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第十期《诗词世界》诗词解读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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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第十期《诗词世界》诗词解读栏目

(2010-10-07 14:18:31)转载 标签:

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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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雪棠英雄之忧与文士之悲
——曹操与陆机《短歌行》对读
 
曹操的《短歌行》是脍炙人口的诗篇,其慷慨悲凉之声,感人肺腑。西晋太康之英陆机,也有一首《短歌行》,乃摹仿曹诗而作。两诗对读,于今人的诗歌创作也不无裨益。原作录之如下。

短歌行
曹 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短歌行
陆 机  
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寿几何?逝如朝霜。
时无重至,华不再扬。苹以春晖,兰以秋芳。
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
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
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可咏,长夜无荒。
 
短歌行,属相和歌平调曲,平调曲通常声调悲壮,用器有笙、笛、筑、瑟、琴、筝、琵琶七种。《乐府诗集》引晋代崔豹《古今注》云:“长歌、短歌,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郭茂倩认为:“歌声有长短,非关寿命也。”仅从诗题之本义讲,郭氏所云为是,但《乐府诗集》所录《长歌行》及《短歌行》题下诸作,大多感叹生命之短暂,崔氏之解当是据作品实际内容而发。曹操和陆机二诗,也都表达了对生命的热切关注以及由此而来的悲慨。
对人生短暂的感叹,最早见于《诗经》。《小雅頍弁》是周天子宴请诸侯之诗。第三章云:“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肴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在亲戚欢聚的宴会上,作者突然感受到人生如同雨雪霰珠一样容易融化,不知哪天生命就结束了。基于对生命的这一认知,于是产生及时行乐的想法。诗歌的调子非常低沉,表达出西周末年人们对国运衰落无可奈何的悲观情绪。东汉末年,生命短暂这一主题在诗歌中有着突出的表现。《古诗十九首》中这类诗句很多,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等。似乎面对人生短暂这个难题,诗人唯有哀伤,再无其他出路。但曹操以其政治家的胸怀创作了《短歌行》,表达了不同于前人诗作的思想情感,从而别开生面,成为千古传诵的名篇。被誉为“太康之英”的陆机模仿曹操《短歌行》的行为,也反映出诗人对曹操、对曹诗的崇敬与欣赏。
曹陆二诗对读,曹之胜于陆是显而易见的。具体而言,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
一、情与意。曹陆二诗表达的情感一言以蔽之曰“忧”与“悲”。曹公之忧,忧患也。一忧人生短暂、来日之少;二忧贤士未尽归于我;三忧天下之尚未归心于我。曹操忧人生之短,来日之少,不只是从寿命长短的角度考虑的。从后面的诗句可以清楚地看出,曹操的人生有限之忧,是与来日无多而所期待的功业尚未建成密切联系着的。曹操《短歌行》的情与意与汉高祖《大风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近似。参看曹操的政令及其他诗作,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其忧思。其《给贷令》曰:“去冬天降疫疠,民有凋伤,军兴于外,垦田损少,吾甚忧之。”《秋胡行》曰:“不戚年往,忧世不治。”百姓凋敝,民不聊生,天下大乱,经年不治,是曹操忧之所在。这些忧的内涵,关乎民生,关乎社稷,而不是个体的功名富贵。曹操之忧始于个体对生命短促的深切体验,最终又超越了对个体生命长短的思考,把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引向更高的理想和抱负。
陆机之悲者,一悲人生之短,二悲来日无多,三悲别离。这几层意思前人之作已屡见不鲜,陆诗只有人生迁逝之共感,而乏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与志意表达。陆诗之情与意较之于曹作,太过单薄。两诗都慨叹人生短暂,面对这个无法改变的客观现实,要采取何样的人生态度呢?换言之,如何对待人生的有限性?曹操给出的答案是以天下为己任,以功业来对抗、消解人生有限所带来的悲哀。这迥异于也远远高出《頍弁》及《古诗十九首》所表达的及时行乐之思。曹操以其独特的政治家气概,在人生短促及伤逝之共感中,突出了自我的个体生命体验,慷慨之声,读之凛然。陆机给出的回答则是:“短歌有咏,长夜无荒。”这两句诗易生歧义,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逃避的态度,既然面前有酒有歌,就不要辜负眼前的美景良辰,及时行乐可也。二是积极的态度,不要过荒唐的生活。从语句的出处考查,陆机当是取后一种意思。但因为字面本身有歧义,因此,其“长夜无荒”的慰勉之义,既不显豁,更乏力量。
曹诗情感深沉而多有起伏,陆诗情感单一而平板;曹诗志意崇高,陆诗思想肤浅。从表意的层次性上讲,曹诗每四句一换韵,四句亦为一个表意单元,情感的走向由低沉而至高亢,层次非常清晰。陆诗一韵到底,表意层次不够清晰,显得分散、杂乱。清代沈德潜《古诗源》论陆机云:“词旨敷浅,但工涂泽,复何贵乎?”可谓的评。
二、语辞。在语言的运用方面,总体说来,曹诗质直而古朴,陆诗拟曹之古朴而不类。陆机拟古诗,经常选择意思相近的词语来重述原作之意。语意虽略近,但不同的词语传达给读者的信息还是有区别的。如曹诗云“人生几何”在陆诗那里被替换成“人寿几何”。人生几何,包含对生命长度的关注,但不止于此,还包含更多的难于言说的对人生的感受;人寿几何,则仅强调生命的长短,没有更多的言外之意。曹诗言人生之短,云“譬如朝露”,陆诗云“逝如朝霜”。譬如朝露,说的是人生如朝露,突出的是人生之短暂;逝如朝霜,强调的是时间往而不返的流逝性特征,人生短暂乃在其次。露给人以莹洁圆润之感,霜则有寒意。以“朝霜”喻人生之短,虽无不可,但总觉不甚贴切。汉乐府有《薤露歌》云:“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以“朝露”作喻,生命短暂之意很明晰。
句子形式上,曹诗多用散文句法,偶用对偶。全诗32句,只有“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和“山不厌高,海不厌深”两组对句,第一组还是《诗经》原句。陆诗也用散文句法,但对偶句占比例很大。全诗20句,分为十组,有六组对句:“置酒高堂,悲歌临觞”、“时无重至,华不再扬”、“苹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乐以会兴,悲以别章”、“短歌可咏,长夜无荒”。此外,“今我不乐,蟋蟀在房”两句也有对意。陆机重骈偶的倾向十分突出,而且他尽量对得工整,也尽量避免上下两句有重字。但骈偶在陆机此诗中并未增加语言的绮丽,反而令人感到呆板。原因是陆机拟古,句法是散文式的,多有虚词,如“苹以春晖,兰以秋芳”、“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六组对句中,两组共四句用“某以某某”,缺乏变化。
用典方面,曹陆都用《诗经》原句或句意,曹诗对《诗经》原诗句意有所拓展和丰富。曹诗“青青子矜”以下四句,用《郑风?子矜》原句。原诗写的是一位女子对学子的爱慕之情,曹操用以表达自己对贤才的渴望。“呦呦鹿鸣”以下四句,用《小雅?鹿鸣》原句。原诗写的是周天子宴请诸侯,曹操用以表达自己礼遇贤才的心情。陆机用《诗经》则没有超出《诗经》原意。诗中两次用《唐风?蟋蟀》句。原诗云:“蟋蟀在堂,岁聿其暮。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一次用《小雅?頍弁》“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句。《蟋蟀》和《頍弁》写的都是对人生短暂,日月流逝的感叹。陆机用以表达的是同样的思想情感,没有引申譬喻之意。
曹操用典还善于概括文章意旨以为己用。“周公吐哺”一句,典出《韩诗外传》。文曰:“周公曰:‘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山不厌高,海不厌深”两句,典出《管子形势解》。文曰:“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故能成其高;明主不厌人,故能成其众。”曹操这两处用典,都十分恰切地表现出他自己的情怀。以周公自居,以明主自许,渴求贤才以期天下一统,这样的思想非曹操莫属。
三、情与辞,言与意之关系。从语言表达与思想情感的关系角度看,曹诗言简而意丰,陆诗言繁而意少。陆诗从“置酒高堂”至“去日苦长”十句,表达的是曹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四句的思想情感。曹诗径直把人带到一个浓郁的抒情气氛中,有一种很深沉的感慨,在看似低沉的调子中内蕴着一股感动人心的力量。陆诗之铺陈,并没有增加什么内容,像“时无重至,华不再扬”、“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两组对句,正说反说,都是那点意思。《文心雕龙?镕裁》曰:“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陆机这首《短歌行》也有“缀辞尤繁”之病。
曹诗是“为情而造文”,先有人生苦短之深切体验,求贤才之愿望及期一统之理想,才有表述这种思想情感的诗作。曹操的求贤才、期一统之想,本非陆机所有,因此陆机拟作,只能就人生短暂这一点上竭力作文,这是典型的“为文而造情”。为文造情,也不是不能写出好作品,但陆机既没有浓烈的情感,笔力又弱,缺乏创造与情相生的诗境的本领。诗中没有独特的物象,也没有能够感染人的意境,只是泛泛而论,如何能感染人呢?曹诗“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句所描绘的意境,多么幽静而高远,所抒发的感慨,多么真切而深沉?乌鹊南飞,无枝可依的形象,又是多么鲜明,其喻义又是多么恰切!陆诗于此,简单几句带过而已,全无情境的摹写与创造。陆机较之曹操,不只逊色在襟抱气格上,就笔力的雄健而言,亦不逮远矣。钟嵘《诗品》评陆机曰:“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颇中肯綮。陆机之诗,确实缺乏直抒胸臆可能具有的“奇”气,无法感动人心。
本文的写作,目的不是褒曹贬陆,而是想为今天的诗词创作者提供一点借鉴。从上文所述曹陆二诗之差别,读者于写作当已有所会心。这里,关于拟作,再说几句。模仿古人的诗作,同题作诗,是一种学习和练习。魏晋时曾盛行拟古作诗,今人在初学创作时,也不妨选择喜爱的诗人,喜爱的诗作,用同题作诗。这种拟古作诗的写作练习有几点好处。第一,可以加深我们对一位诗人,一首诗的理解,更深切地体会诗人的思想情感,体会古诗遣词造句的艺术。德国学者卡西勒说:“我们若不在某种程度上重复或重构某一伟大艺术作品因之得以诞生的创作过程,我们对它就不能有所理解或有所感受。”(卡西勒《语言与神话》,北京:三联书店,1988,页194-195。)第二,可以锻炼语言表达的能力。写作时,都可能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有如是之情,却难以找到准确的词句去表达。像苏轼那样能随心所欲地自由表达所思所感的大家,毕竟是极少数。拟作是事先限定了某种情感,某种思想,某种语言风格,要依此而用另一些不同于原作的语言去表现。这会极大地激发对语言的敏感,增强语言表达的能力。第三,拟作的过程中,在限定的题目之下,还可能激发出意想不到的新的思路。拟作,也不是非要亦步亦趋,借题发挥也是一法。困而后生,在一定的限制下,有时反而会极大地调动写作者的创造性。当然,拟作最好以自己亦深有所感之事为题,这样写出好作品的可能性才更大,毕竟,诗言志,诗的本质是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