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人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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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人间/下 / 王小平

2010-09-01 12:03  标签: 所见所闻

 

12。因果

 

 

从孩子淹死的那天起,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其间的事情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去回想,可是它们却总是不期而遇的与我的心迎面相撞。

 

 

但是我必须说,我的父亲比我,比他的儿媳妇都要坚强得多。他在接到电话后,没有说更多的废话,也没有要求过来看看孩子的遗体,只是希望我及时的跟他报告处理孩子身后事的情况。在这十几天里,我的儿子被送进了一具小小的棺木里,然后抬到了车上,送去了一个巨大的火葬场。在我无法进去的那个焚烧间里,在一个高高的柴油炉里面,他变成了一堆小小的骨灰,就像八年前我从产房里里把他接过来一样,现在又交回到了我的手里。

 

 

我老婆也渐渐苏醒过来,终于在留院观察十多天后出院了。回到家里,她不再和我说话,不再看我一眼,每天就是呆呆的对着墙上的书包,奖状和地上零乱的玩具发呆,这里摸一摸,那里整一整,时而自言自语的叫着孩子的小名,好像他就在我们身边玩耍一样。为了怕再次刺激她,我曾经想把孩子的衣服和玩具,书包都收起来,或是烧掉,可是她却不许我这么做。她对着这个沉寂的房子说,要不得,如果哪天孩子的魂魄回家来,不是连玩都没得东西玩了嘛?她一再的喃喃自语,我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可是无论我如何劝解她,她就像没有听到一样,最后我只好和她哥哥商量,让他把她接回了四川老家,回到我岳父母家里去。在亲人的照顾下,也许不再睹物思人之后,她能及早的恢复清醒吧。

 

 

这样一来,这个家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曾经想收拾一切重新开始,可是曾经让我感到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里也早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看着物是人非的熟悉的一切,我每天都在这里闷得发慌,心里苦得要死,恨不得逃得远远的。可是和老婆想的一样,我想如果自己搬走了的话,那么等每年的七月十四,孩子从下面回来的时候,又要到哪里去找他自己的家呢?

 

 

就在这种难以排解的苦闷和忧愁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孩子走了一个月后, 七月初四的那天夜里,我突然又收到了一个来自千里之外的家里的电话。打电话的是我的堂兄,就是我们新年离家时,托他负责照顾我父亲的那个。他在电话里告诉我,我的父亲当天自杀了。

 

 

这个噩耗并没有如想象中那么让我彻底崩溃,因为那时的我还没有从孩子的死里走出来,我的心还是麻木着,还没有感到过疼痛。我就像一条逃出了赶尸队伍的僵尸,没有任何知觉的当夜就收拾好东西,去了火车站坐火车,然后是坐汽车,最后终于在第二天的黄昏时分,辗转回到了湖北的老家。

 

 

我的父亲是在自杀屋里上吊自杀的。说起自杀屋,本地人早就已经熟知。在我们这里,因为矿山给无数的人带来了无尽的痛苦,这十多年里,又没有任何人,任何办法有能力去阻止这一切,加上相当一部分老人因为患病,又没有任何的社会医疗保障,为了不再拖累为了给自己治病早已倾家荡产的子女,他们就在再也挨不下去的时候,在痛苦和贫穷的尽头,自发的,一批批的,选择到老屋,山洞,或者荒坡,树林,河沟,安静地自我了结。

 

 

其实我的父亲早就有这样的及早自我了结的想法。在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就曾偷偷的对我说,不想再像早年去世的母亲那样,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而且还白白的把我们的钱花光。我们的收入有限,希望我把钱留下来用在孩子的身上。既然我们的儿子没有因为吃国产奶粉和打国产疫苗而夭折,也没有患上无法挽回的身体伤害和疾病,那么看起来以后也不会无缘无故就被这个国家害死了。所以我们应该把钱都留给他以后读书用,他是那么的懂事,聪明,以后肯定能有出息。

 

 

我当时听了父亲的交代,心里感到就好像有一千把刀子在慢慢的割着,登时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可是看到他坚决的样子,也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要像其他家庭的老人一样,牺牲自己来为自己的孙子铺路,免得自己这把老骨头拖累了整个家庭和孩子的未来。我不知道怎样去劝他,事实是在我们京山的许多家庭,做儿女的虽然明明知道老人自杀的打算,却都是默默的接受了这个事实,有的家庭甚至还帮助,鼓动乃至催促家里年迈的父母去自杀,为的是让自己和下一代能过上好一点的,有保障的生活。。。。。。

 

 

父亲和我说起自己要自杀的事本来很淡然,似乎不管我如何劝阻都要马上付诸行动,他唯一还在考虑或犹豫的,就是该到哪里去死,该用哪种死法可以更快一点,而且少给我们添麻烦。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儿子突然走了进来,我看到父亲那双早已浑浊的眼里突然闪出一点光亮来,他即刻停住了口,转身从自己装衣服的板箱里掏出了一袋炒黄豆,黄豆外面还裹着一层糖霜。他把豆子递给了天真的孩子,亲切的摸挲着孙儿的耳朵,脸上的愁苦早已化开不见,全是笑盈盈的欣慰和痛惜。

 

 

我突然明白了该用怎样的法子来说服他。把孩子赶出去之后,我对父亲说,你要学别个人死,我反对也反对不了,但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如果你这样走了,你孙子会怎样想?他如果不知道真相,就会怪你给他丢了脸,有个自杀的爷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等他长大了,忘了你打小带他,对他的好以后,他就只会恨你。(我们当地自古以来就认为但凡自杀的人,下世再也做不了人,只有入畜生道,所以自杀从来就是很不光彩的事情。)但话讲回来,他要是晓得你死是为了他,那这孩子更加不能原谅自己,他一辈子就会恨死了自己。你想想看,你怎么舍得他遭这种罪嘛。

 

 

看来这番话说到了父亲心里去,他终于动容了。在屋里踱来踱去的想了很久,他对我严肃的点了点头,又轻声叹了口气,一句话也不说,就拖着他浑身病痛的身子慢慢走了出去,带着孩子去放炮杖去了。并且此后他再也不和我提要去专供老人自杀的老屋的事了。可是自此以后,为了给我们省点钱出来,他还是坚决的主动的减少了自己的用药量,在病痛袭来的时候,他也不上医院,宁愿自己按老方子去山上采点草药,自己在家里用土罐子熬了来饮。他的病就这样的拖了下来。让周围的人都啧啧称奇的是,可能是为了孙子,他的病不但没有继续恶化,反而渐渐的有了起色,还能下地干点轻活了。

 

 

13.永别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夜已经很深了。屋子里却还没有点灯,我们各自坐在黑暗里,谁也没有想到去打开电灯开关。似乎只有在把自己陷落在黑暗里,外面的世界和已经发生的事情才等于一场梦,这一切就都有了另一种神秘的意味。屋子里很黑,只有神龛上那两枝做成蜡烛形状的红色彩灯,静静的发出微弱的光来。我的烟已经被抽完了,而老人的儿子的讲述,也快要来到结尾了。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忘了身外的世界,只是坐在那里,默默的听着他仿佛自说自话的,讲述着自己家里的事情。我时而悲伤,时而感叹,更多的时候却像一个空了的口袋,让无数莫明的哀伤如流水一般,静静流过我的身体。直到这时,我才忍不住向他发问:那么,你的父亲,在七月初四那天,究竟是怎么去的呢?

 

 

漫长的述说,对他来说就像又重复的经历了一次不忍回首的过去,现在的他大概已经相当的疲惫。可能是因为终于有人能倾听他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他的神色却又显得有一种不太正常的兴奋。他望着手里袅袅升起的烟雾,平静的给我讲述了父亲最后的自杀。

 

 

据说那天负责照顾他父亲的堂兄和往常一样,来到老人的家里。准备把前天从山上挖出来又晒了两天的草药根熬成汤药给他喝。可是他进屋后却发现老人已经不在了,屋里屋外都找不到人。堂兄焦急起来,四处喊人一起来找他。后来有个也得了怪病的老人想起来,一个月前老人的儿子打电话回来说他孙子淹死了,老人会不会想不开?于是大家又沿着那条熟悉的老路,急急的向山里的那幢专门供人自杀的老屋行去。

 

 

当众人一起推开早已被白蚁蛀空的门板,赫然发现,老人果然已经悬挂在半空的房梁下面。虽然他直到临死前,也没有像其他自杀的老人那样,好好的梳洗打扮自己一番,身上依然是平常穿的那身旧衣服:白色的汗衫,绿色的军裤,破旧的布鞋。但后来大家手忙脚乱的把他从梁上解下来的时候,发现他的手里还紧紧的攥着一小袋刚炒好的黄豆。这袋豆子应该是他这几个星期辛苦打下来,又亲自炒好的,上面还裹着一层洁白的糖霜。

 

 

关于老人死前一个月的情形,以及在他亲手把粗糙的麻绳套在自己脖子上时,又曾想到过什么,因为谁也没有在意,而且他又是独居,所以自然也没有人知道。但后来据老人的儿子猜想,他应该是从一个月前接到电话的那天夜里起,就打定主意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他的家园早已在短短的十几年里被污染,孩子们的血铅已经超标了几百倍,却从没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整个世界都保持了可耻的沉默。在这种不约而同的沉默下面,山上的牛羊和河里的鱼虾,连同年长体弱的老人们一起,一个接一个的,悄无声息的死去。家里的地再也种不出安全的粮食,而在外面打工的一代人拼命的挣扎在一个个血汗工厂里,像被混乱的磁场扰乱得失去方向感的鸟儿一样,盲目的在家乡与城市之间随处起飞和停泊,却连自己也都养不活,更不消说回来照顾垂死的父母。。。。。。

 

 

是啊,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不管是因为难以忍受孙子夭折所带来的心灵上的痛苦,因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希望就此破灭,或是因为实在已经不能忍受病痛对他身体上日甚一日的折磨,老人终于还是和别的老人一样,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在沉默中孤独的告别了这个世界。他一个人出发,去地下寻找久别的老伴和早已迫不及待想见到的孙子去了。在那里,大概再也没有谁,再也没有什么原因能把他们祖孙俩分开了。

 

 

最后需要补充的是,老人自杀赴死的那一天,农历庚寅年七月初四,正是新历的八月十三号,星期五。如果以后你在这三个日期中的任一天的深夜里,在某条巷子,某个池塘边或某棵槐树下,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老人,左手牵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八岁左右的孩子,右手拎着一袋糖豆,慢慢的向你走过来,而且在灯光或月光下,他们身后却没有影子,请不要奇怪,更不必惊惶,因为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想找个人问路,回家的路。

 

 

14.幽灵人间

 

 

我们的谈话早已结束,老人的儿子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长久的低头不语,只是不知道他还要如此的自责多少天,多少个月,或是多少个年头。他一直在责怪自己没有给儿子买那两条漂亮的金鱼,一直在责怪自己没有在孩子一放假的时候就马上把父亲接过来,一直在责怪自己没有用,挣不到足够的钱给父亲治病,买套自己的房子让全家早一点团圆。。。。。。

 

 

也许来自另一个人的倾听,多少减轻了他心里的苦处,他总算不再像开始那样,不停的痛苦的揪自己的头发了。但是就在这时,我听到黑暗,空旷的屋子里,终于响起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啜泣。在看到死去的孩子的时候,他没有哭,在把半疯的妻子送走的时候,他没有哭,在为父亲擦洗身体,艰难的把死者手里的糖豆掰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哭。现在,他就那么无助的坐在角落里的地板上,开始哭了起来,哭得像一个委屈的不知所措的孩子。我不忍再去打搅他,于是悄悄的站起身来,离开了这个曾经充满了孩子的喧闹的出租屋,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如今只有神龛发出的微弱光亮的屋子里。

 

 

在我跨出房门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神龛上的老人。在微弱的灯火下,那张黑白分明的脸庞似乎也镀上了一点暖意,恍惚之间,我甚至觉得原来面无表情的他正在对我微笑。而正在此时,空气中似乎也回荡起一串咯咯咯的孩子气的笑声。我好像又听到了老人在昨天夜里,和我道别时说的那句话:谢谢你,年轻人!我会记得你的帮助。。。。。。现在,这句话又如此清晰的回荡在我的耳边。可是我终于听清楚了,他对我说的最后那句话,分明不是“帮助”,而是“蜡烛”。。。。。。

 

 

我一个人慢慢的,孤独的走在昨天曾走过的那条幽深的小巷子里,向自己的家里走去。月光温柔的洒在我的身上,就像轻轻笼罩在我头上的轻纱一般。我抬起头来,看着天上那个依旧明亮的月亮,依旧是那么的圆,或者更圆,可是今年的七月十四已经过去了。

 

 

我想起了昨天的这个时候,那时我正带着一个千里寻亲的老人去寻找他的儿子,还有他的孙子。我们一前一后,也曾走在一样的月光里。我这时候终于恍然想起来,他一直走在墙边的阴影下,而当周围再也没有遮蔽的时候,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地上却没有影子。我又记起了昨天当我快来到那棵槐树下面的时候,那种突然发觉自己掉到了水里被缓慢却坚决的窒息的感觉。这不正是那个八岁的孩子在父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为了一条小鱼而淹死之前,所曾感到过的那种惊惶,绝望的感觉吗?

 

 

可是我的心里依然充满了种种的迷惑。比如那个老人为什么要来找我,要我为他带路?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人生地不熟,所以希望找个向导,带他找到去他儿子家的路吗?而且为什么带路的是我而不是别的人?这仅仅是偶然还是他别有用意?况且一个来自阴间的游魂,既然能倏忽即在千里之外,并且幻化为人形和我一路闲谈,难道还需要别人为他带路吗?

 

 

在漫无边际的悬想当中,我突然想到了在离开那间平房时,老人对我说的话。他说:我会记得你的蜡烛。那么,是否我被他选中,在机缘巧合之下倾听到他和他儿子的讲述,都是因为我曾写过的那篇文章------《七月半的十二枝白蜡烛》呢?我在文中焚香祭告的十二种冤死鬼中,不是正好有“夭折鬼”和“水鬼”吗?那么他最后说要“谢谢你的蜡烛”,是否就是代他的孙子向我表示感激之情,甚至更进一步,希望通过我的记述,把他此生最挚爱的,却又无声无息的死去的这个孩子的故事写下来,把发生在他们这个如此普通,却又如此普遍的家庭里的事情记录下来,以见证这个冷漠,无情的人间,以等待千百年后的人们重新发现这个故事,并且为他的孙子深深的叹息,流下同情的眼泪?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老人请我带路的深意,也许需要被引导的其实并不是他,而恰恰是我自己啊。于是我加快了脚步,向家里走去,现在的我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了解,而在中国这个信息的孤岛上,网络也许会给我答案。快到家门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昨天晚上那只黑猫依然徘徊在那棵曾挂过供品的树下。当我走近它时,它突然弓起了背,竖起了全身的毛,紧张的向后退去,嘴里还向我发出威胁式的咆哮。

 

 

现在我当然已经明白它的意思。自古以来,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的灵异传说里,黑猫都是很奇异的动物,常常与乱葬岗,古堡或女巫为伴。据科学研究,大概是因为在基因突变之下,它们的视网膜有一种特殊的感光细胞,所以能看到仪器和人的肉眼不能发现的物体或能量。而鬼,怨灵,魂魄这些玄妙的存在,有人说其实是一种阴电极,是一种负能量。现在这只我经常给它喂食的流浪的黑猫,突然对我有如此敌意的反应,想必是有一种让它感到不安的,陌生的能量,正附在我身上。------当然,你也可以采用我们习惯的称呼,把这种能量称为鬼。

 

 

回到家里,我没有去理会早已横眉倒竖,责问我怎么又到夜里两点才回家的老婆大人,当她又开始对我拳脚相加的时候,我一把甩开了她,冲她大吼一声:一边凉快去!然后我打开了电脑,开始搜索相关的新闻资料。在这个残缺的,被屏蔽的世界里,我终于找到一条来自湖北京山的信息,并且陆续得到了更多相关的资料和评论。我由此深信自己在短短两天之中,所经历的这一切都绝不是白日梦,那个老人的确在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或不愿相信的方式存在着。满怀着对这个人间的无尽的怨恨与抱憾,同时又满怀着对亲人的歉意和思念,这些不甘就此死去的人,这些无告的冤魂与野鬼,就在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的背后,默默的注视着这个人间的世界。

 

 

现在,我想我已经忠实的履行了老人托付给我的任务,用了一天两夜,十数个小时的漫长时间,把他们一家如何在短短数月之间,家破人亡的往事都原原本本的记述在了上面。这两天里我疯狂的敲打键盘,不时从多年来早已干涸的眼眶里,淌出了禁不住的泪水,甚至对心爱的老婆也不理不睬。为了表示我以上所陈述的灵异事件的真实性和可靠性,接下来我就把自己额外整理出来的,来自网络的原始新闻资料和我个人的评论来一个汇总,在适当的综合与补充后,分类列举数条如下。这既是为了完满的完成自己受鬼所托的任务,也好让每一个由父母生养而长大成人的中国人都看一看,我们所生活的国度,是一个怎样的幽灵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