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事:台湾散文家陈冠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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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事
陈冠学
http://www.gmw.cn/02sz/2006-09/01/content_494000.htm

陈冠学,1934年生,台湾省屏东县人,曾任教师和编辑。1970年代初,毅然辞去教职,重归故乡田园,晴耕雨读,过清贫乐道的书生农夫生活。他用日记的方式,记录下自己耕读田园之
中的生活感受,以《田园之秋》作为书名在台湾出版后,好评如潮,多次再版。大陆的东方出版中心出版时,易名为《大地的事》。这里选择几篇,请诸位领略陈先生的魅力。
九月二日
农人的特征在于有个纯朴的心,因有一颗纯朴的心,才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含哺而熙,鼓腹而游,而不奢求,不贪欲,过着无所不足,劳力而不劳心的安祥生活,而和田园打成一片。一旦失去了纯朴的心,则奢求贪欲,无所不用其极,便过着不餍足,劳力又劳心的不安祥生活,不止和田园不能打成一片,还成了田园的榨取者、奴役者,田园将不堪凌虐,逐渐死去。
不管世界怎样地在改变,作为农人,我宁愿守着过去的老传统,还是神农时代的模式:两甲旱田,一楹瓦屋,一头牛,一条狗,一只猫,一对鸡。轮作旱稻、番薯、土豆、芝麻、番麦;屋角篱边,总有瓜、豆开花结实,大概是菜瓜、匏瓜、皇帝豆三种。再是长年种一两畦菜蔬,随餐摘食。堆采收过的茎叶根?为肥,赖老天降雨为灌溉,水旱任由自然,虫害虽不能免,截长补短,粗食淡饭,自给自足。满院青草,满田绿苗。
在燕?划破熹微晓空的呜声中醒来,在铃虫幽幽夜吟中睡去。没有疲劳感,没有厌倦感,这是我的生活。农人的日子说是忙碌倒是忙碌,几乎每天都是星期一;说是闲逸也是闲逸,几乎每天都可以是星期日。农人的日子的特征就在这一点,除了赶节气,趁雨水,日子都是自己定的,自己要它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一,要它是星期日就是星期日,有时可以一连一个月是星期一,也可以一连好几天是星期日。但是农人勤劳的习惯,很少给自己放星期假倒是事实。
上月下旬几乎整整工作了十天没有休息过,这两天,忽一撞头,看见最爱的南国之秋已到,便将这初到的九月当假日。只要田里的工作呼唤不太紧,只要心里还不满足,明天、后天都还是星期日,谁还理会日历是什么颜色!九月六日
农忙时,有时几乎连停下来换口气都不能。另两分地的番薯已不能再耽搁,今天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口气割了藤,犁开来,拢成堆,待收工时,日头已落,天色早已暗,土蜢早已开洞门振鸣许久了。
幸好这几天都或晴或阴,或虽密云而不雨,要不然,拖泥带水,是无法收番薯的。看样子明天免不了有场豪雨,初秋是多雨的季节。后天便是中秋节,只怕恶劣到要在风雨中过,语云:月到十五光明少。但愿明天来场豪情的西北雨,把近日的份儿下尽,好让后天一整天一整夜日朗月明。
只觉满身干燥,粉粉的,脸上、手上、脚上,尽被尘封。人在活动中居然还被尘封,难怪静物无抵抗,会怎样被埋没了。
在工作了一整天之后,在被尘封干粉了一天之后,跳进小溪里,在大自然的辽旷中,在无边夜色的黑幕下,脱光了衣服,袒裸裸地,无一丝牵挂地,躺在从山中林间来的清泓里。洗除外在的一切,还出原本的自我,是何等的享受,何等的痛快!这里半里方圆内没有人。若单就本地域而言,一平方公里密度大约有八十人。依照理想标准,还嫌太拥挤。
最好是一平方公里五人至十人,不能超过十人。只有在这个限度下,人才有真正的自由之可言,才有真正的尊严之可言,一旦超出这个限度,人的自由尊严都受到了折扣。听说一些所谓文明国家,实际密度达到一千五百人以上,那简直成了猪圈里的猪,厕所里的蛆,算不得是人了,真不知道那是文明呢?野蛮昵?实际上每个城镇,密度都超过此数,那是自我作践。故神农氏定日中为市,那是对的。城镇平时是一个废墟般的市地,无人居住,每月定出两三天赶集,通有易无。过后又是个废墟,这才是健康的人世。所谓国家、政府,无非病态密度的产物,或更简单地说,是密度的产物。故所谓政治、法律,不用说都是人世病态的赘疣。因此有统治、被统治、压榨、反抗、把持、革命等血腥的事件。老子主张小国寡民,那是透彻的智慧。
直洗到满足了,提了换下来的衣服,我赤裸着走回家,又赤裸着提满了一水缸的水。然后穿了衣服,所谓不能免俗,自小穿戴惯了,一时不惯久裸。
不打算今夜摘番薯蒂,这一份工作正够明天一整天做。
同样的一种书,版本不合心意,除非不得已,手边没有别的本子,就是最心爱的著作,也不会欢喜拿起来读。比方《论语》或《孟子》,几乎可算得是不能离开案头的人类实践智慧的圣典,但是版式、字体、纸张有一不合意,读起来便觉有几分勉强;若三方面都不合意,圣典归圣典,不止不爱读,还觉十分厌恶。因此,版本对于一本书极为重要。不是用纸豪华、价钱高贵,便是讨人喜欢的书。一本书讨人喜欢不喜欢,除了最基本的条件——是否合于人的视觉生理的要求之外,还有读者个人读书史的背景在,更有书本本身的先天模式问题。总之,这已达到读书三昧的境界与涵养,有时很难为外人道。我的书橱里、书架上,单是《论》、《孟》便有十多种,只朱熹集注便有好几部,有的纯粹是为了校勘上不得虿备做对照的,有的纯然是为了版式、字体、纸张的特性而收置的,也有全为实用,便与携带常读,不怕污损的;也有些我极其不喜欢的本子,只为储存而已。举《论》、《孟》足以概其余的一切书。有些书,无论各种角度,都十分令人满意喜爱,往往只偶尔拿出来把玩把玩,蜻蜓点水般地打开来随意读个一页半页,生怕污损,便又随手收藏起来。若一本书没有别种版本可得,而条件又很不满意,却是急于一读的好著作,便不免十分懊恼,边读边受折磨。因此一般不够格的字模工、出版者,常今我伤心,而目为书本界的猪,徒然糟蹋一些好著作。有时便是不读书,在一盏孤灯下,把家里的藏书,一本本一部部拿下来摸摸翻翻,看看书名和作者姓名,开开陈年的或新出的书香,便悠悠然的,有了陶情冶性之功。古人说:“读书论世,尚友古人。”翻藏书,可在一夜之间,上下古今,精接神通,便觉无限的充实、无限的安慰。
今夜我没有读书,但是差不多把家里的藏书都翻遍了。熄了灯,满足地上了床,却发觉有一只萤火虫,幽幽地自在地在室里飞着。它腹下的萤光,竟依稀有七八寸直径宽的照幅。看着它在黑暗中缓缓地划着柔和的曲线,这里早已是黑甜之乡,谁还分得出是醒着是睡着呢?
(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1月出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