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科学大会召开三十周年（史晓雷）

纪念科学大会召开三十周年/史晓雷
——仿鲁迅《记念刘和珍君》作
一
公元二〇〇八年三月某日，就是一九七八年三月十八日全国科学大会召开三十周年的前几天，我独自在网上徘徊，遇见陶君，前来问我道，“同志可曾为赛先生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同志还是写一点罢；你平日还是很崇尚赛先生的。”
这是我知道的，凡陶君所编辑的文章，大概是因为往往德赛两先生并论，畅通一向就甚为艰难，然而在众多的网站中，我毅然选择了的就有“五柳村”。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CPI几无相涉，但于赛先生，却应该是可庆可贺。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的“历史必然”，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当时，却只能异常艰难。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回忆的血迹斑斑。多少赛先生诸君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已经在建国之后的。而此后几场所谓的政治的运动，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那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来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冲破教条的牢监。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等待时机，以时间的流逝，来迎来朝晖，而使留下鲜红的血色和转折的欣悦。在这鲜红的血色和转折的欣悦中，又给后人恒以惊醒，珍惜着来之不易的世界。我终于看到了赛先生诸君的春天！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仅有两天，春天的纪念日就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鸦片战争以来的事件中，赛先生是我的尊崇。尊崇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丝毫没有什么疑惑，我应该对他表示我的尊敬和崇尚。他不是云山雾罩的阴阳五行玄谈，而是为了中国现代化在国土备受摧残的先哲。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王观堂于1899年《东洋史要》引自日本之说，之前国人皆谓“格致之学”。20世纪之初，他依然如同草芥。直到后来，也许就是陈、胡等先生引领五四运动时，他和德先生才被标为旌麾，声震中华了，才有人告诉我，赛先生源于西洋也。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寓意联系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拯救奄奄帝国者，总有其非凡和厉害之道，无论如何，总该有些张扬桀骜的，但他总是认真着、论证很严密。待到丁张科玄论战后，我潜心钻研，才开始接受他的道理，于是见面的机会也就多了，也还是始终认真着，条理很清晰。待到中研院成立，归国的学子以其为责任，全力倡导赛先生，我才看到前景之明朗，欣然至于泣下。后来，每每回忆当时。总之，在我的记忆中，那一段诚为可恋。
四
我在一九五六年初，才知道知识分子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九月便得到噩耗，说依然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之后反右运动，而赛先生诸君均在此列。但我对于那些运动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赛先生会落到如此地步。况且始终认真着的条理清晰的赛先生，更何至于无端在新社会摧残呢？
然而之后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十年文革。一并遭殃的，还有德先生。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摧残，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是四人帮就有令，说他们是“臭老九”！
但接着就有厉行，要打倒一切专家学者。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暴行，尤使我心惊胆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春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没有亲历；听说他们，邓小平诸君，那时是毅然前进的。自然，时机成熟，文革结束后，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翻身。但居然在寒冬之后迎来了，科学之春，沁人心脾，这是民族的大幸，赛先生翻身了。重生的德先生也请为上宾，畅所欲言，彻底翻身了，欢呼；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树雄心，也立壮志，真乃惊天地，泣鬼神。陈景润声名远播，一篇风行全国的文学报告，被春携来了。摧残科学事业、迫害知识分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始终认真的条理的赛先生诸君重生了，这是真的，有他的欢呼为证；受尽磨难的专家学者也来了，有他们的出席为证；只有深陷囹圄的罪恶滔天的罪人在呻吟。当知识分子代表从容地汇集于全国科学大会现场的时候，那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啊！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奋斗，志士仁人的抗争，幸运地被历史牢牢铭记了。
只有无耻的历史逆行者，个个脸上沾满了血污。
六
时间永是流驶，歌舞应在太平，短短的三十年，在中国流下了光辉，三十年，神州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或许还有有待改进的地方。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实在于民族生死攸关，决不是寥寥可以谈尽。人类文明的进程，正如煤的燃烧，纵有黑黑沉压之时，一旦燃起便光耀四射，科学大会是转折性的，真该永远铭记。
然而既然有了希望，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会生根发芽；科学，五四的旗帜，纵使命运多舛，屡遭磨难，也要在潜移默化之中留下赛先生明晰的印记。郭沫若先生云，“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之后，冰消雪解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不惮以最差的心态来推测中国未来的。这回依然没有沉沦于冰点。尽管有那样的的寒冬腊月，但还是迎来了明媚的春天，历史的道路竟会如此之曲折。
我目睹民族的凄惨，是始于鸦片战争的，至惨是甲午，但看那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救国，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次在千钧一发之际，挽民族于水火，则更为中华民族的勇毅，虽遭内贼外患，压抑百余年，而终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科学大会对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后来者在先辈的臂膀上，会高远看到真切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幸哉，我畅之心胸，但以此纪念科学大会召开三十周年！
（此文转载于《五柳村文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