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遗忘并抛弃鲁迅的条件具备了吗？

中国遗忘并抛弃鲁迅的条件具备了吗？

许锡良

最近听说，鲁迅作品被从中学课本中剔除了，听到的是朝野一片叫好声。我大略地看了一下支持者们所列的理由，无非是这些：

鲁迅作品风格不适合孩子阅读，语言比较怪异，孩子的阅历浅不容易理解。

鲁迅已经不适合我们这个时代，他所批评的那些国民劣根性，是一种自虐行为，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

鲁迅的风格就是一根棍子，“文革”被人利用来作为打人整人的工具。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和谐与健康，容易有一种怪戾之气，鲁迅否定中国传统文化，读了会使人丧失民族自尊心。

鲁迅的独立精神与批判意识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今天没有人能够学得了。如果要学非得有两条以上的性命才可以。

当然还有一些理由。但是，说来说去无非是这些。概括起来，有肯定性的理由，即把鲁迅作为一个高不可攀的有深刻思想与独到思想见解的人，如陈丹青，在论述到学习鲁迅的时候提到，学鲁迅的时代与条件已经过去了，如果要学至少要有两条命才能够够资本，这是从积极肯定的态度来看鲁迅。但是，更多的是从否定方面来看待这件事情。比如，说中国现在不具备这样的社会环境了，中国作为大国正在崛起或者伟大复兴。或者干脆说中国社会已经是和谐社会了，中国传统文化正在取代普世价值，正在全世界崛起，中国社会已经没有了鲁迅当年那样的问题。否定性的理由自然也很明显，就是因为鲁迅大挖传统的祖坟，而现在中国需要大兴国学，继承传统，如果不把鲁迅从中学教材里踢出来，那么要把传统文化、国学，特别是孔孟之道塞进去，充斥学生的大脑，恐怕就不容易。因为，鲁迅是大挖祖坟的好手。现在要复兴国学，“四书五经”要进中小学课堂，复辟传统文化，鲁迅就是最大的障碍物。而鲁迅在“文革”时被利用作为棍子，打击了许多人，这正是剔除鲁迅的最好借口。

说实在的，以上的这些理由，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特别是鲁迅的语言比较晦涩难懂，确实是存在一个在语言上适不适合孩子阅读与学习的问题。但是，我以为这都没有真正抓到要害。鲁迅之所以会被剔除出中学课本，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鲁迅与中国人的基本精神信念是格格不入的，鲁迅是西洋文明的盗火者，中国传统文化的掘墓人，鲁迅的精神就是中国传统丑陋与邪恶文化的死敌。这一点决定了鲁迅的最终命运。鲁迅在“文革”时被利用，只是动荡年代的一点表象。如果说那种血腥暴力年代，鲁迅被革命利用，被政治利用，被神话，被崇拜，是特定时代的产物的话，那么中国“改革开放”之后，人们在冷落郭沫若、茅盾这些文学吹鼓手“流星”与“彗星”之后，人们热切地与鲁迅相遇，鲁迅几乎就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恒星”。那是因为鲁迅思想与精神中本身的魅力，没有人强迫。鲁迅当年所思所想所言所骂，都是他独立思考的结果，没有人强迫过他，也没有强迫过谁。虽然他曾经说过要听将令，也被人当作了旗手，但是，他本质上只听命于自己的生命，这是他许多思想的魅力根源所在。

当然，在中国也会有许多人不喜欢鲁迅，特别是那些既得利益者、特殊利益集团的人，从骨子里不会喜欢鲁迅的风格。特别不会喜欢他的独立人格与批判精神。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从本质上是厌恶什么独立人格与批判精神的，中国传统文化天然地具有依附性，因为强烈的等级观念与等级秩序中，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容忍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这是鲁迅一生命运乖舛的内在逻辑。中国人本质上是不愿意追问事物本源的，也不喜欢在事理上弄个水落石出，大家信奉的是，有钱大家挣，管他是不是向死人伸手，也不管它是靠造假得来的，还是靠谋财害命得来的，总之，只要你能够成功，只要你能够发达，你就是有本事的。但是，自中国出了鲁迅之后，这种纠缠是非黑白的人越来越多，容不了造假的人竟然也出现了。这不能不说鲁迅是中国求真文化的始作俑者。在中国，什么人会害怕并且痛恨鲁迅？我想那些守法公民是不用害怕他的，那些求真务实的人也不用害怕他，那些被掠夺与被侮辱的人更不用害怕他。那么什么人会害怕他，并且痛恨他呢？就是那些靠掠夺发达的土匪海盗，靠忽悠发财的流氓，靠欺行霸市发迹的痞子，靠给主子歌功颂德以换取名位的无耻文人，以及靠欺软怕硬、欺上瞒下而得势的政客。这些人对鲁迅恨之入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鲁迅对这些人以及他们所依靠的文化外衣常常是毫不留情的。不说则已，一说即说到要害。无形中常常挡住了他人的财路。

纵观中国数千年的历史，鲁迅的出现无疑是一个超级异类。数千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人，像鲁迅这样特立独行，有独特的见识与发现，同时行文又是那样深刻尖酸，甚至很有点刻薄。鲁迅在世时与那么多的人结怨，其实鲁迅真正的对头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切传统的虚伪、丑陋与邪恶。而这些东西又常常是要借现实中活生生的人来得以体现的。当鲁迅批判这种东西的时候，无形中就刺痛了许多人的神经，就像鲁迅写《阿Q正传》，当年一边发出来，一边惊得许多人以为在写自己，以为自己的某段丑陋的隐私被鲁迅获知。其实鲁迅不过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太深刻的了解，对中国现实世界有着太丰富的积累而已。但是，由于国民性的相似性与同质性，深刻的东西总是一言即刺穿了云雾与面纱，让那些丑陋暴露无遗了。

鲁迅生前其实并不希望中国人纪念他，甚至希望中国人能够尽快地遗忘他。原因很简单，只有在中国真正能够遗忘他，摆脱他的幽灵的时候，中国才是走出了酱缸、走出了黑暗，走向了光明。当鲁迅所批评的那些丑陋与邪恶已经不再是中国人的病痛的时候，人们自然而然地会忘记他。这也是鲁迅不同一般的地方。因为，一般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被人刻骨铭心，甚至流芳百世，名传千古，但是，鲁迅存在的价值却是被人遗忘，并且他在生前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所以，当中国真正把鲁迅剔除出中学课本，把他的书陈列博物馆，而不是放到书架上热卖的时候，这正是鲁迅含笑九泉的时候，也是他一生所愿。因为，这个时候，鲁迅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他当年所批判的那些国民劣根性在中国已经不复存在了。中国的传统文化经过世界文明的洗礼与融合已经焕发了新的生机活力。那时造假没有了，贪污腐化没有了，卖儿救穷没有了，战争没有了，赤贫与歧视没有了，政府清廉高效，社会和谐富足。这样的社会自然而然的不会需要鲁迅。而鲁迅一生所愿也不过如此。

有一点是值得深思的。不仅中国历史上没有出现过鲁迅，而且世界发达国家也不出鲁迅。比如美国、日本、欧洲都不出鲁迅。原因很简单，鲁迅的主要工作就是大挖中国传统文化的祖坟，离开了这个土壤，鲁迅其实没有存在的价值。因此，鲁迅其实只在中国生存，他只属于中国，放到日本、美国、欧洲这些地方，其实意义不大。谁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呢？鲁迅是民族的，却不是世界的。他只为中国生存，他所说到的弊病都是中国所独有的。

中国迟早是要真正去鲁迅的，除非中国真的没有了希望。中国如果一直生存在鲁迅幽灵里，那是没有希望的。说明鲁迅所批判的黑暗一直笼罩在中国人的头上。但是，我以为中国目前还是摆脱不了鲁迅。每有中国式的生存困境的时候，人们自然而然地会找到鲁迅。心与心会在这里相遇。就个人来说，一个人的生命与鲁迅相遇是一种不幸。说明你的人生已经被中国社会的黑暗击中了，而不幸陷入了千年的烂泥塘里而不得自拔。此时，你会发现，你所遇到的黑暗，是鲁迅早一百年就告诉过你的，你所遇到的那些问题，鲁迅一个世纪前就已经明确解答了。因此，总还有人要找到鲁迅。我感觉比较奇怪的是，有一些人常常也拿起笔批判社会的丑陋，揭露社会的黑暗，明明是从鲁迅那里继承与发扬了批判精神与求真意识，却也紧跟在权贵后面极力贬损鲁迅，并且把自己与鲁迅划清界限，生怕自己也变成了鲁货。其实要除掉鲁迅不难，把中国建设成为一个民主法治国家，让政府变成清廉高效的政府，让社会变得和谐美好，让富人富裕，也让穷人有尊严，到那时鲁迅就会被人们普遍遗忘，而且鲁迅如若有灵，一定会含笑九泉。但是，中国遗忘并且抛弃鲁迅的条件已经具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