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强拆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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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强拆逻辑

本文见《财经》杂志2010年第22期 出版日期2010年10月25日   被拆迁者不但未能分享项目改造的收益,迁离后的生活水平反不如昨。以环境改造之名进行的拆迁,根植于财政对土地的深度依赖,而“公司化”政府的逐利之“恶”,在不完善的产权保护制度下被不断放大
《财经》实习记者 胡剑龙

  白虎头村29岁的村民许勇,复员多年后,再次过起了准军事生活。每天入夜,他要站在自家楼顶,端着高倍望远镜,俯窥村内的一举一动。

  与村子咫尺之隔就是广西北海市著名旅游景区银滩。今年国庆长假后,遭遇司法拆迁的白虎头声名远播。

  2010年10月8日凌晨,正在睡梦中的许勇被铐走,此后这栋房子被拆毁。当日他重获自由,自此与大哥许猛委身在父母那栋将拆未拆、状如碉堡的房子里,每天提防再次被拆。

  白虎头拆迁因“银滩二期改造工程”而起,2007年至今,该村已有三人因拆迁维权被判刑,更有多人曾被刑拘。

  这只是多年来北海市拆迁大跃进的一个缩影,拆迁矛盾已成为北海市最激烈的社会问题。

  《财经》记者获得的资料显示,据不完全统计,2005年至2008年,北海市共实施征地拆迁项目81个,累计征收集体土地1.4万余亩,支付征地补偿费近5.3亿元;支付拆迁费用1.6亿余元,拆迁面积近25万平方米。

  大拆迁背后是政府的逐利冲动。2008年和2009年,北海市土地转让收益均超过12亿元,占到全市财政收入的近三成。与此相对应,失地农民总数达4万余人。他们在流离失所之后,并不能充分享受拆迁改造带来的收益。

  2003年以来,北海市政府几乎成为法院被告席上的常客。最高峰时,北海市政府一年吃到上百起官司,原告则多为被拆迁户。

  以城市化或环境改造之名进行的拆迁,根植于政府财政对土地的深度依赖,与之伴随,“公司化”政府的逐利之“恶”,在不完善的产权保护制度下被不断放大,由此形成的利益链里,最底端的、最受伤害的是规模日渐壮大的失地农民。

  而白虎头拆迁,也成为目前国内轰轰烈烈征地拆迁史上的悲情一笔。

  绝望的抗争

  所谓“银滩二期改造工程”,涉及银滩镇白虎头、咸田和北背岭三村共1446户房屋,目前已完成拆迁协议签订1383户,剩下未签者多在白虎头村。

  在9月19日北海市开展“征地拆迁日”活动的半个多月后,10月7日开始的白虎头拆迁就像一场战争。这场战争一边是挟公权之威的政府强权部门,另一边是片瓦遮身的平民。

  睡梦之中被惊醒的许勇被一拥而上的几十个人制服,然后他被戴上手铐离开坚守了三年的家。在被带离白虎头村的路上,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公安、消防,还有列队的武警,已经将村子包围得水泄不通。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时,那里只剩下一堆废墟。

  一切都在法律名义之下进行。9月7日,北海市建设委员会申请银海区法院执行其生效的房屋拆迁行政裁决书。9月8日,该院立案受理申请执行。当地媒体报道,“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该院决定从10月7日起对银滩拆迁系列案实施司法强拆。”

  政府行为背后实有资金压力。北海市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对《财经》记者称,白虎头拆迁耽误一天,北海市政府就要损失16万元,因为政府在银滩二期改造工程上已投入数以亿计的资金,而这些资金大多来自银行贷款。

  这次拆迁涉及白虎头村冯文建等8户村民,虽然“被执行人自行灌制了汽油燃烧弹”,到第二天,除许勇家外,村民冯文建、何显福、麦忠福和高剑波家的房子都被陆续拆除。

  其间,57岁的村民李冰凤在家激烈对抗,她备好汽油壶,燃放鞭炮并手持火机与拆迁队伍对峙,暂时保下住所。

  与此同时,在网络论坛和微博中的直播与持续关注,激发了舆论强烈的反对之声,北海银滩此轮拆迁暂告一段落。截至《财经》发稿时,白虎头拆迁尚未有更新进展。

  不仅是白虎头村,在北海著名景点老街的牌坊下,市民宾祖人的二弟已经在塑料棚搭建的简易屋里居住了八年。这里同样是北海拆迁史的见证。

  2003年,北海旺盛路改造,宾祖人的祖居被开发商北海实业开发有限公司强拆。此后,宾祖人将北海市政府和开发商告上法庭。2003年12月30日,北海中院终审裁决,认定北海市政府对宾祖人房屋实施强制拆除行为违法,对拆除上诉人房屋造成的财产损失,责令其采取相应的措施。

  在北海大拆迁的背景下,宾祖人的胜诉使得他在北海土地维权的圈子里声名鹊起。北海市委宣传部的一名官员称,“旺盛路拆迁,让政府背上了一个很沉重的包袱。”自2003年以后,宾祖人代理了数百起拆迁案,被告均为北海市政府,其中有50多起胜诉。

  在征、拆维权四起时,对于一些“钉子户”,北海银海区政府曾专门下发文件,“建议有关部门对许坤等少数极力阻挠银滩拆迁骨干分子进行打击。”

  许坤,白虎头村村民,许勇二哥,曾被称之为“中国发帖最多的村主任”。早在2006年,北海市土地储备中心与白虎头村原村委会主任冯坤签订《征收土地协议书》,同意以每亩30万元左右的价格征收村集体土地,并注明“同意不举行听证”。

  到2008年,当村民意识到权益受侵害时,民选许坤担任新的村委会主任,他多次在网上发帖,披露白虎头拆迁内情,但收效甚微。2009年10月30日,白虎头村委会大楼被强制拆除,走投无路的许坤带领村民进京上访。

  2010年5月,许坤因涉嫌“非法经营罪”被批捕,目前处于公安机关补充侦查的阶段。现在他妻子的手机铃声是“如果再回到从前”,但许家已回不到从前,白虎头亦回不到从前。

  而六年过去之后,对于自己的财产损失,宾祖人仍未能等到“政府相应的措施”。

  拆迁“成功学”

  不过,白虎头村的司法强拆,只是北海多年拆迁的一个缩影。

  北海拆迁的官方理由是落后的基础建设。地处边陲的滨海城市北海,旅游是其最重要的卖点,北海银滩早在1992年被列为国家级旅游度假区。仅今年国庆长假期间,北海银滩共接待游客20余万人次,旅游收入超过1亿元人民币。

  该市市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对《财经》记者称,银滩有更为优越的自然条件,但基础设施建设落后别人好几个身位。更现实的原因则是,银滩周边的环境被认为“脏、乱、差”多年未改,一直被当地领导诟病。

  后发地区的赶超冲动在2007年化为实际行动。2007年2月1日,北海市召开动员大会,市长连友农、原市政法委书记李蔚和原市国土资源局局长张文军部署银滩拆迁。当年2月4日,参与该工作的北海公务员经过培训后,全部进入银滩,正式实施征地拆迁工作。

  在拆迁中,北海市形成了一整套工作模式,对重大项目采取定人员、定职责、定时间、定进度的“四定”办法。

  具体的操作手段,从一份《北海市重大项目征地拆迁工作分解一览表》可见,其涉及的18个项目均要求在2010年1月之前完成征地拆迁。表中列出“项目进展情况”“存在问题”“解决办法”“指挥长”“责任单位”和“责任领导”等项目。

  以北海“冠岭山庄项目”为例,其责任单位为银海区政府,责任领导为银海区副区长李国智、栗红;项目征地拆迁进展情况:还有39户未签订协议;存在的问题包括需尽快完善配套基础设施,项目用地内余下迁移工作难度较大的祖坟和钉子坟。此外项目征地搬迁补偿资金未到位,群众认为补偿过低,规划方案没有完成等;解决办法则为尽快落实补偿资金及回建用地等;要求2010年1月30日前完成回建地的选址并完成10户以上被搬迁户协议签订及补偿工作。

  除“项目制式”的精细分工协作之外,北海举全市之力来进行拆迁,几乎每个政府部门和事业单位都须承担拆迁任务。从《财经》记者获得的《关于限期完成银滩改造和建设工程项目征地拆迁工作有关的问题的通知》可知,北海市发动包括土地、建设、房产、规划、水利、法院、政法委、安监等几十家单位参与白虎头拆迁,并且要求各单位“无条件服从工作需要”,从通知下发的2009年3月4日起,抽调的人员必须在两天之内脱产到位,“不再适宜参加工作的要立即调整”。

  即使像北海市人民防空办公室这样的单位,也被分配了拆迁项目。今年年初,北海市委市政府开展了“北海—南宁成品油管道工程北海首站及配套油库项目征地搬迁”工作,北海市人防办的任务是负责营盘镇黄稍村委25户村民的搬迁工作。

  不仅如此,北海银滩区2009年曾下发“株连”的行政命令,在《关于限期动员亲属签订拆迁补偿安置协议的通知》中要求:“凡在我市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工作的公职人员,必须在两天内脱产回家动员未签订协议的拆迁户亲属签订协议”,“单位主要领导要敦促有关人员回家动员亲属签订协议。”

  一边是无所倚赖的平民,一边是坐拥大量资源、无所不用其极的公权。“四定”办法之外,举全市之力并佐以“株连制度”,成为北海市的“拆迁成功学”。

  强拆利益链

  北海拆迁诉讼的大范围出现,始于2003年。也是同一年,北海市引入“经营城市”的理念。时任北海市委书记温卡华和市长刘君在讲话中多次谈到“经营城市”问题,称与先进城市相比,还存在较大差距。在宾祖人看来,所谓“城市经营”无非就是卖地,政府掌握的主要资源只有土地。与此同时,房地产市场亦开始复苏。

  白虎头拆迁最初是以“社会主义新农村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立项。北海市发改委于2007年2月6日在“4号文”中批复改造该项目,建设规模为2440.84亩,估算总投资6000万元。

  不过,八天之后,北海市国土资源局办公室下发的“28号文”,将此前批复的白虎头土地纳入城市建设用地土地储备库。而社会主义新农村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也从黄金海岸的白虎头村,“回建”到一公里之外的北背岭。由此,项目彻底变味,从“新农村建设”变为拆迁。2007年12月20日,《北海日报》报道称,北海最大的房屋拆迁项目——银滩改造项目举行拆迁爆破仪式。

  拆迁大跃进的直接动力,来自土地对财政的贡献。据《财经》记者掌握的数据,近年北海市财政收入超过四分之一依赖土地转让,其中2008年共出让土地4266亩,转让收入为12.32亿元;2009年转让土地3029亩,转让收入为12.76亿元。而2008年和2009年,该市财政收入分别为27.03亿元和35.75亿元(均不包含土地转让收益)。

  在这条完整的土地流转收益链条中,从投入——拆迁征地补偿,到获得收益——土地转让收入,北海市土地储备中心是整个环节里的枢纽。按照北海市的总体规划,国土局在土地收储完成后,在北海土地交易中心进行招拍挂。在银滩中区改造二期工程中,土地储备中心还作为业主,负责开展项目的土地储备和村庄拆迁。

  在强拆的逻辑背后,是一副政府“公司化”的面孔,从融资平台的搭建到实现收益,政府构筑了一条完整的“准市场化”的运作方式。而这种运作的“平均收益率”在300%到400%之间。

  以北海市国土局的一份土地交易档案为例,在“铁山港区四号路西侧地块”中,项目面积为743.82亩,拆迁涉及到八个村民小组,对村民的补偿包括三部分:土地补偿费778万余元;安置补偿费1223万余元;青苗补偿费172万余元,合计2174.14万元。而最后,该地块在2009年6月24日,被中石化北海公司以8331万元的价格拍得。仅一倒手政府则获利6000多万元,为拆迁成本的三倍。

  而如果白虎头地块最终能在土地市场出售,获得的收益将更多。全村760余亩土地,政府的补偿款约为2亿元,平均每亩不到30万元。

  而2009年9月8日,广东路交银滩大道东北角一宗39.97亩的土地,起拍价为4596万元,成交价为1.46亿元,约合每亩365万元。对比拆迁成本,北海市政府将可从白虎头拆迁中获取十多倍的利润。

  与此鲜明对比,被拆迁者不但未能合理分享项目改造的收益,而且被迫迁离后的生活水平反不如昨。目前,白虎头村已有95%的农民迁徙到北背岭,和原来的自然村落、坑洼路面不同,这里被规划得整整齐齐。

  在这里,每位村民可购买20平方米的宅基地,单价为980元。以村民许振奋家为例,搬家前宅基地面积为129平方米,建筑面积共504平方米,评估下来,宅基地每平方米补偿1500余元,建筑每平方米不到860元,最后一共补偿60多万元,而“要在北背岭建筑一幢同样规格的房子,自己还要倒贴一点”。

  不仅如此,远离海岸,居住环境已大为不同。村民何宗志(化名)提到拆迁前后的生活,满是怨言,“现在只能在附近工地上打打零工”。而以前靠海吃海,打渔之外,还可以在景区做买卖,靠近银滩的房子也可以用来开旅店和冲淡水,这些都是收入。现在因为离海远了,很多村民卖了渔船。他也承认,也有居民认为现在的环境好,不过,这是少数。

  按照北海市的规划,新的银滩景区将建设一批高级酒店群和商业娱乐街区。而这一切,将与这片土地原来的居住者,拆迁利益链的源头——一公里外的村民们,无甚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