍,说道:“你这女子姓甚名谁?为什么怎样的大胆,敢和逆党徐锡麟通同造反?此刻还有余党在那里?快快与我从实招来,免受刑罚!”秋女士闻言不解,说道:“大哥,我前日为了给文凭事,还到过大哥这里一次。大哥于星期六日,也到过我那里一次。大哥今日为什么就不认得我起来?我好端端的在这里教读,除了开通女界风气的念头,并无别的念头。莫说和徐锡麟同党,就是徐锡麟的宗旨,也和我是风马牛不相关的。我此刻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余党起来?要这么说,我平日间有事,常和大哥商量,这个余党,除非就是大哥了。”富太守听了这番言语,就像当头顶下了一个霹雳,只急得一身冷汗,四肢冰了半截,两只眼睛直瞪瞪的,只管望顶门里钻将进去。一时天旋地转,自己的身体觉得有千钧的重,渐渐儿的坐不住了。两旁衙役,见富太守这个光景,不知是中风呢还是中暑,也都没了主意。幸亏那个刑名老夫子,在屏后听得明明白白,知道事情不好,连忙着人送茶出去。众衙役见了,就此退堂,扶了富太守走入里边一只榻床上躺下。外面将秋女士钉镣收禁不提。

且说富太守这一急,直晕了两个时辰,方始渐渐的醒将过来。微睁两眼,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满屋子灯烛辉煌。家人妇女都围着床儿落泪,见他开了眼睛,齐声说道:“好了,好了!”富太守问道:“我方才好端端的在堂上审问事情,为什么弄到了这里来?你们又都这般光景,究竟做什么呢?”众人齐道:“老爷方才不知为着什么,听了那个女子的一席话,就急的这般田地起来。”富太守闻言,方想着秋女士那番话儿,心内不觉又突突的跳将起来,说道:“我这时好了,也不觉着怎么样。你们不必这般哭哭啼啼的,像什么呢!我还要和老夫子商量要事去。”说罢,爬起身来,就要往外。众人都道:“你不动了好一会了,这时候方才好些,也该歇息歇息,养养神,不要弄坏了身体。”富太守道:“你们那里知道,这是谋反的大事,一刻不容缓得的。况我身体又没有病,方才不过一时受了些惊恐。此刻原是好好的,你们不要管我,反误我的事。”说罢,便一径走了出来。

到了外书房,恰好那位刑名老夫子也在这里,见了富太守,连忙立将起来说道:“东翁,你才好了,也该歇息歇息,为什么就跑出来呢?”富太守一面让座,一面说道:“老夫子,这种谋反叛逆的事情是不容缓的。况我原是好好的又没有病,这时候也不觉怎么样,所以我就跑将出来,要和老夫子商量商量,这件事究竟怎么样的办才好。”老夫子道:“东翁这样勤俭办事,连个身体也不顾,终算是忠于国家的了!这件事看着很难,仔细想想,倒也容易办的。若办得好,东翁,不是我拍马屁,只怕还有升官的巴望哩。”富太守听了“升官”二字,便觉心中一动,连忙笑了一笑,说道:“老夫子,我也不想升官,只要这件事体办得妥当,不至受上司的申斥就算完了。那时候升官也罢,不升官也罢。”老夫子听了,也笑了一笑,说道:“东翁又来了,大凡做官的升降,全在这合式和不合式的两层上头。大臣合了皇帝的式,这大臣就得降恩眷顾。下属合了上司的式,这下属就不难升官发财了。所以我想这件事,也不必怎样的商量,只要探得章中丞此番的意思是那样的,就照那样的办法。若合了章中丞的式,自然东翁平日的宗旨也可望达到目的,就有升官的巴望了。倘然事情办得有不妥处,横竖合了式,谅来章中丞也要替东翁弥补弥补的。”富太守听了这番议论,不觉茅塞顿开,把大拇指一伸,说道:“老夫子的学问经济是头等,老夫子的做官道理,要算是超等的了!兄弟愚蒙,那里想得到。但是这个女子,毕竟还要审讯他一个口供出来。那些学生,又该怎样个办法,请老夫子明示才好。”老夫子听了,答道:“这学生和女子,是一样的办法呀。”说着,便附富太守的耳朵说道:“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富太守点了点头,便传命将一干逆犯,发往县里收禁。并着山阴、会稽两县会同了,将一干逆犯审问。

外头衙役答应了,即行押解到县。山阴县牛老爷、会稽县马老爷得了这个消息,立刻会齐在山阴县里,提集一干人犯。先传大通学堂问了口供,也不过如前一样,问不出什么来。便喝退众学生,着带秋女士上来。山阴县牛老爷先开口问道:“你这女子为什么不想安安逸逸的活着,倒要造反起来呢?”秋女士低了头,只不做声。马老爷也照绍兴府所问的话,问了一遍。秋女士也不答应。牛、马两位老爷,见问不出口供,也不去动刑,只命收禁,自去回富太守去了。

且说绍兴城里,昨夜出了这件大事,次日茶坊酒肆,议论纷纷。那些喜事的又造出许多话来,说什么城里头还有匪党藏匿,明日省里还要派兵来剿哩。那些学堂内的学生,见出了这件造反的事,也有惧怕的,不敢则声,自己悄悄的躲开;也有抱怨官场颟顸的,要开会打电报。争奈这些学董堂长,都和富太守要好不过,始终坚持不许。众人没奈何,只得罢了。这里富太守听见外头舆论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他便更加胆大了。到了晚上,忽有一张禀帖投进。富太守一看,原来不为别事,为这秋女士和徐锡麟同谋造反,他是本地绅士,恐怕连累,故来禀报的。富太守得了这张禀帖,如获珍玉一样,自思有了证据了,就杀了也无妨害的。便立刻传命山阴县,将一干逆犯提出来,押赴轩亭口,先行正法,又暗暗的写了一个字条送去。一面备文星夜上省。

山阴县牛老爷奉了本府的命,又见了字条,教把他的笔迹骗些出来。便把秋女士等提出监来,当堂又审过一遍。问到了秋女士,牛老爷便说道:“我看你也是个好好的女子,为什么的要讲起革命来呢?”秋女士答道:“我的革命,是家庭革命,并不是种族革命。”牛老爷听了,也不再问,只掷下一枝笔,一张纸,命秋女士道:“你将你自己平日间所恃的宗旨,以及所作所为的事情,替我一一的写来。”只见秋女士也不写,也不答应,只见低了头,呆呆的站着。牛老爷坐在椅上,好不心焦,连连的又催了好几遍。秋女士见逼得紧,没奈何,提笔写了一个“秋”字,又不写了。牛老爷见秋女士执笔,喜得两眼睁得开开的,只管望着纸头看。不料他写了一个字,又把笔搁了起来。恨得心里难过得了不得,只得忍耐着,又向秋女士说道:“你好歹写点出来,不要打闷葫芦,弄得别人难受。”只见秋女士听了这话,又提笔写了几个字,把笔往里一掷,叹了一口气,眼中扑簌簌落了几点眼泪。牛老爷见他把笔掷了,便命:“把纸头拿上来我看。”衙役将纸呈上。牛老爷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一共写了七个字。你道七个是什么字?原来是一句七言的律句,写的是“秋雨秋风愁煞人。”牛老爷看了,也不懂是什么个意思。

忽见有人禀道:“马大老爷到了,说不进来了,就在那里等候,请老爷速将人犯带出。”牛老爷听了,便传齐衙役并刽子手等,正要起行,只见秋女士开言禀道:“我一死不足惜,但求临刑的时候不要裸体,并不要枭示。这是我身体本是清白的,不要污辱了我。”牛老爷一想,横竖他要死的,死了就不怕他怎么样了,故就一口应允。秋女士又求道:“可否待我通一个信到家里?”牛老爷摇头道:“这可不依你了。依了你一件,你就一件一件的想上来了。”说罢,便命将秋女士绑了,大通学堂的学生也绑了。然后出了衙门,和会稽县会合了,一齐押赴轩亭口来。秋女士此时身穿元色生丝衫裤,足穿皮鞋,两手反缚,系着极重一付铁镣。前后拥护着几十个新练兵士,又有防兵几十个,将秋女士推推挽挽的,狼狈不堪。不一时已到轩亭口。但见星月无光,愁云凝结,阴风惨惨。那些兵士们都说:“好冷呀!”牛、马两老爷也觉毛骨悚然,看看四野寂寂,灯光又或明或暗。

看官:这时候正是六月初五,祝融司令,炎气方蒸,为什么风凄月暗,倒像了深秋光景呢?咳!有所不知。大凡一个人,刚想在世界上头轰轰烈烈的做一场事业,无缘无故的被人打断了他的兴致,又要把一个极大的罪名强压在他的身上,弄得他身首异处,志消名败,你想他的冤气下得下么?所以古书上说的“邹衍下狱,六月飞霜”,“齐妇含冤,三年不雨”,这都是天神交怒了,才致有这样的愁惨气象出来。在作者虽也是不信鬼神的,然而这个道理却也相信。我既信了这个道理,我就把人事和天灾细细的比较,确是一毫不差的。所以做了宰相的人,不管别的事情,专管着“燮理阴阳,调和民气”这八个字。你道这八个字没有什么道理的么?却是有大大的一个道理哩。可惜现在的那些宰相,都不懂了这八个字的道理,所以弄得民间好人渐渐的少了,歹人渐渐的多了。世界茫茫,都是些恶气冤气,十分之中,剩了分把的正气。你想这样的世界,那得不天灾连绵,民风日下的么!如今秋女士好好的一个热心办学的女子,忽被那一班官吏劣绅,乌遭遭的不问情由害杀了,难道不乖天理的么?咳!这个时候,莫说人要为他哭,天地要为他愁,我恐神鬼也要呼号,草木也要含悲的呢!

闲言少说,书归正传。且说牛、马两老爷见了这个光景,心中也不免害怕起来。正要命兵丁放枪压惊,忽听得远远里军乐齐奏,好像学堂里体操的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声音,且听下回便知。

 

第七回谈异事绅衿讥褚钩说前因女士谏夫君

却说牛、马两老爷,押着秋女士一干人犯,刚到了轩亭口,但见星月无光,阴风惨惨,不觉心中有些害怕。正要命兵士放枪,忽听得一派军乐,由远渐近的走来。连忙打发人四边一找,回来报道:是府里派来弹压的一队警兵。牛、马两老爷听了,便觉心中一宽,那个胆子也就大了。不一时,警兵已到,牛、马两老爷就传命行刑。刀斧手一声答应,走将下去。片刻之间,把秋女士一干人犯,俱已杀了。牛、马两老爷一一验过,就命打道回衙,自去覆命不题。

可怜这秋女士只为着一腔热血,应了徐锡麟的聘,在明道女学堂内担了一个教习的责任,今日就遭此一劫。当夜斩决之后,轩亭口的地方,阴霾四逼,冤气迷天。直至次日,这股气还是聚结不散,弄得天容惨淡,旭日无光。绍兴城里,三三两两的,都讲论这事,有的替他抱怨,有的替他剖白。

忽有一个尖头鼠眼、高颧鹰鼻的人,身上的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湖色生丝的长衫,着一条雪青官纱的裤子,口衔雪茄香烟,鼻架金丝眼镜,嘴上略有几根胡须。他听了众人议论,便开口说道:“若论秋女士的所作所为,确是有些不大妥当。今日的祸,也是他平日的作为上召来的。”众人听了他这几句话儿,都望他瞧了一瞧。有一个年少的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褚钩先生。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吃茶了?”褚钩先生连忙答道:“我今日闻得秋女士已经于昨晚处决了,我打谅这里诸位老先生必有一番议论的,所以也跑到这里来听听。”又有一个少年道:“我今日听见衙门里人说,富太守为了这件公事,着实的忧虑,本没有一定杀秋女士的主意。因为昨夜有个本地绅士,投了一张禀帖进去,说秋女士是和徐锡麟同谋的。富太守得了这张禀帖,才立刻叫山、会两县,把秋女士正法了。”那少年说到这里,先前那个少年说道:“照这样的说来,秋女士的命,不是被这绅士害掉的么?但不知这个绅士是谁,倒要查他出来,问他一问。”回头向褚钩先生道:“我知道你和秋女士也是很要好的,此刻你也该替他雪雪这个冤,把这个绅士留心的访他出来。”说着,两只眼睛不住的对褚钩先生看。褚钩先生见了,急得他面红耳赤,嘴里又支支吾吾的。旁边有一老者,向褚钩先生笑道:“钩兄,我闻得你和徐锡麟也是很好的,只怕也有人把你告发出来,这就不好了呢。”褚钩先生听了,不觉心中又忐忑起来,便假作不闻,向别桌上的朋友搭讪去了。众人见他这般光景,也觉诧异,只就不去追问他。

有一位白须老者说道:“你们往日都说秋女士好,我已早早看他不是个善终的人呢!你想一个女子,弄到了撇夫离家,自己便逞心适意的东飘西荡,嘴里又讲些什么家庭革命、男女平权的没理信话,这还算是个女子么?照今日的立宪时代,虽说女子也要自立,然而这自立的话,并不是无拘无束,可以撇了父母丈夫的自立。不过因为我中国的女子,往往嫁了一个丈夫,就像丈夫是应该养他的,他便终日盛妆艳服,献娇奉媚,除此之外,他就算为无事了。所以有‘男子讨家婆,必先要有养家婆的本事’这句俗语。此刻万国交通,风气大开,我中国的人,方才醒悟,四万万人的里头,就有二万万人是没用的。于是大家为女人想法子,叫他们要读书识字,要学些有用的女工、美术,学会了也可以当一项实业的。这样办将起来,自然女人也有了吃饭的本事,不至专靠着男人了。这就是女子自立的道理。若照秋女士的自立,真真叫做胡言乱道,算得什么呢!”众人听了那白须老者的话儿,也有说是的,也有嘴里不敢说非,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只因这个老头儿是绍兴人最敬重的,所以恭恭敬敬的等他说完了,还只是应着他,没有敢驳着他呢。

又有一中年的人说道:“我常闻得人说,秋女士和徐锡麟有些瓜葛的。后来又听见秋女士和这绍兴府,也有些暖昧事情的。照今日的事看来,又像这说是不确了。”那白须老者听了,连忙说道:“这是没有的。我看秋女士的为人,宗旨虽然不很纯正,然这个守身的道理,我还保得住他是很明白的。不过这些人,都是喜造谣言,他们见了秋女士这样的洒洒脱脱,无男无女似的,就疑他有什么暖昧事了。这事我看是一定不确的。若讲到这个徐锡麟,本来他的父亲不大喜欢他的。”那个中年的道:“他的父亲见他做了官,反不以为喜欢,倒把他逐了出去,不要他上门。县里府里都存了案。也亏他老人家有眼力,此刻才没有被他害着呢!这真是知子莫若父了。”白须老者道:“可不是呢!他素来的议论都是荒荒诞诞的,后来做了官,不知怎么这个恩抚台竟把他当作一个能员起来。他受了恩中丞这般的抬举,也不想报报中丞的恩,倒反把恩中丞谋杀了,这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人呢。可怜那个秋女士,不过在他办的学堂里做了一个监督,如今也被他害杀了。众位想想,交朋友可不要慎重些么?”众人答道:“可不是呀!”那个少年又说道:“我闻得这里绍兴府和恩中丞还是亲戚呢,所以他办那秋女士,就办得这样的迅速,也是他以公报私的一段主意。”那个白须老者说道:“这里府尊和恩中丞是亲戚,我倒也听见过的。只是他们官场的脾气,是人在人情在的多。恩中丞倘然是活着,或者有这个以公报私的意思。如今恩中丞既死了,吾看也未必为此,大半是为着自己升官发财的地步。”众人议论纷纷,谈了一回,各自散去不题。

看官:但是这秋女士一生为人,我虽不曾细写出来,然看前头所说的话,不是秋女士是个极好的人么?为什么这个绍兴老头儿,忽然说他是撇夫离家起来呢?在下当初听了,也不大明白,不晓得是真是假。因此不惜工夫,就细细的把秋女士从前的历史,打听一回,方知道老者的说话,却也有些缘故。看官切莫性急,待作者把他慢慢的补叙出来,给众位知道。

闲言少叙。且说这个秋女士,原来幼承家学,长通经史,也是个名门闺媛。但只是他的生性和寻常女子不同,虽也喜欢着歌诗,却都是感世之辞。闻得他未出嫁时,有《感时》的一首诗云:

是絷麒麟踬不前,匣中夜夜啸龙泉。

天生才气非无意,震荡乾坤待转旋。

诸君看他这首诗,就知他胸中的抱负了。咳,谁知这样一个女子,生在这个黑暗时代,已是他的不幸。岂料他命运不偶,又嫁着了一个保身守禄的京官,把他的志气几乎埋没。如今虽不曾埋没,然终究落了一个不好的名声,才致身受冤枉,还有人评论他的瑕玷呢。

且说这个京官,到底姓甚名谁,在下也不很明白。只知道这京官的性情,却也极合官场的时派。况他家是个世代做官的,也算得是家学源流了,这也莫怪。惟这秋女士是个巾帼须眉,女中豪杰,他的眼中心中那里容得这样的一个丈夫。所以他自从十九岁过门之后,起先还有些儿女情深,伉俪倒也甚笃。后来看见他丈夫的所作所为,渐渐儿的不像起来,终日间吃花酒,叉麻雀,拥姬抱妾,寻花问柳。虽做了一个京官,看他倒像那没事人的一般。恰巧那庚子年的大变,女士也随夫在京。他想我的丈夫,平日虽不甚拿这个国家政事放在心里,眼睛前遇着了这等的大变,京城里头吵得皇帝出奔,百姓流离,他终究是个有责任的官儿,谅来也要动动心,振作振作精神,干干事体呢。谁知秋女士虽这样的望他丈夫,他的丈夫却仍旧是照常的一副没事干似的心肠。皇帝的出奔,百姓的流血,像和他是一无关系的。秋女士见了他丈夫这般形景,又瞧着国家大势,更觉一日不似一日了。想想自己虽有热肠,没奈何是个女子,况上头又有丈夫压制着,也轮不到我呢。于是心里觉得昏闷,就叫他丈夫买些新书新报来看看,借此倒可以消遣消遣。从此一路无话。过了几年,秋女士生下了一子一女,夫妻自然欢喜,这且不表。

一日,秋女士独坐绣房,手执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儿嗟叹,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说道:“咳!我自误了。咳!为人不识字,不看书,竟有这样的害处么!”看官:你道他为什么说起这样的一句话来呢?原来他看了许多的新书新报,今天在这新书里头,忽然间看见一段极惬心的议论出来。你道是个什么议论?却就是那男女平权、家庭革命这段议论。他一看见这般议论,就像大梦初醒,从黑暗之中见了天日的一般,把心中往日忧愁,尽行扫除。方想到凡人识了字,只看着几本子史经书,是不中用的,于是心中不免又加了一层羡慕外洋各国的文明来了。正在这个时候,他的丈夫刚在王府里头叉麻雀回来,走到里边,将要搴帘进房。忽听见他妻子在内自言自语的,一头叹气,一头说话,他就走将进去,说道:“夫人,你独自一个长吁短叹的说些什么来?”女士见问,便道:“我在这里想,我中国好好一个几千年的大国度,为什么弄到这个极弱极穷的地步?既被外人嘲笑,又受外人欺侮。国中枉有了四万万子民,却都是一个不能替国家分分忧、雪雪耻的。那一班大老官绅,更似醉生梦死,只知敲剥穷民的脂膏、贪图着自己快乐,娇妻美妾,斗富争豪,食了国家的俸禄,全不想为国家办一点事,出一点力。咳,我看他们还有一点良心的么?你虽是个小小京官,政府里头的事是不得与闻的。然而一官也应尽一官的职,若只是拿吃花酒、叉麻雀算正经事体,将真真正经事体反丢在脑后头去,这不是国家白白养了你们这班官儿了么?”女士的意思,欲将丈夫劝醒了,好帮着自己,轰轰烈烈的做一场。故此不惮烦言,竭力的规谏一番。

不知他丈夫听了如何回答,且看下回便知。

 

第八回将差就错顽宦休妻兔死狐悲囚牢赠钞

却说秋女士的丈夫听了秋女士一番规谏,便冷笑一声的答道:“夫人,你也太愚了呀!适才所言,虽也近理,但是国家的兴衰,民族的消长,大抵都关天运,非人力所能强挽的。况且从古以来,那有不败的国家?我中国几千年来,什么汉哩,唐哩,宋哩,元明哩,那一朝不是二三百年,便要衰败一回,然后再盛?现在我们本朝几百年来也算是盛极的了。但是盛衰的道理,到底逃不过的。所以此刻的衰败,大约也是天运到了。我们生在这个世界,就有了天大的本事,究竟还强不转这个天运呢!你不见李鸿章李文忠公么?他的经济,在中国也算得着没有第二个了,他操了一世的心血,终究还是个没用。所以今日朝中的元老,并一班天潢贵胄,都鉴于李文忠公的前车,不肯妄担责任。虽说燕雀处堂,是禽兽的心肠,然而得过且过,也是聪明人的作为。我虽不能及得张子房的才干,却也喜欢学着他明哲保身这句话儿。夫人,你又是个女子,万一祖国有了陆沉的祸,决不有责备着你们女子的道理。何苦为了这些没要紧事,瞎操心呢!”秋女士听了,说道:“这本是你们男子的责任。我不过既和君成了夫妇,就不得不尽我的心,规谏一番。今闻君这番议论,是君的志向已经决定如是的了,我也不敢相强的。但只是我虽女子,却女子也知有女子的责任。我今只要尽了我女子的责任,也不枉人生一世了,不知君肯从我的志愿么?”他丈夫正欲开言,忽见一个丫环进来报道:“老爷,外头有人请老爷吃花酒,不知老爷去不去?”他丈夫听了,便笑嬉嬉的说道:“去去去,那有不去的道理么!”说罢,竟自去了。

这里秋女士见他溺志花柳,不想报国,贪着目前的快乐,忘了亡国的忧愁。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说出来的话,都是没了良心似的,看来这段朽木是不可雕的了。只是自己一片热肠,终没个发泄的时候。看来欲行我的素志,必得先实行这个家庭革命。但是中国这个风气尚没有开,若真真实行起来,恐冒了天下人的不韪。千思万想,终觉不安。停了一会,丫环来请吃晚饭。女士便出去,吃过了饭,回到房里,自觉心中闷甚,就胡乱睡了。几日无话,暂且不提。

这日秋女士想着他丈夫已存了一个得过且过的心肠,劝也劝不转的了。自己的终身,若是依附着他,虽也可以过得些好日子,然我素日的抱负,却不是都要付诸流水了么?况在这个时势,女子也须要自立,万不可再有这依靠男子的心肠。秋女士想到这层,便定了一个主意,决计到东洋去走一趟,把外洋的风俗,实验实验。然后回到中国,提倡女界的文明,定要把二万万女同胞尽行唤醒,个个不受他们男子的压制。于是我这个家庭革命、男女平权的目的,方能够达了。

时,他丈夫已进来了。秋女士便把这个主意,一一的告诉了他。他丈夫便道:“夫人,我承你前朝劝了我,我今日也要劝你一番。从来妇人家自应以柔顺为主,即天地的道理。虽说是天地并尊,然而究竟是天在上,地在下。至若阴阳两字,阴虽在上,终究是柔;阳虽在下,仍旧是刚。所以人伦的道理,自古迄今,终说是男贵女贱的。难道几千百年来,就没有个有才有德的女子么?这也是女子的应该要服从男子的道理。你也是名门出身,自幼也读过书的,岂不闻曹大家女诫上头说过的两句话‘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这个曹大家,乃是历史上有名的才女,他为什么也说出这句话来?哈哈,夫人你是个聪明人,难道就想不出他的意思了么?”秋女士道:“咳,这叫做彼一时,此一时。君枉读诗书,连个经常权变的道理都没有懂得,但只知诗云子曰,拘泥牢了圣贤一两句话,死也不化。照你说来,竟是科举也不必废,立宪也不必立了!”说到这里,便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忽听他丈夫问道:“夫人,我且问你,你这个游学日本的主意,可是决定了么?”秋女士道:“这个主意,我心中怀之已久,那有不决定的呢!况此刻时势已迫,风潮愈急,更是不容再缓的了。”他丈夫听了,“哼”了一声说道:“女子不出闺门一步,方是正理,那里有只身游到异国的道理!你虽厚着面皮,不怕人家笑话。我这里却是堂堂阀阅的人家,凭你决定不决定,我不放你去,看你怎么样?”秋女士道:“君虽不准我去,然而人各有志。譬如君爱嫖赌,我也不能不许你。此刻我要游学,谅你也不得相强我的。君只知男人是应该压制女人,那里晓得男女是平权的呢!”秋女士这番言语,说得他丈夫心里一股无明火,直迸出天灵盖来,狠声的说道:“好好!我倒好好的劝你,谁知你越说越不是话了!怎么说来说去,终是些男女平权、家庭革命的话?不知你从那里去学得来的这混帐言语,就像着了魔似的,总劝不醒了。我如今也不犯着空费嘴舌来劝你,你若真个要去,你就去。只是莫怪我没有半点儿夫妻的情分,我可要和你离了婚,然后方放你去的!”

正说着,只见奶妈领着他的子女进来,问道:“老爷为什么不到王爷府里去,倒在这里和奶奶闹呢?”那两个孩子,却也乖觉,见了他父亲和母亲都是沉着脸,他也不做声,只是立着呆看。秋女士抬头见了他的子女,不觉一阵心酸,掉下泪来。他丈夫见女士下泪,认道是被我吓出来的,于是想索性把他吓一吓,或者倒可把他游学的心吓掉了,也未可知。想罢,便假做满面怒容,恨恨声的走了出来。到书房内写了一张离婚的书,藏在袖子管里,仍旧走到里边。见秋女士拉着他姊弟两个,在那里唠唠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便进房坐下,问道:“夫人,你到底去呢不去?”秋女士见他丈夫一脸的怒容,便也狠声的说道:“这是我的素志,凭你怎样的摆布我,我终是要去的!”他丈夫听了,便在袖子管里拿出那张休书,望台上一掷,说道:“你去你去!你带了这个,快快的去罢,不要在这里镇年镇日闹了!”秋女士见了这张纸头,便也道:“罢了,罢了,你既要实行休我,难道我就不能自立的么?”说着,伸手将那张休书拿起来,看了一看,便折好了,向怀里一揣。他丈夫见女士真个将休书受了,直把他气得两眼发昏,怔怔的几乎回不过气来。半晌方叹了一口气,转身望外而去。

这里秋女士红着眼眶,想了一回,心中主意已定。即忙回过身来,对那丫环说道:“你将我的首饰衣服拿他出来。”丫环道:“奶奶此刻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女士道:“我看你老爷这个光景,已经恨气把我休了,任凭我去。我想要他帮助些川资是不能的了,所以我想把这些首饰衣服并凑凑去当些川资呢。”丫环听了,便道:“奶奶,这是何苦来?好端端的在家里不好!吃的山珍,穿的绫罗,还要出洋做什么呢?”女士听了,便把丫环啐了一口道:“你这没志气的蹄子,懂得什么来!大凡一个女人,也要有些自立的本事。若是一生一世靠着男人家,还算得是个人么!你也不想想,自己也是个人,为什么去服侍人家呢?都是没有了自立的本事,才致要受人家的管束。我替你想,也该生些志气出来才好,怎么的还是这样一个傻法,只是贪着目前的快乐,忘了后日的苦处?”说着,又叹口气说道:“这个道理,你又不曾读过书,也难怪你不懂。你且把我的衣服首饰拿出来,不要你多管。”那个丫环被女士埋怨了一顿,便垂头丧气的自去开箱子,将衣服首饰一一拿了出来,用包裹包了,问道:“奶奶,叫谁去当?”女士道:“你拿出去,叫奶妈去当了就来。”丫环应了一声,提了包裹,去叫奶妈当去了。这里女士又归聚了一番,只将自己娘家带来的拿了,夫家的尽行留下。不一时,丫环拿了当的银子进来,交给女士收了,问道:“奶奶几时动身?可是一径到外国去么?”女士道:“我明日还要到各家相熟的姊妹处辞行呢,大约后日动身。先到绍兴,然后再起身出洋。”丫环又道:“姐儿和官官怎么样?带去不带去?”女士道:“这个我要带去的。”那丫环听了,也没言语。看看天已晚了,上了灯,吃过夜饭,一宿无话。

次日,女士一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往各家姊妹处告辞一回。回来,天又上灯时候了。便命人将自来火门开了,点了一盏自来火,自己拿着一张报纸,靠在一张藤椅上看报。看未片时,忽地把张报纸往地下一掷,道:“中国政府真真是个丛中的鹯,水中的獭!定要把个祖国瓜分了才算呢!”看官:你道他看见了什么件事?原来政府里头,新近捉牢一个革命党人,口供没有审出,已把那个人关在牢监里,商量要把那个人定罪。虽没有口供,他们想造一个出来,上头是一定准的,他们就要望赏哩。但据报上所载,这个人并不是革命党,实实是冤枉他的。所以秋女士见了,着实的替他抱冤起来了。一言表过。且说秋女士想了一想,这个人必定也是个维新人物。我虽不曾和他见过一面,但既是同志,就不见过面也是一样的。此刻闻得他客囊羞涩,在狱中极形狼狈。我虽女子,然仗义疏财四字倒还懂得。想要弄些钱去帮他狱中使用。

不知女士如何送去,且看下回便知。

 

第九回自由女陶然初惜别失父儿外舍暂相依

却说女士因怜同志构冤,又闻得他客囊羞涩,在着狱中苦楚不堪。便想自己刚为着川资没有,把衣服质典些在这里,横竖自家省些就是了,何不分一半去送他监里使用使用。女士想定主意,便连夜打发人暗暗的送了去,又嘱咐那人不要说出是我的。看官:秋女士在这个时候,自己正要用钱的当儿,他的丈夫又不肯帮助着他,为什么此刻又为着一个面不相识的人受了冤屈,他就连这点银子是当来的也不顾了,定要去分送这个面不相识的人呢?咳,这就叫做仁人爱其类,君子爱其党。秋女士为着中国人都不晓得物极必反的道理,死守着旧时的风俗习惯,不知改变改变。就有一两个维新的人物,他们反恨入骨髓,终日处心积虑,定要把这些人弄死了才罢。所以他见了内地这般的情形,又受了外界那般的激刺,就痛恨着那些守旧的男子,却最喜欢的是这等维新人物。今日听见这个受冤的人,为的是“革命”二字,他就热肠难遏起来了。便是他后来和徐锡麟、富太守等要好,也不过是这个心肠罢了。外人的议论什么意思不意思,都是叫做烂了舌头,瞎说瞎话呢。

闲言少叙。且说次日秋女〔士〕一早起来,梳洗已毕。行装是昨夜归聚好了的,所以此刻并无别事。他就带着两个亲生子女,叫人挑了行李。女士又走到丈夫的书房内,和丈夫辞别。他丈夫也没有别的说话,只说:“夫人这一去,前程万里,将来为中国女界大放光明起来,夫人你定能博一个铜像千秋。只是目下革命风潮遍地皆是,夫人你是一个女子,还求你留一步心,不要画虎不成,反类了狗。你我也是夫妻一场,故此来叮嘱你一番,听不听都在你自己的了。”女士听了,说道:“君家这话说得也是。但我不过要唤醒我女界同胞,提倡女界的自由权,才有此行,谁望什么铜像千秋?然而要这铜像,也没有什么难处。君家若是肯为国为民的做一番事业出来,难道就没有人替你铸铜像,作个纪念的么?”他丈夫道:“夫人这些话我也听得熟了,此刻还说他做什么呢?”于是女士又命他姊弟两个拜别了父亲,才动身出门。忽有几家女同志,在陶然亭设席饯行,差一个人飞奔前来邀请。秋女士得了信,便命家丁挑了行李,奶妈领了小孩先走,自己就同着那人,一径往陶然亭来。

不一时到了。只见众人都在那里等着,一见女士走来,便一齐迎出亭外来了。秋女士连忙和众人让了一回,入内坐下,一一问好已毕。有一个中年妇女开言说道:“姊姊,你今日此行,又不知那年那月再能和我们聚首谈心。所以愚妹等特备下水酒在此,一则壮姊姊的行色,二则表愚妹等的微意。”又有一人说道:“姊姊,你今日上头为了国家,下头为了同胞,才致抛却富贵,独自一人到东洋去求学。这正是可钦可敬的事呢!”女士答道:“二位姊姊说的是什么话儿!我也不过尽尽我的心罢了,有什么可敬可钦的所在。但我此刻还要搭车到天津,赶着趁轮船去。时候又不早了,承蒙众位姊姊的盛意,只好心领了罢。”众人听了,齐声说道:“这可不依你的,定要吃了,方肯放你去呢。”女士央告道:“众位姊姊,难道还不知我的性儿么?我是不会客气的,实在今日还要赶着趁轮船。若然搭不着这部二班火车,就要耽搁日子了呢。求众位放了我罢。”众人见他真个是行色匆匆,也就更加钦敬他起来,便都公敬了他三杯,不再强留他了。秋女士见众人应允了,连忙辞谢出来,忙忙的赶往车站去了。这里众人送了他一程,也就各自回去不提。

且说秋女士这日搭车到了天津,连夜下了轮船,一路无话。一日到了上海,女士上岸去叫了一部小车,装着行李,又叫了两部东洋车,自己和奶妈领了两个小孩坐了,一径往曹家渡越兰石女士那里去。当下女士接了进去,见他带着两个孩子,同奶妈一同到来,心中甚是纳罕,便问道:“竞雄妹妹,这回可是归宁省亲,回府去看看令堂伯母大人么?”只听得秋女士答道:“姊姊,还有什么归宁不归宁,小妹今番来,简实大归了!。”越女士听了,不觉一呆,方欲动问,秋女士便把和丈夫离异的情节,细说了一遍。越女士便道:“贤妹,你不要动气!我总怪你自己性子太躁,何必同他弄假成真,闹到这般地步。自己将来的孤苦伶仃,远不要说他,究竟外面的名誉也不好听的。”秋女士笑道:“啊呀呀!姊姊,你真旧极了。从此还我自由,无拘无束,我正乐得他这般。”越女士听他如此说法,只得笑了一声,也不言语。随后那秋女士又把此番要到东洋留学的说话,告诉了一番。

那越女士先前听得他说夫妻已经离异了,心中便有些不以为然。现在又听得他要单身东渡,往日本去留学,心中又暗暗的踌躇道:出洋留学原是很好的事情,但他的志气过高,宗旨又太新。况且他年纪尚轻,外边的世故人情又没有阅历过,恐怕血气未定,一见了新奇怪诞的学说,同那不知自由真理,只晓得自由、自由,逢人便当做口头禅说的这些妄人,他便要倾心相向,入他们的牢笼,受他们的诳骗,弄得陷入迷途,这是不得了的。非但把他好好的一肚文才,蓬蓬勃勃的一腔子热血,都埋没在不正之途,枉了他这一世,而且身家名誉,恐怕因此也要丧失堕落了。今天趁他还没有出去,我且先探听他的口气,顺便便劝导劝导他,也使他出外谨慎一些。越女士想到这里,便开言问道:“竞雄妹子,难得你有这志气,有这愿力,情愿只身东渡,出洋留学,真是可敬的很。叫愚姊听了,怎不要佩服,怎不要羡慕?但不知贤妹到了那里,进什么学堂,要去学些什么专门学科?照贤妹的热心宏愿,素抱开通女界的主义,大约是女师范科,或是幼稚园、保姆学,或是那些改良家政的学科,这几样是女界最切己最要紧的事情,不知贤妹……”越女士说到这里,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那秋女士早把头摇了几摇,抢着说道:“啊呀呀!姊姊快不要说了,那些都是家常琐碎的小事务,就是学了回来,也是无关大计的。你想小妹的性子,做得来这些事么?我的宗旨是要救拔同胞,使女界二万万人都能自立。那才称得我的心呢。”越女士听了,便笑着说道:“啊,愚姊弄错了!如此说来,那么医学、看护学、蚕桑学,同女子的种种工艺,这几样一定猜着了。”那晓得那秋女士仍旧摇着头道:“不是,不是!”越女士急又说道:“这医学同看护妇,不都是可以救拔同胞的么?这蚕桑同种种工艺,不都是可以使女界自立的么?况且这女医生同红十字军中的看护妇,这两般职务与名誉,都是极尊贵的。外国很有许多贵族女子,都舍身去当这职业,以尽救济同胞的义务。我看贤妹的热心宏愿,正自和他们一般无二,胡不也去学了这个呢?”

秋女士即忙答道:“姊姊的说话原也不错,这几种果然是可以救济同胞可以使女界自立的。但在小妹看来,还嫌他没有什么用处,还不是救拔同胞和女界自立的第一层工夫。怎见得呢?因为凡事都有个本末内外的分别。形式同躯壳,便都是末,都是些表面的皮毛。精神便是根本,便是世界众生的主宰。我中国人的办事,往往都不明白这道理,不肯从根本上办去,所以终究办不好。现在小妹正要力矫此弊,凡事都从根本上入手,所以和社会上普通人的心理,有些不同的了。”越女士便抢着问道:“贤妹既如此说,那么只要凡事都从精神上办去,不要徒学皮毛就是了,那是再好也没有!为什么这几种还够不上你去学呢?难道这医学同蚕桑等类,都只有皮毛形式,没有一些儿精神可学的么?”秋女士急接口道:“姊姊,你又来了,怎么你聪明一世,今日竟真个懵懂一时了呢?并不是这医学种种都没有精神可学,只因为小妹的宗旨是在恰才所说的救拔同胞,使女界都能自立的几个字上头。现在姊姊所讲的这几种学问,都不过是救拔他们的躯壳,同表面形式上的自立罢了,还是将来第二层的事情,并不是根本上的救拔他们,同根本上的使他们自立。现在他们不自由不平权的黑狱里头,还没有放出来,怎能够就好算救拔他们呢?怎能够就好教他们自立呢?所以我的意思,是要替他们争回了这个自由,使世界上男人女子一例平权,那才是根本上的救拔同胞,可以使女界有自立的基础了。所以姊姊所说的几种,小妹都用不着学他的。总而言之,小妹的学问,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学。不要说东洋,任你是法兰西同英美各国,也没有这一科科学的。这回出去,也不过胡乱拣几样学学罢了。不过可以借此考查考查外边的情形,联络联络同胞的声气,多结交几个男女朋友,自己放些眼力出来,拣几个热心热血的真同志,将来可以大家帮助帮助。这便是我游学的希望。此外再可以多看些中国没有或是中国禁买的书籍报章,这也是我游学的益处。”

越女士一头听,一头在那里想道:咳,我说他志气过高宗旨又太新,不是果然么?我防他出洋之后,不要沾染了那些自由、自由的习气,那知道他坐在家里,不必沾染,已经是这样的了。真真是可怕得紧!越女士想了一回,现在听他说完了,便又接口道:“贤妹,你的宗旨是果然很高,很有道理,确是根本上的计策,愚姊见不到此。但是陈义太高,恐怕空有这个理想,到底不能实行罢。”秋女士道:“姊姊,你快不要说这些扫人兴致没气力的说话了。凡事的能够实行,同不能够实行,都在做的人自己身上。只要做的人是实心实力,肯冒险冲锋,百折不回的行去,天下那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就便现在社会上的心理不同,女界的大梦还不肯醒,一时不能就有效力。然而只要有了这个理想,将来终不怕没有实行的日子。即使我今生寿短,不能亲身干到,不能亲眼看见,但这男女平权、家庭革命的鼻祖,总不能说不是在他们不自由不平权的黑狱里头,还没有放出来,怎能够就好算救拔他们呢?怎能够就好教他们自立呢?所以我的意思,是要替他们争回了这个自由,使世界上男人女子一例平权,那才是根本上的救拔同胞,可以使女界有自立的基础了。所以姊姊所说的几种,小妹都用不着学他的。总而言之,小妹的学问,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学。不要说东洋,任你是法兰西同英美各国,也没有这一科科学的。这回出去,也不过胡乱拣几样学学罢了。不过可以借此考查考查外边的情形,联络联络同胞的声气,多结交几个男女朋友,自己放些眼力出来,拣几个热心热血的真同志,将来可以大家帮助帮助。这便是我游学的希望。此外再可以多看些中国没有或是中国禁买的书籍报章,这也是我游学的益处。”

越女士一头听,一头在那里想道:咳,我说他志气过高宗旨又太新,不是果然么?我防他出洋之后,不要沾染了那些自由、自由的习气,那知道他坐在家里,不必沾染,已经是这样的了。真真是可怕得紧!越女士想了一回,现在听他说完了,便又接口道:“贤妹,你的宗旨是果然很高,很有道理,确是根本上的计策,愚姊见不到此。但是陈义太高,恐怕空有这个理想,到底不能实行罢。”秋女士道:“姊姊,你快不要说这些扫人兴致没气力的说话了。凡事的能够实行,同不能够实行,都在做的人自己身上。只要做的人是实心实力,肯冒险冲锋,百折不回的行去,天下那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就便现在社会上的心理不同,女界的大梦还不肯醒,一时不能就有效力。然而只要有了这个理想,将来终不怕没有实行的日子。即使我今生寿短,不能亲身干到,不能亲眼看见,但这男女平权、家庭革命的鼻祖,总不能说不是我。”

秋女士正说得高兴,忽见老妈子已前来请用饭了。越女士便站起来,“请”了一声,秋女士等一齐到外间去吃饭。饭后,越女士又把“革命”二字,同他辩论了一回,劝导了一回。那晓得他立志甚坚,随你说得怎样,终是劝不过来。劝到后来,他反说道:“当时孔门的弟子,尚且各有各的志气,孔子也不能相强他们,不要说你我二人了。我也不能定要强你信从我这家庭革命,你也不必定要强我抛弃这个革命宗旨。姊姊啊,我也劝你不必多说了。”越女士见他这般固执,也没奈何他,只得付之一叹而已。过了两三天,秋女士便带了两个孩子,同奶妈一齐搭轮回绍兴母家去了。这里越女士见他行囊萧涩,便重重的送了一付程仪给他。这也不在话下。

再说秋女士回到家中,同母亲、嫂子等见过之后,大家甚是喜欢。后来谈起了夫妇休离的事情,又免不得彼此都哭了一番。他母亲也同越女士一般的埋怨了他几句。他是素性刚强激烈的,自然也不服他母亲的埋怨。后来他母亲又说道:“你既然被他离异了,那么你就在我膝前陪伴陪伴罢。好在我年纪也有了些,本来也是常常牵挂着你。如今常在一处,伴我晚年,也是你的孝道,也不必到什么东洋去了。”那晓得他又不肯。住不上十几天,他又向母亲、嫂子说了一声,说是“后天要动身出洋去了,哥哥那边,我也不写信去了,将来你们有家信出去,便托你们附一笔罢。”他母亲便说道:“就是你要出洋去,家中也可以再多耽搁几天。为什么住了没有几日,又要别我去了?你要去读书求学,也是有志气的事情,我也不再来阻你,但你宗旨须要纯正为是。只是我年纪大了,今日不知明日的事,你这一去,又不知要几时回来。恐你去得长远了,回来还见得着我没有!”说着,便大哭起来。秋女士此刻虽也伤心,因见他母亲如此,恐哭坏了他老人家,只得含着眼泪上来,同他嫂子把老太太劝住了。

到了动身那天,秋女士把两个小孩及一切重要事情,嘱托了他嫂子一番。回头又命他姊弟二人,对外祖母、舅母叩了几个头,便匆匆动身。他母亲和嫂子等人,一路送出大门。才走到大门口,回头看看两个小孩,也不觉一阵心酸,落了几点眼泪。自己又忍耐着,向他母亲拜了几拜。他母亲一面连忙把女士扶住,一面不觉也落下泪来。只因这时候女士要出远门,大家只好把苦咽下,各人又安慰了一番。女士就别了母亲、嫂嫂,竟自开船去了。这里众人送出大门,直看得女士的船看不见了,才行回到里边不提。

不知女士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热心求学独走重洋豪气惊人双跑电木

却说秋女士辞别了他的母亲,一路无话。这日到了上海,下了个栈房,也不再往越女士那里去了。等了一天,有了出口到东洋的轮船,他便即行搭轮动身。出了吴淞口,经过黑水洋,又过了绿水洋,这一日到了长琦。因这个地方,也有来往的搭客,并要上卸些货物,故在此停了一日。次日开行,过了盟司,方直往神户进发。

且说女士在舟中行了几日,觉得影单形只,心中不免有些郁郁不乐起来。又想起中国的国权,近年来只有落下去的日子,没有兴复的气象。那些百姓,又都是醉生梦死似的,全无一点儿振作的精神。我们女界中的同胞,更不消说了,只知道争宠献媚,那里有肯把国家两字放在心上的呢?想到这里,自己的心中倒觉得有无限的感触起来,便提笔写了两首七言的律诗出来。写的是道:

片帆破浪到沧溟,回首河山一发青。

四壁波涛旋大地,一天星斗拱黄庭。

千年劫炉灰全死,十载淘余水尚腥。

海外神仙渺何处?天涯涕泪一身零。

闻道当年和约地,至今犹带泪痕流。

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河山故国羞。

领海无权悲索寞,磨刀有日快恩仇。

天风吹面泠然过,十万云烟眼底收。

写毕,又默吟了一回。

忽见那些同船的人,齐在那里收拾行李,说道神户到了。女士听了,也忙把自己的行李也收拾好了,又把时计看了一看,已经下午一点三十分了。不一时,船已停住,搭客都纷纷的上岸,女士也随着众人上了岸。走了数步,忽见有一个所在,众搭客齐在那里站着。有几个日本人走出来,把众搭客的行李,一件一件的翻检。知道这个所在,大约就是什么检查旅具所了,便把自己的行李,也交给那几个日人翻检了一遍。然后雇了一部东洋车,到了中国会馆,拿一张小楷片送了进去。

里边即有招待员出来,接待女士入内坐下。一会儿,又有几个同乡人,走来向女士敷衍了一回。女士又将求学的意思,告诉了众人。众人听了,都是钦敬的很,替女士去告诉了会长。会长也出来,和女士说了些闲话。一面命人安排女士的住所,一面又和众人商量,替女士去寻学堂。次日就有人来,替女士介绍到本乡汤岛地方,一个女子高等学校里头。众人就和女士说了,女士也愿意得很,于是商议定当。女士又在神户闲逛了数天。一日,那个介绍人来说了个进学的日子。等到那日,那个介绍人又来了。女士便收拾行装,辞别众人,随了那个人,搭火车往本乡汤岛去了不提。

且说这个本乡汤岛地方,女学堂共有两所,才算是大的,余外小的女学堂,也不知有多少。女士所来的学堂,叫做“附属女子高等学校”。这个学校里头的学生,共有四百个,教习也有二十几个。内中分专门、普通两班。专门的五年毕业,普通的三年毕业。他们的课程,共分八个门类。女士到了这里,便入了普通的一班。八门的科学,虽不必全学的,只因女士的质地聪明,所以他把八门的科学就全学了。这且不表。

一日,遇着星期放假,女士同了几个同学的日本女子,出外闲游。走到一爿古董店的门前,见里头壁上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倭刀。女士一时想起,我一个弱女子只身在外,虽说是天涯海阔任人走,然到底要有些防身的本领才好。可巧我学堂里头那位体操教习的刀棍也是很好的,我何不把这刀买了,就叫这位教习教练教练。想罢,便招呼几个同学的,一同走入店内。那开店的见了,连忙立将起来问道:“众位要买什么?”女士便指了那把刀说道:“你把这把刀与我看看。”那人就把那刀摘下,送与女士接了。女士便把那刀抽将出来,细细的一看。只见那刀长不满三尺,背阔槽深,锋利无比,果然是把纯钢的好刀,看罢便买了回去。从此女士又把尚武的精神振作,日日操练起来了。

这日,女士的同乡人徐锡麟来访他。原来这徐锡麟也在这本乡汤岛地方一个法政大学校里习学法政,女士到了这里,也曾去拜望过他数次。因见他的为人慷慨激烈,非凡磊落,和他讲论起国家大事来,他便痛哭流涕,自有一种令人起敬的言语,所以秋女士就认他做天下第一位热心热血的人物了。况且女士的为人,也算得是中国女界当中最开通最文明的女子,因此徐锡麟也把女士很敬重的。二人就此结为知己,每逢星期日,不是女士往徐锡麟处去,就是徐锡麟到女士处来。今日又是星期放假的日期,锡麟因见女士早上不来,他就吃了饭,一径跑到这里。门上看门的见是熟客,也不拦阻。他就一口气走到了女士的自修室一看,里头并无一人。

正想回身往别处找去,忽听得自修室内豁喇一响,倒把他吓了一跳。认道里头有人在那里,便走进去四处一看,仍没有看见。他心里疑惑起来,低着头,想不出这个声音是从那里来的。正想着,忽一阵怪风从外头吹入,把台上的纸头豁喇豁喇尽行卷到了地下,他方想着方才的响声,也是风了。于是弯了腰,把地上的纸头一一替他拾了起来,理了一理。看见有一张纸头上写着几首诗,他便细细的一瞧。只见上写着道:

大雅一篇拟赠某君

大雅飘然思不群,鸡虫蛮触任纷纭。

腹中空洞容乡辈,天下英雄惟使君。

海市蜃楼消幻气,云台麟阁策华勋。

规怃成就非无本,广狭都由一念分。

锡麟看了这首诗,想了一想,也不知他所赠的是个怎么样人。于是又看下一首的题目,是和日人石井君的原韵。诗道:

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

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

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

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锡麟看了,点一点头,自言自语的说道:“好一个‘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这种心肠,莫说女界当中算得绝无仅有,就是我们须眉队里,恐也少有罕见的了!”说着,又往下看去,只见写的是《红毛刀歌》。歌道:

一泓秋水净纤毫,远看不知光是刀。

直骇玉龙蟠匣里,待乘雷雨腾云霄。

传闻利器来红毛,大食日本羞同曹。

濡血便令骨节解,断头不俟锋刃交。

抽刀出鞘天为摇,日月星辰芒骤韬。

斫地一声海水立,露锋三寸阴风号。

锡麟看到这里,便击节称赞道:“好呀!这种女子,真真我们男人应该拜倒下风的了!怎么他的丈夫,竟把这样一位有才有识的妻子不要,反倒把他离异了呢!咳,他的丈夫,真个是顽固党里的尖儿了。”

锡麟正一个人在这里替秋女士抱怨,恰好秋女士从后头走来。将到门口,忽见锡麟在里头坐着,手中拿着一张纸头,呆呆的也不是看,只是呆想。不知他想些什么呢,便开口问道:“徐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锡麟正在想得出神头上,忽听得有人叫他,便抬头一看,见是秋女士。看他穿着一身操衣,手提倭刀,满头是汗,便答道:“我来了一刻了。妹妹你从那里来?”秋女士听了,一面走将进来,把刀挂在一边,一面答道:“我从操场里来。大哥你看的是什么?”锡麟道:“我方才来的时候,看见这里没有一人。正想到别处找妹妹去,忽然间这里有了声响,我就回身进来。

见一阵风过,把台上的纸头吹了一地,我便将纸头拾了起来,替你理好了。因见这两首诗做得很好,故在这里偷看偷看,不料被妹妹撞着了。”女士笑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生平最不喜欢这样鬼鬼祟祟的。一个人会了什么,原是要人家晓得的。只是我这几首诗也不大好,大哥你看怎么样?”锡麟道:“很好很好!我最爱你两句,就是那‘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这两句话的口气,真个是悲叹淋漓,激昂慷慨!余者虽佳,然终不及这两句的好。”

女士笑道:“大哥,你看诗的眼力,倒也不差。我还有一篇《红毛刀歌》,你看见了没有?”锡麟道:“我正在这里看呢。”说着,低了头,又看将下去道:

陆□犀象水截蛟,魍魉惊避魑魅逃。

齿斯刃者凡几辈,髑髅成台血涌涛。

刀头百万冤魂注,腕底乾坤杀劫操。

□来挂壁全不用,夜半鸣啸声疑鸮。

英灵渴欲饮战血,也如磊块需酒浇。

红毛红毛尔休骄,尔器诚利吾宁抛。

自强在人不在器,区区一刀焉足豪!

锡麟看完了这篇歌,向女士说道:“妹妹,我看不出你,倒是没有一样不会的,而且没有一样会了不好的。”女士道:“大哥,你不要这样的过奖。谅来我是个女子,虽说是好,然终不及不到你们的呢!”

锡麟道:“妹妹,我不是要讨你的好,反说坏我们男界的同胞。你认道这些留学生,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人才么?”女士道:“我起初何尝不是这样的羡慕他们呢。近来我到了这里一看,见他们也不过是学得些皮毛罢了。”锡麟接口道:“咳,说起来真要叫人气死!你道他们来到这里为什么的?原来都是为看那张文凭罢了。他们要了这张文凭,将来回到中国,就拿这张文凭去诳钱财,诳功名,全没一个肯为国民流血的。”女士道:“为国民流血的这话,大哥你也责备得他们太过了。动物界的微生虫,尚且惜着性命,何况一个人呢。我的意思,只要他们肯实实在在的学些真实本事,将来回到中国,也是尽心竭力的替国家办些好事,替国民打算些生计,这样就好了。若说要他们为国民流血,这不岂是个难事么?”锡麟听到这里,对女士笑了一笑,说道:“事体也是很难的。但照中国官场中的这些贪多不厌的官儿看起来,终究要弄出这件流血的事来呢。”女士道:“这些事体,管他们有没有,我们只须尽着自己的力量,照着自己的这个心做去就完了。”锡麟道:“好啊!各人行各人的志,我也是这么说呢。”又说道:“妹妹,你的宗旨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士道:“我的宗旨阿,就是‘男女平权,家庭革命’这八个字。”锡麟道:“你这个宗旨若要达到目的,恐也是件很难的事呢。”女士道:“大哥,亏你说得出来!世界上头的事体,那一件不难?若怕了难,难道件件事体可以不做了么?”锡麟被女士一问,不觉问住了,讪讪的答道:“妹妹,我们不要讲究这些了,横竖到头便见的。”女士正色的答道:“大哥,不是这样说的。一个人的宗旨一定,便是千难万难,也要做将去的。”锡麟听了,更把了面孔飞红了,自觉失言,如今被他问得一句也回不出来。只得假装着伸手在台上拿了一本书,一面看书,一面答应了个“是”字,便不言语。女士见他没意思,便也不再问他了。

停了一会,锡麟开口说道:“妹妹,你天天学着体操,如今操得怎么样了?”女士道:“也不见得怎么样。方才去和几个同学的赛跑了一会,倒被我跑过了他们好些路呢。”锡麟笑着说道:“我在学堂里头,也是日日操的。别的倒没有什么见得,只是这个赛跑,每跑一次,我定是第一的。妹妹你在这里,也是赛跑队中算第一的。今日左右无事,我想和你赛跑去,使得么?”女士道:“使得的。我们也比较比较去。”锡麟道:“我们不要在操场里头跑,我和你到外头去,依着电线的木头跑,你去不去?”女士道:“也是一样的啊,怎么不去呢。”于是二人一齐走将出来,拣了一个空旷的所在,依着第一根电线木跑起。跑了有两里路光景,秋女士终究是个女子,那里跑得过。二人跑过了之后,又到各处闲逛了一回,方各回去不提。

且说锡麟在这里留学,已经多年了。他原是中过的一位举人,因在绍兴时,专门和一班旧学究做对。他的父亲也是一个喜欢旧学的人物,见他儿子这般形景,就不大喜欢他。常常对人说道:“锡麟这个不肖,若然被他得志起来,定要闯出灭门的祸事的。”后来锡麟东洋回来的时候,就捐了一个道衔,指分在安徽省里候补。那个安徽抚台章中丞很赏识他,派他做了巡警学堂的总办,又兼办了几个差使,当时人人齐称他是红道台。绍兴城里,有几个被他骂过的乡绅,见他做了一个红道台,便也去巴结巴结他,又在他父亲面前说些好话,趋奉得他们父子两个着实了不得。

倒是他的父亲常常替他的儿子忧虑,每把些事君以忠的道理,写信去教训他。争奈锡麟的心肠,终不肯改将转来呢。他父亲因见劝他不醒,便暗暗的在绍兴府里存了一张案。所以后来锡麟把恩中丞刺杀了,只有锡麟一个人受罪,他的父亲也没有害着,这正叫做知子莫若父了。但只可惜了锡麟的兄弟徐伟,他虽是也在东洋留学,然而宗旨是不同的。不知安徽的那些官儿,为什么的定要把他关禁起来,直到今日,还没有放他呢。这些都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秋女士在那个学堂里头,读了一年有余的书,把那些科学都学会了。这时候,徐锡麟已经回国,他的知己也就少了。他便也收拾行装,起身内渡。这日到了上海,轮船停泊好了,他便上岸来,叫了东洋车,一径到曹家渡越兰石女士处来。那个越女士正在里头,和几个女学生,并自己的一个女儿,讲论书史。忽见一个老婆子进来报道:“奶奶,外头有个东洋女子要见奶奶。我不认得他,叫他到外头等一等。他说和奶奶是素来认得的,不消通报,他就在后头跟进来了。”越女士听了,一时也想不出来。正要走出去看是个什么人,忽听得有人喊道:“姊姊久违了!”越女士听见这个声音,就晓得是秋女士了,连忙迎将出来。只见秋女士全身的打扮全是东洋装束,便笑说道:“啊呀呀,简实是个东洋女子了。你这样的打扮,莫怪方才那老婆子要不认得你。就是我自己,若不是听了你口音出来,恐怕也要弄不清了。”秋女士也笑道:“难道真个像的么?”越女士道:“简实和那从前会过的菊池夫人千代子一般无二,竟全没有一些中国人的气味了。”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越女士一头笑,一头挽着秋女士的手说道:“我们里头去坐了再说罢。”于是众人齐到里边坐下。

彼此问好已毕,越女士便问秋女士道:“妹妹,怎么你到了日本,一封信都没有与我?难道我前回劝了你这一番,你就见怪了么?”秋女士见问,急忙答道:“姊姊,你说那里话来!这些闲谈,说过就算了,那个还把他记在心上。姊姊,你也太多心了。”越女士笑道:“我也不过说说玩话罢了,你也不必当真。”随后秋女士又把在日本的情形,一一告诉了越女士,又把此刻回来的原故也说了一遍,然后二人又叙了些离别后的话儿。越女士忽一眼看见秋女士腰间挂着一把短刀,便问秋女士道:“妹妹,你这把刀是在日本得来的么?”

不知秋女士答何言语,且听下回便知。

 

第十一回耳热慷慨悲歌披忱殷勤劝告

却说越女士和秋女士讲论些别后的情形,忽见秋女士身边挂着一柄倭刀,便问他可是在东洋买来的?众人听了,也一齐走来观看。秋女士回答了一声“正是”,便把刀解将下来,抽刀鞘,送与众人看去。又对越女士说道:“小妹以一弱女子身,只身走万里,渡重洋,到海外求学,所赖以自卫的,全亏得这把宝刀呢。况且我生平也没有一个知己,这宝刀清如秋水,凛如严霜,抱革命的宗旨,有流血的本领,侠骨“”,人不敢犯,杀得人,也能救得人,正和小妹有一般的抱负。所以小妹近来便把他当做个知己,因此上终日和我影形不离的。”越女士笑道:“贤妹好侠负义,果然配用这把宝刀。前次听得你有赠送狱囚使费的一事,真是令人敬佩不遑,真不愧‘鉴湖女侠’的四个字。但是你带了这刀往来重洋,进出内外口岸,那些经过的关口,难道都不来盘查你的么?”秋女士道:“那些卫身的家伙,有什么要紧?外国的文明法律上边,都许人可以自由携带的,没有什么犯禁的道理。不要说小小的一把倭刀,就是七响九响的手枪,也可以带得,这值得什么大惊小怪!”越女士又道:“在国外呢,那倒本来不怕什么。所怕的是我们中国内地的关卡,倘被他们看见了,恐怕就要把贤妹当作革命党了□!”

秋女士笑道:“姊姊,怎么你近来的胆子竟如鼷鼠一般的小了!凡事总要讲个实在,不能无凭无证,就把人诬作革命党的。我脑筋里虽也有个革命宗旨,但是我的家庭革命,和他们的种族革命、政治革命是冰炭不相投的。我在东洋,见了那些革命党里的人物,理都不大去理他们的。因为他们这班人,都是些能说不能行的。竟有几个连‘革命’二字也解不清楚,种族的分合是更不懂得,不过随潮附流混个热闹罢了。就是那个徐锡麟,我也嫌他的主义太狭。我和他结交,也不过慕他的一个血心罢了,宗旨是也是各人行各人的。我既没有政治上种族上的革命凭据,那要怕他们做甚?”越女士又正色的答道:“竞雄,你不要这般说。现在外边是世路崎岖,实在危险得很!小心谨饬的人,尚且要被人诬陷,不要说像你这般率直无忌的人了。竞雄妹子啊,我劝你以后总要留心一些,才是道理。”秋女士勉强点了点头,说了一声:“领教。”

正在这当儿,只见一个老妈子进来,说声:“酒席已安排好了,请奶奶们出去用酒罢。”秋女士立起来道:“姊姊何必如此客气!”越女士道:“也没有什么盛席,不过略备水酒一杯,替贤妹洗尘罢了。”秋女士也不谦逊,便一同走到餐室。大家分宾坐下,那两个女学生,同越女士的女儿,也坐在两旁陪席。大家且饮且谈,无非又谈了些东洋学堂里的情形,同日本的风景名胜。不一会酒过数巡,秋女士有些酒酣耳热的态度,忽然间长叹一声的说道:“纵有千杯,只是难消却我胸中的块垒!”说罢,便起身取了把刀,在筵前大舞起来。但见他舞得寒光闪闪,只见刀,不见人,真个是花团锦簇,不让古人。秋女士舞了一回,重又入席,再喝了一盅酒,便向越女士问道:“姊姊,我醉了么?”越女士笑道:“不醉!不醉!这是妹妹素来的豪气如此。况今日久别重逢,理应有这般兴致。”秋女士见越女士赞他有豪气,听了心中更自起劲,便说道:“古来男女侠客,都是使剑的多。我没有宝剑,故就把这宝刀,当作宝剑了。”说着,又见那边摆着一张风琴,便走到那边,坐了下去就踏,嘴里说道:“我有一只宝剑歌,待我来唱与你们听。”一头说毕,一头便按着腔调,且踏且唱起来。越女士和两个学生静悄悄的,听他唱道:

 

宝剑复宝剑,羞将报私憾。

斩取国人头,写入英雄传。(一解)

女辱咸自杀,男甘作顺民。

斩马剑如售,云何惜此身。(二解)

干将羞莫邪,顽钝保无恙。

咄嗟雌伏俦,休冒英雄状。(三解)

神剑虽挂壁,锋芒世已惊。

中夜发长啸,烈烈如枭鸣。(四解)

歌罢,越女士和两个学生俱叹赏不已。秋女士道:“姊姊,我酒力不胜了,我们大家吃饭罢。”伺候的婆子便盛上饭来。众人吃了,盥漱已毕,秋女士又和众人说了些日本地方的风土情形。看看自鸣钟已到了两点十八分了,于是大家安寝,一宿无话。次日,秋女士一早起身,即往他几个相熟朋友处去,拜望了一天,仍回到曹家渡安歇,一连住了几日。

这日,正在和越女士闲谈些兴学创报的话儿,忽见一个人送了一封书信进来,说是“绍兴来的”。说罢,便回身去了。这里越女士把信拿在手中一看,向秋女士说道:“妹妹,是你府上来的。”秋女士闻说是他家中来的信,便接来拆开一看,不觉“阿呀”了一声,那个眼泪直流的流下来了。越女士见了,便也吃惊道:“什么件事,妹妹便慌张到这样呢?”秋女士哭着说道:“姊姊,我的母亲不好了啊!”越女士听了,也着急的说道:“几、几、几时不好的?”秋女士道:“昨日早上八点钟去世的。我本想在这里再住几天,运动那些稍稍开通的女同胞,凑些资本,创办一个女报馆出来,如今是定要回绍一次了。我打算今天就要动身。”越女士见他归心如箭,也不强留。当日秋女士随即收拾行李,辞别了众人,直向绍兴进发。一路无话。

这日到了绍兴,秋女士上了岸,叫脚夫挑了行李,一径来到家中。只见墙门大开,里边哭声震耳。秋女士虽是英雄心肠,到此不免也要苦噎咽喉,大哭起来。也不顾亲朋戚族都在这里,他便从大门外头哭起,直哭到里边,跪在灵前,号啕大恸。众亲友见了,也都替他落下泪来。他的哥哥秋裕章,在孝闱里头听见了他妹子的声音,便出来把秋女士搀起,兄妹见面,又大哭了一场。众亲友齐来相劝了一回,不消细说。秋女士走进孝闱,和他嫂子相见过了。裕章道:“妹妹,我前日得着你一信,知道你东洋已经回来了。只是你为什么不早一日回家?如今母亲不能见面了呢!”秋女士听了,不觉又呜咽起来,说道:“哥哥,我这一番的苦楚,一时也说不尽来。我自东洋动身,到了上海,闻越兰石姊姊说母亲哥嫂都是平安在家,故此我就放下了心,要想在上海干些事业的。谁想起母亲要长别我的呢。我前年出门的时候,母亲以年老多病,不能再见为虑,不料今日果应其言。”说罢,又大哭起来。他的嫂子上来把他劝住了。裕章见他妹子哭得这样的凄惨,不免自己也陪着他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此刻见他妻子来劝,便也收了泪,对秋女士说道:“妹妹,你且去吃些饭再来。”秋女士道:“我这时候也不觉着饿,停一回吃罢。”

正说着,秋女士的女儿并儿子,他两个正在后头玩得起劲,忽听见人说他的母亲回来了,二人连忙跑了出来,叫应了。秋女士见他二人也长了许多出来,便说道:“你二人在那里玩呢?”姊弟两个那里肯实说,支吾了一回,便望他母亲怀里一滚。秋女士一头抚弄着子女,一头向秋裕章问道:“哥哥,母亲的病是几时起的?”裕章道:“是前月起的。我回来的时候,病已着重了。至前日下午,便觉模糊不省得人事。直到半夜过后,才开一声口,后来又不开口了。及至临终的时候,又要了一口茶吃,糊糊涂涂的向吾说道:‘你妹子出洋去了。’我回覆他说:‘已经回来了。’他听见这话,便睁着眼,说道:‘回来了么?怎么不回来呢?’”秋女士听到这里,那个苦块,已噎住在喉咙里了。呆了半晌,才又听得他哥哥说什么“离异了你妹子,你要不好好的养着他,我在地下不瞑目的。”他哥哥尚未说完,已经把个秋女士哭得不像人了。女士的子女,见他母亲这般光景,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一时哭声震地,把个死人几乎要哭醒呢。

外头众亲戚听见了,一齐进来,把秋女士劝住。又有一个人进来,向裕章说道:“外头帐房里有事,请你出去一趟。”裕章答应了一声,跟了那个人去了。这里众人又和秋女士叙了些闲话,并劝他不要过于悲伤了。不一时天又晚了,众亲友也都告辞回去。一宿无话。次日诸事已毕,秋裕章在家守制,这也不消说得。

且说徐锡麟自东洋回来,便在绍兴开办了一个大通学堂,后来又开办了一个明道女学堂。正因这个女教习一时难觅,他便想着秋女士。闻得已经回国,此刻他在家守孝,尚没有事,何不去请他出来,担任这个责任,谅来他也是愿意的。徐锡麟打定了主意,便亲身走到秋女士家中,当面和他商量。果然秋女士一口应允,并不推辞。从此秋女士就在明道女学堂,当了一个教习的责任。后来锡麟到了安徽候补,就把这监督的责任,也卸在秋女士身上去了。好一个有才有学的女士,一身兼了两役。他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只是尽心竭力的,把个明道女学堂办得整整齐齐,女学生便一日多似一日了。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秋女士作了一篇白话的浅说出来,命名曰《敬告姊妹行》。他做了这篇浅说,就用印字的机器印了二千多张,派人传送出去。一时绍兴城里的乡绅大户,茶坊酒肆,都送到了。当时作者也在绍兴城里,同了几个朋友在一爿评议居的茶馆里吃茶。看官:这“评议”两字,倒像不配放在茶馆里招牌上的,为什么他们绍兴人提出这个茶馆的招牌来呢?哈哈,原来有个缘故。因为这个茶馆里头的一班茶客,都是那绍兴学会里头的会员。那班会员,无论学会里有事没事,每日定要到这里一次,或议事,或闲谈,这里就是他们的叙话所在。所以人把这爿茶馆,就叫做评议居了。闲言少叙。且说作者那日也接了这篇浅说一看,倒觉得字字有血,句句有泪,实在写得淋漓尽致。令人读了一遍,不由的那股热血,就往上涌将起来。你道他写的是些什么呢?诸位不嫌讨厌,待我慢慢的想他出来,抄给诸位看看,望诸位见了这种血泪似的浅说,也去念给那些不识字的女子听听,庶几不枉作者抄他的一段工夫了。闲言莫叙,且说他写的是道

 

我的最亲最爱的诸位姊姊妹妹呀!我虽是个没有大学问的人,却是个最热心最爱国爱同胞的人。如今中国不是说道有四万万同胞吗?但是那二万万男子,已渐渐的进了文明新世界了,智识也长了,见闻也广了,学问也高了,声名是一日一日的进了。这都亏了从前书报的功效□!今日到了这个地步,你说可羡不可羡呢?所以人说书报是最容易开通人的智识的呢。

唉,二万万的男子,是入了文明新世界了。我的二万万女同胞,怎么还依然黑暗沉沦在十八层地狱底下,一层也不想爬上来?足儿缠得小小的,头儿梳得光光的,花儿朵儿扎的镶的戴着,绸儿缎儿滚的盘的穿着,粉儿白白,脂儿红红的搽抹着。一生只晓得依傍男子,吃的穿的,全靠着男子。身儿是柔柔顺顺的媚着,气恼儿是闷闷的受着,泪珠儿是常常的滴着,生活儿是巴巴结结的做着,一世的囚徒,半生的牛马!试问诸位姊妹,为人一世,可曾受着些自由自在的幸福未曾呢?还有那安福尊荣,家资广有的女同胞,一呼百诺,奴仆成群。一出门真个是前呼后拥,荣耀得了不得;在家时颐指气使,阔绰得了不得。自己以为我的命好,前生修到,竟靠着丈夫,有此安享的日子!外人也就啧啧称羡:某太太好命,某太太好福气、好荣耀、好尊贵的赞美。却不晓得他在家里,何尝不是受气受苦的?这些花儿朵儿,好比玉的锁,金的枷;那些绸缎,好比锦的绳,绣的带,将你束缚得紧紧的。那些奴仆,直是牢头禁子,看守着。那丈夫不必说,就是问官狱吏了,凡百命令,皆要听他一人的喜怒。试问这些富贵的太太奶奶们,虽然安享,也是没有一毫自主的权柄罢咧!总是男子占了主人的地位,女子处了奴隶的地位,为着要倚靠别人,自己没有一毫独立的性质,这个幽禁闺中的囚犯,也就自己都不觉得苦了。

阿呀,诸位姊妹!天下这奴隶的名儿,是全球万国没有一个人肯受的,为什么我姊妹却受得恬不为辱呢?诸位姊妹必说我们女子不能自己挣钱,又没有本事,一生荣辱,皆要靠着夫子,任受诸般苦恼,也就无可奈何,委之曰“命也”。这句没志气的话了。唉,但凡一个人,只怕自己没有志气。如有志气,何尝不可求一个自立的基础,自活的艺业呢?如今女学堂也多了,女工艺也兴了,但学得科学工艺,做教习,开工厂,何尝不可自己养活自己呢?也不致坐食累及父兄夫子了。一来呢,可使家业兴隆,二来呢,可使男子敬重,洗了无用的名,收了自由的福。归来得家族欢迎,在外有朋友教益,夫妻携手同游,姊妹联袂而语,反目口角的事都没有的。如再志趣高的,思想好的,或受高等的名誉,或为伟大的功业,中外称扬,通国敬慕。这样美丽文明的世界,你说好不好?

难道我诸姊妹真个安于牛马奴隶的生涯,不思自拔么?无非僻处深闺,不能知道外事,又没有书报,足以开化知识思想的。就是有个《女学报》,只出了三四期,就因事停止了。如今虽然有个《女子世界报》,然而文法又太深了。我姊妹不懂文字的又十居八九,若是粗浅的报,尚可同白话的念念,若太深了,简直不能明白呢。所以我就要想办一个《中国女报》出来,内中用着文俗两路文字,以便姊妹们的浏览。这也算我为女同胞的一片苦心了。

但是凡办一个报,如经费多了,自然是好办的,如没有钱,未免就有种种为难了。所以我前头想在上海集个万金股本(二十元做一股),租座房子,置个机器,印报编书,请撰述编辑执事各员,像像样样,长长久久的办一办,也不枉是个中国的女报了。为二万万女同胞生一生色,也算我们女界不落在人后了。自己能立个基础,后来诸事要便利得多呢。不料我将章程托《中外日报》登了几日,直到今日,没有个人来入股的!唉,照此看来,我们女界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想起来实在是痛心的呢!我说到这里,泪也来了,心也痛了,笔也写不下去了。但这个办报的心,就这样的冷了吗?却又不忍使我最亲最爱的姊姊妹妹们,长埋在这个地狱当中。所以我今朝和血和泪的做出这篇白话浅说来,供我姊妹们的赏阅。天下凡百事体,独力难成,众擎易举。如有热心的姊妹,肯来协助我一助,则中国女界幸甚!中国亦幸甚!

众位,你道绍兴的学界绅界女界,看了他这样痛哭流涕的一段白话,他们应该怎么样的起敬他,帮助他呢?咳,真真是再也想不到的!原来他们看了这段白话,也不去起敬他,也不去帮助他。反有一等顽固的绅士,说他这种言语,实在荒唐得很!若使通国的女人,个个依了他这个心肠,不是我们男人反要被女人压制了么?所以这件事体,断断乎依不得他的呢!

后来,秋女士见仍旧没人来理他一理,他也无可奈何。只是他这副救拔女界的心肠,终不肯冷的。于是就把自己的心血钱,并在几个亲熟姊妹处借些,拼凑拼凑,就托书局里头代印了几册报纸出来。然而没有人去看他的报,他又没接续的经费,将自己拼凑得来几个钱用完了,也只得停止了。从此也没有人去帮助他,他自己又没有力量,遂将这个办报的念头搁了起来。后来见富太守和他亲近了些,富太守的母亲又爱上了他,将他认做了干女儿,他便和富太守商量,想要把这个报重新整顿起来。争奈绍兴的那些绅士,又极力的撺掇着富太守,不要帮助他。富太守听了绅士的话,也便不答应了。秋女士一番高兴,又落了一个空,从此把这办报的头念丢在脑后,再也不提起了。

直到次年,放过了暑假,不知他怎么的又把那个办报的念头想起来了。不料他正在想这个念头的时候,就被徐锡麟闯了一个叛逆的穷祸出来。官场正在疑着他,只是尚没有定他的罪名。那知一个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有那个专会拍马屁、走乖路、害好人的绅士,又把他告了一个从逆。那个富太守也是个只要自己升官发财保太平,就不问问明白,竟以人的性命,当作杀鸡杀鸭一样。得了这混帐绅士的一个禀帖,就如奉了王命了,在牢监里拿个秋女士绑了出来,押去便杀。咳!真真可惜,秋女士一片热肠,想要把中国女界的睡狮唤醒,不料他大志未偿,为了一个徐锡麟,就白送了一条性命!

女士的哥哥秋裕章,虽然是个男子,争奈他入了官场的人,早把这“革命”二字,怕得比见了阎罗王尤怕。他听见妹子为了革命党死的,便吓得连自己祖宗传下来的那个姓都几乎不要了。虽也晓得他妹子的死是冤枉的,然而终究不肯出头,替他妹子伸伸这口冤气。咳,这个秋裕章的心思,也不过是为着这个官儿舍不得罢了,性命还是第二层呢。这也是官场中人固有的性质,也不必独去责备他的。惟是那些绍兴的绅士,为什么既晓得秋女士的死是冤枉的,也是钳口结舌,噤若寒蝉,独不肯发一句公论出来?这也是有关国家大局的事呀,不是专为着秋女士一人的冤枉呢!

倒是那班小百姓心里,还有些公是公非。听得人说明道女学堂的女监督秋瑾是被富太守冤枉杀的,便都鸣起不平来了。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一时聚了无数的小百姓,议论得要和富太守问个杀秋女士的缘故出来。当时又有一个本地绅士,听见说百姓不服起来了,便连忙三脚两步飞跑到华(府)衙门里,和富太守说了。富太守听了,一时也没了主意。还是那个刑名老夫子,肚里的鬼计策倒也很多。他听了这话,便冷笑了一声,走到富太守身边,附耳#¥了一回。只见富太守顿时笑逐颜开,不似先前那副丧家犬的样子了。

究竟老夫子说的是什么话,且看下回便知。

 

第十二回安民一时掩耳勒石千载留名

却说富太守听了绅士的言语,一时没了主意,心里又忐忑得什么似的。幸亏那位刑名老夫子想着了一个绝妙的计策出来,富太守才笑逐颜开,对老夫子点了几点头,说道:“老夫子真个是智囊了!”老夫子道:“东翁也不必去讲究什么智囊同酒囊哩,如今第一件事体,把这些小百姓揿平了再说罢。”富太守连忙答道:“是的是的,就烦你老人家起一个稿子出来,好叫他们誊去。”那老夫子听了,便立刻起了一张稿子。富太守看了,嘴里不住的说“好好”,一面就把这张稿子发到稿房里誊去不提。

且说那些百姓,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忽见街头巷口,茶坊酒肆,都贴着无数的告示。内中就有几个识字的,在那里昂起了头儿,朗朗的念道:

为出示明白晓谕事:照得大通学堂体育会事,前奉抚台密札,据金华府电禀,武义县获匪聂李唐等,供出党羽甚众。内有赵洪富缙云人,在绍兴体育学堂司帐,勾结大通学堂党羽,希图接应起事,饬即密拿等因,当即密访。果有女匪秋瑾,勾通竺绍康、王金发等,图谋不轨消息。遂禀奉抚宪,派兵拿获。而秋瑾竟敢开枪拒捕。又在学堂内搜出九响快枪四十余枝,十三响快枪一枝,夹弄内搜出弹子六千多颗,又有悖逆论说,及伪造军制单字样。当堂提问时,秋瑾亦承认不讳,并认竺绍康、王金发等,亦曾相识。拿获秋瑾时,在其手中夺得七响手枪一枝,装有子弹。续奉抚宪电,准安庆电,据徐锡麟之弟徐伟供,徐锡麟与秋瑾同主革命。可见秋瑾图谋不轨,在在确有证据,此次正法,并无冤枉。民间均多误会意旨,合再明白示谕。现匪首秋瑾已经正法,竺、王两匪在逃,如有人拿获竺绍康、王金发二匪者,每获一名,赏一千块洋钱;如有来府报信,以致拿获者,每获一名,赏五百块洋钱。至于学堂,乃是奉旨所开;学生乃国家所培养,断不能因大通学堂之故,概以大通学堂例之。如有不肖之徒,敢与学生为难,一经本府知悉,定当重惩不贷。

当重惩不贷。看官:这张就是绍兴府安民的告示,就是方才富太守和那位刑名老夫子商量出来的。内中所说的竺绍康、王金发两匪,就是五月十八日被浙江巡防沈副将,在武义县界杀败的九龙党的头目。他们两个人,原是著名的匪党,久在武义县界内抢掠百姓的,所以百姓也都恨得他两个人了不得。如今富太守杀了一个没罪的秋瑾,见百姓都要替秋女士呼冤起来,他就着起急来了。连个情节都没有弄弄明白,就是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出了一张谎说告示,把个秋女士硬揿在匪党里头。可惜那些百姓,也不过是一时的公愤,究竟都是些没主意的。果然一见了这张告示,就认做秋女士真个是匪党了。便把那股要替秋女士伸冤的气焰,一齐丢往东洋大海里去,不言不语的各自散了。绍兴的绅士,虽明知这张告示是富太守的撒谎,然都是和富太守有些来往的,故也不肯说出这个缘故来呢。后来亏得各处报馆里头晓得了,才把这张撒谎的告示,细细的用白话浅说,驳了他一驳,登在报上,全国的人,方才都晓得富太守的故加人罪呢。这是后话,不用细表。

且说这位越兰石女士,自从那日得了秋瑾的死信,便做了一篇秋女士的传,托报馆里登了出来。报馆里也著了几篇公论,连一连二的登将上去。就惊动了许多女界的通人,并各处学界中热心肠的学生教习,一时飞函打电到报馆里的,络绎不绝。又有一等不惧权贵的人,竟直电浙江抚台,请问杀秋女士的理由。这时候浙江省里大小官员,都没了主见了,有的竟埋怨富太守的作事过于操切,如今被各处学界中人,问得没有回答了。富太守得了这个消息,更加着急得了不得,仍旧去和那刑名老夫子商量。那个老夫子,虽说肚里的鬼计是多的,如今也弄得捣不出什么鬼了。还亏他费了两日两夜的苦功,想着了一个嫁祸于人的法子,便和富太守一说。富太守得了这个计策,就喜欢得如死了再活似的。便连夜上省,到了章中丞那里,把老夫子教给他的说话,一一和章中丞说了。

章中丞是个极颟顸的人,听了富太守一片鬼话,便把抱怨富太守的念头,移到了山阴县牛令身上去了。然而这个计策,不过是富太守自己要卸罪的法儿罢了,究竟还想不出个对付各处学界的计策呢。当时章中丞和富太守说道:“你杀了秋瑾之后,那些绍兴绅士,怎么倒没有什么话儿呢?”富太守连忙弯着腰,缩着头,恭恭敬敬的说道:“那些绅士,都是和卑职有交情的,所以没有什么说话。倒是那些小百姓,不知听了什么人的唆使,几乎要闹出事的。”章中丞道:“小百姓闹的什么?你怎么样平静他们的呢?”富太守道:“小百姓闹的也为着这个秋瑾呢。后来卑职想了一个计策,出了一张安民的告示,他们见了才平静了。”章中丞道:“你这张告示怎么样出的呢?”富太守听了,便把那告示上的意思,一一的告诉了。章中丞点点头道:“哦,你去罢。”富太守便打了一个千,出了衙门,一径回绍兴不提。

这里章中丞听了富太守安民的告示,他便想着了一条计策出来。你道他想的是什么妙计呢?原来他一想,富太守既用这个法儿安了民,难道我就不可用这个法儿去塞住学界人的口的么?于是他也不去别想法儿了,就照富太守这个撒谎的法儿,命几个摺奏师爷,打伙儿合拟了一个奏稿。他自己看了一遍,又将几处马脚削去了,然后一面电奏到京里头去,一面发往各报馆登载起来。他的心里,以为这么的一做,学界里头是再没有话说了。

不料他的奏稿寄到了各处报馆里头,报馆里那些主笔先生,竟也替他逐段逐段的注了脚,然后才把他登载出来。学界里头的一见,更加气他不过了,竟有人打电到学部里头,并都察院衙门,要他们代奏到皇上那边去了。章中丞这一急,非同小可,直急得饭也不吃,汤也不饮,几乎要急死呢。幸亏他里头京里有些照顾,才替章中丞想了一个善全的法儿,在皇上面前撒了个不知什么谎,才把个章中丞并富太守调到别省里去了。后来别省里的绅士,晓得他们是被人赶出来的,也约齐了上下社会的人,打伙儿抵住他,不许他来。他见了这个光景,也没法儿想了,便上了一本告老的章奏。皇上也没有知道他是为着什么,便准了他的告老。如今章中丞的名字,政界里头就没有看见了。那个富太守,更没有了影踪呢。一言交代。

且说越女士那里,一日来了一位广东旅沪女学生,姓梁名叫爱菊,他和秋女士也是一挽知交。他虽籍隶广东,却常旅寓在上海的。这日他听见了秋女士被害的信息,便痛哭了一场,一口气奔到越女士这里,和越女士商量,要替秋女士雪这冤气。越女士见他一片热心,着实可敬得很,便对他说道:“妹妹,你要替竞雄妹妹伸雪冤仇,也是你的一片热肠。但只是各处学界里头,已被我运动了报界,把他们的热心煽发出来了,如今他们正在和浙江省里的那些官儿诘问呢。我和你也不必去费这番唇舌了。现在还有一件极要紧的事体,就是竞雄妹妹的尸首,谅来定没有人肯替他收拾的。”爱菊听到这里,便点点头儿,说道:“是啊,这件事情,决计没有人敢出来收拾的。姊姊,你真想得到。但是如今该怎么的办法?姊姊你有了主意了么?”越女士道:“若说这件事体,别人是决计不敢办的。只是我和我竞雄妹妹,总算是结交过几年,所以我万不能推辞,必要冒死去替他办一办。”爱菊道:“姊姊,你这样热心任侠,连个嫌疑都不去顾惜,使我钦佩得什么似呢。愚妹不才,然和竞雄姊姊,也有一个朋友的义字在这里。姊姊,你若为了这事,有用得着愚妹的地方,我也是万死不辞的!”越女士听了,连忙立起身来,拉着爱菊的手说道:“足见妹妹高义,可钦可敬!”爱菊也立了起来说道:“姊姊,怎么你今日这样客气起来!我们不过各尽朋友的义气罢了,有什么钦敬的所在。”越女士道:“咳,妹妹,你那里晓得,我中国四万万人,若人人有了这个心,也不至弄出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来了。我今日的敬你,也为着像你这样的人,现在难觅呢!”爱菊道:“姊姊你益发过奖了。我们如今且不要讲究这些空文,只是竞雄姊姊这件事体,到底怎么样的办才好?大家想定了,好去干事。”说着,让越女士坐下,自己也坐了。听越女士说道:“妹妹,你既这样热心,我明日正想动身到绍兴去,就和你一同去罢。我们两个人,也有了商量了。”爱菊听了,便欣然应允。于是二人又商量了一回,爱菊即行告辞回寓。

到了明日,越女士尚未起身,爱菊已经来了。越女士也便起来,梳洗已毕,用了些点心,即行搭轮动身。不消几日,到了绍兴。恰好绍兴的一班留学生,都因暑假回来,听见了这个风声,共抱不平。便激动了男女两学界的人,也在那里开会演说,发传单,打电报,弄得六乱如麻个辰光。越女士等一到,先一一的和他们接洽过了,并说了来意。这日便在绍兴城里,借某某学堂,开了一个追悼大会。男女两学界的人,齐临会场,约有一千多人。越女士登台演说了一番,大旨谓死的已没有复生的道理,如今既能得天下的人都明白了他的冤枉,万口同声,齐为呼冤,是死的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的了。所尚缺乏的,不过这个尸首尚没有替他安置,所以我这番来到这里,就想替他办这个善后的事宜呢。谅众位义高任侠,定表同情的罢。说罢,台下掌声如雷,意思是都表同情的。越女士下台后,爱菊也登台演说,更说得痛哭流涕,极表真挚。满屋的人,没有一个不泪流满面。爱菊下台后,又有几人上台演说过了。然后奏乐唱歌,诸事已毕,始行散去。暂不细表。

越女士等,自从到了绍兴,住过几日,把秋女士尸首重新棺殓停放,并开会等事,俱已舒齐。又到秋女士家中,看望了女士的子女一次。见女士的兄嫂,都是个懦弱的人。此次女士受冤,他兄嫂并非不知,实因懦弱怕事所致。裕章夫妇见越女士等这样的义气深重,也是感激得了不得,并说了好些对不住他妹子的话。越女士倒反安慰了他们一番,并劝他:“好好扶持你外甥甥女,长大成人之后,你们也可以对得住竞雄妹妹于九泉了。”裕章夫妇听了,一齐答应下来。越女士见他们确是真心,并无假意,也放下了这条心。便别了裕章夫妇,一径到杭州西湖里来。

你道越女士为什么来到这里呢?原来他把诸事办妥以后,便和爱菊商量,替秋女士卜起坟地来。须要拣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筑起坟来,也要筑得精致雅观,方配得秋女士在生的性质,并借此也可以使人易来瞻仰。他二人商量了一回,便想起这个西湖来了。西湖是中国的名胜,人人都知道的,吾也不去细表。且说越女士同爱菊二人,到了这里,便在一座尼姑庵里暂行住下。

这只庵内,只有一个中年师太,法名禅隐。这禅隐师太,少年时节也是一位名宦千金,只因他看破世情,脱离尘网的早,所以他自从十八岁上就除了荤。后来他的父母要替他择婿,他又始终坚持不肯,说什么女子不幸生在这个世界,要终身受着男人的压制,一些也不得自由。我决不会受那些苦恼,情愿终身不嫁夫婿,倒也得个自由的福。他的父母见他这般光景,便要用强硬手段起来。他才暗暗的逃到这里,削发为尼,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了。他今日见了越女士、爱菊二人,彼此问起家常,倒也情投意合,便留二人住下。三个人谈谈说说,更觉得亲密异常。禅隐师太问起了秋女士的事情,也替秋女士叹息了一回。越女士又问起他这里有好做坟地的空地没有,禅隐师太听了,便道:“我这里有一块空地,但只不知可以作坟不可呢。”二人听了,便道:“师太,你既有空地在这里,明日可带了我们去看看,使得么?”禅隐道:“二位施主既要去看,就去看看,有什么使不得的。”说着,天已晚了,各自安寝不提。

次日,越女士和爱菊、禅隐,用过早膳,便一同出门。走到那块空地上一看,只见这块地前临湖水,后靠高山,四围林木葱茏,当前只留三丈余一条出路。二人看了,齐声赞道:“好地好地!但不知老师太肯让不肯让?”禅隐听了,说道:“二位施主说的是什么话!二位施主既为着秋施主,这样劳心劳力的替他办理善后的事宜,难道贫尼连这点子小事,就不能相让了么!这块地既经二位施主看中,贫尼就把这块地送给了秋施主,也算我表一个敬慕秋施主的意思。”越女士听了,连忙说道:“老师太,你如肯让,已感你的情不少。若说送字,是断断乎不敢当的。”禅隐道:“二位施主,不是贫尼固执,若要买我这块地,虽有几万银子,我亦不买的。这是我自己的情愿送与秋施主的,又不是二位施主来骗我的,有什么敢当不敢当呢!”爱菊道:“老师太,不是这样说的。只因你们是出家人,那里有要你们出家人白送一块地的道理么!”禅隐笑道:“二位施主不要这样说,出家人难道不和在家人一样的么?我不过敬慕那个秋施主是个极爱同胞的人,如今又被人陷害得不明不白的死了,我才肯把这块地送给他的呢。二位施主替他出力出钱,我送他一块地,同是一样的一个义气,请二位施主想想,有两样的么?”越女士见他也是一片热心,倒不可过于却他的,若然过于却了他,他反要疑我们看轻他的呢。想罢,便开口说道:“老师太,这不是我们的不依你,不过为着无缘无故的白受了你一块地,使我们过意不去罢了。如今既承你一片好心,定要送给秋女士,我们也不敢过于却你,只是心里头怎么过意得去呢!”禅隐见他们允了,心里就喜欢起来,说道:“二位施主,这是不妨的。二位施主也是为秋施主,我也是为秋施主,各人为着秋施主,有什么过意不去呢!”爱菊道:“老师太,你真真是个爽快人。怎么空门当中,倒有这么一个仗义疏财的人呢?可惜你入了空门,若在社会里头,岂不又是一个秋女士么!”越女士道:“他的法号叫禅隐,也是特别的。”禅隐道:“二位施主过奖了,叫贫尼怎么受得起呢。”三人说说笑笑,又到各处游玩了一遍,才回到庵里,过了一宿。

次日,越女士同爱菊二人,立刻到杭州来唤了石匠,又请了一个阴阳先生,回到西湖里。在那块空地上,请阴阳先生看了一看,定了方向,然后破土动工。越女士和爱菊、禅隐三人,日日一早起来,到空地上指分一切。不消半月工夫,把个坟已筑得端端正正的了。当中砌了石坑,四围筑了石栏杆。门前竖起一块石碑,碑上镌着“鉴湖女侠秋瑾之墓”八个大字。后面镌着一篇传文。墓门的两旁石柱上,镌着“竞择天演,雄冠地球”一付四字对联,而下款却写着“富禄拜题”四字。传说这付对,还是富太守和秋女士要好的时候送他的。如今特把他这付对做在上头,恰与岳王坟上一段佳景,遥遥相对。从此岳王坟上的特色,只怕不能载入无双谱了。其余的点缀,都是原有的,也不细表。

这日坟上的事,俱已完备,越女士才同了爱菊,到绍兴和男女学界的人说了。即行择日,送秋女士柩到坟上安葬。男女两学界约有数百余人,一齐送到坟上。安葬已毕,学界中人,又奏军乐,唱追悼歌,宣读祭文,一时热闹异常。越女士祭秋女士文曰:

呜呼!君之死,天下冤之,莫不切齿痛心于官吏之残暴也。吾意大厦将倾,摧楹折栋者,又缤然交错于其间,非一人之所能支者明矣。尼父以至圣之才,怀济世之志,尚不能挽衰周风靡执削之运。今时已过矣,澜已倒矣,君固英杰,奈之何哉!设不幸微斯阴霾惨酷之冤,恐数载后同是奴虏耳。生人之类,修名讳恶久矣。浙帅甘冒不韪,完君志节,成其千秋不朽之名,虽曰害之,其实爱之,此仁人之用心也。反常移性者欲也,触情纵欲者禽兽也,以浙帅之贤,岂嗜欲之流,禽兽之类欤?意者抑君祷祀以求之哉!

其余祭文挽联甚多,不及细表。

再说那官场里头,虽被那些学界盘诘到一个没有回答的地位,终究守着一不做二不休的主意,咬定秋女士是个党魁祸首。此刻听见越女士等,替他在西湖岸上筑了一个极荣耀、极壮丽的坟墓,他们心里那里下得下这口气呢?镇日价处心积虑,要把这个坟削为平地,决不使他立在西湖岸上,与岳王坟并传千古。这时候风潮正盛,他们虽多是狼的心、狗的肺,然也怕着那班学界,故此只得忍气吞声,闭着眼睛,装聋作哑的,尽着越女士等干去。过了年余,风潮也平了,人心也渐渐的冷了,他们见这光景,就想下手了。便费了几万银子,运动了一个御史。

那个御史,姓宁,名辉,自从得了这注银子,便想个法儿,递上一本。说什么秋瑾到底是个身受显戮的人,不该在西湖岸上筑坟竖碑,像像样样的,竟与岳王坟配美起来。这不是我们中国历史上头一件越礼犯规的事么!将来传了出去,岂不要把天下的人笑死呢!应该饬浙江抚台,把他削平了,才是道理。当时幸亏报界的信息也灵,学界的人心还热,知道了这件事体,便一面递禀浙抚,一面打电进京,要请政府里头的大老维持。那些官儿闻了学界二字,是要头疼的。此刻听见学界里头的人,又来替秋女士出头了,便连忙敛声息气,把这件事消灭过去,把这口气也仍旧咽在肚子里头,从此没事了。这些都是后话,一言表过不提。

如今且说越女士等,把秋女士的善后事宜一一的安排妥当,更有禅隐师太就近照顾,越女士甚觉放心。便别了禅隐,辞过众人,同着爱菊女士一径回到上海。爱菊和越女士在路分手,自回寓所。越女士也即回到万绿草堂不提。

停了几日,越女士正独自一人,在那水阁里头,呆呆的不知想些什么。忽听得竹桥声响,连忙抬头往外看去,只见一个送报的,手拿报纸,踏着竹桥,顷刻间已走了过来。朝里望了一望,问道:“里面有人么?”越女士在里头应了一声,他便搴帘入内,拣了两分报纸,放在台上。越女士一手接了过来,翻开一看,见上面印着秋女士墓的一幅图形。他便低了头,只管细细的看去。看了一会,把头点点,自言自语的说道:“我那竞雄妹妹,虽然受了这个委屈,还喜得天下的人共明白了他的冤枉,同为不平。可见得公理自在人心,九泉有灵,也可以无憾的了。就是我替他办了这件事,如今报馆里头,也把这个情节登载出来,供天下的人赏阅,我的心也得大白于天下人了。便是九泉良友,我也算对得住他的了。”越女士想到这里,自觉心无挂碍,也不言语了。那个送报的人,早已跑出万绿草堂去了。我这部《六月霜》的小说也从此完了。

读秋女士七言律诗即用原韵以寄慨

松阳迂叟

胸怀豪侠亘沧溟,插脚红尘眼孰青。

四顾已无干净土,一朝那得扫犁庭。

尸居余气犹贪禄,血洒沾衣不厌腥。

海国称雄三岛是,中原回首叹凋零。

回忆当年字写秋,墨痕应共泪痕流。

睡狮未醒终宵梦,饿虎争尝异味羞。

报主无期悲浩劫,杀身何补恨仇雠。

冤沉海底殊难洗,多少英奇一网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