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草垛

十几年前，柴草垛的身影随处可寻。圆如仓谷，方如巨石，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近似方形的柴草垛往往垛得比较实，人可以站着倚靠它，而圆的则不然，通常是比较松散，它的主人往往不会指望它来作为牲口冬日的储备粮和生火做饭的柴禾。而后者往往成为孩童疯狂的乐园，老人休闲的圣地。

我作为一个女孩，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感觉不到被呵护的感觉，反而柴草垛的味道更有家的感觉。与其忍受时时的斥责，有生机的世界还不如死寂无声的世界好。不会因你动了不改动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而被打骂，小时总认为柴草垛时最好的去处，应该是为了它暗暗浮动的草香，实实在在的夕阳余温，纵便淡而无形，却比表面的虚假繁荣来的实在。

村中巷道杂错汇集。在交叉口总能看到一两个草垛默立无声，仿若翘首望夫的少妇或是冷眼看人间的老人。那时场院较多，没有平滑笔直的马路，庄稼总用马车、架子车拉到场院中晾晒。一片片平整的土地泛着白光，温和的。农家忙，欢乐曲在这片土地上演绎，农人善于忍，天灾面前皱紧眉头，用双手一锄一锄地抚开那眉间拧成的“川”字，人祸来临也不过几串浊泪。

范仲淹说心忧天下者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是如今的时代先锋未曾做到的，百姓却早喑此理，并熟练应用到了生活中。

柴草垛-风姿最美时，应在黄昏余晖中，那种瑰丽与娇羞令人难以忘怀。嗅着别人家的饭香，想着远在他乡实施生子计划的双亲，心中分外难受。我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拥有那份温情，哪怕只是一刹那，一瞬间也好，可是这个要求却让我等了四年才实现。

在期盼的岁月中，我把柴草垛当做了我的家。

黄昏时，我爬上高高的杨槐树，坐在枝干间，手托着藏黑的脸看夕阳从一个西红柿变成一滩西瓜汁，如同雨天泣血了般的夕阳红，很美。天空没有灰雾，红的肆意而蓬勃。地里的行人向家中赶荷把锄头在肩上。路远的，蹲在草垛边抽几口烟，唠个磕，随后再上路，他们没过多的时间闲聊，只是忙里偷闲而已。我向每个过路的人打招呼，叔伯婶娘的叫，不管答应与否。我当时觉得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晚饭后，夕阳的余晖已渐散。老人、年轻人、孩童全都出来遛食，我蹲在有收音机的人旁边，听那小匣子里的人滔滔不绝的讲故事，《杨家将》、《隋唐演义》、《七侠五义》、《水浒传》……，这些是许多孩童所不知的，这也是我能昂起头来卖弄的一点资本。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应是书中所描写的上弦月，早升的月亮。而我印象中，月亮很亮时，人们大多已散去。爷爷打牌去了，他是不会找我的。我自己静静的躺在柴草垛边看星星，不觉夜已降临。形如碎银分外漂亮。萤火虫在周遭飞舞，迷离梦幻，心仿若起飞，自由而无任何拘束。我现在想起，倒挺感谢我爷爷的。尽管他讨厌我，可始终没有压制过我，我如田间稗草般恣意生活着。

后来，柴草垛日渐稀少，因为吃草的牛被机器取代，柴草被煤气取代，人们嫌它占地多,污染环境.并且许多人有了电视,不需要蹲在垛边来活天下了,有车了,柴草垛在转弯处碍事,于是便拆了垛,烧了草,只留一地灰烬,风吹,一地荒凉.偶有几垛堆在田间处如流放的灵魂..人就是这样,纵便一件东西以前给予他多少恩惠,一旦触犯了他的利益或被无用时便弃之如敝履.我现在有个温暖的家,也抛弃了它。

看着没有柴草垛的村庄,我只觉得有种感-----人事全非.陈年的温情尚在心间,可却看不到陈年的蛛丝马迹—青砖红瓦已不见,灰色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充斥着视野。巷子狭小,树木断残的枝干与几块瓦砾堆在废弃的墙角,攀折的杨槐早已无影无踪。岁月丢下我,带着过往离去了,任凭我在原地呼唤。我知道它们不会理睬我,因为是我先抛弃了他们,我不怪任何人.善于抛弃别人的人,终有一天会被人抛弃,这是定律。

现在偶见一个不甚规则的柴草垛总有想窝在里面的冲动。那份草香经年不散的在我嗅觉里弥散，那种舒畅感也油然而生，原来一切皆未离去，离去的只是自己敏锐的知觉，天真而又单纯的洞察力。我记得从树上 跳到垛上时脚下的那份松软，躺在上面时的那份温暖，靠上草垛的那份惬意。当年的可虽卑微却鲜活真实。

现在的柴火儿多用来打料喂猪，或粉粹作肥。我觉得真是糟践了它们。一次看到电视《笑傲江湖》中的竹庐茅草房才觉得物尽其用了。竹林、茅舍、是一般的生活，曾经幻想过，长大了便绝不合实际，真是可怕的成长！

万事万物皆有生有灭，生的辉煌也好，屈辱也罢，最后终必成空，终成黄土，青烟。算是聊以自慰的说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