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劫》 (六) 杨泽泉:枪口余生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20:50:39
《五八劫》 (六) 杨泽泉:枪口余生记
发布者yq 在 08-03-23 07:23
请您惠顾赞助商
鼓励其长期支持CND
Quality Brand!
CND Amazon Cameras, Books...

愚,四川涪陵人。仅遗传基因故,目短视。少时,方粗识字,即配镜置于鼻上而获号,非臭老九也。
百汇,川江畔一僻乡,为吾诞生之地。数年前,曾携子至其一游,意欲寻祖怀古。不期旧居已尽遭拆,并全没于三峡汪洋。自此家族遂无根,余亦难再温童稚之梦,惜哉。
父吴天墀,字浦帆,成婚时,有约在先:因母家仅一女,生男,必从母姓,以续杨氏。后果得子,外公狂喜,以为不再愁烟香无继。但占卜盲叟抚婴头骨后云:此子 额平颌窄,嘶哭声哑,绝非官相。若能终生布衣而不犯煞,幸也。可叹,其生辰八字属火,偏杨又为木。火克木,难活。公信,恭叩解避之术。叟秘曰:当如此耳。 遂选泽泉为名,又乳字汇生。理为泽聚泉涌,天地皆水,浩浩荡荡,应无虞焉。
吾父幼丧双亲,家困,唯读书勤耳。年少喜神侃,自炫清谈救国。从师引,竟入一歪党。四九后,新贵厌之。虽未遭缧绁,但被贬:不得求食于太学。断薪。被命赴 川北干校学习。遭此,家即陷窘。数十载后,犹记儿时,常被母从梦中唤醒。命余速执缽至金家坝作坊贾豆渣。言此物味美,且一文钱即可供全家果腹;否则度日难 矣。
母,杨家独女也。自小娇惯;见膝下三小儿,嗷嗷待哺。先典衣饰,后卖藏书,继则抛售所有家私。四壁俱空后仍无计,遂毅然下海。宅前摆摊贩烟,院后为人涤裳。经年累月,操劳过累矣。刚入四旬便撒手人寰,每忆于此,吾便悲从中来,而不知应向谁诉耶?
余父南充学毕返蓉,久等分配无果,知遭弃。但彼一介书生,何来长技?为活命,则借贷购车从业运输。其架架车,非汽柴油能驱动;而靠烧吾父板油前进焉。孰能 言不苦?昔,省文史馆翰林、佛学家王恩洋先生曾作乐府《贺吴浦帆教授拉车》赠父。歌曰:“……书生拘牵性孤傲,此日平怀略形躯;今世劳工最为贵,喜君已近 一品居……”以励其志。
惜父深度近视,力不缚鸡。无奈,只得命儿佐辅。时年,余九岁,系长子,不需嘱咐,也当见义勇为。
余虽稚,但在“飞蛾”岗上,表现甚为枭勇,深获赞赏。父为调动积极性,言:汝能一如若是,来年去读中学哉。吾闻之大喜,更拚命。实,父知子,初小尚未结 业,读中学系诳语耳。不期吾却铭于心,偶无货运业务,便至祠堂街八角亭书摊站读《铁骑银瓶》、《小五义》等书,凡不识之字尽问旁人。凭此,51年秋竟被树 德中学招录。长辈不便食言;然,家徒有四壁,囊中无以为继,上课周吾即缀,复操副驾之职。
原东北大学校长,省中苏友协会会首王宏实博士来家访晤,悉情,怜之,赠币20元为愚缴学费用,次岁方复学。为此,吾甚感激。是耶?若非王翁此举相助,余仅具辨识男女厕门水平耳;往后,夫复何言江湖行走?大恩不谢,但终生不敢忘!
入校,愚顿沐皇恩,享丁等助学金。虽仍不足三餐费,幸其伙首憨大,竟允搭两顿。吾窃喜,遂罢早餐,腾空肚腹午时一并吞咽,乐哉。然,愚性顽劣,饱即忘饥, 次年竟与同窗张君策划购球。款何来?罢食矣。不料,竟为李教习知,震怒,旋即取消党国关怀,几致两小儿于死地。事露,余忖将大祸临头,孰料双亲只叹曰: “父母只得再缩食耳。”吾大恸,宁受笞。
父此时已在前述王翰林,及鸿儒徐中舒、蒙文通两教授资助下,受命研修西夏事宜。言宋代西夏成国,凡两百余年,而无史,当补之。于是,父每日俱至川图,入古 籍室抄书,非闭馆从不敢歇。否则有愧其师托矣。自此,每晨母均在父袋内掖藏一锅魁。至午,则就此讨水而嚼,是为餐。三恩师每月共助30元,家勉强度日。
初中毕,吾欲报考无线电校。非爱其业,因其三餐免费矣。时,李教习已他调,由徐师接任。对此,徐不允,不出证明。经母再求,仍无果。彼谓曰,杨生可塑也,太学百业皆备,宜往之。遂读原校。直至毕业。
高中得识卢君,再加上张,三人结为友。课余,或乒乓于室;或游泳于野,其乐也淘淘。殊不知,不向党团迎逢靠拢,即自甘堕落尔。
58年,川酋李某进爵西南王。为邀宠太祖,意欲效“阳谋”焉。遂集当年应届毕业学子“社教”。吾校有党棍某某者,头衔怪异:号称校保卫干事也。出面逼众小 儿“向党交心”。知余家境,也不嫌愚其时还系乳臭小儿,欲诱使之数落共党之不是。但技拙,且太露。吾觉,岂敢入阱。后再逼,愚便写市井笑闻若干上大字报。 彼忿然,但无法明言责吾矣。可其人凶悍,仍不容。先以吾在三砖厂义劳欠3元伙费为由,扣发毕业证至今。后更施五毒阴功掌,直捣愚命穴:记咒于档。
报考太学,愚亦曾入座贡院试堂;实早被勅定为“三类”,名下已注“不录取”。考试,仅只走走过场,障人耳目哉。究因,只为出身不良,生而有罪。吾二友,除张君凭家人在朝为官,而侥幸入册外,卢君亦因成分不良落第。
旋,吾即被遣重庆钢铁公司。时值钢帅升帐,众闻后,俱言余有幸逐潮,自当珍惜尔。犹记列车欲发时,卢君匆匆赶来,见其同行众学子济聚一车,便央领队纳其同行。被拒,只好悻悻而别。众人俱信前程定当灿烂。莫不欢欣作态。
入重钢,首听长官训话,彼则直曰:汝等来此,侈言锻炼;实为改造耶,各好自为之!言中杀机毕露。但此辈小儿蒙昧,似并不以为侮,亦驯服苦力干活。凡各厂大修,吾等俱任脚夫,供挑抬驱使。意欲由“钢红人更红”而修成正果也。
愚本与众同。有班首陈姓者,本系吾等同类,亦可怜也。怎奈不知彼何筋犯邪,是恶余戴镜奇丑耶?不辞辛劳,执着向上密告曰:余非善类,余非善类!生初来厂 时,实雄心大耳:本想剔骨还父,割肉归母,背叛家庭,划清界线焉。但形象如此被污,岂言重新为人,翻身亦难矣。唯月俸币十三元仍与众无异,可购丙菜325 份。
未几,余致函张君,为调侃故,用莲花落体。略显牢骚。未料竟被潜窃奉上。上怒,命众对余批判,又斥为阶级出身所致。时已有同队傅某,因发杂音而劳教,不啻为吾之前鉴,惧。遂感难适圈养,不再留,别焉。
此时父蒙弘儒徐师力荐,已重返川大。但被“明确”有“历反”冠。于是,只能夹尾处世:听训俯首,行路让道。举手投足莫不胆小慎微。余恐累及父,不敢回家,以为“东方不亮西方亮”,遂赴疆求生。
岂知红朝江山,“全国一盘棋”矣。况正逢“三面红旗”引领下之大饥饿,寻常人尚难活命;愚无粮本,岂不殒耶?于是在外晃荡半月无着,返蓉见得正在房司下力的卢君,彼慰吾曰:天地大矣,何愁饭哉?
从此即结伴拉车,共车装卸。劳累;但心畅。然,粮仍缺,无法度日。为活命计,则私仿购食票证若干,并分与众友;不幸又遭报官。
先得信,二小儿轻敌,以为“吃者,官不究也”。未避。错估当朝,遂陷囹圄。后与卢君各流放一隅,互无音讯。一别竟达十三年之久。
始为囚,父来信报母丧,余心痛如绞,深夜暗泣,看守闻之大斥:汝,人耶?
愚命苦,自诩难以圈养;则偏被囚禁折磨。甚疑:真错姓杨否?
十年牢狱,实难光宗耀祖,本应讳焉。但上舆导,此等事:“宜粗不宜细”。愚忖:既如此,大约也可言,只忌细耳,遂斗胆诉之:
吾先被执至甘洛。监无所,幕天席地。春夜雨多,常常拥被立眠。官家所供食,米陈而带砂,硌牙;但无人挑剔,只嫌少耳。菜本佳,全系野味:蕨基苔偕鱼腥草。 只是伙犯惰,其烹调术俱为乱刀杀戮后水煮盐饷。从建队至入冬散伙,皆按既定方针办,从未越雷池一步。越往后,其菜纤维素越壮。牙再利,也无法咀嚼,更难下 喉。若言,则被扣之“闹粮”,系攻击政策矣,当受警绳戒之。众犯无计,只好自力更生:至田野,无论草根、树叶、蚯蚓、蟋蟀……类凡生物,皆能免烹入口。不 久,浮肿蔓延,除立地暴毙外,抬往病监的络绎不绝,却罕见有人返队,尽卧眠青莲山麓。由此,越狱趋烈。
甘洛囚徒大都为江湖鼠辈,缺教化,甚愚鲁。难比夹边沟(此地已获“中国古拉格群岛”美誉)所囚的右派,皆曾高踞庙堂,君子也,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从不乱焉。而吾等众囚,自小偷鸡摸狗,囚后相互感染。信奉偷与逃为活命“葵花宝典”。逃还罢了,尚远,未晃荡于狱吏眼前,尚不烦。偷者,则俱在左右行事。 且不论公私,概一视同仁。民愤大焉。尝有百姓执一窃粮囚犯至队,求吏严惩。吏曰:“彼骨瘦嶙峋,面如死灰。綑杖,可立致毙,吾等难脱干系;加刑?谅其难活 过本月,岂不枉费心机?”
一日,愚双脚肿亮矣。知已距奈何桥不远。悲之,遂亦结伴遁逃。昼伏夜行,历尽险阻,在雅、宁间,流窜月余,虽后被捉拿归案,但水肿消,方得以有幸继续服刑。
甘洛系彝区。时刚改土归流,民风朴淳。所收庄稼俱贮于室外,犯人窃,探囊取物耳。故盗案屡禁不绝。后,队吏为绝犯扰民,便命众囚裸睡。除当夜值守罪犯外, 全部囚徒俱脱尽衣裤置于箩,端至吏居处存放。天晓起床,再发还各人穿戴。但此法,只不足十天即遭否。盖饥大于耻,纵一丝不挂,仍难阻其逾墙行窃焉。更甚 者,囚衣上蚤虱集群。此类入得吏室,便犹进豪华饭店用餐耳。众看守难挠其痒,彻夜不眠。大嚎:主意馊矣!
吾初到农场,眼镜即于割草时丢失悬崖。此后行动则靠第六感辅引。其杨眼镜之号虚焉。愚恶多;但从不讳过。一日拾牛粪(主要凭嗅觉),在距队近20千米处, 发现有一木槽内有蕨基粉。此美味也,心难舍之。但更悟此系山乡彝胞辛劳之晶。窃如被捉,危哉!昼不敢妄动,遂回队,对一雷姓牢友诉。彼闻亦欣,共策天黑后 取之。
是夜,待众犯眠,二人潜出狱区,沿山路衔枚疾走。雷异,谓余:彼近视,且未戴镜。现四下如墨,伸手不见掌,何健步如飞耳?生回曰:正因目近盲,吾视物昼夜几无异也,路尚遥,宜速之。二人再无语,便直奔蕨基粉而去。
行约三小时,抵木槽处,但俯身一探,槽空矣。不知是被其主取走,还是遭同类先手耶?吾大惭,惶然无颜对雷,几欲自宫谢罪。雷反而慰之。无奈,只得沮丧而 返。回队,天微曙,狱吏已鸣起床哨。生等欲潜入室,却被值班犯人擒获。幸未究官,只低声厉斥曰:吾亲见彼等出,只悟会速返;岂料延误至此,几露矣。真不落 教!生只有笑脸赔罪。
至冬,官家目睹人犯死亡更甚,不得已,告上司。后得指示:撤斯足分场,安全过冬。并送病弱者至黄莲关休养。
令出,囚犯体检甄别。愚此时,表象尽皮包骨头;内涵实脏薄如纸,体重苗条已至34.5千克矣,但狱医仍定吾健康。不信?还真的活了下来。哀哉。队上,原共 二百四十人,至此,只剩四十余耶。每忆至此,愚莫不感激涕零,三年饥荒,民不聊生。罪囚反而享受休养,真革命人道矣!
后,分场拆,吾先转至黑木觉开荒。66年春,成昆路复修,农场并至盐源。当局为感化愚,不畏数千里遥,竟带至蓉游览。意欲让吾领受大好形势,改恶从善焉。愚则趁此行,复配眼镜一副戴之,前途顿感光明。
不料就在省城,一午,全体广播忽齐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原“文化大革命”始耳。
太祖,至酷至睿,常玩群臣于股掌。为身后事虑:施“公安六条”自行护驾。诏告天下:犯朕,杀无赦。其后,又谕“造反有理”,驱众氓殴官夺权。各派继而争相向圣献忠,时尚者:红宝书,绿军服,语录歌,忠字舞。先行文攻,后施武卫。全国遂乱焉。
狱中众囚,死物耳。革命派“活猫拒吃死鼠”,不屑击之。让吾辈在乱世中得桃源避耳。甚幸。
然,一夜,秋雨连绵。众犯刚卧于榻,忽闻警铃大作,武装厉声驱犯集合。愚原以为有犯越狱致此,还颇有微词。起床列队间,见狱院墙头探灯齐亮,枪械围逼,言森色励,杀气腾腾,大有渣洞雄风。余与众犯俱愕,不知何也。四周静寂,忐忑不安,几能听心跳。
少顷,看守执一锄把入内,立于队前。不语,显愤慨状。在环视四周后方言:有犯狗胆包天,竟敢攻击英明圣上。继而高喝:杨某某,给吾滚出来!
愚闻之大惊。非盲聩,岂不知,犯太祖者,以卵击石耳。急辯,吏不听,即呼出旁证,指吾在当晚例行请罪时曰:几欲饿毙,何呼万岁焉?
吏怒,不再听辨,即挥锄把对吾痛殴。愚,纸虎也,一触即倒。但吏仍挥棍不止,直到气喘咻咻,无力为继方罢。
吾晕厥中被镣。待醒,见监院空,剩独身倒卧于冷雨。全身尽湿,哆嗦连连。周身巨疼,不知何处骨折耶?更兼镣系新锻,棱角锐利,飞皮割肉,一动血流如注。此时余深知,犯命贱矣,若死,不如一虫蚧。
如此许久,雨越趋大,竟淅漓作响起来。当夜还亏号为“瓜娃”的萧姓难友,不避同情皇犯之讳,冒雨将愚所戴之镣用布缠妥,并倾力扶余回囚室。室内,众囚虽卧在床,但俱醒,无人语,一片肃然。
余遭此殴,虽遍体鳞伤;但从未有怨于吏。余知,有人告,彼若不如此,实难自保,亦被迫焉。
此后,被命反省交待。余再蠢,也知后果甚重,不敢领罪;况同舍有五十余囚,除检举者田某外,俱言不知。其间,吾整日尽书太祖丰功伟绩呈至官方。为时近年。 少说,以每日两百字计,亦煌煌五十余万言矣。况所书者,皆主旋律。若纠其错别字,汇册出版发行,实可教化黎民耳。
至此,官家再不理愚。吾惑,命悬一线,不知如何了结。一日,队上有犯从县城归,悄对余言:县上发文与百姓讨论:生犯上,该否杀?愚性本懦怯,一贯贪生怕死。知无人敢对杀吾持异。遂夜不能寐近月。自省后半生之高血压应由此始。
又一日,又有人告愚曰:曾作旁证之犯,在人劝谕下,悔矣。已具书证:原来所指之罪,均聆于田某言,非亲听于吾语焉。现田某所举,实孤证矣;但愚仍不敢奢望得赦,仍继续深刻反省。
次年六月,县人保组派员讯余。吾无奈,只有反戈一击。曰:有年,愚曾获劳改积极份子称号,对田某监督甚力,遂遭忌,此实诬陷报复耳。当时审讯大员无态。听闻,后唤他犯讯之。尽曰:然,田报复杨耳。此后,遂无人再问。
当年七月“一打三反”,农场尽显专政威猛:除再关、管二十余就犯人员外,更有八人被毙。多年后查,俱为“莫须有”矣。死者尽获平反昭雪,其家属亦各得币40000元。愚虽爱财,但私忖:这钱还是不拿的好。
该浪过,余带镣两年后竟不了了之,真险矣。又细想,莫系仗外公取有一好名耳?
文革间,父在太学亦深困焉。自母离世,子辈远离,孤身孓然。虽不乏有人劝其续弦,皆被拒。吾亦男人,其中苦处,自当深悉。文革中,父月费15元。劳动则窑 内高温出砖;闲逸则立台躬身被斗。但父毅韧。除禁于牛棚外,若能回陋居,则紧闭门扉,拧暗孤灯,继续埋头编撰未竞的西夏史也。且不论冬夏,每日都熬到鸡 鸣。三易其稿,几经反复,历时十余年。其秘密状比《红岩》中之白公馆办《挺进报》尤甚。况其三恩师已有二人殁,谁还惦其事耶?但父以为;人于世,大莫信 矣。非此,难以对天。此时全国俱佛头淋粪,斯文扫地。有“份子”彻夜编纂“历史”,岂非“新动向”乎?若遭洞察,实大逆焉。定抄家焚稿,命难保矣。
愚混至刑满,官方恤在劳营多年,所研习者,如捡牛粪之艺,确难在省会城中施展。又告余:现军民人等,研习雄文宝书后,个个拳脚都甚为了得,彼等皆非对手。为安全计,留场原地就业系上策焉。生欣而受之。此,铁饭碗也。能享,何乐而不为?
未几,吏仍命吾捡粪。愚嘴馋,颇不惧劳疲,往往跋涉数十里赴县上啖肉。每至城郊,则将粪担藏匿于秘处,捧溪水浇脸,洗涤化装毕,即正步入街。比计袋中钞票,尽购荤腥。酒肉饭饱后若能有幸目睹一二美女,则更不虚此行矣。
如此三四次后,因路过遥;再兼钱囊如洗,兴没焉,不再为此蠢事。有暇。饱食后,长躺于野烤太阳,盖入乡随俗矣。兴至,常不禁鼓腹而歌:“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
可好景不常。衣食无虑五载后,被驱回蓉。在巡捕房,狱吏赐币90 元(以每年6元计),买断狱龄;亦作创业基金。并谓曰:汝当自食其力耶……余一见钱,顿时眼开,心窃喜。连连诺之,并洒泪而别。
是年,太祖驾崩,公子华继位,擒后党四凶于宫。不久世祖摄政,再废华、胡、赵。并定韬光养晦、“师夷技以制夷”为国策。只要白猫黑猫,不问姓资姓社。全国 竞相以替洋阔佬打工为荣。数年,GDP大增。神州一遍灯红酒绿,华夏四处金迷纸醉。众多官吏更以身作则:践“先富起来”之诏。于是,男盗女娼遂与国际接轨 焉。
吾父老矣。不期在其耄耋之年,因《西夏史稿》成书而备受赞。凡俄夷、倭人、匈奴等国汉学家尽来华求晤。当局觉。警方率先平反,称昔明确“历反”身份之词, 误会耳。校方也不甘堕后,不仅让其再执教;并许授徒硕、博;颁省、部奖项;荐入省文史馆;报领内阁津贴等等,竟老来红焉。
余逾四丈,始与周氏为婚;但仍谨遵吏训:不啃老,不剥妻。重入江湖三十载,反复操业二十余。陷身花花世界,愚凡人,岂无迷嗜钱财之心耶?但所从业,俱贩夫走卒,其技仅糊口耳。想贪亦无门。只得以“四原”、“三代”压邪,习“八荣八耻” 修身。以讨老父妻儿悦矣。
04年,父染癌。临终执余之手曰:卧榻半年,思省再三,吾实未有祸国殃民之为也。被人作贱半生也罢;但汝等不济,也皆由吾起。内心疚愧已非一日……言毕卒。享年九十有二。丧妻凡四十四年,直至终老未再娶。不屈不挠,能伸能缩,不易也。余敬之,不仅因是其子耶。
浑浑浊浊中,又两年。愚竟不知老至。一日,在家,如厕出。忽见一白发老叟径朝吾走来。其状老丑,更猥琐焉。欲斥之:尔何擅撞吾家门耶?不料细瞧。竟是吾壁 镜之映象耳。余大恐。掐指数,方知距古稀已无多日矣。不由心黯气馁。人将不存,何言贫富贵贱哉?遂与妻商,究其退休金能否典足二人食米。一算,竟能如愿, 吾不禁大喜,立誓不再为稻梁谋。此举虽涉贪嗟来之食;但妻愿,旁人岂能指手划脚?
赋闲后,居家无聊,一日忽闻乳子正行毕业典礼。愚立狂奔至其校,不忌众目睽睽,竟剥子学士袍服穿戴,后并摄照自赏。知愚者,实自奖金盆洗手,江湖生涯结业耳;绝无盗名欺世念。
愚此后,则游手好闲矣。常观盗版碟,偶赌五幺二。复不思上进。并偕妻与卢、张二君家人云游,悠悠哉,状若仙人也。有人见愚拒挣银两,不解。戒吾曰:汝知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否?吾点头称晓。彼笑曰,既然,何不践行?愚亦笑答:吾坎坷半世,岂未生于忧患?若立死,现正大讲和谐,定当安乐矣。此为愚终生宏 愿。实属可遇而不可求,何惧耳?彼无言,乃退。
着笔,记之为传。
太史公曰:眼哥一生乖蹇,非命;也难诿于脾性。无他,皆阎王疏忽:误命其早投胎六十年耳。恰逢制恶,藐人权,孰命不忽焉?
□ 一读者推荐
相关链接:
《五八劫》 (一) 前言和序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19154
《五八劫》(二) 曾伯炎:1958年的桃李劫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19158
《五八劫》(三) 王建军:与萧菊人对话——错误的根源是制度问题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19159
《五八劫》(四) 杨无忌:魂断磨子桥——成都七中58社教罹祸学生的人生之旅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19169
《五八劫》(五) 余伯楷:人生灾难从1958年开始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19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