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调子该唱直须唱——关于鲁迅和孔子的断想(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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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调子该唱直须唱——关于鲁迅和孔子的断想(转载)

作者:三 耳   出自:传情是否有这种说法 浏览/评论:9,718/14   日期:2007年9月13日 23:25



【按】过不几天(9月25日),就是鲁迅先生诞辰126周年了。刚好在旧书里翻出了我1991年在曲阜师范大学鲁迅研究年会上的大会发言的底稿(议题好像是“鲁迅与孔子”),断断续续地打出来,也算尊敬“初出茅庐”的自己——当时我还是一字一句写讲稿的讲师。自然,那行文与思想都幼稚得可以,虽然谁都评点。但是,恰恰是鲁迅说过:“中国的好作家是大抵‘悔其少作’的,他在自定集子的时候,就将少年时代的作品尽力删除,或者简直全部烧掉。我想,这大约和现在的老成的少年,看见他婴儿时代的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一样,自愧其幼稚,因而觉得有损于他现在的尊严,——于是以为倘使可以隐蔽,总还是隐蔽的好。但我对于自己的‘少作’,愧则有之,悔却从来没有过。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当然是惹人发笑的,但自有婴年的天真,决非少年以至老年所能有。况且如果少时不作,到老恐怕也未必就能作,又怎么还知道悔呢?”(《集外集•序言》)所以,就不揣丑陋,原文照录,同学们或许可以从中撷取一二有用的东西吧。

 

1.读《当代新儒家》,发现不了解“儒学”的和很了解“儒学”的中外学者有着共同的担心。美国学者列文森说:经历了鸦片战争后西方文化的撞击,尤其是1905年废科举、1911年废皇帝、1919年“五四运动”,“儒学在中国知识分子中的说服力和生命力正在减退,至二十世纪初己被渐渐埋葬,因此其现代命运己经定型。”而新儒家的学者景海峰先生说:“在中国现代思想脉动的历程表上,儒学气数直线下降,日见其微”,以至于“枝叶零落,惨败不堪,似乎成为一堆万劫不复的死灰。”

殊不知时下之国人,不了解鲁迅恐怕更甚于不了解孔子。几千年来,经历了从“焚坑”到“独尊”的砺炼,孔孟之道可以说早就被“铭刻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十年“文革”劫波度尽之后,孔老夫子更是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大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趋势。日前到曲阜参观“三孔”(孔府、孔庙、孔林),才知道文革后曲阜出现了“文物史上的奇迹”:“文革”期间碎成130多块的孔墓石碑,在后来修复孔庙之际,居然“一块不少”的被“捧了回来”(见贾鲁生《孔子与中国》)——敬重得无以复加。

而且,即便捧不回来,那流淌在国人血脉里的“集体无意识”,也是再也无法砸碎的。更不必说在“要用孔子思想统一世界”的台湾、日本、新加坡了。

 

2.同时,受“中体西用”的惯性影响,如今向《论语》寻求“马克思的真理”者也大有人在。如果说当初郭沫若先生写历史小说《马克思进孔庙》时分还有几分玩笑的意思,如今的学者可是一本正经了。我们甚至可以把十几年前的“红宝书”和今天开本、装祯完全相同的《论语》的词句互相印证。

一路乘汽车赶赴山东,只见“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继续生动活泼地辉映贫下中农的大门上。而当年的“大批判材料”如《三字经》、《名贤集》等也重新灌成磁带,与大小歌星们同时登(柜)台献艺了。

回观所谓的显学“鲁迅研究”,似乎仍然是吃“鲁迅饭”的一驳人圈内的事情。而且,在周作人热、林语堂热、梁实秋热盛行之后,鲁迅的世界更趋平静。

鲁迅先生1918年就慨然宣布:“凡老的旧的,都己经完了!这也应该如此。虽然这一句话实在对不起一般老前辈,可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惜先生还是潇洒得过早了一点。古谱总有办法新诠,老调子该唱直须唱,一般人想挡也挡它不住的。

都说以孔孟之道为底色的中国传统文化是“乐感文化”,一点没错。老百姓饥寒交迫的时候是当权者“治人”的快乐;社会稍稍稳定了,大家又开始“自得其乐”。孔孟之道总是有自己存活的道理。

 

3.传统和现代的对立,现象上或是反抗,整体上乃是继续。传统一旦形成,便成了某一文化的“生存方式”,不可能被一刀两断。尽管鲁迅口称“不相关”,但正因为孔孟的书读得最早,最熟,一生反孔批儒的鲁迅自己也无法摆脱孔孟的“毒气”和“鬼气”。林毓生在《中国意识的危机》里评价说:伟大若鲁迅先生也只能在中国文化的经验范围内活动。“在这种经验范围内,一个真正的欧洲格调的存在的认同危机是不可能出现的。”故此,批评鲁迅“全盘西化”显然也是盲人摸象。孔夫子身上的“亮点”诸如社会使命感、“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意识、借文化思想改良社会的手段等等,恰恰为鲁迅所辉煌地继承。换句话说,恰恰是反孔的鲁迅偏偏成了宏扬优秀民族精神——包括孔子思想精华的传薪人。

 

4.所谓的“全面反传统”之于鲁迅,仍然是立足于政治思想和伦理道德的基点之上。只有从这一点出发,我们或许才能够准确把握“中国的历史就是‘吃人’的历史”的结论,而不会轻易地把鲁迅划归“全盘西化”行列。

匡亚明先生将孔子思想一分为三:一为封建思想余绪,二为有人民性进步性的部分,三为超阶级的思想如教育思想等。而鲁迅对于孔子的大同思想,教育思想并无更多的批判,并非“横扫千军如卷席”,荡涤殆尽。同时,作为文学家的鲁迅和作为革命家、思想家的鲁迅在不同的侧面亦有不同的侧重——(正如《青年必读书》中之“青年”是统称而非特指文学青年一样。)在鲁迅那里,学术的、感性的、个人的与政治的、理智的、社会的显然是两个层面上的东西,他从前者出发,完全可以编《中国小说史略》,写《汉文学史纲要》,校《嵇康集》,收集碑刻拓片,为好友许寿裳的儿子许世瑛开一堆旧书目,以显示其文学家的特点。而这一切“传统”的举动,并不曾从根本上妨碍他在道德伦理方面彻底的反传统立场。

 

5、据说20世纪不少领先的思想都是从批判黑格尔开始的,黑格尔也因此而不朽。

同理可证,只要非孔、批孔、反孔的阵营继续存在,则孔子的存活天经地义。不能不承认,孔夫子思想中有自身的永恒因素。

偏偏黑格尔对孔子的哲学评价很一般:“他是一种道德哲学,……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西塞罗留下的《政治义务论》便是一种道德的书,比孔子所有的书内容更丰富,而且更好。我们根据他的原著可以断言: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倒是更好的事。”(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8页)。

无奈哈佛大学杜维明先生则说孔子哲学是一种更高意义上的“生命哲学”,似乎与“我以我血荐轩辕”的鲁迅是“殊途同归”了。

无疑,鲁迅是一个始终散发着生之热气的人,一个陈旧的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作为“随感录”的肇始者,他的宗旨是“在可诅咒的地方,击退可诅咒的时代。”

“因为我常常觉得‘惟黑暗和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

他让青年少读——不读中国书,出发点正是振奋生的翅翼,以免陷入妩媚可爱的深渊泥坑。比之鲁迅,孔子哲学中更多的是在君臣父子的社会中的“生存感”,而非生命感。孝悌、忠信、恭敬、仁义……更让人体验到一种“听命感”,而不是生命感。而且从听命到宿命,毫无反抗的色彩,正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所以,在改革开放之后已步入现代的时代,安然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的温良恭俭让,与敢哭敢笑敢打敢骂、“风波浩荡足行吟”的踔厉风发,究竟哪一个更重要一些呢?

 

6、 鲁迅与孔子形影不离的日子当在“文革”十年间。偏偏在那严肃得不敢“乱说乱动”的岁月里,两位“圣人”身上充满了身不由已的戏剧性。

马克思说过,大人物均为两度出现,先是悲剧,后是喜剧。再往后,他没有说,在孔子和鲁迅身上则是悲喜剧了。

孔子生前郁郁不得志,“为权臣所轻蔑,为野人所嘲弄”,“累累若丧家之犬”,当是悲剧——因为他的主张当时正有益于封建社会,偏偏当权派不听,报国无门。他死后步步登高,直至被奉若神明,不料却被恭敬得过了头,成了人家的敲门砖,演了好久为人利用的滑稽剧,因此摇身一变成了喜剧。可到了“史无前例”的疯狂岁月里,孔子他老人家却是上演了一出明悲暗喜的悲喜剧:一面是口诛笔伐打翻在地,还得“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一面却是举国上下远胜于尊孔的“忠”教仪式。“早请示、晚汇报”, “永远健康”地顶礼膜拜。在“一句顶一万句”的“活学活用”中,八亿颗脑袋均可不必思索,完成了一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封建大表演。连批孔的名句都还是“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大家“防止”了十年的“资本主义”不曾复辟,孔子倡导的封建主义却是堂而皇之地雄霸天下了。

是故当时批孔远非反封,而在于批“孝子贤孙”、“批周(恩来)公”——“四人帮”才是“又何其毒也”。

 

7、作为现代“圣人”的鲁迅“文革”间的命运与“孔圣人”也颇有类似。在世时,他遭通缉、被盯梢、明枪暗箭,腹背受敌,以至于站须“横站”以左顾右盼。从抄古书的“待死堂”里溜出来,他老人家行则“破帽遮颜”,危若漏船载酒。为民请愿却自身难保,悲夫悲夫!解放后,先生演了正剧,“三家一主将五最一方向”,毛主席总结得十分精当。

当然,随着鲁迅过上了安生日子,吃鲁迅饭的人也日见其多,“鲁学”也有了初步成果。可“文革”风起,鲁迅与孔子成了一纸之两面,与孔子不同,鲁迅演的是明喜暗悲的悲喜剧:一边是鲁迅语录和红宝书一并流行,“横眉冷对”之木刻像贴满大街小巷。一边是“痛打落水狗”的呼喊声中,无数干部群众或自相残杀,或惨遭迫害,连“三月的租界”中的狄克也成了“文革要员”,与鲁迅肩并肩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了。想想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等老一辈革命家的凄凉晚景,鲁迅先生泉下有知,又不知当如何愤怒于自己再次成了被人利用的“敲门砖”。无奈业已作古,人言两亡。只好任人谬托知己、左涂右抹……

是否可以说:“文革”间的批孔和扬鲁,均与民族文化毫无干系,孔子与鲁迅一为靶,一为矢,都不过是“工具”而已。

 

8、杜维明先生又曰:“在孔子时代,有两种求学方式:一种是为了做官,为了谋生,另一种则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人格。从儒学的立场看,前一种求学是虚脱的,不实在的,后一种才是实在的,能够安身立命的,即所谓‘为己之学’”。(《当代新儒家》P207)

如此一来,孔夫子又近乎老庄了,——都是在为保全自己的人格,守住自己的本性而学而活着。无奈庄子的活法是采用了的游戏人间的方式,向世界抛出了一付假面,孔子则是认认真真地按照官场的或自己的意愿求学做事。

如此一来,儒道不仅是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史》里讲的“互补”,而且可以合而为一了。只是倘若此说成立,则孔子“内圣”了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人格,大可不必老想着当官,费九牛二虎之力去周游列国。

事实上,“求仁”和“行道”本身便意味着顺从权势和社会而不是恪守自己的人格。正如王富仁先生分析的:“孔子的个性必须努力体现在个诸侯国的当权者的个性里,因为他的伦理学的价值是体现在政治之中的。”——因此与苏格拉底的个性表现 “是两种人格”。(《以西方文化为重建中国现代文化的主要参照系——鲁迅与中外文化论纲之二》)

当然,鲁迅也是“入世”的,可他对于“求仁行道”的上层路线绝不感兴趣,他始终理智地剖析着社会和世人,保持着“精神界的战士”的警惕性。尽管几句杂感足以丧命,可他仍然要骂段祺瑞执政府;尽管蒋介石曾正式“招安”——只要鲁迅不骂他,银元照领,出国也可;而鲁迅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正是这样完成了自己——是当权者无奈他的个性(当然这样要付出沉重的甚至生命的代价),而不是把个性“努力体现在个诸侯国的当权者的个性里”。

 

9、据《光明日报》载:“曲阜市根据保存的档案史籍进行挖掘,完成了《箫韶》乐舞的整理创作,乐舞阵容150人,音乐使用乐器达60多种。在今年9月26日开始的山东省文化节上,这失传两千多年的《箫韶》乐舞,将以其凝重悠扬的古典雅乐,优美的舞蹈,圆润的哲理歌唱呈现在人们面前。”

鬼使神差,笔者记起了鲁迅的那篇《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据鲁迅引证,1934年8月,使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在上海已经演奏过一回,当时古今乐器一并融入后是40余种,并“聆其节奏不同凡响,令人悠然起敬”,——可见“失传两千多年”之不准确。

又据资料记载,1982年8月28日,美国旧金山公园音乐广场中“古韶乐四平八稳地迈着方步,走进环形乐坛,乐坛正中,悬挂起一幅孔子行教图。他老人家笑容可掬,像对待自己的炎黄子孙那样,用慈祥的眼注视着案前那群白皮肤、蓝眼珠的异邦人。他们中间有里根总统的特使,有前总统福特,国会议员威尔逊,有前上将司令官魏德迈……。”(《纳妾现象曝光》P182)

此事距今仅有八九年,可见“失传两千多年”之就更不准确。

 

10、分久必合。也许有一天,拥鲁和尊孔能在更高的意义上合流,可那时当是鲁迅那些犀利的文字与吮血、卖友、说谎、吃人的时弊一同灭亡之日。

而且,尊孔也不必排外,拥鲁亦毋需“惧内”。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见海外亦非虎踞龙盘的禁地。鲁迅心忧于“风雨如磐暗故园”,东渡日本寻求医国良方,也可以算“浮于海”的身体力行。

徐复观先生曰:“忧患意识”肇始于儒家。那么,鲁迅毫无疑问是汲取了儒家的“骨中骨、钙中钙”。

 “我的祖先已把我的一切烙上中国印”,那“中国印”的印泥就是儒家思想。

鲁迅说孔夫子的思想是为统治者着想的,待到人民大众成了名副其实的“统治者”,民主化到了鲁迅所期望的程度,孔鲁的合流将是振奋人心的——我们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