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十二:密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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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歌十二 密盟(1)
一丝风也没有,阴山下的原野一片枯黄。颉利提着马鞭走在营中,他的表情凝重,比起几个月前似乎苍老了许多。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袭击了他统治的领地,连着半年滴雨未落,入秋以后,草原已经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在苟延残喘。
离颉利不远的地方,一个女人正在吃力地挤着一头母牛的乳房,可是任她怎么使劲,都挤不出一滴奶来。女人的丈夫走过来道:“别挤了,你看看这草原,都旱成什么样子了?牲口吃不上草,能挤得出奶吗?”颉利看看天,太阳像一团燃烧的火球放着灼人的光芒,让他觉得有些晕眩。这时,勃帖走过来禀报:“大汗,各部首领都到齐了,在大帐里候着您呢。”颉利的眼睛从太阳上移开,迈开步子,心事重重地向前走去。
汗帐里坐满了各部首领,他们是奉颉利之召前来商讨救急之策的。这场大旱让各部落都面临着灭顶之灾,河流见了底,女人们的眼泪也哭干了,牛羊正在和草场一起越来越少,而这又势必带来人口的减少,草原上的首领贵族们心里都在发慌。不过,虽然都受了灾,但灾情轻重却有差别,因此,着急的程度也各不相同。
薛延陀部首领处罗抢先大声诉苦,说自己的部落已经宰杀了两万只羊,不然牲口就都得饿死了!一个首领马上揭他的老底,两万只羊对你算什么?谁不知道你底子厚,部落里的女人能生孩子,母羊能下羔子,而今这草原上除了大汗的毡房,就数你薛延陀多了!处罗马上争辩说,我那儿人多是娃子,羊多是羔子,都是赔钱的货呀。又有人感叹道,要说眼下,还就铁勒部的日子好过,守着河水源,总算保住了一片草场,牛羊一个个膘肥体壮的,让大家伙儿看着眼热呀。契必何力最怕的就是别人惦记他的河水源,忙不迭地哭穷道,那一汪牛蹄子印大小的水,能养活几根草,羊吃了就没有牛吃的……
大伙儿正七嘴八舌地说着,颉利走了进来,众人静下声来,颉利到当中的桌几后坐下,头领们一齐拱手行礼:“参见大汗!”颉利一摆手道:“你们坐吧。各位首领,今天把大家请来,是要商量一下如何应对旱情。这些天我打马在各处走了一遍,各个部落的日子都很难熬。特别是拔野古部的草场几乎死光了,而薛延陀部每天要屠宰上千头的牲口,你们难熬,我这心里难受呀。”
众人频频点头,有人嚷道:“大汗,看样子,今年冬天只怕很难挺过去呀。”颉利说:“如果坐着等死,当然是没有人能挺过这个冬天,眼下咱们只剩下一条生路了——找李世民要吃喝!各部落的操练一天也不能停止,所有能拿出来的财宝全部拿出来打造军械,一定要让咱们的铁骑成为一百年来天下最强大的骑兵。等黄河上冻以后,就挥师南下中原。”
众人交头结耳一阵议论,有人提问道,那黄河上冻之前呢?总不能眼看着牲口都死光吧?颉利看了那人一眼,见是拔野古部首领密苏阿,便回答他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大家要和衷共济,同渡难关。我先带个头,把月亮湖周围的草场让给拔野古部。”密苏阿闻言满脸感激地站起来:“大汗,那片草场是先可汗留给您的,臣怎么敢擅占?”
颉利作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我蒙上天不弃,执掌汗位,守着葬有先祖陵寝的月亮湖,先可汗有遗言,不到万不得已,先祖陵寝周围五十里的草场不能放牧。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我总不能看着你们山穷水尽吧!明天,你们部落就把牛羊都赶过去吧。”密苏阿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大汗,我拔野古部四万父老感谢您了!”
颉利将他扶起,接着扫一眼各部首领说道:“其他部落也要胖的帮一把瘦的,强的扶一把弱的,让能活下来的人畜都活下来。契必何力,河水源在你的草场里,你的损失最小,处罗的日子不好过,我看就让他先迁进你的草场,让他缓口气吧。”契必何力着急地起身言道:“大汗!河水源那点草场,哪够两个部落在里头挤呀!”
颉利脸一变,斥道:“到了这个地步,你居然还分那么清楚?”密苏阿在一旁帮腔道:“我说契必何力呀,你的心胸怎么比针眼还小呀,大汗能把祖陵周围的草场都让出来,你怎么就不能帮帮处罗呢?”帐中一阵议论纷纷,众人都在指责契必何力。突利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心里却很着急,他已经看出了颉利用的是一招阴计,真担心处罗和契必何力会上当,那一来,自己就独木难支了。
武德九年带着长安城下的遗恨回到草原后,颉利一直在设法把十八个部落里那些不顺从自己的首领撤换掉,几年下来,他的努力大见成效,有十五个部族首领已经换成了效忠他的人,摆在他面前的就只剩突利、契必何力和处罗这三块最难啃的骨头了。这次,他抛出月亮湖那点草场,摆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样子,真实目的是为了引出后面这记损招来,诱逼处罗和契必何力火并。
处罗其实是个老谋深算的人,议事一结束,他就秘密来到契必何力的部落中,直截了当地向契必何力戳破颉利的用心。处罗说:“契必何力,这家伙真是阴险恶毒,他是想诱我们鹬蚌相争,他好坐收渔利呀!”契必何力一拍大腿一脸气愤地说:“唉,狗日的!我就知道他不会放过咱们几个,只是没想到他会借刀杀人。”处罗慨然说道:“兄弟你放心,我薛延陀部就是人畜都死光了,也不会往河水源迈出一步。”契必何力闻言十分感动,拱手说道:“处罗大哥,你仁我义,我部落里积了些过冬的草料,我分一半给你,你明天就派人来取吧!”处罗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不过这些年颉利已将十八个部落首领中的十五个都换成了自己人,剩下你、我、突利这最强的三个部落,这样的眼中钉肉中刺,他迟早是要设法拔除的,你我兄弟只有抱成一团,才能躲过这一劫呀。”契必何力激动地说:“如果大哥不嫌弃,我愿与大哥结为异姓兄弟!”两人当即歃血为盟,相约共同对付颉利。
贞观长歌十二 密盟(2)
密晤结束后,处罗要返回部落,契必何力特派属下大将窟哥护送他一程。窟哥领着几十骑把处罗一直送至铁勒部的边界。临别前,从马鞍上取下一只布囊对处罗说:“大头领,这是我们酋长生平最爱的东西,他让我转赠给您。”他解开布囊,露出一柄剑来。处罗一边道谢,一边伸手要接剑,不料窟哥手腕一翻,那柄剑直奔处罗胸前刺来,处罗躲避不及,剑锋一刹间已没入胸口,他一阵吃痛,身体晃了几晃,栽下马来。多亏手下的亲兵反应甚快,急忙挥刀挡住,没让窟哥再来第二剑。
窟哥大喊:“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也不要走脱了。”他身后的人围了上来,和处罗的亲兵杀成一团,处罗人少,眼看不济,窟哥发出一阵狞笑:“大头领,你的末日到了!”说着,格退护着处罗的亲兵,逼了上去,想再给处罗补上一剑结束处罗的性命。就在这一瞬间,一声弦响,一箭飞来正中窟哥手臂,剑从手中落下,接着又是一声弦响,窟哥身边一名骑兵也从马上栽下,一支箭射中他的咽喉。尸体坠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发出一声回响,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窟哥捂着手臂一边向四面张望,一边张大耳朵聆听着,四周一片死寂,除了几声鹧鸪的鸣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这无边的死寂将不安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俄顷,一声弦响突然打破宁静,连续有箭从不同方向飞来,窟哥身边的骑兵纷纷落马。一个小校满脸恐惧地大声喊着:“是谁,有种你快出来——”话音未落,刷地一箭飞来,他一头栽倒,窟哥回头一看,自己身后只剩几名骑兵。他吓得魂不附体,喊了声“快撤!”,驳转马头没命般地向森林外逃去。
一双蹬着鹿皮靴的脚慢慢移了过来,来到处罗身边停下。处罗背靠一棵树,手捂胸口,正在喘息,他吃力地抬起眼来:“是你呀,大侄女!”只见一身男装的阿史那云手提一张长弓站在他面前,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原来她从长安赶回部落,路过这里,正好遇见窟哥等人行凶,便出手阻拦,赶走了凶手。
阿史那云一脸惊异地问:“处罗大叔,契必何力的人怎么会杀你?”处罗望着窟哥逃走的背影道:“我看不是契必何力要杀我,那伙恶棍不是朝北边跑了吗?那是颉利的大营呀——一定是那窟哥被颉利收买了,快,快送我回部落去。”阿史那云的两个随从草草帮处罗包扎了一下,把他扶上马,等来到处罗部大帐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处罗的儿子夷男闻讯赶到,看见一身是血的父亲,不禁失声痛哭。他跪在处罗榻前,眼中含泪大声喊道:“父亲,是谁伤了你?”处罗吃力地说道:“不会是别人,只有颉利这条恶狼,他原本想用河水源引诱我和契必何力争斗,不想我们没有上他的当。他安插在契必何力手下的卧底便对我下了毒手,想嫁祸于契必何力,让薛延陀部与铁勒部火并。要不是阿史那云公主路过,赶走了窟哥,一场大祸就要降临这两个部落了。”处罗告诉儿子,自己已经和契必何力结为兄弟,盟誓永不相负,无论颉利如何挑拨,切切不要上当。接着又对阿史那云说道:“公主殿下,请你转告令尊,让他也要多加小心——颉利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不把狼宰了,就会被狼吃掉!我们这几个部落可一定要抱成一团呀!”阿史那云点着头说:“大头领,我一定把这话带到。”
最后时刻到了,处罗吃力地伸出手摸着儿子的头道:“夷男,为父现在就把薛延陀部交给你,你要在我的面前发誓,不要忘记是谁杀死了你的父亲,更不要背弃祖宗的光荣,一定让薛延陀部成为这草原上永远不会陨落的星星。”夷男沉痛而庄严地道:“儿发誓!”处罗脸上绽开了一丝微笑,他说道:“我可以走了。”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了,夷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父亲——”
在父亲的尸体前,夷男整整哭了两个时辰,阿史那云一边劝他一边陪着掉泪,他却怎么也止不住悲痛。阿史那云恼了,指着他骂道:“你一个大男人,放着父仇不报,却在这里哭哭啼啼,难道想让我们女人都看不起吗?”夷男像是被骂醒了,站起身来,对阿史那云道:“公主殿下,多蒙你相助,让我父子见了最后一面。你既然是回家探病的,就请早些上路吧,为了大家的安全,今天的事情还望殿下能保守秘密。父仇的事,我自会慢慢谋划!”然后,亲自将阿史那云送出了部落的地界。
颉利得知处罗的死讯后,大喜过望,马上派世子施罗叠等前去吊唁,同时令执失思力率五万精兵行进到薛延陀部侧翼的一座山后埋伏起来。当施罗叠带着勃帖来到处罗灵前时,夷男正身着重孝跪在那里,悲悲戚戚地哭个不停。二人对视一眼,朝着处罗的牌位鞠了一躬,然后来到夷男面前,施罗叠装出一脸悲痛道:“夷男兄弟,真没想到令尊会遭此大难,父汗得知噩耗也是悲痛不已呀,今天一整天都滴水未进。”
夷男暂时止住了哭,看了施罗叠一眼,接着扑上去抱住施罗叠一条腿说道:“世子殿下!家父临终前告诉我,是契必何力那条毒蛇派他的爪牙窟哥暗害的他呀。为了独占河水源,他竟然下得了这样的黑手,你可要为我们薛延陀部做主呀!”
勃帖朝施罗叠使了个眼色,施罗叠假意安慰道:“少头领不要悲伤,我一定禀报父汗,让他老人家为你做主。”夷男抹一把眼泪道:“那好,有世子撑腰,我这就率领阖部人众,抬着家父的灵柩去河水源找契必何力理论!”施罗叠拍拍夷男的肩膀道:“好,夷男老弟,你是个孝子,为父报仇,我不拦你。”
贞观长歌十二 密盟(3)
突利正与几个大将商议着什么,风尘仆仆的阿史那云提着马鞭走进了大帐,见父亲没有半点得病的样子,不由脸色一沉。突利忙让大将们退下,正要开口对女儿说话,阿史那云撅着嘴道:“您不是病重了吗?”突利忙假装咳了两声说,啊,哦,前几天是病来着,这不刚好吗?阿史那云把马鞭往几上一放,更加不高兴地说:“别骗女儿了,看您的气色,能扳倒一头犍牛。”
突利叹了口气,轻抚着女儿的头发道:“你去长安一待就这么久,如果不找个理由,你会回来吗?”阿史那云伤心地道:“从小到大,您从来没对女儿说过一句谎话!”突利看女儿真动了气,忙说:“那我就咒自己真的得一场大病好不好,明天就得——”阿史那云忙伸出手捂住父亲的嘴:“看您,怎么能咒自己,快别往下说了!”突利注视着女儿,慈爱地说:“我知道你去长安找谁了!你真的长大了,出嫁的日子不会太远了,我只想在你离开这个家之前,能多陪陪我,这些日子你不在,为父想你真的都想成病了。”阿史那云脸上涌出了泪水,她依偎进突利怀中,轻唤一声:“父汗!别说了,女儿这不是回来了吗。”突利抱着女儿,一脸满足地道:“做父亲的,辛苦一辈子对儿女还图什么,不就图老了以后,有个贴心的小棉袄在旁边说句知冷知热的话,死了以后有人在坟前上炷香吗?”
一提到死这个字,阿史那云猛然想起了处罗的事情,忙起身将处罗被谋害的事情向父亲说了一遍,突利闻讯大吃一惊。“今天是处罗,明天可能就是契必何力,说不定哪天就该轮着父汗您了,咱们三个部落应该抱成一团共同对付颉利才是。”阿史那云忧心忡忡地说。突利看了女儿一眼,思忖了一番,开言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呀,咱们还是要小心一点好,颉利处心积虑地要除掉这几个对手,不知埋下了多少暗桩,处罗就是因为想和契必何力结盟才遭了毒手呀。”
阿史那云好像对父亲的谨慎态度颇不以为然,她说道:“父汗,话虽这么说,如果你们再不结盟,那岂不更容易被分而治之?”突利摇摇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契必何力一介勇夫,夷男是个毛孩子,少不更事,和他们结盟,只怕到头来扳不倒颉利不说,反受其害呀!”父女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小校匆匆走了进来:“可汗,不好了,薛延陀部的夷男带着本部的所有精兵,突然西进,将铁勒部逐出了河水源,夺了契必何力的草场。”阿史那云一惊,站了起来:“什么?夷男怎么会是这么个人,为了河水源那点草场居然连父仇都不顾了!”
突利看一眼阿史那云,捋着胡须道:“如果是这样,这夷男倒是非同常人,可以共谋大事。”
阿史那云不解父亲话中的深意,一脸困惑地看着突利。
几天之后,夷男又做出了一件更令阿史那云感到吃惊的事儿。他亲自来到颉利的大帐中,表示要把河水源献给颉利。颉利感到十分意外,他一边揣度着对方的心理,一边说道:“夷男呀,这河水源是你争来的,我怎么能要呢。”夷男跪行几步抱住颉利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大汗,您不收下这河水源,是不是不打算替臣做主了?”颉利应道:“这个主我当然要替你做,但你们部落草料不济,我收了河水源,你的人怎么办?”夷男诚惶诚恐地说:“大汗,臣父死后,臣已成这草原上的孤儿,活着就只剩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报仇。如果大汗能替臣做主,臣还要什么人?臣自己情愿世世代代做一条狗为大汗守卫营帐,臣的部众也都情愿世代做大汗之奴——这河水源,大汗无论如何要收下呀。”
其实颉利觊觎河水源已久,见夷男一脸的恳切,巴不得顺水推舟,便说道:“既然你的心这么诚,这河水源的草场就交由执矢思力掌管吧。唉,处罗一走,你无依无靠,不如就留在我的身边吧,我也好替他照应照应你。”夷男知道颉利是想把自己扣下来挟制薛延陀部,却佯做没有看出对方的心思,露出一脸惊喜的样子,连连叩首:“多谢大汗!不,多谢父汗!家父在天之灵得到这个喜讯,也一定会为大汗的无限仁慈感激涕零的。”
颉利下令就在他的中军大营里给夷男准备一顶帐篷,从此夷男就做起了体面的囚犯,部落里的事情都交给自己的几个兄弟掌管。一开始,颉利还对他十分小心,派心腹死死盯着他,后来发现这个人实在是个没用的废物,不能文也不能武,不久就失去了对他的戒意,再加上夷男在长安游学多年,能歌善舞,还会说很多拿中原人开涮的笑话,常常把颉利逗得开怀大笑,渐渐地颉利竟然喜欢上了他。许多人都忘了他是薛延陀部的继承人,而只是把他当成是颉利帐下的一个弄臣了。
被父亲骗回到草原后,阿史那云像是变了一个人,初尝爱情滋味的她开始经受相思的煎熬。每到黄昏,她都会爬上部族南面一座高高的山冈,用那只小巧的鹰笛吹奏一段哀伤的乐曲。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风吹动她的长发,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有一天,射猎归来的施罗叠从这山冈走过,顺着笛声看见了阿史那云,便策马过去,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她那美丽的面庞道:“为什么每天黄昏你都会到这里面对南方吹这首《雁归来》?”阿史那云收起鹰笛冷冷地回应了一句:“难道我不能来这儿吗?”说罢她转身想要离去。施罗叠伸手拦住她,又从怀里拿出一只貂皮围领递了过去,赔着笑脸说:“这是我在阴山顶上亲手射到的,早就想送给你了,你看,它有多漂亮,这草原上只有你那美丽的长脖子才配围着它。”
贞观长歌十二 密盟(4)
阿史那云将那水光滑亮的围领扔到地上说道:“你送给喜欢它的女人去吧。”施罗叠一把抓住阿史那云的手,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欲搂抱阿史那云。阿史那云一挥马鞭,施罗叠脸上登时落下一道血痕。趁对方一愣,阿史那云跃上了马,挥鞭离去。
施罗叠摸着火辣辣的脸,眼中喷出火来,草原上还没有哪个女人敢拒绝他呢。一股无名业火在他的心头蹿起,强烈的征服欲让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女子搞到自己手里!柔的不行,就来硬的。
第二天黄昏,阿史那云又来到山冈上,这一天太阳落山后,月亮早早就升起在天空,在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眼里,凄美的月色就好像是心上人含情脉脉的目光,她扬起鹰笛轻轻地吹奏起来,用笛声倾诉着满腹的相思。吹到动情处,她的眼睛闭住,一行清泪垂落下来,眼前似乎出现了李恪那消瘦英俊的脸庞,正深情地看着她,温柔地靠近她,轻轻地吻向她的额头。阿史那云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身子不住地颤抖着,突然一股男人身上才有的强烈味道袭来,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施罗叠那张沾满酒气的脸,他双手抱住了阿史那云欲强行施吻。
阿史那云奋力挣扎,一把将施罗叠推倒在地,往山冈下跑去。迎头撞上施罗叠的几个侍卫,阿史那云伸拳踢腿打翻了两个,一个异常粗壮的保镖却挡住了她的去路。阿史那云朝他的胸口狠狠一拳,他纹丝不动,一伸手将她拦腰背上肩头,阿史那云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施罗叠从地上爬起,发出一阵狂笑,满脸得意地说道:“我看你这一次还跑不跑得出我的掌心?”几个人把阿史那云捆住驮到了马背上,山冈下阿史那云的两个随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直到施罗叠等人离去,他们才醒过神来,赶紧回去向突利禀报。
突利听到这个消息,如遭雷劈。几年来他一直韬光养晦,不愿显山露水,此刻,他却再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立即召集营中精锐,又派人去召来临近部落中一些和自己平素交情不错的长老,一齐去找颉利理论。颉利分出了五万精兵由执矢思力带着进驻河水源,又没想到会有人敢这样来向他挑战,因此猝不及防,竟被突利的人马冲过大营的第一道栅门,进逼到了御帐之外。慌乱中,勃帖紧急调集卫队与突利对峙,一场血战眼看就要发生。
勃帖挥着长刀大声喊着:“突利,你居然带兵威逼大汗的营帐,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突利满脸焦急之色,挥剑一指道:“请速让施罗叠将小女交出来,不然我这条命今天就不要了。”勃帖冷笑一声:“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是在你的营帐里吗,来呀,给我拿下这个逆臣贼子。”说完,他一挥手,身后的士兵正欲冲上前去,半空里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慢!”
众人一看,原来是颉利走出了御帐,勃帖忙紧趋几步迎上前附耳说道:“大汗,他擅闯中军大帐,何不乘机斩草除根算了?”颉利没有理睬勃贴,他瞟了一眼突利的身后,已经判明了眼前的形势,突利一副拼命的架势,把全部人马都带来了!还请动了那么多长老,而自己有一半亲兵在河水源,又没有准备,真动起手来,未必能占上风。想到这儿,颉利上前一步,堆出一脸假笑用柔和的语气说道:“突利,你何必动这么大肝火,还惊动这么多部落长老。这件事情我不知情,不过请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你跟我来吧——”接着,他转身向里走去,突利稍一犹豫,带着几十个剽悍的卫士跟了上去。
此时,半醉的施罗叠正在后帐之中欣赏着到手的猎物,对帐外的喧哗充耳不闻。阿史那云被扔在了床上,四肢被绑,嘴里塞进去一块白布。他缓缓走近阿史那云,动情地说:“云妹,这半年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每一个夜晚,我都嫌梦太短,因为我只能在梦里看见你!”施罗叠荡满淫邪的脸在向阿史那云楚楚怜人的面孔靠近。
阿史那云竭力将脸扭向一边,使劲扭动身躯想挣脱绳索,但是结实的绳索紧紧地箍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努力显然都是徒劳。绝望的眼泪从阿史那云的眼中淌出,施罗叠将一只手指伸向她因为屈辱而愈显楚楚动人的脸庞,指尖轻轻滑过她的泪痕,一脸轻薄地说道:“你看你,哭起来的样子也这样美!”说着,手掌猛地向下一沉,撕开阿史那云上衣一角,然后发出一阵狂笑:“好漂亮!今天我要让你知道,无论是哪个女人,只要我喜欢,她就应该属于我!”说完,他进一步地用力想要扯下阿史那云的内衣,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突然从旁边伸过来将他拽起,接着一个耳光将他扇翻在地。施罗叠抬起头一看,打他的是父亲颉利,正瞪着双眼恶狠狠地看着他。
颉利一挥手,几个士兵将施罗叠捆了起来。那边突利已经解开女儿的绳索。颉利看着突利道:“突利兄弟,这个孽畜就交给你了,你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突利哼了一声,没有理睬施罗叠,满面怒色地牵着女儿走出帐去。颉利回过头来,又瞪了施罗叠一眼,然后愤然转身离开。
勃帖跟上前在他耳边嘀咕道:“大汗,真没想到突利还有这样的根基。”颉利阴着脸说道:“你以为他是一只病猫?他是只真正的老虎!和他比起来,处罗、契必何力这些人不过是绵羊!”
这件事儿让颉利与突利间的暗争变成了明斗,草原上那些不满颉利专制的人闻出了其中的味道,开始向突利暗暗靠拢。不久,两个特殊的客人秘密来到了突利的大帐,一个是夷男,一个是契必何力。
贞观长歌十二 密盟(5)
原来,薛延陀部和契必何力部的争斗,都是夷男设计的一出双簧。处罗身故后,颉利调集五万大军西进,显然是准备趁薛延陀部群龙无首发起突袭,控制住处罗的部众,然后以为他报仇的名义讨伐契必合力。夷男识破了这个阴谋,暗中与契必何力联络,做出一副要讨还血债的假象,率部突入河水源与其对峙,一是以此迷惑颉利,让他误以为两家已在火并,就用不着他再动手,二是两个部落靠拢后首尾照应,互为犄角,可以随时共同对付颉利。事后,为了让颉利更加放心,夷男又不惜认贼作父,自投罗网做了人质,装疯卖傻取得颉利的信任。突利闯营事件发生后,颉利的心思都转到了突利身上,夷男便得到了更多的自由,可以随便出入颉利的大营了,他敏锐地利用这个时机,派亲信约来契必何力,自己偷偷跑到森林里和他密晤后一齐来到突利营中。
夷男向突利说明了自己和契必何力已暗中结盟对抗颉利之后,劝突利加入他们这个同盟。夷男对突利说:“这些年二汗你一直不愿显山露水,可是这一回救女心切,不光转瞬间就调集重兵突入颉利营帐,而且一下召来了十几个部落长老。这一来,你手中兵马的实力以及你在各部中的人望,暴露无遗。颉利下了决心今冬要南征,绝不能容忍留下这么一个心腹大患,经此事后,他一定会千方百计除掉二汗,你已经退无可退了。”
突利叹了口气:“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不过颉利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就算我们联手也无法与之抗衡呀。”夷男说:“我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想请一个帮手来,四家结盟共同对付颉利,只有这样大家才会有生路。”突利问那第四家是谁,夷男说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名字——李世民!他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我想好了,只要我们以事成之后向大唐称臣来换取与他共同对付颉利,他必定会同意。”
突利担心地说:“夷男,你在长安那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这李世民的野心不比颉利小吗?和他联手就算能扳倒颉利,回过头来,他岂不是还会和颉利一样把咱们斩尽杀绝?这是饮鸩止渴呀!”夷男说:“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现在要解决的是倒悬之危呀!和李世民结盟,咱们就有躲过这一劫的机会,要是不和他结盟,只怕大家都活不过这个冬天!”
契必何力说夷男之言十分有理,在一旁竭力附和,突利却还在犹豫,在帐中踱来踱去。阿史那云显然也接受夷男的主张,她劝父亲道:“父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呀。”看着女儿着急的样子,突利停下来向大家道出了心中的忧虑,他是在担心李世民会假意和他们结盟,然后把消息抖出来,让三家先和颉利火并,他好坐收渔利。突利此言一出,夷男脸色不由一变,在心底里暗自佩服对方的老谋深算,他看着突利道:“嗯,这一条咱们的确不能不防。”
众人又坐下来计议了一番,最后还是突利提出了一个方案——请李世民到边界来,四个人面对面地向天盟誓!他对夷男等人说道:“汉家皇帝以天子自居,他敢负我们,难道还敢负天吗?也只有这样才能试出他有没有诚意!事关三个部落几十万人的性命,咱们不能不小心呀!”大家都觉得突利言之有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夷男在长安多年,在那儿熟人多,秘密联络李世民的事儿由他来负责,突利和契必何力暗中做军事上的准备,一面等待结盟,一面防备颉利对三个部落的突然打击。
回到颉利营中,夷男开始寻找去长安的由头。没过太长时间,机会就来了。这天颉利在御帐前看侍卫近臣们练射击,看得技痒,自己也拿起弓,对准一只箭靶,连着三箭射去,都射中靶心。众人一阵喝彩,夷男在一旁谄笑道:“大汗,您的神箭,真是天下无人能敌呀!”
颉利心里得意,嘴上却说:“光我一人能射管什么用,要紧的是草原铁骑人人善射,只有这样才能天下无敌呀,夷男,你来试几箭。”夷男应了声是,故作笨手笨脚地张弓搭上一支箭,一松弦,箭飞出十几步,就落了下来。众人一阵哄笑,夷男满脸尴尬地说:“大汗,臣手无缚鸡之力,从来没有摸过弓箭,实在是献丑了。”颉利看在眼里,暗笑处罗英雄一世,却身后无人,但他没有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板起脸来对众侍卫道:“你们笑什么,别看你们跟着我打了十几年的仗,可这弓马射艺一天都松不得劲。你们歇着,人家在天天练着呢,最近不是就有消息说李世民重建了飞虎军,专门对付咱们的骑兵,你们可要小心喽!”众侍卫收住笑,继续操练起来。
颉利背手提着马鞭转身离去,勃帖和夷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勃帖接上颉利的话茬说道:“大汗,您说的这飞虎军可还真是咱们的劲敌呀,记得当年便桥之战,咱们把三万唐军围住死攻不下,最难啃的骨头就是这支唐军,几次眼见着李世民全线动摇,全仗着他们顶上来,才稳住了阵脚。”颉利点了点头:“嗯,这件事还真马虎不得,你赶紧派些探子去长安,一定要尽快弄清飞虎军的情形。”勃帖面露难色:“唉,绥州之役后,李世民加强了防备,刺探这样要紧的军情着实不容易呀!”
一旁的夷男心头一阵窃喜,他自告奋勇说:“大汗,要说到长安去刺探军情,臣没准还能出点力,我在那里游学多年,还算是有些朋友,臣可以通过他们打探打探。”颉利假惺惺地道:“你刚刚经历丧父之痛,我怎好让你再长途奔波呢?”夷男一脸慷慨地说:“只要大汗能为我做主,拿住契必何力那老贼,别说是去长安,就是去阴曹地府,臣也在所不辞!”颉利看看夷男,见他一脸真诚,稍作踯躅便一挥手下令道:“那好吧,就让施罗叠的侍卫赫台陪你同去,他的武艺好,你们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夷男心里明白,颉利并没有完全对自己放心,派赫台同去,实际上是监视自己,不过他却假装看不出颉利的心思,一脸欢喜地说道:“多谢大汗,让臣终于有了一个报效您的机会!”
贞观长歌十二 密盟(6)
夷男和赫台化了装,隐去真实身份,一路晓行夜宿到了长安。他到处联络故人,做出一副真的在替颉利刺探军情的样子,同时又陪着赫台整日寻欢作乐。赫台一直是个侍候人的角色,何曾被人这么舒坦地伺候过,渐渐地不光对夷男放松了警惕,还把他当成了好哥儿们。
到长安的第四天,一大早起来夷男就领着赫台去逛长安有名的欢场平康坊,把他安顿在了一个名妓的香闺里,自己假称要去单独会晤某位在飞虎军中任职的故旧,赫台乐得享受,嘱了一声兄弟小心,就由他去了。夷男却去了一个赫台万万也想不到的地方——李承乾的师傅张玄素的家。原来,建成当太子的时候,处罗曾带着夷男到长安,李建成受李渊之命隆重接待了他们,张玄素曾经伴陪。武德九年冬天,处罗又曾带着夷男悄悄来到长安,登门求张玄素教他儿子霸术,并说其部落长期受颉利欺压,想与朝廷联络,共同对付颉利。当时玄武门之变未久,张玄素的身份十分尴尬,自然不敢收下这样一个弟子,至于联络朝廷的事儿,他就更不好出面说话了,但双方却因这两次交道结下了交情。
这次来长安,夷男明着找熟人刺探飞虎军军情,暗中却在找一条见李世民的门径。当他听说张玄素时来运转,又当了太子的师傅时,便决定顺着这条路蹚进唐朝的皇宫去。他来到张府,见到张玄素说明了来意。这么一件天大的事情,张玄素自然不敢怠慢,立即把他带进了宫里,让他在承庆殿外先候见,自己进去向李世民禀报。
恰好长孙无忌、房玄龄、岑文本等几个重臣正在承庆殿里和李世民议事,张玄素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说完,大家都吃了一惊。北伐在即,如果这是真的,那可实在是天助大唐。不过对方提出的让李世民亲自去会盟的要求,却让几个大臣都产生了强烈的质疑。
长孙无忌第一个开言道:“这三人要是有诚意,直接和我们相约就是了,何必来这一手?他们要看皇上的诚意,咱们还要看他们的诚意呢。再说了,如果是真的倒也罢了,要是假的呢,是颉利设下的圈套怎么办?”
李世民却说:“朕倒以为这事情像是真的,一来,这些年颉利一心排斥异己,把十八个部落首领除掉了十五个,这剩下的三个再不走这条路,必然会陷入绝境。二来,就算夷男要设圈套,也断不可能用生身父亲的头颅做代价。至于诚意,我看突利坚持要看咱们有无诚意,倒是能证明至少他是真有诚意。因为这个人行事向来谨慎,他一定忌惮朕会向颉利卖了他们,才出此策。”
房玄龄一脸忧心地道:“皇上,咱们可不能把事情都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想呀。臣以为就算这是真的,皇上也不能去。陛下万乘之君,万一有什么闪失,令大唐未战而先失主帅,对国家来说,那可是灭顶之灾呀!请皇上万万三思。”
李世民坦然地说道:“玄龄,你这就多虑了,朕自十八岁从军,在长城内外也打了不少仗,眼下咱们有几十万大军横在北边,再凶险也凶险不过大业年间朕带百骑解雁门关之围那阵吧。毕竟突利等部合起来也有近五六万精兵!要是这股子人站到咱们这头,甚至只要他们能中立,不与咱们作对,北伐就又添了三成胜算,你们说,这个险难道不值得一冒吗?”
一旁的岑文本一揖跪倒在地,慷慨激昂地说道:“皇上,不就是五六万人马吗?大不了我大唐再多征十万大军对付他们,要是凑不齐人,臣让家中的子侄都从军去,要是还不够,臣自己也披甲上阵。但是臣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皇上身陷死地呀!”李世民看了岑文本一眼道:“你以为朕愿意冒这个险,只是为了减少这五六万敌人吗?你错了,朕去见突利,可不光为的是眼前这一仗!北伐大唐必胜,朕坚信不疑。但是打败颉利铁骑之后,有一些什么事情要做,你们想过没有?有些事是不能等到仗打完了再做的,比如收拾民心。今天,咱们拒绝了突利,失掉了这颗送上门来的心,将来又怎么能赢得草原上那几百万颗百姓的心呢?”众臣见李世民心中已有主张,便都不再说话,李世民便传旨请夷男到承庆殿说话。
此时夷男正坐在那间厢房里,满心忐忑地等待着结果。突然,窗外响起一阵轻盈的笑声,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在喊:“安康,你慢着点,成天这么疯疯癫癫的哪像个公主?回头嫁出去了,驸马还不得天天进宫来说我这个当母后的没把你调教好!”
接着一个娇柔的声音嚷道:“母后,我捉住了,我捉住了。”那成熟女人的声音说:“让母后看看,好漂亮的蝴蝶,咦,你怎么把它放了?”娇柔的声音应道:“蝴蝶都是成双成对的,要是女儿不把这只放了,那只不知会有多伤心呢。”成熟女人的声音又道:“嗯,这天下就属我女儿的心眼儿好。”
夷男站起身,一把推开窗户,目光骤然落在窗外一张美丽绝伦的脸上,这张少女的脸被一群衣着华贵的宫中女人簇拥着,其中有一位身着皇后装束。不用说这少女就是安康公主。她的手中还擎着一根竹竿,竿的一头有一个小铜圈,上面绕着蛛网,是孩子们用来捕蝴蝶的器具。
长孙皇后看见窗户里露出的这双年轻男子的眼睛,问道:“这是什么人?”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宦官上前小声说了两句,长孙皇后微微点头,又看了夷男一眼,对安康道:“走,到园子那头看看。”安康看着宦官和皇后怪异的表情,露出思忖的表情,跟着长孙皇后向前走去,走出几步,猛一回头,只见夷男还在窗户里望着自己。安康嘀咕道:“什么事儿,这么神神秘秘的。”
贞观长歌十二 密盟(7)
这时,张玄素已经提着袍角一身是汗地跑进厢房,嘴里喊着:“少头领,快,皇上请你进去呢。”夷男应了一声,向外走去,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向安康的背影望了一眼。
李世民和夷男的密晤进行了近两个时辰,通过晤谈,李世民了解了颉利部中的许多情况,更加相信突利等人确有会盟的诚意。送走夷男后,李世民立即做出决定,由他带长孙无忌去云中,令太子监国。同时派出魏征到山东江南等地加速筹运北伐的粮草,准备会盟完毕后即择机北伐。
李世民深知这次会盟风险巨大,他派张玄素先行一步北上,负责与夷男等人的联络,让长孙无忌精心安排自己的行程,为防不测,李世民还密派李靖到并州一带统兵策应。
夷男回到下榻的客栈,天快黑的时候,赫台才从平康坊回来,夷男告诉赫台,今天打听到一个旧友恰巧就在飞虎军中,这人是吴国公的侄子,好的就是赌钱,自己已经让另一个故交约他来客栈相聚,顺便从他口中探听飞虎军的消息。赫台白天玩得甚为尽兴,一回来又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脸笑得绽开了花,连声夸奖夷男在长安路子走得野,到处能找到朋友。
第二天果然来了个军官,夷男似乎和他很熟,称他秦三哥,那人进来后也不多说,拿出一付骰子和夷男、赫台赌了起来。赌了一上午,来人输了个精光,夷男把骰子一收,说道:“秦三哥,改天再玩吧,这最后一把就不算了。”秦三哥却说:“这怎么行?走,跟我回营,我营里有钱,咱们到那儿接着玩。”赫台佯露出一丝恐惧之色,说道:“我是生意人,怎么敢去军营?你去取钱,我在这里候着你不行吗?”
秦三哥摇着头道:“那可不成,你要是溜了呢,跟我走。”夷男假装吃惊地问:“营里也让赌钱?”秦三哥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飞虎军天天有人在营里赌钱。”秦三哥引着,几个人穿街走巷来到了飞虎军营门口,那里松松垮垮地站着几个把门的士兵,见秦三哥过来,也不盘问就把他们放了进去。进了大门,赫台四处张望着,只见校场上没一个人操练,各帐里都传来赌博的声音。
赫台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他们这么公然聚赌,就不怕当官的管吗?”秦三哥一指大帐道:“管?管谁?谁管?你听听那边,当官的比我们赌得更起劲呢!”一路攀谈来,赫台才弄清楚,这李世民原本是指望练一支精兵对付颉利的,不少王公大臣听说这是条升官发财的捷径,就把子弟送了过来,李承乾约束不住,军纪是一天比一天废弛,李世民开始还来过两次,后来就再也没来过。秦三哥说:“现在皇上已经不指望这支兵马了,全军上下都等着哪天一道旨意下来遣散了我们呢,也好,落得个清闲,可以天天赌个痛快。”显然,这支飞虎军根本无法和便桥之战时那支飞虎军相提并论,赫台心中暗自露出了一丝笑意。
既然已经刺探到了想刺探的消息,二人就不再勾留,很快踏上归途回去向颉利复命。在阿史那部的汗帐里,赫台和夷男你一句我一句地向颉利和他的大将们描述在飞虎军中见到的情景,那些将领都笑痛了肚子。最后赫台总结说:“现在这支飞虎军已经成了一个笑柄,长安城里的人背后都议论它不是什么飞虎军,而是一支‘废物军’!”一个将军大声道:“传得那么凶,原来是一群酒囊饭袋呀!”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很快这笑声就停止了,颉利正面沉似水地看着他们,良久才说道:“怎么不笑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吭气。
颉利接着说道:“你们以为长安有这么一支飞虎军就可以小看李世民了吗?如果这是他故意摆出来迷惑咱们的呢?昨天探马报回的消息还说,李世民又征集了二十万府兵充实到北方各镇。尉迟敬德、李世、柴绍这些唐军中能打的将领都被调到了长城下,侯君集也从襄阳回到了长安,李世民这么安排,用意何在,你们想过吗?”
帐中响起一阵议论声,执矢思力道:“臣以为唐军极有可能在黄河封冻后北犯。”
颉利点点头说:“嗯,你说得不错!眼下草原旱情日重,我军马力大为削弱,此消彼长,让人忧虑呀。为了保存实力,从今天起,宁可饿死牛羊也要尽量多地保住马匹。此外,各部要分头南进,设法接近长城一线就食,将北边的牧草尽可能地保存下来。现在,就来商量商量南下的路线——怎么,突利和契必何力还病着吗?”
突利和契必何力一直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来御帐参加议事,今天也不例外,二人都没有出席会议。听到颉利发问,一位管家模样的起身道:“嗯,我家主子肺痨都半个月了。”另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也说:“我家主子闪了腰上不得马。”
颉利心里知道,这两个人都在防备他,脸上不动声色地说:“哦,回头你们替我带些好药去看看他们,让他们好好养病养伤。”一边说,一边取过一张图在面前铺开,安排各部南下就食的路线。和往常一样,他又将突利摆在最南的位置,令其马上南下到马邑北面三十里的地方,他说那里有浑河流过,水草丰茂,突利部的人多,需要这么一块好草场。话说得漂亮,但他心里却在盘算着,最好马邑唐军能和突利先打上一仗,云中的唐军都来增援,一气把这老狐狸打垮才好。
贞观长歌十二 密盟(8)
突利却好像对这样的安排没有什么异议,三天后就拔营南下了,颉利不知道自己在算计突利的时候,突利也正在算计他,夷男的心腹给他送来了消息,李世民已经秘密北巡,不日就会到云中附近与他会盟,马邑离云中很近,颉利让他的人马南下到那里,正合他的心意。
为了遮人耳目,李世民这次北巡没有公开,皇帝的车驾,由房玄龄随侍,打着去东都洛阳巡视的旗号,大张旗鼓地离开长安东门,往潼关迤逦而行。实际上,皇帝自己早已离开长安,悄悄地向北进发了。因为事关重大,如果泄露了机密,不光会盟不成,还有可能陷突利等人于险境,为了遮人耳目,李世民一行扮做商人,长孙无忌特意秘晤了长安最大的商人窦,请他帮忙指一条商道以保万无一失。
窦明知此去路途凶险,却不敢拒绝。给皇帝带路,按理说他应亲自前去,可是他年龄大了,腿脚不便,只好让义子慕一宽陪着前去。窦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又有慕一宽一路领着,这支不同寻常的商队一路北行,几乎没遇到什么大的波折,就到了马邑城外。
马邑城不大,人口也不多,因为是个边镇,常有胡骑来犯,所以城门戒备森严,城楼上下站着不少的唐军士兵。慕一宽等接受完盘查正要进城,一队唐军骑兵从一个小山冈上呼啦一声疾驰到城门下,边兵常年打仗,气势就是和长安城里的禁卫军不同,马蹄都带着风声,慕一宽急忙招呼车队闪到一边让他们先行。这队骑兵约摸有一百多人,里头有几个人挂了彩浑身是血,有两匹马上还驮着两个捆着的胡人,一看就知道刚刚打过一仗。
楼上有人喊着:“独孤将军,真有你的,又拿了两个!”队伍里一个年轻俊朗的小校抬起头应道:“遗直呀,可惜你错过这一仗了,这十几个家伙,个个一身好武艺,被我们一百多人围住居然死战不退,我们杀了十一个,好容易才拿下这两个。”一辆马车的帘子挑了起来,露出长孙无忌的眼睛,看了看一上一下两个说话的人,两张面孔他似乎都很熟悉,可他却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了。
长孙无忌没有看错,那两个人他还真的都认识。领着那队骑兵的是独孤谋,那日在大牢里李世民的一番话说得这个恶少痛心疾首,他背着母亲来到马邑,投奔了父亲的旧部元仲文,想凭着军功一雪前耻。而城楼上的裨将是房玄龄的长子房遗直,比独孤谋还早一年来到这里,只不过房玄龄为人不爱张扬,这件事儿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当时京城里的勋戚子弟多喜欢当禁卫军,成天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像房遗直和独孤谋这种家世到边关来的极少,所以二人自然就成了脾味相投的挚友。
独孤谋把两个俘虏押到了马邑守将元仲文的大帐,向元仲文禀报了自己这一趟打探军情的收获——阿史那氏二汗突利的人马今晨突然行至浑河以北三十里扎营,再往东不远,执矢思力领着五万人马也正向南行进。元仲文听罢吃了一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这情形有些不对呀!他打量一眼那两个俘虏,看服饰其中的一个好像还是个王子!便开口问道:“你们是何人?”
那王子服饰的人正要说话,另一个长着鼠须的汉子抢着说道:“我们是忽儿汗部落的,这位是忽儿汗部落酋长之子哥舒打。”
元仲文有些奇怪地说道:“忽儿汗部靠近陇西,尔等为何到这东边来了?”还是那鼠须汉子回答道:“我们是来这边看亲戚的。”军情紧急,元仲文来不及再盘问下去,发令将二人押下去好生看管,又派人将独孤谋探得的军情火速报往云中尉迟敬德的大营,同时开始调动城中守军准备迎战。
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俘虏其实大有来历,那个穿王子服饰的就是颉利的世子施罗叠,而同时被俘的是他的侍卫赫台。那次抢亲不成让施罗叠犯了相思之病,眼前成天都晃动着阿史那云美丽的身影,这次颉利令突利部南下马邑,施罗叠听到消息后,忍不住对阿史那云的惦念,就背着父亲引着赫台等十几个人去找她,不想在浑河边上遇到了独孤谋率领的唐军斥侯,寡不敌众,被逮了个正着。
唐军看守的并不很严,赫台磨断了捆着自己的绳索,推开一道窗,跳了出去,他来到囚禁施罗叠的柴房门口,正要推门进去,突然有人大喊:“快来人,俘虏逃跑了!”赫台无奈,只得冲里头轻声说了一句:“殿下保重,臣先回去报信,这就来救您!”说完,拔腿就跑。越过一道墙,是一片菜地,有个老汉正在挥锄种菜,他夺过锄头,将老汉打死,扒下衣服换上,东拐西拐地最后竟混出了城门,千辛万苦逃到浑河北岸,找到执矢思力的营盘,把事情报告了他。执矢思力大惊,亲自去见颉利,向他禀奏了这个消息。颉利下令不许再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接着调大军从三面袭向马邑。
入夜,马邑突然被几万胡骑围住了,元仲文被人从梦中唤醒,登上城门向外眺望,见四野里有无数火把在晃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他一面派独孤谋到城里征集丁壮乡勇,登城据守,一面派人乘夜去尉迟敬德将军处告急,请他速引兵来援。
独孤谋立即带着一小队士兵沿街去征集丁壮,他亲自敲着一面锣大声喊道:“各家各户都听着,胡寇来犯,太守有令,全体丁壮登城据守!”听到锣声,不断地有壮丁从家里出来拿着武器朝城头走去,他们生活在边地,对这样的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了。独孤谋来到一家客栈前,只见门口站着几个背着刀的精壮汉子,他喊了一嗓子:“喂,你们听见没有,丁壮一律登城据守!”
贞观长歌十二 密盟(9)
几个精壮汉子却没有理睬他,独孤谋火了,喝了一声:“来呀,把他们押到城头去!”士兵们上去伸手就拽那几个精壮汉子,那几个人露出抗拒的意思,居然要伸手拔刀。这时,一个布衣老者出现在那几个汉子身后,独孤谋脸色一变,他一眼就认出那是长孙无忌,忙对众士兵下令道:“慢!”接着他向长孙无忌走近一步道:“我是独孤谋呀,大——”长孙无忌忙打断他的话道:“哦,是你呀,差点认不出来了,不错,我就是长安贩皮货的大冯,怎么样?去年往府上送的那张白狐可还好用?”独孤谋会意,对方显然是不想泄露身份,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做了顶冬帽,戴着甚为暖和,对了,您怎么会在这里。”长孙无忌道:“这说来就话长了,你跟我来。”独孤谋留下那队士兵,然后跟着长孙无忌走进客栈,穿过厅堂登上楼梯,来到一间客房前,长孙无忌指着一扇门说道:“进去吧。”
独孤谋小心地推开那道门,将一条腿迈进去,目光朝里一瞥,顿时惊得目瞪口呆——竟然是皇帝李世民着一身便服坐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