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好:贵阳——廖静文心藏63年的一卷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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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好:贵阳——廖静文心藏63年的一卷锦书

时间:2010-10-20 10:04 作者:帅好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95次

  这是贵阳花溪,明亮、清新的一天。秋稻,在太阳的照耀下已是一片金黄。


  2007年9月19日,花溪河水环绕的东舍小岛上,有个身穿紫色西服的清秀老人,在东舍楼上找寻年轻时曾居住过的房间。她抚摸着褐色老窗,看着窗外的碧波自语:“流水依依,景也依依,可惜徐君已不见。我没想到我能活85岁。”


  如果看过孙多慈《春去》一画:“一个女子对着飞花流沫低头凝思……”我深信,很多人会有移步换形、天人相隔、锦书难托的感慨。


  这位沉思的老人叫廖静文。她口中自语的“徐君”,指她的丈夫、中国画大师徐悲鸿。


  1944年,他们在这东舍别墅渡过了美好的三天。


  时年,廖静文21岁,徐悲鸿49岁。此前,徐悲鸿刚经历过与孙多慈漫长的6年之“痛”,并正承受着与蒋碧微分居8年的爱恨情怨。


  (这是我翻拍的1945年廖静文与徐悲鸿)


  今天回首廖、徐的人生,1944年确实是一个重要的年份。徐悲鸿真的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廖静文这座生命绿岛,来整合被战争、疾病、爱情、艺术所折磨的身心。某种程度上说,廖静文身居贵阳五个月的深思和决定,把徐悲鸿生命延长了10年,并使中国美术教育有机会在之后诞生中西合璧的“现实主义婴儿”。


  廖静文说:“这是我一生的最亮点,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甜蜜的时光”。


  63年前的贵阳,究竟是廖静文心藏的怎样一卷锦书?


  (徐悲鸿自画像)


  一腔心事说与谁


  “贵阳的冬天是寒冷的,天气阴沉,太阳好象跟人们生气似地不肯露面,沉甸甸的乌云象淤泥一样总是悬在天空,几乎每天都下雨,空气潮湿得令人难受。”这是廖静文在《徐悲鸿一生》中记叙初到贵阳的情景。


  1943年11月,为了说服家人同意自己嫁给徐悲鸿,廖静文只身从重庆来到贵阳。她想先游说自己在贵阳师范学院上学的姐姐。来到贵阳后,廖静文在学院旁边租了一间小房住下。


  廖家当时不同意女儿嫁给徐悲鸿是有理由的:一来两人年龄悬殊,二来蒋碧微写信给廖静文的父亲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重庆城的各种小报消息,也几乎让廖静文窒息。


  蒋碧微是何许人也?


  19岁离家出走的蒋碧微,1917年5月随23岁的徐悲鸿离开上海私奔日本。后来,随徐留学欧洲8年。到1943年,两人夫妻生活已经25年了。


  婚姻起初是美好的,中间的磕碰也会经常发生。但从蒋碧微的角度来说,她的第一个“坎”不是廖静文,而是徐悲鸿回国5年后的1931年,18岁仪态优雅的孙多慈出现在她的面前。蒋曾几次当众羞辱孙,令孙穷于招架。轰动当年南京上层社会的徐、孙师生恋,在1938年以徐悲鸿广西登报声明与蒋碧微脱离关系,并随后找孙父说合失败而宣告“结束”。


  孙多慈这个期间,见父亲态度强硬,犹豫不决。徐随后离开中国,辗转新加坡、印度。


  但目前披露的资料表明,1939年孙、徐通信达十几封。有争吵、有妥协。其中,最撕心裂肺的句子是“我后悔当日因父母的反对,没有勇气和你结婚,但我相信今生今世总会见到我的悲鸿。”


  1940年1月优柔寡断的孙多慈终于下定决心,把一封希望复合的书寄出。但这信到了身在喜马拉雅山麓的徐悲鸿手里,已经过了六月。徐悲鸿时在印度泰戈尔办的大学访问。我们可以想象这个信件在徐悲鸿心中引起的波澜……


  1941年,25岁的孙,嫁给时任浙江教育厅长的鳏夫许绍棣。时年42岁的许绍棣,此前有两件事为人诟病:一是起草通缉鲁迅的文件;二是逃难丽水,与郁达夫的美貌妻子王映霞传出诽闻。


  廖静文说过:“接触过孙多慈的人,都说她人品好,她一直希望有生之年能和悲鸿再见一次面。”可见,廖静文对待徐悲鸿与孙多慈的关系是宽厚的。


  大概在1935年,徐悲鸿与蒋碧微在南京分居。日本人侵略中国后,两人又一起逃往重庆。分分合合,战争和爱情一起在折磨着徐悲鸿。1942年6月徐悲鸿,返回重庆,曾主动想与蒋碧微和好,但被蒋拒绝。


  1942年冬,徐悲鸿在广西遇到了前来考试的19岁的廖静文,徐悲鸿的人生从此多了一段艰辛、传奇的爱情故事。


  1943年春到1943年秋天,这几个月,应该是廖静文由初恋跌入生活低谷的岁月。用廖静文的话说,是蒋碧微与徐悲鸿“不和”也“不散”的日子。据2004年因拍卖才为社会广泛所知的徐悲鸿给朋友的信透露,至少在1937年徐、蒋二人的关系就已经处于廖所说的状态。1938年9月2日徐悲鸿写到:“碧微从前虽对弟切齿深恨,究亦尝具恩爱,自去年八月后,便只有恨无爱。”此时的徐悲鸿,在广西为孙多慈的爱情困扰着。


  当时徐、蒋、廖三方僵持的程度,徐悲鸿“四川最好的弟子”屈义林之子屈智能2004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我父亲跟随徐悲鸿多年,他见证了徐悲鸿与夫人廖静文从相知到相爱的全部过程。在重庆时,19岁的廖静文与大她28岁的徐悲鸿相恋,引起了众多非议,廖静文还曾想跳入嘉陵江自杀。”


  这个情节,在廖静文的《徐悲鸿一生》中也有文字记载,但表达的不是自杀,而是因忧郁苦闷而在江边散步,徐悲鸿见状非常担心。


  蒋碧微回忆录合订本,叙事为主的《我与悲鸿》占三分之一,而《我与道藩》“情深意长”,占三分之二。蒋碧微眼里的徐悲鸿,“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吃苦的毅力,忽略身边爱人而疯狂学艺,倔犟,自恋,偏执。”但“事实就是事实。蒋碧微能把手头所有徐悲鸿的信,哪怕一张小纸片,也像保存徐悲鸿的画一样保存到晚年,这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微妙,虽然各奔东西,却是‘藕断丝连’”。


  (蒋碧薇画像)


  而廖静文笔下的徐悲鸿,“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作画已入佳境,又能够珍视天伦之乐。”


  那么,上述的表达,哪个说的是实话?


  雾锁往事,难掩当年“真”


  细细一想,其实都是真实的徐悲鸿。前者是青年的徐悲鸿,后者是晚年的徐悲鸿。屈智能的说法,虽然没有在廖静文的书中得到印证,但从屈父的角度来看,至少是一种当时状态的旁观者描述。


  “蒋碧微聪明之极,生活中她绝对不饶人,有众多知情者为证。但回忆往事,她却是个弱者的角色。对于徐悲鸿与孙多慈,她似乎得理不让人,还有些事出有因。而她指责徐悲鸿与廖静文,就很荒唐了,此前她与张道藩海誓山盟,情书不断,已然失去指责的资格。……可怜的是善良的徐悲鸿,他一次次被蒋碧微逼至墙角,不曾回手。”


  这些对蒋碧微的评价或者分析,可能比廖静文在《徐悲鸿一生》中,对蒋碧微的文字更平和一点。


  贵阳1943年的冬天里,廖静文也许就是在上述的讨论、倾诉中度过的。廖静文的姐姐,作出种种假设,然后,廖静文耐心地作出各种辩解。


  这些交织着的事实及各方之词,今天都成了人们研究徐悲鸿、廖静文的顶级话题。


  但在贵阳那个多雨的冬天里,它却是如此熬人、如此坚硬地横亘在传统、世俗和追求之间,令廖静文辗转反侧。廖静文没有恋爱过,而且也没有想过恋爱。可这个19岁少女不期而至的初恋,却以如此艰难困惑地开了头。换谁,能不一腔心事?


  贵阳,在注视着这对恋人的命运,并给了双方充分思考和决策的时间。


  困惑中的每一步,很漫长;但关键的一步,也许恰如贵阳一个短短的冬天。这个冬天见证了两个人的心路历程,并决定了1949年后中国美术教育领头人的未来家庭生活,包括接下来的帮徐悲鸿躲过1944年至1945年间疾病的“生死劫”。


  廖静文的姐姐“仍坚持要亲自与徐悲鸿先生交谈一次”,然后再决定他们是否结婚。徐悲鸿这时在重庆中央大学艺术系教课,要等放了寒假才能脱身。廖静文说:“我读着他那满怀思念的信,期待着早日和他见面。”


  临近年底了,廖静文接到徐悲鸿的信,说他即将来贵阳和她共度除夕。


  已是腊月的最后一天了。


  从早晨起,就一直下着雨。廖静文听见脚步声就跑到门前去看。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了,徐悲鸿没有来。廖静文开始惴惴不安,饭端几来却咽不下。


  下午一点,两点,三点……时间一秒一秒消逝。随之而来的是冬天黯淡的黄昏。


  人们团聚的除夕之夜飘然降临了,廖静文和姐姐围着小火炉,窗外噼辟啪啪的鞭炮声。10点,11点……街上已没行人了,徐悲鸿仍没有来。廖静文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已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而憔悴。


  “他不会来了”。廖静文姐姐说,“你不要信人太过,你太幼稚和单纯了!你不听我的劝告,吃亏的是你自己!”


  眼泪在廖静文的眼眶里转动。


  已是深夜12点了,“突然,我的沉思被一阵有节奏的叩门声打断了。我猛地跳了起来。这是他,徐悲鸿先生!只有他才这样敲门。我发狂一样跑去开门。”


  “徐悲鸿先生出现在我面前,他那蓝布棉袍的上上下下都溅满了泥浆。”


  徐悲鸿从重庆出来4天,半路车坏,换了3次车,最后一辆货车在离贵阳20多公里的地方又坏了


  “你就一个人在黑夜、雨水、泥浆里步行了四十华里?”望着徐悲鸿的样子,廖静文眼睛噙满了泪水。


  为了一个小女子,63年前的暗夜里48岁的徐悲鸿,就这样第五次进入贵阳。尽管,目前见证过大师的当事人已不多,但一些口口相传的议论还是五花八门。可我觉得,48岁的徐悲鸿多像乱世中一汪高贵、单纯、清澈的深泉,他奔流给世人,既有中国信条,也有西学教育的自由个性。即把“独立、自由、承担、创造”的精神,化为日常生活伦理。


  一生托付在贵阳


  1944年的大年初一,贵阳来了罕见的阳光天。


  徐悲鸿搬进旅店。贵阳的报纸立即报道他来到贵阳的消息。廖静文看见,徐悲鸿的,朋友、学生、记者、美术爱好者纷至沓来。


  2月9日,贵阳版的中央日报上出现了一则特号字体的广告:


  “悲鸿与蒋碧微女士因志趣不合,断绝同居关系已历八年,其间经亲友调解,蒋女士坚持己见,破镜已难重圆,此后悲鸿一切与蒋女士毫不相涉,兹恐社会未尽深知,特此声明。徐悲鸿谨启。”


  这天应一位朋友之邀,廖、徐前去花溪。这个朋友当时在花溪经营农场。


  3天之后,2月12日,另一则启事出现在报上:


  “徐悲鸿与廖静文在贵阳订婚,敬告亲友。”


  也就在这一天,徐、廖的订婚仪式正式在花溪举行。


  廖静文在回忆文章里写到:


  “‘静,以后不许再叫我先生了,应该叫我的名字。’”


  “‘悲鸿!’我快乐地叫着,‘没有您的命令,我不敢这样称呼您。’”


  “他由衷地大笑起来。”


  随后,他们参观了朋友开办的农场。


  订婚后贵阳的时光与廖静文的心情,一起变得明亮起来。


  廖静文回忆说:


  “原野上一片碧绿,有时还可以听见小鸟动听的鸣叫。”“饭后,我们又骑着农场豢养的肥壮马匹出游。这是我第一次骑马,由马夫牵着缰绳,徐徐而行。悲鸿则很轻捷地跨上了马鞍,策马扬鞭,马便欢快地飞奔起来;在一阵尘土飞扬中,他象闪电一样消失在远方了。”


  帮忙办理订婚仪式事宜的,是当时银行工会一个叫许耀卿的秘书。徐悲鸿还拿了一笔钱,请他在花溪买下一块地,打算建房居住。后来发生的改天换地及徐悲鸿的早逝,不仅使造屋定居之事幻灭,也使青春花季的廖静文,从此踏上另一条寂寞、孤独、艰难的生活道路。


  一个叫刘大悲的人,这个期间还办了一件事,他剪下报上的两则广告,寄给了蒋碧微。这一行动无疑会激起蒋碧微巨大的心底波澜。


  2007年9月18日,在徐悲鸿、齐白石精品画展在贵阳揭幕的序言中,廖静文表达了自己的感慨:贵阳——我在你的注视下,曾把我的一生交给悲鸿,今天,我向往已久的在贵阳举办悲鸿画展的愿望也终于实现,这是我数十年来的美好愿望。


  山盟犹在,锦书难释


  1945年的最后一天,徐悲鸿和蒋碧微,由沈钧儒律师作证签下了离婚协议书。徐当场支付蒋碧微国币现金100万、100张国画。先行支付的40张收藏古画、徐作50幅、现金20万归蒋所有。另外,每月由徐支付孩子抚养费两万元。有人统计,两人前后维系生活28年7个月零18天。据廖静文的回忆文字,1944-1945期间,徐悲鸿旧病复发的诱因,应该是拼命画画筹钱所致。


  1946年初,徐悲鸿终于和廖静文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礼堂举行了结婚典礼。


  1953年,徐悲鸿于北京病逝,口袋揣着给廖静文和孩子的3块糖,身上带着与蒋碧薇在法国生活时买下的一块怀表,脚上穿的是旧货摊上买来的旧皮鞋。


  曾在徐悲鸿家当过保姆的刘同弟说:“徐先生走的时候,我在台湾,看蒋碧微那个表情,也看得出来,她说徐先生走了,念念不忘的样子。”


  据说,孙多慈惊闻徐悲鸿去世,关门哭了3天,后来为老师戴了3年孝。而亲自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却正是蒋碧微。


  安葬徐悲鸿后,廖静文哭着走进文化部,把家里的全部钥匙交给了沈雁冰。她把留在徐悲鸿身边的1200余件呕心历血之作、1200余件唐宋以来的名人书画,以及徐悲鸿从国外收集的一万余幅画册与绘画资料,全部无偿的捐献给国家。同时,还将徐悲鸿以她的名义购买的住房无偿捐出作为“徐悲鸿纪念馆”。这个系列行动的光芒和价值,决非任何简单的词义所能涵概。


  1975年1月,孙多慈病逝于美国,终年63岁。有人分析,孙患癌症的重要原因就是一生内疚,郁闷而得。但孙多慈本人就自己与徐的交往闭口不谈。孙多慈与徐悲鸿相逢,处于徐悲鸿艺术创作的盛年,徐悲鸿为大众知名的重大作品均在1929年至1940年之间完成。了解她,有助于了解徐悲鸿那一段的情感世界。


  1978年12月,蒋碧微在台北去世,终年79岁。在她的卧室里,挂着徐悲鸿为她画的肖像——《琴课》。《蒋碧微回忆录》1964年10月在台湾首次刊行;1965年请人修改,次年由皇冠杂志社出版。作为“中国第一部女性自传”,《蒋碧微回忆录》提供了研究女性心灵史和解放史的独特文本。


  这三位女性的悲欢,联系着不同阶段的徐悲鸿,她们在徐悲鸿生命中各占一段。


  蒋碧微,见证和参与了一个大师的青年成长。其后半生与有妇之夫、国民党高官、贵州人张道藩同居10年,做些卖画生意。逝世前,蒋碧微保存剩余的30多张徐悲鸿画作被盗。


  (孙多慈画像)


  孙多慈,终生从事美术教育,曾任台湾中央大学美术学院院长,是中国早期的著名女性油画家之一。她的一生在践行老师引领的道路。


  廖静文,则全力用一生和生命,在伤痛和追忆中保护、挖掘和整理徐悲鸿的艺术作品。其间,历经饥饿、文革等严酷时期,她的行动,远胜于海峡两岸的各种争议。


  2005年,著名画家陈丹青在江苏省文化厅举办的“纪念徐悲鸿诞辰110周年座谈会”上说:徐先生的才华,人品,相貌,这个是上帝的事情,人间无法回答。


  记者第一次见到85岁的廖静文时,刹那间生出的感慨是:艺术不论以什么形式出现,伟大的艺术必须回应生活的时代。朴实的女性之所以成为传说,是因为,她们从来以芸芸常人历练人生,又有锐利、鲜活的才华,以及对阳光和美的信仰。


  逝去的,人们会追忆;活着的,人们会祝福。


  帅好/文 杜宁/图


  原载2008《当代贵州》中旬刊《影响力》1月号


来源:作者赐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