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能见度：生命之痛Ⅱ中国需要更多“刁民”02

举报人李万明（1）

　　为揭发腐败，十几年里，他连续举报达六百四十余次；他曾受尽排挤，也曾死里逃生。他负债累累，甚至一度卖血维持开支，但至今无怨无悔。



　　李万明，陕西省渭南市移民?工会主席，当地有名的举报人。李万明自1985年移民局成立便在该局工作，历任移民局综合秘书等职务。在长期的移民安置工作中，李万明发现他所工作的移民局内部滥用、挪用移民款的问题十分严重。从1993年开始，他针对这些问题进行举报，如今已经连续举报了十几年，总共举报640余次。

子墨：这么多次举报，反映的是什么问题呢？

　　李万明：主要是移民部门从1985年成立以来，乱花滥用三门峡库区移民款的问题，他们违反国务院的规定，把移民款用到一些非移民的项目上。

　　子墨：第一次举报是在什么时候？

　　李万明：1993年年初，我给中纪委和监察部?电报，举报的对象是我们渭南移民局，当时叫渭南地区移民办公室。他们年前要给水利部和水利部移民局送年货，我就给中纪委发电报。结果我们领导不知道从哪儿得知这个消息，把行车的时间和路线改变了，最后还是把礼品送到了北京。

　　子墨：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这算不了什么大事，何必这么认真？

　　李万明：我过去在部队待过，脑子里还有一些毛主席时代的思想作风，对违纪的事情看不惯，不愿意在廉政这个事上做老好人。

　　子墨：您的举报和心理不平衡有关吗？比如看到领导用车，心里会不会觉得，凭什么他能用，我?能用，所以我也不?让他有好日子过。

　　李万明：没有，我没有这种想法。我认为这种事情很正常，因为领导的工作需要用车，但是他的任何特权都应该符合中纪委和监察部的廉政规定，不能超越这个范围。

调查组调查了一个多月，对我反映的问题没有一个进行落实、查处、纠正。对于白纸黑字充分的证据，他们还包庇、掩盖

　　

　　第一次举报不了了之后，李万明开始不断地投书举报，其内容已不再限于局领导的腐败问题，还涉及乱用和挪用移民款问题。举报时，他不但署上姓名、单位，还附上一张标准近照，意在告诉领导自己是光明磊落?。渐渐地，他的举报信得到了有关部门的重视。据李万明介绍，1996年年初他的举报信被有关部门转给了移民局的主管上级：省水利厅。当年4月，省水利厅的一名监察干部和省移民办的一位领导组成调查组进驻渭南市移民局。然而很快李万明就发现，他举报信里的内容似乎被调查组泄露了出去，而且调查组成员和被调查对象之间似乎关系密切。在调查组到来时，移民局领导还为他们提供了豪华招待。李万明觉得，正是这些原因使得自己这个举报人反倒成了调查组埋怨的对象。

子墨：您有什么证据认为调查组把举报内容泄露给了被举报对象？

　　李万明：这是和我们领导关系?较近的一些人透露给我的，说咱们主任知道调查组来调查什么事。

　　子墨：人传人的这种消息可靠吗？

　　李万明：但是调查组调查了一个多月，对我反映的问题没有一个进行落实、查处、纠正，而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些事情有充分的证据，白纸黑字，他们还包庇、掩盖。

　　子墨：您有没有问过调查组成员，为什么把举报的内容泄密出去？

　　李万明：当时我问过调查组的成员老马，他说，你都敢署名举报，还怕我们把你举报的内容告诉别人吗？

　　子墨：调查组为什么埋怨您？

　　李万明：他们问我一些事，非要我把每一个细节讲清楚，我一旦讲不太清楚，他们就对我发脾气。有一次，我说我们局领导在一个移民工作会上，给全体人员发皮包，发进口手表，还发了150块现金，我对这个事情有看法，开会乱发钱物，违反纪检规定。调查组有一个成员马上站起来说，你放屁，满口放屁。还冲到我跟前，用手指着鼻子骂我。

　　子墨：开会发点东西，您认为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吗？

　　李万明：最起码是违纪的，这些东西都是用移民款买来的啊。 

举报人李万明（2）

　　按照李万明的说法，两个月后调查结束，他所举报的问题没有一项得到查处，而且至今十几年过去，他作为举报人也没有看到当初的调查报告，这也是违反国家纪检条例的做法。由于李?明的持续举报，事隔五年之后，2001年年底，上级部门再一次派出调查组到渭南进行调查，其组长仍是1996年的那位组长，而这第二次调查，李万明所举报的问题依然一项都未得到查处。

子墨：调查组为什么不给您看调查报告？

　　李万明：2001年的时候，我问过1996年办案的纪检干部，说你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让我在调查报告上签意见？他说我当时对一些案件谈得不清楚、不具体，所以不让我看调查报告。

　　子墨：那您应该死心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举报？

　　李万明：这个事情我举报了好多年，我非得把这件事情干成不可，非得让中央纪检机?把这个案件查处了不可，最起码给我挣个名声，不是说我整天在搞诬告，或者添乱子。我反映的问题都是客观事实，没有一个是假的。

　　子墨：有什么证据证明移民部门乱花或挪用移民款？

　　李万明：比如1986年移民返库，先搞试点，我在华阴市待了半年，在库区安置科负责统计各县上报来的返库人数。1988年年底统计的结果，返库人数是69500人，这数字和中央规定安排的15万人差太远了，还不到一半，而我们局当时对外宣传说是返库12万人。

　　

　　李万明当时是移民局的综合秘书，移民局报给各上级?门的报告必定都由他经手。按照?的说法，实际移民返库人数远远低于国务院规定的人数，但移民局的领导却从未向上级部门汇报过，而且要求作为知情人的他也严格保密。

李万明：这个数字让我严格保密，不要跟任何人说。当时我就怀疑，移民返库的人数，这么保密干啥？画了个问号。

　　子墨：您认为领导为什么要您保密？

　　李万明：他心里大概有些不好对人说的用意吧，或者心里有鬼。

　　子墨：为什么最终的移民数字会比计划的少了一半？

　　李万明：因为当时给各县分的返库指标控制得特别严，没有按正常比例分配，而是大量地?缩。这样一来，起码能剩余一定数量的移民资金和移民物资，还有移民土地，领导就方便搞一些他们想搞的事。

　　子墨：按您的估算，有多少资金和土地没有到移民手里？

　　李万明：资金我不清楚。土地计划是20万亩，回来不到一半人，起码富余了12万亩吧。

关于这部分土地，在李万明的举报信里有如下内容：由于压缩了一半以上的返迁安置人数，从而也就剩余了十多万亩安置土地。22年来，这些土地被移民部门全部对外出租承包，每年收入的土地承包费在千万元左右。但是这些钱到底作何用途，李万明也没有充分的证据予以说明。因为长期和领?对立，李万明在工作单位处境不妙?不但晋级、长工资与他无关，甚至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连办公桌都没有。周围的同事们也不理解李万明，他被大家孤立起来。

领导对我进行打击报复，给我找碴儿，刁难。我连办公桌都没有。我李万明哪怕是移民局的一条狗，也得给个狗窝啊

子墨：举报给您的生活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

　　李万明：在各方面，工资、分房和工作待遇，领导对我进行打击报复，给我找碴儿，刁难。我连办公桌都没有。有些同志在办公楼里有宿舍，甚至还可以另开一个房间当厨房用，但我李万明连办公的地方都没有。我李万明哪怕是?民局的一条狗，也得给个狗窝啊，何况我还是移民局的在编干部，最起码得给我一个办公的地方。但说了没用。而且从我1993年搞返库举报以来，单位领导就把我树立为全体同事的对立面，把我孤立起来。

　　子墨：凭领导的一句话，您就能被孤立吗？

　　李万明：比如领导在一些会议上说，要不是我搞举报，他可以给每户花5000块把家里阳台装上防盗窗。

　　子墨：这么说同事们的福利是因为您的举报才受到影响的？

　　李万明：我认为首先应该从廉政大局来考虑，其他方面应服从大局。

　　

　　万般无奈之下，李万明开始把查处?败的希望寄托于新闻媒体。1996年12?18日的《工人日报》以“移民款不能乱用”为题，刊登了李万明的举报信和记者的调查附记。文章见报的当天中午，李万明利用午休时间，到印刷厂直接购买了一批当日的《工人日报》分发到移民群众手中。1997年1月7号早上，距离分发《工人日报》大约半个月时间，李万明被带上警车，随后他的家也遭搜查，多年来收集的证据、资料和举报信手稿，均被一扫而空。

子墨：有人会认为您分发报纸的目的是想煽动大家闹事。

　　李万明：一直以来我都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举报，没有同事和我一块儿搞，所以我才受到这么打击报复，而且问题反映了这么多年?也得不到查处。《工人日报》报道以后，我想这事要想得到中央的重视，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得让移民群众也给中央写信，所以我就给他们送了一些报纸，同时还附上一封信，呼吁移民群众和我一起向中央反映问题，让中央尽快来查处，还把中纪委和监察部的地址和邮编都写上了。我在上面写：请移民乡亲配合《工人日报》支持我共同给中央纪检委写信，让中央尽快来查处《工人日报》报道的腐败问题。结果半个月后，1997年1月6号，我写了一个通宵的举报信，到1月7号早上8点，我还没誊完草稿，我们单位就领着公安局的人来敲我家门了。当时我没开门，想把信誊完以后，再跟他们走。最起码信写完了，我爱人可以代我发走。

　　子墨：来了多少人？

　　李万明：进到屋子里的警察有五六个，是由我们单位秘书科科长带来的。当时说是找我谈话。下楼的时候，我发现楼道里也有警察，院子里也有警察，来了四辆警车，起码十几个警察。

　　子墨：把您带到哪里了？

　　李万明：我因为一个晚上没睡觉，累坏了，上车以后就睡着了，后来警察把我叫醒，说到了，我就糊里糊涂地下车，搞不清是啥地方，反正在一个院子里，门口还有当兵的站岗。

　　

　　关押李万明的地方是某单位的招待所，在这里他被关押了23天，期间他的妻子、兄弟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事后他才知道，《工人日报》的报道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渭南引起了轩然大波。官方紧锣密鼓地展开了各种“善后”工作：华阴、大荔两县市200多人参加、500多人围观的移民“上访汇报动员群众反贪大会”被定为非法集会；要求省委宣传部向中宣部发传真，给各省委宣传部打招呼，通知各地报刊不得转载《工人日报》文章；由省、市组成汇报组赴京向中纪委、中宣部、水利部汇报情况；成群结队的公安干警、武警、治安联防队员开着警车、带着手铐在三个县市的移民区搜查收缴《工人日报》。同时，官方也把紧张与愤怒的目光都集中到李万明身上，以涉嫌“违法扰乱社会秩序”的罪名把他贴身看守起来。 

举报人李万明（3）

　　李万明：公安审讯我，问我为什么要给移民送报纸。他们一拨人问完以后，再换一拨人，换班和我谈。过了两天，没人和我谈了，派了5个治理公路车匪?霸的联防队员和我住一个?间，看守我。

　　子墨：5个人看守您一个？

　　李万明：对。看守队员跟我说，公安局领导说我是一个要犯，政治犯，一定要把我看好。每天上厕所的时候，前面一个人带着我，后面一个人跟着我，另外两个人把楼道左右都封住，防止我逃跑。就这样，前后左右4个人看守，我才能上厕所。

　　子墨：失去人身自由这么多天，给您的理由是什么？

　　李万明：当时说是找我谈话，没什么手续。待了两天以后，公安局给我办了一个监视居住。把我弄到异地搞监视居住，是非法的。

　　子墨：公安人员怎么可能知法犯法？

　　李万明：当时公安局不?管这个事，说李万明不是刑事犯罪，公安局管这个事的理由不太充足。而且他们办案经费有限，如果要管，经费怎么办？最后我们移民局领导给公安局表态，说你们办吧，你们搞这次行动，我们渭南市移民局提供经费。

　　子墨：这种内幕您是怎么知道的？

　　李万明：这是我逃回来一个月之后，我们移民局财务科的同志透露给我的。

被关押期间，李万明偷偷省下用来交代问题的纸和笔，趁看守人员熟睡时写信，向有关部门诉说自己的冤情，然后再趁去卫生间的机会，把信交给偶遇的、住在招待所里的科研人员，请?他们把信寄出。就这样，23天中，?一共寄出了4封信，希望这些信能够引来调查组，使他获救。

我和警察周旋。渭河滩的草丛里荆棘很多，把我的腿扎破了，血把毛裤渗湿了，皮鞋上全是泥巴

李万明：不知道是他们没帮我发信，还是信在路上走得慢，反正没有任何效果。最后我想，得自己救自己，逃跑吧。

　　子墨：既然相信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不等着真相大白于天下，反而要逃出来？

　　李万明：有公安人员跟我说，你是上级领导关注的一个要犯，什么时候放你，我们公安局说了不算，得渭南市领导给我们下通知。

　　子墨：怎么逃出来的？

　　李万明：?天助我?。那天是礼拜天，看守我的四五个人，只留了一个。而且那天雾很大，两三米之外的范围，看不见人。当时看守我的联防队员躺在床上，可能看到我过去半个月都很老实，所以麻痹了。我看有一个科研人员上厕所，就赶快拿上手纸也跟着去，最后和那人一块儿出了厕所，走出楼口。出了楼以后，我就朝一个方向直跑，跑了大约一百多米，有一个围墙，翻过去了，当时就听到警车响。后来在渭河滩上，我和警察周旋，只要一听到附近有人说话，就赶快钻进茅草堆。因为我当过兵，知道一些隐蔽方法。渭河滩的草丛里荆棘很多，把我的腿扎破了，血把毛裤渗湿?，皮鞋上全是泥巴。

　　子墨：今天回想起那段逃跑经历，是什么感觉？

　　李万明：我遭的这个难啊，终生难忘。特别是失去自由，这对一个正常人来说是难以忍受的。我跑出来以后，从一个老乡家借了400块钱，借了一件大衣和一顶鸭舌帽，把帽檐往下一压，大衣领子朝上一翻，把脸遮住，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

　　

　　李万明坐火车到北京后，找到《工人日报》，由该报的记者陪同，到中纪委主管西北监察的第九监察室递送了控诉信。九室负责人看信后，用电话通知陕西省纪委转告陕西省公安厅：一、对李万明同志不能有任何虐待行为?二、对李?明同志的反腐举报行为要给予保护；三、对李万明同志在移民问题上的调查处理必须实事求是，在无罪的情况下，尽快给予释放。在中纪委的直接过问下，李万明被无罪释放了，但他被非法拘禁的20多天被单位定为旷工，移民局领导指示财务科扣掉了他相应的出勤津贴费。为此李万明曾经找到公安部门，希望有一个说法，但他的请求遭到了拒绝。

子墨：您为了举报，真的就能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

　　李万明：也顾，但我首先考虑的是国家和群众的利益。我经常见到一些移民群众，他们移民为国家做出了贡献，现在的生活却面临这么多的困难。反，一些?导把移民款乱花、乱用、乱借、乱贷，纯属浪费，我看不惯。

　　子墨：家人理解您吗？

　　李万明：爱人也阻拦我，我跟她说，这个事情谁也挡不住，你要挡我，咱们就离婚。一些亲戚朋友挡我，我说我宁可和你们断绝关系。任何人都挡不住我，这个事情我非要告到底。

　　子墨：让家人跟着担惊受怕，您不觉得有愧吗？

　　李万明：也会愧疚。但我认为反腐举报也算是一个工程吧。咱们国家不是有建设工程、水利工程，还有希望工程嘛。我觉得我做的这个事叫“反腐败工程”，我想把这个工程搞竣工。

　　点评

　　“豁出?是李万明的小名，实际也是他对自己目前处境的态度。十几年来，为打印和寄发举报材料，他已花费近5万元，还欠下3万多元的外债，最艰难时不得不在邮局赊账，甚至靠卖血维持开支。有着近四十年工龄的他，级别仍是一般的科员，每月工资不到1000元，成为同级干部中工龄最长工资最低的公务员。这一切，他完全无怨无悔。他不止一次地强调，为了举报他甚至不畏生死。尽管到目前为止，他的举报还没有任何结果，但是过去十多年间的640多次举报，却体现出在当今的中国，有些人已经有了强烈的“公民”意识。  

“流浪儿爸爸”石青华（1）

　　他们还未成年，流落街头；他们大多来自农村，生活无依；他们心地善良，却也仇视社会。他们找到了一个“爸爸”，找到了一个遮风?雨的家。



　　“我叫石青华，我是光爱学校校长，也是103个流浪儿的爸爸……有阳光的地方就有学校……”随着这条“芬必得”广告在全国各地电视台的密集播出，广告的主角石青华也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就连他去安徽大别山深处看望贫困儿童，也会被人认出来。

　　石青华，40岁，安徽金寨县人。2004年他在北京顺义区后沙峪镇的马头村，创办了一所特殊的学校——光爱学校，专门收养流浪、孤残、特困儿童。学校里的103名孩子，全是来自各地的流浪儿，远至西藏，近至京郊，年龄从3岁到17岁不等。他们之中，有的是石青华从马路边领回来的，有的是被好心人送过来的。每一个流浪孩?的背后都有一段伤心往事。

石青华：有的是父母不在了，有的是父母离婚了；有的父亲在服刑，母亲多病没有生活能力；有的母亲离家出走，父亲沉溺于不能自拔的状态，例如酗酒、暴力等。有个叫阿坤的小孩，母亲因为不能忍受父亲的暴力而离家出走，父亲又把暴力变本加厉地实施在儿子身上。最严重的时候，父亲把他绑在椅子上，一棍子下去，脑袋的血直往外冒，但父亲完全无动于衷，最后还是邻居出面，把绳子解开了，带他去医院。

14岁的阿峥，母亲好赌，输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父亲离家后，母亲把6岁的女儿卖到外乡。为了寻找妹妹，阿峥靠扒?车，一路从四川流浪到北京，每天靠捡垃圾生活，冬天挨饿受冻，睡在雪窝里，最长一次饿了三天没饭吃。一场大雪过后，在街头瑟瑟发抖的阿峥被一个好心人发现，送到石青华这里。

子墨：这一路过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阿峥：捡东西吃啊。以前差不多每天都捡得到东西吃，但是冬天就没吃的了，郊区人又少，又下雪，没地方睡。我在雪窝里随便找个地方睡，有时候两三天没有东西吃。

我看见别人家的狗，一般的东西它还不吃呢。而我们呢，整天饿着肚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还不如一条狗呢

11岁的小贾和9岁的妹妹来自河南农村，常年的饥饿使得这对兄妹看起来比同龄孩子瘦弱和矮小。两个孩子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靠体弱年迈的爷爷奶奶抚养。爷爷后来不堪重负自杀身亡，祖孙三人上街乞讨。小贾在一篇作文里回忆起流浪岁月，觉得自己轻贱得不如一只狗：

　　我深深体会到流浪儿连一只狗都不如，流浪儿无家可归，狗却是天天能吃上香喷喷的米饭，而流浪儿想吃一点狗剩的饭都没有……

小贾：我看见别人家的狗，一般的东西它还不吃呢，香喷喷的食物都留在碗里，有时候主人给它东西，它都不吃。而我们呢，整天饿着肚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如一条狗呢。奶奶没有钱养活我们，说出去要点饭，干点活，挣点钱吧。这样我就一天到晚在外面，不回家了。

　　记者：能要着饭吗？要些什么呢？

　　小贾：忘了。

　　记者：要的东西能吃饱吗？

　　小贾：吃不饱。

也有一些流浪儿并不是孤儿，他们父母双全。然而提起父母，他们却伤心、难过，甚至充满仇恨。尽管有着一个名义上的家，那里却不是他们可以容身的地方。 

“流浪儿爸爸”石青华（2）

　　子墨：什么样的原因导致有些孩子回不了家？

　　石青华：很多情况，有的是父母离婚了，双方都不想要这个孩子，孩子夹在中间非常痛苦。有个叫小春的孩子，我问他为?么不回家，他说爸爸妈妈离婚以后，爸爸组建了新的家庭，后妈不要他。我说你可以找妈妈啊，你是妈妈生的，感情会深一些。他说后爸常常趁他妈不在的时候打他，甚至用烟头烫他，烫他的手臂，烫他的背，想尽办法让他离开这个家。最后，他离家出走了。

亲情的缺失、生活的苦难在孩子们心里留下了巨大的伤痛和阴影。石青华说，大多数孩子刚刚来到光爱学校时，几乎都沉默不语，不与人交流，给的衣服、玩具全部不要，甚至做出一些令人费解的过激行为；有些孩子在流浪的过程中养成了很多恶习，仇恨社会，经常通过破坏公共设施来发泄自己心底的仇恨?大部分孩子心里都有一种困惑，分不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没有善，都是恶。

石青华：这些孩子最大的心理问题是自闭，有的还有仇恨。比如有些孩子经常故意把玻璃“咣当”一下打碎，你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他不能控制自己。还有的孩子拿着小棍往IC电话里插，把公用电话搞坏，把一些公共设施破坏掉。你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只是觉得心里很憋，要找个东西发泄一下。像那个阿峥刚来的时候，给他的很多东西，他随手就扔，给他的衣服随手撕烂。我批评他说，你凭什么把衣服撕烂。他说，大?了你打我一顿呗，不用你自己动手，我自己打。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往自己脑袋上砸。我阻止他说，没人想打你，你为什么要自己打自己？他说平常生活中就是这样，“我在超市里偷东西，或者在马路上撞到别人，别人大不了就是打我一顿”。他对自己已经没有一点信心了，好像挨打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孩子们对于是非对错的辨别也很模糊。例如他们会认为为了填饱肚子去偷东西，不叫偷。有一次一个叫阿军的孩子，晚上去人家玉米地里掰了好多玉米回来，然后把我们的大锅弄出来，把玉米煮了，把每个孩子叫醒，让大家起来一块儿吃。我发现以后，?他哪来这么多玉米。他说，我出去掰的。我说，你怎么能偷别人的东西呢。他说，我这不叫偷，弟弟妹妹没有吃的，他们种那么多玉米也是去卖钱，我把玉米掰来给弟弟妹妹吃，难道错了吗？他反问我。

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问题，然而在一颗颗幼小的心灵深处，其实还是渴望着爱与被爱。对父母充满仇恨的阿峥就经历过一段非常挣扎、犹豫的时期。当离家七年的父亲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虽然他说自己对父亲没有丝毫感情，但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亲情。

石青华：孩子心里非常挣扎。最后他跟我说，老师啊，我回去看一下爸爸?。我说，你既然回家看?，就好好跟爸爸在一起生活吧。他说，我不想跟爸爸在一起，只想看看爸爸长什么样子，我长大了，知道爸爸长什么样就行了。可见他内心对父母亲情是有需要的。

　　胡迪（志愿者）：我刚来的时候，一来就有好多小孩抱我。我心想我又跟他们不熟，他们怎么对我有这么深的感情呢，怎么会老想抱着我呢？后来跟他们相处时间长了，才知道这些孩子都缺乏一种爱，需要人抱抱他们。好多小孩从小就是孤儿，从小就没有得到过父母的拥抱。我很喜欢抱着他们。他们说，老师，亲亲吧。我就亲亲他们。孩子们很喜欢我亲他们，抱他们。他?感觉在我这儿找到了母爱，有的小孩甚至管我叫妈妈。许多孩子没有妈妈，或者好久接触不到妈妈，因为妈妈在外地打工，他们管我叫妈妈，我挺开心的。

妻子烧伤严重，鼻里插着导管呼吸，满脸是疤。一般的小孩看了她会害怕，可立交桥洞里的那些流浪小孩却亲热地问我，阿姨和弟弟怎么了？ 

“流浪儿爸爸”石青华（3）

　　作为103个流浪儿童的爸爸，石青华自己也有过一段痛不欲生的流浪经历。十多年前，他们一家平静地生活在家乡，石青华做外贸生意，妻子开了一家?装店，两岁半的儿子聪明可爱。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改变了这一切。1997年春节前，石青华的邻居在家中私藏烟花爆竹，由于保存不当，引发爆炸。石青华深三度烧伤，妻子和儿子面部全部毁容，属于二级伤残。在医院治疗了7个月之后，因为无法承受医疗费用，石青华一家三口回到了家中。尽管回家之前，他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做了处理，但妻子还是在洗脸水的倒影中看到了满脸像盔甲一样的疤痕。很快，她就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在安徽当地治疗无效后，石青华背着患病的妻子，领着伤残的儿子来到北京。花光了所有积蓄之后，一家三口开始了边乞讨边求医的生活。正是在流浪的这段?间里，在栖身的一个立交桥洞里，石青华一家和几个流浪儿结下了因缘。

石青华：最开始乞讨，妻子带着孩子，我躲在后面，看他们在马路上乞讨，心里真是非常难受，恨不得去死，死都比这种行为痛快。有一次，我的妻子和孩子在马路上乞讨，有些路人不但不可怜，还说一些讥笑的话，甚至把地上的求救信用脚踢掉，当时我心里真是非常痛苦和无奈。当我自己鼓起勇气第一次向人开口乞讨时，很多人都不理睬。我说，我的妻子和孩子烧伤了，想要一口饭吃，能给一口饭吃吗？没人理我。我看见饭店的服务员把很多剩菜剩饭倒在渣水桶里，我说，你们倒了这么?的吃的，是不是能给我？没人理我。我发现人是那么冰冷，我自己像走上了绝路一样，那种痛苦一生都不能忘记。有一段时间，我们一家在立交桥下生活。妻子烧伤严重，鼻里插着导管呼吸，满脸是疤。一般的小孩看了她会害怕，有的年轻女的还会“哇”一下子大叫，可是和我们一块儿住在立交桥洞里的那些流浪小孩看到我的妻子和儿子，目光却非常友善，一点没有惊吓，一点没有恐慌，反而亲热地来到我们身边，问我，阿姨和弟弟怎么了？我说阿姨和弟弟被火烧了。他们说阿姨和弟弟真不容易啊，受了这么多苦。我妻子的手被烧得不整齐了，儿子的手被截肢了，?这些小孩一点不怕，拉着我妻子和儿子的手，看来看去，问长问短，像大人一样关心他们，让我感到特别温暖。有时候他们有了好吃的，舍不得吃，带回来给我儿子，说给弟弟吃。

　　子墨：是什么样的吃的？

　　石青华：有一次，一个孩子在马路上捡到别的孩子掉的一个苹果，结果被那个孩子的父亲认为是抢他女儿的，打了他一顿。他说，不是我抢的，是你女儿掉的。后来人家觉得这个苹果被他捡了，脏了，就扔了，这孩子又把它捡回来，送给我儿子。

　　子墨：就是这些行为，让你忘不了他们吧？

　　石青华：对，很多流浪儿，他们真的特别?良。

1999年春天，石青华一家的遭遇经由北京某媒体报道后，引起了中华慈善总会的关注，他们一家最终结束了流浪生活，妻子和儿子的烧伤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医治。此后，石青华游走于北京的大街小巷，靠卖蔬菜，卖水果，在建筑工地打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后来，他和一个老乡合伙办起了一家幼儿园，生活渐渐好转。然而，他却总也忘不了大桥底下那些曾带给他温暖的流浪孩子。他开始找寻他们。从最初的三个到后来的几十个，流浪孩子越收越多。渐渐地，石青华自家的小屋住不下了，要另租地方，办幼儿园的收入也远远无法维持流浪儿的开销。

子们到菜市场去捡别人丢弃的烂菜帮子和土豆等，拿回来削一削，连菜带饭一起熬

石青华：最初找了三个孩子，是我们流浪时认识的。

　　子墨：你把他们带回家了？

　　石青华：对。那时候冬天快到了，最起码让他们有一个温暖的地方住。

　　子墨：后来孩子越收越多，怎么维持这么大的开销？吃什么？

　　石青华：最困难的时候，吃饭都很困难。孩子们自己也想一些办法，比如到菜市场去捡别人丢弃的烂菜帮子和土豆等，拿回来削一削，连菜带饭一起熬。 

“流浪儿爸爸”石青华（4）

　　子墨：听说孩子们给你起了个外号，叫“白菜爸爸”。

　　石青华：是，因为一般菜都很贵，大白菜比较便宜，白菜帮子也比较好捡，所以我们经常往大白菜里放点盐，和米饭、粥一起搅了，混合着吃。长时间吃这种白菜，很多孩子真的有些不耐烦了。

　　子墨：最困难的时候断过顿儿吗？

　　石青华：断过一顿。那时候孩子突然增加到十几个，非常困难。因为每个孩子刚来的时候，饿得太久，饭量惊人，吃得都让人害怕，大碗米饭要吃四碗，馒头吃七八个，一天光吃米饭就受不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从一天三顿饭减为一天两顿饭。

挺过了最初的艰难之后，石青华得到了好心人的帮助。2004年，他在北京顺义区一个破旧的四合院里创立了光爱学校，专门收留来自全国各地的流浪儿童、孤残儿童、特困儿童，实行全免费寄宿制教育。每一个孩子进入光爱学校后，石青华都会对他进行品格、性情等方面的观察，为孩子建立档案，同时告诉他们要树立自信心。遇到一些心理问题严重的孩子，石青华会找一些对心理有研究的志愿者前来辅导，帮助他们消除心理阴影。

　　一开始，全校只靠石青华一人维持，生计艰难。大家开玩笑说，光爱，光爱，穷得光剩下爱了。2006年起，光爱学校的孩子们开始参加一些公益活动，获得的社会捐助也越来越多。与此同时，更多的流浪儿也被送到了石青华这里。2007年上半年，光爱学校的孩子猛增至103名，原有的办学条?已经无法满足需要。靠着一家石油公司的捐助，石青华在顺义区租了两栋U型小楼，扩大了光爱学校的规模。孩子们吃的粮食和蔬菜，则由一些民间慈善组织每周固定送来。

子墨：现在学校一个月的开支需要多少钱？

　　石青华：将近3万块钱吧。

　　子墨：孩子们在吃的方面会提要求吗？比如想吃麦当劳。

　　石青华：2006年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有个志愿者到我们学校，说六一了，孩子们需要点什么礼物？我说，你就让孩子们开开心心吃一顿饭吧。他说，那我请孩子们去吃麦当劳。我说，不要，要吃麦当劳，你就惨死了，孩子们饭量太大，会花很钱的。他说，那吃什么？我说，吃好伦哥自助餐吧，反正一次性给那么多钱，放开肚皮吃。我们就去了“好伦哥”，所有孩子都去。那顿饭真的令人难忘，我估计服务员更忘不了。所有东西一上来，不一会儿就扫荡一空。有的孩子吃得撑到不能走路。我反复说，少吃点儿，少吃点儿，不要撑坏了。但是他们控制不住，这是孩子们第一次去吃这么好吃的食物啊。有个小女孩第一次吃冰激凌，打开冰激凌之后，一直看，看冰激凌为什么有咖啡色，有白色，到底是什么。别人说，你用舌头舔一舔。她就舔一舔，然后接着看，看着冰激凌往下滴。别人说，你赶快吃啊。她说?这个真的能吃吗？这一幕?我永远忘不了。

随着媒体的报道，光爱学校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石青华面临的考验也越来越大。2008年1月，在北京CBD一家五星级饭店里，他带着孩子们参加了一场商业性质的新闻发布会，得到了25万元的报酬。这是迄今为止他为孩子们拿到的最大一笔钱。石青华拍摄广告所得的20万元也全部用在了孩子身上。中美史克公司还为孩子们捐建了一所“健康小屋”医务室，里面配备了20个小药箱，感冒、发烧、咳嗽、腹泻的常备药一应俱全，还有血压计、视力检测仪、听诊器等常规器械，孩子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在这里就全能解决了。

　　至于教育问题，石华是校长，也是老师，代上全校7个班的政治课。现有的7位专业教师都是正规师范专业的毕业生。他们原来都是志愿者，现在也只拿一点微薄的薪水。孩子们按照各自的学习程度而不是年龄，分成7个班。有的孩子听得懂语文课，却做不了一二年级的数学题；有的孩子初中数学题根本难不住，却连最基本的拼音也不会。现在有的孩子已经去了北京市的正规学校读书，有的被送去学习汽车修理，还有些孩子已经上班了。 

“流浪儿爸爸”石青华（5）

　　石青华计划设立一个基金会，让孩子们今后的生活和教育能够得到长期的保障。他说，这个计划做成后，他要去休息，他太累了。不过涉及钱的问题，使不少人对光爱学校和石青华的前途产生担忧。国内许多与光爱学校性质相近的民间慈善机构负责人，如阜阳的张颖、云南的胡曼丽，无不是在出名并接纳了大量善款后，遭到人们的口诛笔伐，引发了社会对他们的财务甚至是人品的质疑。

我对目前的现状，自己都没有信心。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必须有一个完善的救助体系，才能长久地为这些孩子服务

子墨：参加商业活动挣来的这些钱打算怎么花呢？

　　石青华：全部给孩子，给他们改善教学设备、教学环境，提高生活水平。

　　子墨：许多类似的民间慈善机构，当名气越来越大的时候，财务上出现的问题也越来越多，你们会有这一天吗？

　　石青华：我相信我们不会。因为学校逐渐稳定以后，很多管理工作会交给专人去做。我们组成了一个董事会，有6个人，监管每一笔钱的使用。中华慈善总会爱心委员会也来监督善款的使用，还有捐赠者会参与监督，一共是三方。

　　子墨：以后想把这个学校办成什么样子？

　　石青华：我们也考虑过，这样办下去学校能坚持多长时间？到底能帮助这些孩子多长时间？能把三四岁的小孩抚养十几年吗？说实话，我对目前的现状，自己都没有信心。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必须有一个完善的救助体系，才能长久?为这些孩子服务。我们在中国少年儿童基金会下面成立了一个流浪儿童救助基金，账号现在已经开通。



点评

　　据民政部门统计，目前中国各大城市的流浪未成年人至少有100-150万，其中父母双亡以及事实上无人抚养的未成年人达57.3万，而各级社会福利院收养的儿童只有7万，各地民政部门每年救助的流浪儿童在15万左右。还有数以万计的未成年人流浪街头，没有得到应有的社会救济。从这个角度讲，生活在石青华身边的103个流浪孩子是幸福的，他们起码找到了一个吃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