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十九: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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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一宽走后,颉利的人马和李靖的大军在阴山下继续对峙。仗打得十分苦,双方都伤亡惨重,连施罗叠臂上都中了一箭。颉利去儿子帐中探视,施罗叠对父亲说:“父汗,敌人好像死不完似的,没日没夜地攻,今天一天又失掉了三处营寨,儿臣真担心再相持下去,咱们的营寨会被唐军拔光呀。”
颉利呷了一口奶酒道:“慌什么?你这里吃紧,唐军的日子就好过了?唐军长驱直入,打了这么多天,早已是强弩之末,依我看,眼下战场的形势就像一个跷跷板,坐着两个一样重的孩子,只要在一头放块砖,那一头就会沉下去。”施罗叠叹息道:“唉,可咱们眼下到哪儿去找这块砖呢?”
颉利眯着眼说:“你忘了绥北不是还有咱们一万五千精骑吗?外头已经下起了大雪,这是上冻以后的第一场雪,这场雪一下,阴山小道就该被封住了。唐军就算知道那条路,又怎么过得来?那支生力军就可以东调投入正面的作战了。”施罗叠说:“可那些兵马不是阿史那思摩统领的吗?前一阵子他在恶阳岭被涮了一把,不会记仇吗?”颉利一笑,说道:“你放心,阿史那思摩不是夷男,也不是突利,我知道他的性子,他想当忠臣,还想当英雄!”
颉利给阿史那思摩写了一封信,调他东进。接到信后,阿史那思摩陷入极度矛盾之中,在大帐中思考了大半天。上灯时分,他的侄儿阿史那忠掀开帐帘抱着一盆炭火进来,一股冷风跟着灌入,桌上那封信被吹到地上。阿史那忠放下火盆,拾起那封信看了一眼,嘟囔道:“叔,您还为这事儿犯愁做甚?我已经把使者打发走了。哼,平时信不过您,到了这种时候又把您当枪使,咱们才不上这个当呢!”
阿史那思摩睁开眼睛,训斥阿史那忠道:“什么,你把使者撵走了?这里谁是大帅?给自己记下二十军棍,等打完这一仗再补上。传我将令,全军开拔,向西进到阴山下与大汗会合!”阿史那忠一怔:“什么,您还替他卖命!”阿史那思摩手抚大哥留下的那只酒囊,眼含热泪说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们这一脉,世代为将!每一个男人都以死在战场为荣!哪怕被抛弃一千次,哪怕被背叛一千次,为了阿史那氏的荣誉,我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费那么大劲都没能把阿史那思摩调出来,老天爷的一场雪却把他给调出来了。李靖把战场指挥权交给李世勣,自己星夜兼程来到飞虎军的秘密驻地。飞虎军在大雪中列队完毕,三千壮士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李靖打马走到队列前,朗声道:“飞虎军的首战就要打响了,你们知道咱们的第一个对手是谁吗?这个对手就是老天爷!他下了这么大一场雪,大得颉利都不相信有人还能翻越阴山,把监视咱们的人马撤走了,我给你们的第一道命令就是——翻过雪山去,打败老天爷!”
队伍在大雪中出发了,从阴山谷口进入了阴山小道,一路踏雪前进,越往前走山势越高,积雪越深,终于,雪将山路完全堵住。队伍在一个深深的峡谷里停了下来,李靖不断派出斥侯去寻找那条标在图上的路,可是连着三天都没能找到,他一筹莫展,心情焦急万分。
入夜,黑暗中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长途行军后的士兵围坐在火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驱之不去的低落气氛。屠长贵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李靖大帐外,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一股狂风卷着雪花飘入帐中,李靖拄着剑,正闭目坐在一盏并不十分明亮的油灯下。听到脚步声,李靖问:“还没有找到走出去的路?”屠长贵一脸悲伤地说:“大雪把整个谷口封住了,今天派出的三十名兄弟,到现在还一个也没有回来。”
李靖用低沉的语气说道:“飞虎军不惧天下任何对手,可是,这个对手毕竟是老天爷呀!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你去传我将令,拂晓以后,全军原路退回,驰援定襄前线!”屠长贵一惊,跪倒在地:“不,大将军,不能撤呀!要是咱们这一剑不刺进颉利心脏,定襄战局就胜负难料了!您不能让飞虎军的第一次出征就这么无功而返呀!”
李靖浩叹道:“唉!这是天意,天意难违!你去吧。”屠长贵饮泣退下,李靖一脸悲痛,自言自语地说:“皇上,老臣负你了!”
这时帐外传来一阵哭声,接着,哭声越来越大。李靖忙向帐外惊问:“谁在哭?”一名亲兵抹着泪进来:“回大将军,是全军在哭。”
北风的呜咽声和哭声搅在了一起,山谷发出回响,一首古老的秦地军歌随之响起,无限悲壮。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慷慨雄浑,李靖听得老泪纵横,也跟着吟唱起来。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淹没了哭声和歌声,震得人鼓膜发烫,心惊胆战。良久,轰鸣声才停下来,但巨大的余音还在山谷间回荡。李靖站起身来,大声问帐外:“怎么回事?”
屠长贵万分激动地冲了进来:“大将军,是雪崩!全军儿郎的歌声震塌了封在谷口的雪,走出山谷的道路露出来了!”李靖怔住了,他扑通一声朝着南面跪倒,含泪说道:“皇上,你看见了吗?是三千颗不甘失败的心感动了苍天呀!”
贞观长歌十九 决战(2)
战场出现了短暂的平静,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在天空,映照着白雪覆盖下的连营。颉利的大帐中热气腾腾,众部落首领和将军们一齐聚在火塘边,烤肉饮酒。勃帖兴奋地对众人宣布:“慕一宽已经把粮食弄来了,离这里只有三十里,整整三十万石呀!今晚冲过去抢回粮食,咱们这口气就算是喘过去了!”雅尔斤在一旁得意洋洋地道:“连日血战让唐军损失巨大,如今粮食又到跟前了,我看,风已经转到咱们这边来了!”
“你说得不错,风已经转到我们这边来了,你们看这是谁!”颉利的声音从帐门口传来,众人一看,是颉利牵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大汉走了进来。众人一起惊呼:阿史那思摩!
雅尔斤走上前去,亲热地拍了拍阿史那思摩的肩道:“阿史那思摩兄弟,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阿史那思摩笑着道:“不,是大汗的诏令和战神的呼唤把阿史那思摩驱使到了这里,我还带来了一万五千名生力军。”帐中气氛更加活跃,施罗叠站起身来道:“父汗,您就下进军令吧。”
颉利说了声“好”,接着大声宣布:“传朕谕令,明日四更起,饱餐一顿之后,以阿史那思摩为前军统帅,全军反攻,一鼓作气,接应那三十万石粮食,将李靖逐过草原!逐过黄河!逐到长安城下!”
北风呼号,小山坡上弥漫着尚未燃尽的烟火,视线十分模糊。几名战甲破碎的唐军士兵正打着火把在吃力地用担架抬一名伤员。李世勣伫马而立,神色凝重,眼角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他对一名亲兵说:“你多叫些人来,将这些死尸快点埋了,不然叫雪一盖住,就只能让狼叼去了!”亲兵拱手道:“遵命。”
李世勣对身边的洪恩说道:“没想到胡寇打得如此顽强,前几天看着他们像是顶不住了,今儿个他们的士气怎么突然又上来了?”这时,一个小校打马过来:“大帅,皇上给咱们派援军来了。”李世问:“是哪一路人马?”小校告诉李世勣,皇上派来了五千禁卫军。
李世勣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声道:“不,通汉军不战至最后一个人,就绝不动用皇上的一个侍卫,你让他们扎在最后面,不许他们到战场上来!”接着他回头对洪恩道:“传我将令,再次进攻!”
洪恩上马欲走,远处又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杀声,一个裨将裹着伤策马过来道:“大帅,敌人突然全线杀出营寨,我军两翼均遭到猛攻。特别是左翼出现了阿史那思摩的骑兵,他们刚开过来,没有吃过亏,十分凶狠,已经冲破了柴绍的大营。”洪恩朝呐喊声传来的方向望了望道:“大帅,柴绍在逃,咱们的侧翼已经暴露,再不退就要让胡寇包进去了!”
李世勣冷冷地道:“退,往哪里退?我是副帅,大将军不在,我就是统帅,通汉军一乱,各路人马就都会崩溃。传我将令,死死守住,绝不后撤!”战事空前激烈,通汉军眼看着招架不住了,李世勣自己也不得不退守中军大帐,四面都是潮水般的杀声,一面李字大纛在迎风飘扬,阿史那思摩指挥着一支精锐的骑兵猛攻过来。洪恩着急地道:“大帅,现在各营都溃退了,只有咱们还竖着这面旗,敌人都是冲着这面旗围上来的,再不把这旗撤掉,通汉军就会拼光了!”
李世勣策马来到那面大旗前,仰脸看了看上面那个“李”字,突然,他一伸手拔起旗杆来,几乎是在怒吼:“这面旗是不该立在这里!它应该立在最前面!叫上所有能动弹的弟兄,跟着本帅,把阿史那思摩的气焰打下去!”说完李世勣高举战旗第一个冲向敌军,洪恩热泪盈眶,拔剑在手,用已经喊破的声音大喊着:“冲啊——”马背上李世勣高举战旗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向前冲去,所有士兵都被这气壮山河的一幕震撼了!正在后退的士兵们调转身来,鼓起最后的勇气呐喊着向前,许多浑身是血的士兵也从尸体堆中爬起,拣起了刀枪。
那面战旗后面的士兵越聚越多,对面阿史那思摩也在大喊着挥剑奋力指挥自己的人马拼死向前,两只军队中最优秀的两名年轻将领,两群都不服输的军人搏杀在一起,两股殊死求生的意志撞击在一起,这壮烈的场面,令山河都为之变色。
战场的另一角,一群校尉搀架着老迈的柴绍正在退却,他一回头看见了那面顽强屹立着的李字大旗,猛地推开众人,胡子发颤地道:“你们看,通汉军的大旗还在往前冲呢,你们再退,老夫就死在这里!”
与此同时,正撤退的大同道行军总管李道宗和副总管张宝相也看到了这一幕,张宝相心头对李世勣生出一股由衷的佩服来,用他那特有的兵油子腔调说道:“妈的,李懋公真玩儿命了!大帅,咱们怎么办?”李道宗沉下脸,跟着李渊打过不少恶仗的他实在不好意思再退,他喊道:“都给我上马,杀回去!别叫天下人说咱们大同军是软蛋!”金河军、大同军退而复返,使得战场上的局势初步稳定下来。
浑身是血的阿史那思摩注意到了战场上出现的这一变化,他大喊道:“随我来,把李世的大旗夺下,唐军就撑不住了!”说着他挥起长矛直冲向李世勣。这一彪人马锐不可当,直冲到李世勣身边,阿史那思摩挺矛便刺,被洪恩架住,他又一矛刺向李世勣,这一矛又快又准,李世勣猝不及防,臂上已中一枪,大旗落下。洪恩带着亲兵拼死才将自己的主帅救回,阿史那思摩军声势大振,战场形势再次逆转。
贞观长歌十九 决战(3)
原野上,马蹄声、呐喊声汇成了一片,腾空的烈焰映出了骑兵们奋力搏杀的剪影。颉利披一身斗篷在大营边的山坡上向四野眺望,观察着战场的态势。他的脸上溢出一道喜色赞道:“阿史那思摩这小子,还真有种!李世民,你的老本这下可要拼光了!快传令,让我的近卫军全部集合,我要亲自带着他们踏平李世的大营,直取李靖的中军大帐!”
小校站起身正要去传令,就听见大营一角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颉利大声问道:“怎么回事?”一个将军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汗,大股唐军从后面的阴山小道冲下来,杀进大营来了。”颉利瞪了他一眼道:“胡说!这怎么可能?”那将军挥手朝身后一指:“您看呀,那不是唐军的大旗吗!”
冲天火光中,一支锐不可当的骑兵已经直朝他的中军大帐冲来,一边将火把投向营帐,一边挥动长矛将上前阻挡的士兵刺倒,很快,他们就冲到中军大帐前,夺去了颉利的大纛。颉利怒道:“是谁这么大胆,敢冲进我的御营?”
一个将军朝冲进来的唐军阵形中望了望,一脸惊慌地道:“大汗,好像是李靖的旗号。要是李靖,那一定是唐军主力过来了,咱们快撤吧!”
颉利一阵歇斯底里地狂叫着:“不,我不走,我还等着李世民向我下跪告饶呢!让士兵把他们挡住!把我的大纛夺回来!”可是,已经没有人听他的话了,因为颉利的部下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勇猛的唐军,他们个个是训练有素的猛士,手里的长矛准确而有力,挡之者必死,颉利的大营里已经乱成一片了。勃帖冲着一边的几个卫士喊道:“快扶大汗上马!撤!”几名卫士冲过来,架起颉利上马向外冲去。
这边战场上,夺得了李世勣战旗的阿史那思摩冷傲地看着几十步外的对手,大声喊道:“你的战旗都被我夺下了,这仗你还打什么?”
回到马上的李世勣不顾伤痛,挥剑一指前方:“你看看那边,你们的王旗都被夺下了,这仗你还怎么打?”阿史那思摩一回头,远远地看见颉利中军大营中冲来突去的都是唐军士兵,而大帐前的那面大纛也已经落入唐军手中!阿史那思摩惊问:“怎么回事?”阿史那忠几乎是带着哭腔:“唐军从阴山小道过来,突入大汗的中军大帐了!”李世勣挥剑大喊:“大将军得手了,冲呀!”
受到胜利消息鼓舞的唐军奋力向前冲去,而阿史那氏骑兵的战斗意志终于被摧垮了,喊杀声吞没了白雪下的荒原,视野之内到处都是唐军胜利的旗帜。看到全军都在溃退,阿史那思摩仰天长叹:“这是天意呀!一个英雄救不了草原!”他下令自己的一万五千人做最后一次冲锋,然后趁唐军混乱之际,交替掩护撤退。见阿那思摩突然率军发起冲锋,李世勣有些奇怪,想不到对方这时还这么玩命,他调整了部署堵击敌军,阿史那思摩冲了一气以后,却突然从通汉军和金河军的缝隙中间钻了出去,迅速脱离了战场。
李世勣对洪恩感叹道:“欲退而先进,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能指挥若定,如果恶阳岭上的守将是他而不是执矢思力,现在失败的一定是我们呀!”
这些日子,承庆殿里的灯光几乎夜夜不眠,李世民焦急地关注着战场的态势,他深知这场战争的胜负对唐帝国意味着什么。这天掌灯时分,他把房玄龄叫来询问当天的战况,房玄龄告诉他,敌我双方还在阴山下对峙,没有新的变化。李世民面色严峻起来,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说道:“奇怪,算日子,飞虎军早该到了呀。”房玄龄一脸忧色地道:“云中那头传回信说,这场雪出奇的大,臣担心——”
李世民问:“你是担心飞虎军翻不过阴山?”房玄龄点点头,接着说道:“双方对峙了这么久,都已经精疲力竭,颉利有了阿史那思摩那一万五千生力军,战场上的平衡被打破,臣真担心李世能不能撑得住呀。”李世民看着烛光,沉思良久,开口说道:“玄龄,你将京城里的十六卫军都集中调往北门外,如果今夜还没有消息,朕就亲自率部驰援云中。”
一夜将过,还是没有等到战报,李世民决定亲征了。几个宦官抬着一付铠甲进来,马宣良将一副头盔放在李世民面前,李世民伸出手轻抚盔沿,自言自语道:“这顶头盔朕已经有三年没戴,都起灰了。”接着,他看看窗外的天色问道:“禁卫军准备好了吗?”马宣良回答:“已在长安北门列队完毕。”李世民走下卧榻,下令道:“替朕更衣吧!”
五更响过之后,李世民顶盔贯甲,走到承天门前。大门被缓缓推开,眼前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岑文本都在其中。
李世民一脸吃惊地问:“你们怎么来了?”长孙无忌道:“臣等请随皇上御驾亲征。”众臣齐声附和。李世民望着群臣,脸上漾出激动的神色,他开口用稳重的声音道:“众位爱卿,你们回吧,朕的这柄长槊还没有生锈呢!”说完,他走过人群,跃上战马。正要挥鞭,长孙无忌突然脸色一变:“皇上,您听——”
李世民停下来,张大了耳朵,承天门前安静下来,大家都努力地聆听着,远处隐隐有鼓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岑文本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是得胜鼓!从北门传来的!一定是禁卫军敲响的。”这时鼓声已变得越来越近,夹杂着鼎沸的人声。
贞观长歌十九 决战(4)
房玄龄突然大声喊道:“皇上,一定是——”他的话还没有出口,便听到有人远远地在喊:“捷报!”接着千百人在喊:“捷报——”
李世民的马鞭定在了半空中,久久没有落下,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一个风尘仆仆的小校顶着报捷的鹿布,后面常何等一大群禁卫军将领们策马紧紧相随。离着李世民马头还有几丈远,那小校从鞍上翻滚下来,几步跪行到李世民马前,用已经喊破的嗓子吃力地哭喊道:“皇上!定——襄——捷——报!”那匹马滚到一旁,腿蹬了几下,口吐白沫,已然毙命。
李世民放下马鞭,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颉利溃败后,李靖在俘虏中找到安康,迅速将她送回长安。李世民见到女儿,二人恍若隔世,在安康的寝宫里说了半宿的话,李世民告诉女儿,自她走后,这寝宫的门窗他一直让人关着,想女儿的时候,就过来看一看,闻到女儿留下的气息,他心里就多少有些慰藉。安康心里十分感动,说起自己在颉利营中遭受的万般苦楚,几次泣不成声。李世民听得心痛如绞,不断地安慰她:“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安康又问起有没有慕一宽的下落,李世民脸上露出了难色,瞒着她说还没有找到,安康更加伤心,又细述起慕一宽对自己的好处,恳求父皇一定要找到慕一宽。
其实,慕一宽已经回到长安。唐军在战场附近发现了他和那三十万石粮食,并从运粮雇工的供词中知道了这批粮食的目的地,按理当时即可以资敌的罪名处死慕一宽,但是李靖知道窦家与皇室的特殊关系,就将他押回了长安,请皇帝自己发落。李世民怕女儿伤心,只好把这件事瞒了起来。
不过,安康还是从李承乾那里打探到了这个消息,她想尽办法,终于到大理寺狱中见到了慕一宽。二人劫后重逢自是惊喜异常,继而抱头痛哭。安康对慕一宽说,她会求父皇宽恕他的,让他不要着急。慕一宽摇摇头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宽恕的,资敌三十万石粮食,这个罪名可以处死他一百次了。
安康悲伤地看着慕一宽道:“这对你不公平,毕竟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救我。”慕一宽苦笑道:“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我为颉利运来的粮食,够他全军用三个月。”安康说:“可毕竟粮食还没有送进敌人的军营,你不要这样绝望,事情会有转机的!如果战争结束,父皇就有理由大赦天下!你的罪名再重,也可以免受责罚的。”这句话让慕一宽心里重新燃起希望之火来。从前他是不惧怕死的,但现在,他却害怕了,因为他心里有了一个美好的姑娘。
两人就这么在冰冷潮湿的牢房里从早晨坐到黄昏,慕一宽感叹道:“没有想到,出了一个牢笼又进了另一个牢笼。你说怪不怪,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大多都在禁锢之地。”安康笑着说:“这里没有人来打扰,只有我们两个人,或许有一天回想起来,最值得怀念的日子就在这牢笼之中呢。”慕一宽一怔,久久品味着安康这句话。
关心慕一宽命运的还不止安康一人。这件事李恪手下的权万纪也很上心,他在鸿胪寺,参与处理阿史那部的善后,所以也知道慕一宽资敌的一些传闻。一向嗅觉敏锐的他,立即从这里头闻出了些什么,他向李恪报告了此事,然后分析道:“整整三十万石粮食,在重重围堵中居然就顺顺当当地运进了颉利大营,粮食是从哪里来的,这路上怎么就没有人管呢?”李恪问:“这里头还有什么说道不成?”权万纪阴险地一笑:“粮道都由东宫把着,而这窦家呢,和东宫的交情可不同一般呀!”李恪闻言点点头:“嗯,别说,你这只鼻子还真够机灵的。”
接着,他站起身来一脸义愤地说:“前线将士流血流汗,他东宫却来这么一手,不知道吞了窦家多少好处!”权万纪接茬道:“是呀,咱们得参他一本!”李恪看看权万纪:“参是要参,不过最好不要由咱们说话,让前线的将领们去说!”
权万纪一拍大腿,连声称妙,因为眼下皇帝最听的就是前线将领们的话,这些人在战场上流了血,死伤了袍泽,最恨资敌的人!他们一旦出面,皇帝就不能不办这个案子。权万纪谀道:“殿下,这回受伤以后,你像是变了许多,出起招来不见了锋芒,可这劲道却比从前强了不止十分呀!”
李恪笑着道:“也都是这些日子一个人闷在家里悟出来的。想想这几年的遭际,越来越觉得处事儿该跟岑先生学着点呀。”权万纪说:“那是,岑大人是什么人?要不然怎么三年功夫就从一个秘书郎升到了中书侍郎呢!对了,说起岑大人,臣还有一件事儿要请殿下帮忙呢。”李恪问他有什么事儿,权万纪说鸿胪丞是个闲差,自己实在无所作为,最近户部的仓部郎中出缺,想请李恪出面向岑文本说说话,能把他调到那个位置上去,将来也好替李恪多办些实事。
李恪看了权万纪一眼道:“这仓部郎中可是个肥缺呀。”权万纪说:“这还不是岑大人笔头子划拉一下的事儿吗?”
权万纪是替自己把治书侍御史的位置丢掉的,这份情李恪不能不还,他便到了岑府向岑文本提起此事来。他对岑文本说,权万纪对他很忠心,办事儿也还算干练,放在鸿胪寺,多少有些委屈了。岑文本告诉李恪:“已经有五个人给臣送过礼,七个人给臣说过情,都想要谋这个位子。最多的给我送了三万两,不过我都没答应他们。”李恪说自己还从未在岑文本面前替人要过官呢!岑文本说:“虽然殿下是第一次向臣开口,但臣仍然不能答应。因为臣已经挑选了一个人,他在司录的位置上干了整整八年,换了五个地方都没能提上去,如果再得不到擢拔,就没有机会往上升了。”
贞观长歌十九 决战(5)
李恪问道:“先生要帮的这个人是谁呀?”岑文本回答说:“他叫郑仁基。”李恪很迷茫地摇摇头:“这个人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先生,天下这样的官员多的是呀,您要是这么做好事,帮得过来吗?”岑文本笑了笑说道:“因为这个郑仁基从不向上司送礼,殿下当然不知道他,不过我要说起他学生的名字来,殿下就一定该知道了。”岑文本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李世勣”。李恪脸上一惊:“他?”
岑文本告诉李恪,李世勣家本富户,客居卫南,当时郑仁基任隋卫南县尉,以儒学见长,李世勣慕其名,从其学儒道。后李家遭当地豪强欺凌,李世勣在自卫时杀了仇家,对方买通官府要杀他,是郑仁基四处奔走救了他一条性命,只判了个流三千里。遇着大赦,李世勣从了军,不久上了瓦岗,后来又投效李渊,才有了今天。
李恪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回过头来:“先生不知道李世勣是长孙无忌的人吗?”岑文本又是一笑道:“那还不都是因为长孙无忌让他穿上了件紫袍吗!臣现在要做的,是给他的恩师穿上一件朱袍!”李恪一愣,接着说道:“先生做得对,权万纪的事我会另想别的办法的。”
承庆殿里一片寂静,风吹动着重重帷幕。安康伏在案上啜泣,双肩不停地抖动着。李世民在一旁柔声地劝说:“孩子,别哭了,你看,衣襟都被眼泪浸透了!”
安康止住哭道:“父皇,您救救一宽吧,他连性命都不要,也不愿意附敌,只是因为女儿的清誉,才迫不得已给颉利运粮的!”李世民轻抚安康的秀发,一脸悲戚地道:“朕知道他是个好人。”安康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放了他。”李世民叹了口气:“不是朕不放,是他们不放呀!”说着李世民一指几上那厚厚一打奏章,安康拿过一封展读,脸色大变,是一位前线将领写来要求重处慕一宽资敌一案的,安康数了数,一共十二位将领!李世民说道:“你说,朕不管行吗?”
说是这么说,可是在内心深处,李世民还是希望能为慕一宽找到一个开脱的办法。他召来几个重臣商量这件事情。曾经受过慕一宽救命之恩的长孙无忌第一个开腔:“慕一宽替颉利筹粮完全是为了解救公主,情非得已,不应论罪。”
魏征却反对说:“长孙大人,为了救公主就可以资敌了吗?颉利曾经把公主绑于恶阳岭上要挟我军,皇上不也断然拒绝了敌人的恐吓吗?追究犯罪的原则,第一是看结果,第二才是看动机。如此滔天大罪,怎能不论?更重要的是,一个商人是如何将这么多粮食运到颉利营中去的,这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现在传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装粮食的麻袋上还有太仓的印记呢!我看还是查清楚的好,要是太仓真有这么大个漏洞,也好早些堵上。”
一旁李承乾脸色一变,问道:“魏大人,你这话什么意思?”魏征一脸凛然道:“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心慌什么?”李承乾急忙辩解:“我又没做亏心事,我慌什么?”李世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们道:“议论朝政不要牵进去个人意气嘛。”
魏征向李世民恳切地说道:“皇上,眼下各军还在追击颉利的残部,前线这么多将领要求彻查此案!如果朝廷装聋作哑,事情传到云中,人心不服,恐怕会起乱子呢!”李世民故意一脸赞同地说道:“玄成所说甚是,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该资敌,如果不是大将军奇袭得手的话,颉利就会得到这些粮食,我军粮多于敌的优势尽失,就有被敌人击垮的危险,那一来大唐岂不是就亡国了?”长孙无忌看一眼魏征,没好气地道,如果非审这个案子不可,就用许敬宗吧。魏征却坚持要选就选一个和谁都没有瓜葛的人,他推荐了戴胄。
两人争执不下,李世民看了岑文本一眼道:“文本你说呢?”他的目光中分明藏着什么,岑文本会意,慢条斯理地说:“这是一件以粮资敌的案子,根子在粮上,这主审官还是找一个精通粮务的好,臣以为刚刚从洛阳司录任上调到京里准备出任仓部郎中的郑仁基可当此任。此人为官清正,司法钱粮民政各个位置都曾署理过,十分干练,又是刚刚进京的外官,和谁都没有什么瓜葛,定能把事情解决得圆圆满满。”说到这里岑文本瞟了李世民一眼,李世民从这眼神里看出了什么,忙说道:“文本说得有理,那就用他吧。”
从承庆殿出来,岑文本急匆匆到了蜀王府,一见李恪的面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云中送上来的那十几份奏章是你让人干的吧?”李恪先是一惊,接着笑道:“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先生呀,这一段时间养伤,我也好好养了一下性子,办事沉稳了许多,这事儿我没出头,是拐了个弯让别人干的。”
岑文本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殿下自己还觉得这事办的很不错?”李恪反问道:“难道这法子有什么不对?那三十万石粮食后头要么牵着太子,要么牵着长孙无忌,只要查下去,不管扯出哪一个,对咱们都是大有其利。”岑文本道:“看来,这段时间你确实没有白白静养,招法是比以前高明多了,不过却用错了时候。你说得很对,两军对阵,关山万里,慕一宽当然没有这么大能耐把三十万石粮食运到胡营,后头必定有人。可殿下想过没有,安康是太子的妹妹,难道就不是你的妹妹了吗?以皇上的心智,还不早就该猜出是怎么回事了?要是他知道了上奏章这件事情背后的主使是殿下,他会怎么看?”
贞观长歌十九 决战(6)
岑文本的话如针针带血,说得李恪倒吸了一口凉气。岑文本又问李恪除了那十二个人,还联络了多少人?李恪回答说还有二十几个人,岑文本一脸着急地说:“快,让这些人把没有发出去的奏章留下来,算是亡羊补牢!”
原本已经对自己前途再无期待的洛阳司录郑仁基,突然拣到了一块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兴高采烈地进京赴任来了。他是个清官,一向宦囊羞涩,到了长安,只租一个寒酸的小院,行李也不多,不过到底是搬家,不大的院落里也忙乱了好一气。
眉清目秀、一脸清纯的女儿郑丽琬眼睛四处张望着,嘴里叽叽喳喳地说道:“这京城里的气派就是和洛阳不同,东都那么小,我都快闷死了。”郑仁基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呀,过几天又该嫌这院子小了,宫里倒是大,能让你进去住吗?”
这时管家匆匆走了进来:“老爷,老爷!”郑仁基回过头来问:“事情都打听清楚了?”管家喘着粗气道:“打听清楚了,这次举荐老爷的是中书侍郎岑文本岑大人,他把老爷在洛阳任上的政绩写了一道详细的奏章向皇上禀报了,皇上十分高兴,夸老爷是个只做事不要名不图利的官。大人也算是苦尽甘来呀,以前小的总是劝老爷到上面走动走动,老爷不听,小的心里还不服呢,总嘀咕不送不跑这官帽能从天上掉下来?现在看来,还是老爷说得对,踏踏实实办事,老天爷总会开眼的。”
郑仁基这才明白自己何以突然被调到京里来,原来都是这位岑大人帮的忙,他笑眯眯地道:“那还真得谢谢这位岑大人,他三十几岁就做了中书侍郎,果然是有过人之处!”一家人正说说笑笑的,突然外头一声长音:“圣旨到,郑仁基接旨!”
郑仁基一愣,忙不迭地跑过回廊,来到前院天井,只见一个宣旨官手捧圣旨站在庭中,郑仁基上前跪倒大声道:“臣郑仁基接旨。”宣旨官看了郑仁基一眼,展开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慕一宽运粮一案干系重大,特命仓部郎中郑仁基全权审理,望该员秉公执法,勿徇私情,妥善处置!”
郑仁基老半天没接那道圣旨,慕一宽的事情他在进京的路上听人议论过,知道里头背景复杂,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到长安,这件棘手的案子居然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宣旨官有些不耐烦地问:“郑大人,你为何不接旨呀?”郑仁基这才战战兢兢地伸手接过圣旨,那圣旨好似重过千钧,他捏拿不住似的,从他手上跌落下来,众人脸色均是大变。
大家都在手足无措之际,丽琬伸出一只小手从地上捡起圣旨,用银铃般的声音道:“大人,家父进京途中从马上跌落,受了伤尚未复原,手拿不住东西,请您原谅。”宣旨官看了一眼这个头上扎着总角的小姑娘,拉长声音道:“是吗?我还道是郑大人看不起小人呢!”郑仁基这才醒过神来:“下官岂敢,下官这就接旨。”宣旨官一脸不悦地哼道:“这圣旨沉着呢,你可要拿稳了,别再掉到地上了!”
颁完圣旨,宣旨官离去,郑仁基望着他的背影,口中说道:“这可是飞来横祸呀,这慕一宽是什么人,我有几个脑袋来审?”唉声叹气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办法来,最后,他决定去拜访一下那位举荐自己的岑大人,一来表达谢意,二来探探他的口风。
郑仁基找到岑府,递上名刺,里头很快就传出话来,请他进去。到了客厅门口,岑文本已经手摇一把折扇候在外头,郑仁基紧趋几步上前要行大礼,岑文本忙伸手拦住,一脸平易近人地说自己年龄比对方小,当不得这等大礼。郑仁基诚心诚意地说:“下官这次奉调进京,全靠大人抬举,不胜感激,行个礼应该的。”
岑文本挥挥折扇道:“你要谢我就错了,该谢皇上,是皇上让我为朝廷举贤的,郑大人埋头苦干了八年,做了那么多好事,如果再不重用,岂不寒了天下那些尽心尽力为朝廷办事之人的心?”二人寒暄一番后,岑文本拉着郑仁基的手,二人一起走进客厅,岑文本问了些洛阳的事,郑仁基对答如流。岑文本暗想,虽然自己是为了拉拢李世才推荐的郑仁基,但凭着这个人的本事,倒也真没有向朝廷荐错人。
说了些闲话之后,郑仁基转入正题:“下官刚到长安,朝廷交办了慕一宽资敌一案,下官对这个人的来历也有所耳闻,知道他和不少贵戚都有往来,这京城不同州县,办起事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桩案子审将起来,就怕影响朝廷的安定,下官着实担待不起。思来想去,只好来向大人讨个主意了。”
岑文本告诉郑仁基,这是他给皇上出的主意,连这圣旨也是他替皇上拟的,他看着郑仁基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替皇上办差,不要管什么贵戚。回去把圣旨好好看一看,总之一切照皇上的旨意去办,为皇上着想就是了——这个差事办好了,对你郑大人来说可不是件坏事呀,从此就可以在朝廷里立住脚了。”
岑文本的话模棱两可,让郑仁基一时品不出味来。回到府中,他在房中踱来踱去,反复琢磨着岑文本话中的含义,丽琬坐在一旁的一只高椅上,晃着两条小腿,好奇地抚摩着面前那卷金黄色的缎包文告说道:“爹爹,这就是圣旨呀!”郑仁基一惊,忙上去一掌拍在女儿的手上,斥道:“别动它,弄坏了那可是不敬之罪呀!”
贞观长歌十九 决战(7)
丽琬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道:“爹爹,你这是怎么了,一整天了,脸总耷拉着那么长?”
郑仁基叹道:“边界上的仗打完了,朝廷的仗又开始了!岑大人让我把圣旨好好看一看,一切照皇上的旨意去办,可这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让我秉公执法,勿徇私情,要真这么着,慕一宽性命不保事小,还不知拔起这根萝卜得带出多少泥来呢,我有几个脑袋去扛?”
丽琬看着父亲道:“您就记着前面这几句了,怎么没看最后一句呢?依女儿看,这才是最要紧的。”郑仁基说:“你是说妥善处置这一句?”丽琬指着圣旨道:“爹爹你看,这圣旨上写的可是‘拖’善处置。”郑仁基忙接过来一看,吃了一惊:“还真是的,怪了,圣旨上怎么会有错字呢?”
丽琬摇头晃脑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字是岑大人故意写给您的吧!您不是说,他让您把圣旨好好看一看嘛!”郑仁基看着女儿,脸上露出喜色来,连声道:“妙呀!”他已经豁然领悟了岑文本那番话的含义——眼下是用兵之际,皇上不能不俯下身段听前方将士的话,等拖到打完这一仗,抓回颉利,前方的兵戈歇止,朝廷就可以大赦天下,那时慕一宽的罪过再大,也就抹过去了,这样皇上既不得罪诸将,又可以不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岂不两全?
郑仁基心里不由暗自佩服岑文本的高明,于是,他不慌不忙地安顿完家,方才正式开始审案。审案的第一天,直到巳时他才出现在大堂上,差人们早已等得腰酸背痛。郑仁基踱着八字步走到书案后面坐下来,拿出一根牙签剔了剔牙,打了个饱嗝,又磨蹭了半个时辰才拉长声音道:“带人犯慕一宽。”
差人随即押上慕一宽来,令他跪下,郑仁基一拍惊堂木,喝道:“下面人犯是谁?”慕一宽答道:“小人慕一宽。”郑仁基不紧不慢地问:“哪几个字呀?”慕一宽说:“倾慕的慕,一二三的一,宽窄的宽。”
郑仁基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这三个字,交给一旁的差人递给慕一宽,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是这三个字吗?”慕一宽点了点头。郑仁基脸上露出些奇怪的神色来,困惑地说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叫慕一宽,你父亲怎么姓窦。”慕一宽解释说:“他是我的义父。”郑仁基点点头道:“原来这样!你姓慕,你义父姓窦。”
就这样,一个名字问题,郑仁基翻来翻去地问了足足一个时辰。看看时候不早,他抬头瞧了瞧天色道:“咦,太阳都要落山了,明天再审吧。押人犯回大牢!退堂。”
有人禀报了安康公主,她是个聪明人,看出了郑仁基的用意,亲自到郑府致谢,郑仁基却以避嫌为由躲着不见,只让女儿丽琬出来迎送公主。安康吃了个闭门羹,心里本有些不痛快,可丽琬一双伶牙俐齿,不几句话就把安康逗弄得心里畅快起来,两个女孩子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闲话,不一会儿竟俨然成了相识已久的好友,牵着手一起上街玩去了。
魏征听人说了郑仁基审案的情形,心里老大不痛快,第二天一大早便径直来找郑仁基,质问他这么个审法,打算把案子审到什么时候?郑仁基知道魏征不好惹,毕恭毕敬地答道:“三十万石粮食,数目巨大,牵扯到方方面面,自然要费些时日。”
魏征讥讽他道:“昨天郑大人问完了姓名,今天是不是该问年庚了?”郑仁基一本正经地说:“不,今天下官要查窦府的粮仓账目,你们几个拿我的名刺去调窦家三年来的粮仓账簿来,我要亲自一一核对。”
魏征问:“这三年的账,你得算多久?”郑仁基回答说:“按说得算上三个月,不过大人既然亲自过问了,本官一定马不停蹄,争取两个月算出来。”魏征站起身哼地一声拂袖离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道:“郑仁基,以前我以为你还算个清官,只是性子软了点,现在我知道了,你也是个贪官,只不过人家贪的是钱,你贪的是生!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了,这件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的,有唐律在,不管是谁,只要作奸犯科,就绝不能轻饶!”
魏征不是个只说空话的人,他派人暗中查访,很快就获悉这批粮食被截获的同时,还抓到了颉利的一个侍卫苏尼,这位苏尼全程参与了运粮的过程。魏征派人把苏尼押回长安,然后准备当着李世民的面把这件案子审个清清楚楚。
他把皇帝请到刑部签押房,让人带上苏尼来,苏尼当众招供说,他奉颉利之命跟随慕一宽到长安运粮,回去的时候是和太子派出的运军粮的队伍一路同行的,所以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过了定襄他们才拐上了另一条小路,到了离颉利的人马只有三十里的地方,等待接应。苏尼说完,魏征一脸义愤地对李世民说道:“皇上,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呀!”
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李世民,等待着他的回应,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魏大人,你以为父皇就猜不出这真相吗?”魏征抬头一看,是安康公主站在门口。原来安康关心慕一宽的生死,一直让人盯着审案的情况,当她听说魏征介入此事,并把苏尼押回长安当着父亲的面要揭穿事情的真相时,便着急地来到了刑部,不顾妇闱不能干政的规矩,挺身而出向德高望重的魏征挑战。
安康看着魏征一脸激动地道:“那慕一宽只不过一介布衣,从来没有拿过朝廷一文俸禄,却能如此无私地为主上分忧,不惜牺牲自己来捍卫公主的尊严和生命,太子哥哥也豁出去了,拼了东宫不要去救他的妹妹!或许较起真来,他们是犯了法,但是,他们维护了人伦之道,难道你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吗?”
贞观长歌十九 决战(8)
魏征有些不知所措,李世民突然在一旁开口了:“是啊,玄成,不怕你骂朕,今天当着你的面,朕也想说一声,朕打心底里感谢着太子,感谢着慕一宽呢!朕是天子,也是父亲,哪个父亲能忍受女儿遭受那样的耻辱?就算朕舍得安康死,又怎么舍得让她生不如死呢?说实话,太子做了朕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情,他这不光是在全兄妹之义,也是在尽孝呀,玄成,好在粮食没有落到胡寇手里,你能不能把这件事儿先放一放?”李世民说得恳切,魏征已经明白了一切,他也被这父女兄妹之情深深打动了,热泪盈眶地扑通跪倒:“皇上你别说了,是臣错了!”
狂风怒吼,四野一片黑暗。一堆篝火在荒野里燃烧,神形憔悴的颉利靠着一辆大车坐在火边,他的衣袍已在逃跑中划破,脸上还沾着些泥土,头发凌乱,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在大风中显得十分萧瑟。施罗叠坐在一旁,他们的身后只剩下不多的一些残兵败卒。
勃帖捧来一块烧好的肉递给颉利:“大汗,您吃点吧。”颉利摇摇头,让他先给世子吃。勃帖又来到施罗叠身边,把肉递给了他。施罗叠咬了一口马上吐了出来,皱起眉头,将肉掷到地上,骂道:“这是什么?”勃帖回答说是马肉。施罗叠指着勃帖的鼻尖斥道:“混账东西,我是谁,你竟敢给我吃这种东西?不知道我只吃羊羔肉吗?”勃帖忍气吞声地道:“殿下,这荒野之中哪里去找羊羔呀!”施罗叠一鞭子抽在勃帖身上,骂得更凶了:“狗奴才,你还敢顶嘴。”
颉利在一旁道:“够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摆你世子的谱!”施罗叠扔下马鞭沮丧地说道:“父汗!儿臣真是没有心情吃东西,前面是大漠,后面是唐朝的追兵,咱们的部落被打得七零八落,往后该怎么办呀?”
颉利一瞪眼道:“怎么办?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别低头。二十年前,我和吐谷浑打了一场恶仗,败得身边只有七个人,三年后我的手下又有了七万人。在这草原上,只要你不放下刀枪,就迟早能重新站起来。”接着,他走到身后的大车旁,一把掀开一口箱子的顶盖,露出里面光彩夺目的财宝,抓起一把珠子对施罗叠道:“有这些东西,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卷土重来!”
这时,前面传来几声厮杀。颉利问道:“怎么回事儿?”一个小校过来禀报说:“大汗,过来一股子骑兵,叫我们一阵乱箭射走了。”颉利一脸奇怪地道:“唐军追得怎么这么快?”小校说道:“好像不是唐军,是薛延陀部的斥侯。”
颉利脸色一变,骂道:“夷男这个狗日的,居然追到这里来了,快上马,到前面二十里宿营。朕不怕唐军,但对这些引狼入室的逆臣小人可要小心了,他们太熟悉草原了!”当夜,颉利又多布置了一些岗哨以防备夷男,才倒下入睡。白天走了两百多里路,所以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天边露出了曙微,他才睁开眼睛。像往常一样,他喊了声:“勃帖——”等着勃帖来伺候他洗漱,可是过了好半天却没有人应声。
颉利猛地起身,向周围张望了一番,只剩下余烬的篝火旁,横七竖八地倒着一些沉睡着的士兵。颉利的目光竭力在寻找什么,突然他身子摇摇欲坠,大骂一声:“勃帖,你个混蛋!”施罗叠睁开眼睛问:“父汗,怎么了?”颉利捂着胸口一指前方:“车,咱们运财宝的车——”施罗叠向四周观望一番,那些满载财宝的车已经没有了!颉利一脸痛苦地咒骂着:“一定是勃帖干的!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呀?武用了一个无能的大将,文用了一个奸佞的小人!我真是瞎了眼,我真是瞎了眼呀!”
失去了财宝,颉利卷土重来的信心遭到沉重打击,通往沙碛的道路又被夷男的人堵住了,他只好带着越来越少的残部绕道逃命,终于被唐朝的追兵咬上,一场激战之后,颉利身边只剩下儿子施罗叠等几十个人。四面都是活捉颉利的高喊声,颉利策马向前疾驰,过了北边的一道山口就是一望无垠的沙漠,那是唐朝大军不敢轻易进入的地方,但是颉利却没能跑过那山口,一支长箭追上了他,射在他背上,穿透了他的战甲,战马一声嘶鸣,他在马上挣扎了几下,终于从鞍子上滚落下来。
施罗叠跳下马,抱住颉利,大声喊着:“父汗,你怎么样了?”多亏了那副好铠甲,这处箭伤虽然很疼痛,但还不致命,颉利喘着粗气艰难地说道:“扶我上马。”施罗叠连日奔命,饥肠辘辘,身上已经没有多大的劲儿,他使出浑身力气,才扶着父亲站起来,把一只脚塞进马镫,可是,等颉利一拧腰,两人又一起重重地坐到了地上。
唐军的杀声越来越近,施罗叠回头望了一眼,露出恐惧的表情,他抬头冲着从左右飞驰而过的亲兵侍卫们大喊道:“快停下来,扶大汗上马。”马蹄杂乱地驰过,没有一个人下马。施罗叠的声音变成了哭腔:“你们都聋了吗,快来扶你们的大汗上马!”仍然没有人停下来。施罗叠放下父亲,冲着那一队败兵的背影绝望地哭喊着:“快回来,混蛋,你们怎么能把自己的大汗扔在这里?!”
颉利悲伤地说道:“不要喊了,他们不会回来了,来,施罗叠,你过来,扶我站起来。”施罗叠来到颉利身边,吃力地扶着颉利站起。一阵大风刮来,颉利的乱发和胡须都在发颤,背上还负着一支箭的身子一晃,像是要被刮倒,他晃了两晃,肩靠住一棵枯树,终于没有倒下。
贞观长歌十九 决战(9)
颉利指着自己的佩剑说道:“我的胳膊抬不起来了,这柄剑杀过无数英雄,快用它送你父汗上路吧,让我站着死,不要叫那些中原人看我的笑话!”施罗叠的目光落在那柄剑上,脸上露出恐惧之色:“不,父汗,儿臣不能。”颉利斥道:“你也是我颉利的儿子?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走吧,逃到天边,逃到一个唐军追不到你的地方去!”施罗叠问:“那您怎么办。”颉利瞪着血红的眼睛说道:“我将站在这里等他们来杀我,一辈子都在冲杀,能死在战场上,我心满意足了——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快走呀!”施罗叠扑通跪倒,紧紧抱住颉利的双腿:“不,我绝不走!要死也要和父汗死在一起。”
颉利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老天爷,你总算是开眼了,在这世界上还留下了一个不肯背叛我的人。哈哈哈——”他突然止住笑大声吼道:“你再不走,将来谁在我坟头上烧香?快走!”在父亲的咆哮声中,施罗叠挥泪站起身朝一匹马走去,手挽住缰绳,回头又最后看了一眼,这才上马疾驰而去。
马蹄声疾,一队唐军士兵随即冲上来围住了颉利。大同道行军副总管张宝相手持长槊打马走出队列,打量了这个浑身是血的敌人一眼,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颉利挺直了身子,肩离开那棵枯树,眼睛眺望着天空,傲慢地回答道:“这片草原至高无上的可汗!”
一阵狂风从颉利身边的荒原上掠过,卷起满天的雪沫和灰尘,也将他散开的花白长发吹向天空,他已变得十分虚弱的身躯在发颤,让人似乎觉得他也变成了一棵朽木。但是他燃烧着一股火的眼睛,却在告诉所有的人,他虚弱的外表下仍然还保留着一颗英雄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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