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的快感

    中国古代文学中的青楼女子，虽然地位卑贱，但从道德上说，她们比起那些出卖灵魂的官员文人高尚得多，正所谓“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是也。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们都是因为经济原因卖身或从小被卖入青楼的，几乎没有一个是自愿的，反倒是天天存着从良的心，希望有朝一日能跳出青楼这个火海。既然不是自甘堕落，所以她们不属于自甘堕落的群体。能够在卖淫中享受到堕落的快感的妓女一直到近代才在上海出现，尤其以流行一时的“台基”之风最为典型。

    何谓“台基”？时人作出过这样的解释：“台基者何？借台演戏，仅租基地，云雨自兴，巢窟是备。”由此看来，台基是供情人幽会的密所，类似于现代西方国家的“汽车旅馆”，它是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上海社会性观念开放的产物。最初的“台基”之风缘自男女间的偷情，很少有金钱交易，自然令男人趋之若鹜。但能真正抛下羞耻心，杜绝金钱诱惑的良家妇女毕竟只是少数，因而金钱便成为吸引良家妇女进入这一领域的筹码，如风流名士王韬就曾经常光顾台基。他在1860年的日记中记载：“向时闻沪城有台寄（即台基――引者注）者，小家女子可以托其招致，谋一夕欢。其中都有姿致明秀、举止楚楚者，且洁净无后患。”对男人来说，台基的女人面容姣好，没有妓女的风尘气，更重要的是没有多数妓女患有的花柳病，安全系数更高，因而更具有吸引力。同样，上台基的女人是良家妇女，身份上较妓女高贵，人身相对自由，之所以上台基，目的无外乎两个：寻找偷情的刺激与赚取生活费。但她们不像妓女，纯粹以赚钱为目的，她们的主业是寻求婚外私情。试想想，既不用工作有钱赚，而且能享受到性的快感，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吗？因而，台基之风在上海盛行一时，虽然政府以败坏社会风气的罪名不断取缔，但依然蓬勃发展了五十年。

    不过，既然是良家妇女，便需要保持一定的颜面，所有的工作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颇像上班时间干“私活”的白领，生怕被公司老板发现。如此一来，这快感便要打折扣，远没有现代某些妓女的快感来得直接，来得美妙。

    通常说来，堕落的快感从低到高，可归纳为三层涵义：

    第一层涵义是，金钱的快感超越了堕落的羞辱感。既然是堕落，便违反了社会的道德与准则，理所当然地受到社会的唾弃，在社会舆论形成的强大压力面前，堕落的当事人会感到羞愧与耻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为什么说它最低？就在于它堕落得不彻底，当事人在享受快感的时候，依然会触动大脑那根因堕落而羞愧的神经，如果不是金钱的力量过于强大，她们也不会冒然走上这条路。因而这一群体的女孩，大多数家庭条件并不宽裕，但又拥有强烈的虚荣心，一件精致的口红，一套时髦的时装，都可以让她们低眉折腰，从这个意义来说，对物质的向往埋葬了她们的羞耻心，她们沦落为不折不扣的金钱的俘虏。

    第二层涵义是，因为违反道德规范能获得“诗意”的快感。这层涵义遵循“愈堕落愈美丽”的逻辑模式，认为在堕落的加速下坠中，人们会感受到美丽和诗意。王朔就曾认为，在醉者、吸毒者、妓女的身上，他看到了“最大的诗意”和“特别单纯”！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感觉这些人“丫不定舒服成什么样呢”。从堕落中发现诗意，这倒与王朔一向标榜的“我是流氓我怕谁”的为人处事方式一脉相承，通过作贱自己来获得评判别人的权力，其我行我素的心态暴露无遗。应该说，这一群体的女孩悟性很高，她们意识到了堕落，也领会到负罪感，也产生过片刻的犹豫与摇摆，但一旦她们领悟到堕落的诗意与美丽，在生命的摧残与疼痛中体会到自虐式的快感与生命的升华，她们便会向吸毒者一样乐此不彼。这或许自相矛盾，不可思议，但对当事者来说，她们却愿意享受这种堕落，因为在堕落中，她们好像回到了生命的原生状态，一种粗糙朴实而又纯真丽雅的新世界！

    第三层涵义是，当堕落达到极致，一切负罪感与羞耻感便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快感。其潜台词是：“当堕落成为一种习惯”，堕落便不再是一种令人羞耻的行为，而摇身一变为一种令人心醉、欲罢不能的生活方式”。这一群体的女孩，与前两者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她们早已越过羞耻心的门槛，达到了“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境界。言下之意是，不管外界如何诋毁鄙视，生存条件如何恶劣，她们都油盐不浸，依旧“孜孜不倦”地享受着堕落带来的快感。需要说明的是，这一群体的女孩，失去的不仅是负罪感与羞耻感，更重要的是失去了生活的意义与目标，当堕落成为习惯，就再也爬不出腐烂的泥淖，任其将年轻的生命吞噬。曾经有一位花季少女，为替弟弟交付学费而无奈“下海”，数年后，弟弟大学毕业，希望她脱离这一行，并表示自己愿意养她。然而，此时的她早已“锤炼”为老练成熟的职业妓女，对弟弟的请求不屑一顾：“你供得起我的生活吗？吃喝玩乐，你一个月有几万块？”最终，姐弟分道扬镳。这位少女的堕落证明一个道理：堕落是一种加速度下坠的过程，当负罪感与羞耻感消失后，人对堕落会形成一种依赖，可怕的是，这一依赖的结果是致命的，当事者在享受快感的时候，也意味着生命的消亡。

    善于堕落的理由，人们可以找到很多借口，如因为家庭的贫困，又或者因为社会的逼迫，又或许是想要寻找生活幸福的权利。总之，堕落的人都会有这样一种自虐式的幻觉：我之所以堕落，是因为这个万恶的社会。《骆驼祥子》中，祥子之所以堕落，是因为一个善良的灵魂被黑暗的社会所欺骗，他的遭遇让众多的读者一掬同情之泪。不过，如果一味地责备社会，将自己的责任推卸掉，便容易坠入享受堕落的深渊，此时的堕落，成为一种心安理得的生活方式，难以摆脱与赎救。这其实涉及到两个问题：一个是奉献与堕落的关系，另一个是堕落与赎救的关系。

    对于奉献与堕落来说，关键是从堕落的原因中区分其中的界限：为了责任卖身是奉献，因为她不是为了自己谋私利，而具有一种无私奉献的美德；为了享乐卖身则是堕落，此时，生存与奉献不再成为目的，此时的目的已变成对灯红酒绿、挥金如土生活的沉醉与迷恋，堕落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就像融化于血中的水，不可分离。由此我们接着来看堕落与赎救的关系。基督教义中，一个勇于向上帝忏悔的人，即便有罪，也可以获得自身的赎救。同样，一个有着羞耻心，并勇于承认堕落的人，便获得了上帝颁发的通行证，她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赎救，从灵魂上升华自己。而如果她丧失了羞耻心，沉迷于堕落的放纵中不能自拔，将堕落视为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那么，她便真正陷入堕落的深渊，万劫不复。赎救对于她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每一个人都可能有可悲的一面，但可悲并不能成为堕落的理由。同样，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堕落，但他可以通过自我救赎的方式获得解脱，而如果在堕落中迷失自我，充分享受着堕落赋予的快感，更或者散布“裤带松一松，顶一个月的工”、“当科长、当局长，不如老娘躺一躺”的卖淫宣言，那便真是的不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