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国无家的一代浪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4 17:26:44

无休止的“革命运动”将人们从家庭的安静祥和里剥离出来,很多人成为信奉“阶级之爱”的激情分子,抽象的概念成为情感施与的对象。这种被迫转移的感情,表面上撑起了一个兼爱大同的粉色社会图景,实际上,这种发自内心的感情必定要寻找特定的对象去释放。不论别人怎么看待身边的“小人”,在他们眼里,那是最熨帖的寄托,是可抓住的精神伴侣。只不过,当事人以为那是大同之爱,是无目的性的奉献,因为没有血缘的羁绊,他们会有某种心心相印的高潮体验,体会超越私利的同志之爱和阶级之爱。被控制的蜘蛛之网总会在合适的时机合拢,“蜜月”过后,他们一步步自觉或不自觉滑入温柔的陷阱。

    “有国无家”是广泛存在于中国当代家庭成员身上的共性。《我和父亲季羡林》出版后,时有读者在季承博客上留言,指认自己的父亲也是“季羡林”,甚至比大师还要过分。历经多年的反人性教化,上几代人对家的意识极度弱化,后遗症触目惊心:情感异化、内敛化、吝啬化,视情感变态为常态。老鬼到四十岁才被母亲拥抱了一次,季承一直不能自然喊出“爸爸”这个字眼。

    平心而论,这里面既有传统文化里父子关系严肃拘谨的一面,也有革命意识形态所造成的无情感症。“父不父,子不子”,伦常里根本的关系扭曲后,一切都变味了。没有孝悌则无伦理,失去家庭伦理约束的子女,洪水猛兽一般涌入社会,在暴力意志指导下,几乎无一例外成为动乱性力量。血腥与残酷,是泯灭人性后的必然结果。家,一个可随时抛弃的副油箱。与魔鬼亲近,而不愿与有缺陷的真实的生命相处。因为父性母性的丧失,亲子关系成为最不信任最紧张的关系。

    他们看似坚强,内心却处于极度饥渴之中。

    普遍的危机,源自于信仰的空白。两人都信奉无神论,从未有对灵魂的思考。即使在晚年,依旧只关注社会问题:杨沫抱病为人主张正义,甚至陷入“科研油子”的泥潭;季羡林则指点江山,为社稷谋和谐发展。“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季羡林先生屡次引用陶渊明的诗句,表达自己的想得开。活着就得工作,忧虑、对死亡的恐惧几乎不存在。把自己的身体等同于生命,从不去设想超越身体的灵魂的存在,也不以此而检讨自己的人生。有要活108岁的期盼,季羡林在逝世那年题词的落款常有“九十有九”“望百之年”的字样,渴望长寿之心跃然欲出。这种乐观自然有感染力,实则减损了老人的可爱。在命运面前从不示弱,会令那些软弱时有自杀念头的人,让那些怀疑生命价值、对花落泪的人“人生观不正确”,或许只是一种逞强罢了,他或许以为表达怀疑焦虑是不让人瞧得起的事情而已。反观二三十年代的季羡林,是一个忧愁伤感的青年,苦闷、寂寞,为得不到爱而忧愁。那是可爱的,而其晚年的不怕死的大话,却不免让人生疑。

    杨沫的生命价值源自于比较:“反正一条命活了七十多岁早已够本,比起当年和我一起战斗、早早牺牲了性命的同志,我这条老命就算很幸运的了。”(《母亲杨沫》)她提到了灵魂,“我很平静,静静地等待那天到来。届时,我的灵魂脱离了躯体,飞向浩茫的天宇。当我回首下望时,灰蒙蒙,雾茫茫,好污脏的人寰!”这要归之于一位李先生,在她生命的最后六年,由于他的帮助,她恢复了母性。

    “说真话难,说父母的真话就更难。一个真实的杨沫,比虚假的杨沫能更久远地活在人们心中。”“有理解,才能有挚爱,也才能有和谐,才有人和人、家与家、国与国以至人世间的和谐。”这是老鬼和季承分别写在书前面的话。两位写作者以此为我们提供了情感寄生与斜倚的标本,家之不存,人将不人,我从他们身上时不时看见自己丑陋的影子:好多时候,我也是一个渴求温暖但逃避家庭责任的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