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十一: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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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1)
侯君集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海棠已经得知了消息,想安慰父亲几句。侯君集装出一脸平静,大手一挥若无其事地道:“女儿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去,你爹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海棠看父亲那样子,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回到房中去绣自己的嫁衣。
傍晚,侯君集让人在客厅摆下一桌酒菜,然后把迟德立、管家侯贵叫来。侯君集平素节衣缩食,没有特别的事,从不在家中设宴,这让迟德立十分的惶恐不安。喝了几杯闷酒,侯君集开言对迟德立道:“德立呀,便桥一战飞虎军只剩下十一个人,眼下他们那几个都做着刺史、将军了,只有你,给什么官职都不去,一直跟着我,我这当义父的心里觉得欠着你呀。”迟德立憨憨地道:“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我只求一生为您牵马坠镫就心满意足了。”
侯君集说:“但是我不能再耽误你的前程了!这是一枚陕州司马的印绶,我早就向皇上替你要好了,原本想着打完北伐这一仗再给你。但是,现在有人要暗算我,意欲置我于死地,我看还是先交付你稳妥。”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只锦盒,推到迟德立跟前。侯君集突然做出这样的安排,让迟德立十分吃惊,他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义父,您不要赶我走!”
侯君集摇摇头:“你还是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主意已定,你就不要再固执了,站起来吧。”说完给迟德立倒满一杯酒,双手端着递过去,继续说道:“我敬你一杯酒,只想问你一件事,你要说实话。”他的神情显得极不寻常,迟德立心惊肉跳地双手接过酒来问:“什么事儿?”侯君集说:“你还记得程蕴良这个人吗?他真是淹死的吗?”
侯家这几个人都知道,程蕴良的死与迟德立有关。去年冬天,迟德立手下的人在往北去的官道上截住了一个可疑的人,从他身上搜出一封程蕴良告侯君集贪污的奏章,迟德立忙把这道奏章呈给侯君集。当时前线战事正吃紧,为了不影响战局,侯君集下令让迟德立将程蕴良软禁起来,一切等打完仗再说。谁知这程蕴良是个倔强的主,在囚室里又写了一道奏章,还想买通卫兵送走。迟德立知道后,只好把他押到水师的一条船上,让他无法和外界联系。不想到了春天,突然连降暴雨,河里下来洪水,他坐的那条船竟然被巨浪吞没了。七天后才在下游找到一具尸体,不过已辨不太清楚模样,只能从尸身上寻出的官牒判断是程蕴良。侯君集狠狠教训了迟德立一番,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将错就错,向朝廷上报程蕴良是在运粮途中遇洪水溺亡。好在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荆襄间又遍布侯君集旧部,程蕴良死亡的真相就被瞒了下来。
迟德立不知道侯君集为何突然重提这件旧事,半天说不出话来。侯君集催道:“我问你话呢,你有没有撒谎?”迟德立这才醒过神来应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侯君集又追问程蕴良在囚室写的那道奏章在哪里?迟德立回答,早就烧掉了,侯君集放下心来,不再追问这件事。夜宴继续进行,侯君集坚持要迟德立尽快去赴任,迟德立拗不过,只好答应,他心里不痛快,一气喝了五六升酒,露出一脸的醉态,这顿酒才算喝完。
散席后,三个人各怀心事地离开客厅,回房就寝。夜色已深,迟德立沿着回廊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走过一个月门,看见海棠房中露出一线灯光来,他略一犹豫,便神不守舍地走了过去。他像个贼一样顺着屋檐下的回廊一步步靠近那灯光,从门缝里向里瞧去,一眼瞥见一张白玉般质感的赤裸脊背,心里不由一跳,滚热的血往他脑门上冲撞上来。海棠沐浴完毕正在走出一只木桶,灵儿递过一件衣服,她接过来披上。迟德立使劲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忍不住睁开来。那个完美的背影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有些站不稳,脚向后移了一步,不料身后放着一只铜盆,这一脚正好将盆子踩翻,登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来。
灵儿惊叫道:“有人偷看!”海棠也惊叫起来,大声喊着:“爹爹!”侯君集魁梧的身影迅疾从那道月门外冲进来,出现在院子里,他一眼看见迟德立面如土色地站在墙角,脚后面是一只倾倒的铜盆,不由皱了皱眉头,朝屋里望了一眼,海棠从门口探出头来,用衣服遮掩着自己,露出一双惊惧的眼睛。
侯君集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将电一般的目光转向迟德立,厉声喝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有一天还会成为皇后娘娘呢!”说着从院角的兵器架上拽出一把大刀,劈向迟德立。迟德立酒一下醒了大半,他的武艺很好,低头一闪,刀锋挟着风声贴着他的头皮划过。
这一刀也把海棠吓醒了,她大喊道:“迟大哥,你快跑呀!”迟德立一愣,没想到海棠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心头一热,回头看了她一眼,才一拧身向月门外蹿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侯君集一挥手,对赶来的几个家人喊道:“你们还不快追上他!”众家人应声去追,侯君集拄着大刀,喘着粗气,一脸余怒未消骂个不停。海棠走了出来,来到他的身边,他伸出大手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你别怕,没事了,真没想到迟德立竟是这么个混账。”
这时,一阵狂风刮来,卷起的尘土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海棠像是想起了什么,惊道:“难道背出死人来告爹爹的会是迟德立?”侯君集惊异地看着女儿,像是在琢磨她的话,海棠接着说:“程蕴良一共写过两道告您的奏章,第一道交给了您,第二道却没有,一定是他把那道奏章私藏下来了。”
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2)
侯君集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道:“就算他私藏了那道奏章,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是他的义父呀。”海棠说道:“难道爹爹您还没有看出他的心思吗?这都是因为您的女儿呀!如果父亲不再是位高权重的将军,甚至成了罪犯,皇室就不可能再到侯家来选太子妃了。”
侯君集看着女儿跺了跺脚说道:“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个家。”原来迟德立一直在暗恋海棠!
从侯府逃出来后,迟德立一时走投无路,暂时在一家客栈里住下,然后找到在蜀王府中当侍卫的一个同乡,求他引见,欲投到蜀王门下。
听说当年飞虎军中的第一虎要投到自己门下,李恪先是吃了一惊,等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后,他又动起心来。程蕴良的那道奏章呈递给父皇后,父皇用一个“密查”搪塞了过去。李恪心里一直不服这口气,他想按照岑文本的点拨“顺瓜摸藤”,可这藤似乎也不大好找。如果能把迟德立延至自己帐下,没准就能顺着这个瓜并摸出那条藤来呢?毕竟此人跟了侯君集很多年,对侯家的事儿应当知道得很多。想到这儿,他决定接见迟德立,看看这个人再做决定。
李恪让人先把迟德立安顿在客厅里,等了半个时辰,他自己才步出书房来向客厅走去,可以说是端足了亲王的架子,为的是先煞煞这迟某人的锐气,没想到这位昔日飞虎军第一猛将身上早就没有了半点桀骜之色,木然坐在房中,看着插在花瓶里的一枝海棠花发愣,一副为情所困,失魂落魄的样子。李恪走上前意味深长地道:“多好的一枝海棠花呀,可惜就要凋零了。”迟德立身子一颤,回过头来,见是李恪,赶忙单腿跪倒行礼。李恪双手将他扶起道:“将军不必多礼,唉!你的事儿我听说了,你也真是个情种,和太子争女人,唉,这又哪里能争得过?”迟德立更加难过,李恪偷眼观察着迟德立的表情,接着说道:“将军先在这儿住上一段日子散散心,瞅个功夫我向父皇上表推荐你到北方去领兵。国家正在用人之时,你这样的将才闲着,实在太可惜了。”
听李恪这么一说,迟德立朝他深深一揖,急迫地说道:“殿下,求您帮帮我,那侯君集真是个大贪官呀,我早就听说过程蕴良告他的事儿,以前也不相信,可前些日子,我在侯府亲眼看见过一张一百万两白银的字据,才明白程蕴良没有说假话呀!”
李恪脸色一变:“那字据上写了些什么?”迟德立回答道:“好像是说他在长安窦家存着这笔钱,可以随时取用。”李恪接着追问:“那字据现在何处?”迟德立想了想应道:“应该就在侯府,侯君集把它收得很严实。”李恪心里一阵狂喜,这不正是他期待已久的“瓜”吗?他却没有把这喜悦挂在脸上,而是带着一丝不屑,久久地看着迟德立,半晌才说道:“世人皆说无毒不丈夫,迟德立,你够丈夫,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义父都肯卖!我还真服了你这股子狠劲儿了。”内心里他已经相信迟德立的话了,他明白色字当头一把刀,男人没有不贪恋女色的,不过为慎重起见,他还是让安黑虎跟着迟德立去一趟窦家的铺子验个虚实。
第二天黄昏,迟德立领着安黑虎来到了窦家在长安最大的店铺福源盛,报过家门说自己是侯老将军差来的,掌柜忙请二人稍候,自己进了里间。不一会儿,帘子一撩,他陪着慕一宽走了出来。慕一宽一眼认出了迟德立,拱手道:“是迟将军!”迟德立拱手作势还了一个礼,接着便开门见山地说:“少东家,义父想将那一百万两银子提出来,让我通知贵店一声,怕到时候你们来不及准备。”
慕一宽没有接这个话茬,反问道:“侯老将军这么忙?也不过来坐坐!”话中隐含着这么大的事该由侯君集亲自出面的意思,他的话音未落,迟德立啪地站了起来,将水杯重重地摔在桌上,一脸不高兴地说:“慕一宽,你分明是不信任本将军,我是侯老将军的螟蛉义子,我过来不是和他过来一样吗?”慕一宽不温不火,将几上的水杯扶起,端起水壶往里面续满了水,然后抬起脸看着迟德立问:“你们什么时候来提钱?”
迟德立答道:“明天晌午。”慕一宽说道:“那好,我这就去准备,到时候别忘了带字据。”迟德立脸上的不快才收了起来,他一拱手道:“一言为定!”
安黑虎把在窦府店铺里目睹的一切一五一十地禀报李恪,李恪已经对迟德立的话深信不疑了。他先想到去找岑文本商量对策,不巧岑文本被皇帝叫到宫里去了。李恪只好又找来权万纪,把事情的经过向他说了,权万纪告诉李恪,岑文本要起草的是一篇皇帝祭天用的文告,只怕这两天都得待在弘文殿回不了府中。
李恪着急起来,如果到了次日中午,拿不出字据去窦家店铺提钱,必然会走漏风声,那一来,掉进网里的大鱼就要逃掉了,他决定马上进宫向皇帝报告这件事情。权万纪拦住了他:“不可,殿下忘了上次的教训?侯君集手眼通天,你这里进宫向皇上一说,他那里立即就得到消息,等皇上召集重臣们议上半天,就算是定下来彻查,这时间也耽误了,差官到了侯府,还能找到什么?”
李恪忙问:“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权万纪一咬牙说道:“一不做二不休,豁出这一回了!先把侯府围住,搜!”李恪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毕竟侯君集是一品武职,要是查不出什么来,那可就不好收场了。权万纪在一旁跺着脚道:“殿下,不能再迟疑了,寻到这样一个机会容易吗?这事儿你不用出面,我来挑头便是了,我是治书侍御史,监察百官是我的职责!”
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3)
权万纪有自己的小算盘,一向渴望出人头地的他不想放过这么一个机会,侯君集的官衔比他大很多级,案子查清了,必然惊天动地,他权万纪便可扬名立万,没准从此平步青云,就是再不济,做这么一回强项令,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李恪当然不知道权万纪的这番心思,他被权万纪的慨然之色打动了,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吩咐安黑虎去左屯卫军营中,找程怀亮借五百兵丁来,听权万纪差遣,等兵马一到立即围住侯府和窦家的店铺,强行搜查。
入夜时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停当,权万纪先派一个裨将带着一百兵丁包围了福源盛,店堂里几名伙计正将一只只沉甸甸的箱子卸下来,里面满是白银。同时,他自己领着四百兵丁跟着迟德立等冲到侯府前,将这宅子团团围住。权万纪下令留二百人把住四面路口,封锁消息,其余的跟着他进府搜查。
几名士兵冲到门口,使劲拍打门环,门一开,里头的侯府看门人还没张口说话,几把刀已将他逼到一旁。权万纪带着众兵丁打着火把鱼贯而入,一行人走到院中,几个侯府家人已经挑着灯引着侯君集走了出来,他瞥了一眼权万纪,端足国公的架子神色威严地道:“是权大人呀,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啊?”
权万纪看着侯君集道:“你难道自己心里不明白?有人举报你贪污纳贿一百万之多!”侯君集仰天长笑:“你说多少?一百万!你一定是弄错了。”权万纪道:“我办案子,向来只凭实据,有没有一搜便知!”侯君集皱起了眉头:“案子?你把我侯君集当成什么人了!”
权万纪一挥手对身后的兵丁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名小校带着十几名兵丁欲冲向各房强行搜查。侯君集怒不可遏,大喝一声:“拿我的家什来!”一个家人应了一声,跑进屋吃力地扛来一把大刀,侯君集一把接过,把刀柄往背后一甩,刀尖冲地,怒视着众兵丁道:“爷这口刀舐过何止千人的血,再加你们几个也不多,你们要是觉着自己的脑袋不值钱,在脖子上待着难受,就只管上来!”他声若洪钟,犹现当年血战颉利大军时的一身霸气,小校和众兵丁面面相觑,心中无不骇然。
权万纪脖子一挺:“侯君集,我权万纪的这颗脑袋不值钱,你来吧!”说着,抬腿欲亲自进屋搜查。
侯君集吼道:“权万纪,我可不吃你这套,再往前走,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侯君集像是动了真火,举起大刀就要劈,屋里头冲出一个人来,拦在父亲和权万纪之间,嘴里喊着:“爹爹,他是朝廷命官,你不能呀。”侯君集定睛一看,是女儿海棠,她带着哭腔向那几个家人喊道:“你们还不过来帮忙!”几个家人一起将侯君集抱住。
侯君集脸上青筋暴起,用力挣扎着道:“你们这些狗奴才,快放开我,我侯君集纵横四海,侍奉过我朝两代圣主,岂能受这般污辱!”那几个家人却按海棠的吩咐死死抱住了他,让他不能动弹,海棠抬起眼来,一眼看见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竟是迟德立!她双眼如电地看着对方,迟德立不敢与她对视,慌忙低下了头,像是恨不能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似的。
权万纪一挥手,士兵们冲向各屋,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纷纷从各屋退回来,向权万纪禀报没有搜到那张字据。权万纪心头一惊,脸色变得铁青,额上沁出汗来,他急切地问道:“都搜过了?”一个裨将一指一间厢房回答道:“只有后院的一间灵堂没有搜。”已经感到有些心虚的权万纪用变了调的声音道:“搜!一个角落也不要留下。”那裨将稍一犹豫,一挥手,一队士兵朝灵堂冲去。
侯君集拼命挣开家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大声喊道:“不许你们进那间屋子!”这是侯君集的侍妾佩珠的灵堂,去年春天侯君集正领兵与丁节大战,她在襄阳染了急症,得不到救治死在了城中,当时没有埋葬,用稻草将棺椁先包裹着停放在野外。这次回京,侯君集将棺椁带回了长安,打算择期送回家乡安葬,因为练兵的事儿耽搁了下来,一直还停放在后院的那间闲屋子里。他怎么能忍心别人去打扰她的亡灵呢?
权万纪冷笑一声道:“你要是心里没鬼,怕什么?”海棠情绪激动地冲过去,站到了父亲身边:“权大人,你们太过分了。你们知道里面是什么人的灵位吗?她跟着家父四处征战,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最后死在军中,你们就不能让她安静安静吗?”
海棠的话打动了众人,士兵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动脚了,权万纪如同一个抱着最后一丝翻盘希望的赌棍,疯了一般地看着众人:“你们怎么了?这样一个谎言就把你们唬住了?你们不搜,我来搜!”说完,他一步冲进后院,竟将挡在前面的海棠撞倒在地,迟德立伸手欲扶起海棠,海棠狠狠瞪了他一眼:“谁要你扶,你这个飞虎军的叛徒!”
出人意料的是,站在一旁的侯君集并没有做声,他扶起海棠,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声:“他们疯了!”
过了一会儿,权万纪走出来手里举着一张什么东西,伸到侯君集面前,说道:“这是什么,难道是纸钱吗?”接着他发出一阵怪笑,听得众人无不骇然。
侯君集一言不发地看着权万纪,这时院中突然有人高声说道:“不错!那就是纸钱!”
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4)
众人一回头,见是李世民带着房玄龄、岑文本等人走了进来。李世民快步朝权万纪走去,一伸手夺过那张纸,一眼认出是慕一宽写的那张一百万钱的字据,他哼地冷笑了一声,对权万纪道:“你可立了一记大功啊!侯君集是朕钦命的左卫大将军,要抄家也得朕来抄,你凭什么来做这个主?”权万纪扑通跪倒:“回皇上的话,臣得到线报,侯君集将从窦家提取一百万赃钱。事情紧急,臣怕走漏风声,是以机断行事,借兵围住侯府,想起得赃证,挖出侯君集这个大贪官,再向皇上禀报。”
李世民问道:“你怎么知道侯君集是个贪官?”权万纪指着李世民手中的字据说:“难道这一百万两还不足以证明他是贪官吗?”李世民举起那张字据,使劲晃了几晃,涨红着脸怒吼道:“这不是侯君集的钱!这笔钱是朕支给他抚恤飞虎军遗属的,这些年来,飞虎军这笔账一直是侯君集一个人在还,这不公平!朕偷偷将这笔钱给了他,让他替朕还这个账!这不是烧给英烈们的纸钱又是什么?!”李世民不能让飞虎新军的秘密暴露,所以他选择了这个解释。这句话像一声晴天霹雳,震得权万纪等人脸色苍白。李世民把脸转向权万纪恨恨地说道:“朕不想让世人知道这件事,说朕对飞虎军偏心,你却因一己私念非要将它抖出来,这是借死人来整活人呀,其心可诛!”
权万纪吓得浑身战栗,扑通跪了下来,李世民接着斥道:“权万纪,你为了博得一个直名恣意妄为,苛待同僚,是因直而废忠忘恕,朕如果不惩戒你,百官岂不都会学你?那一来朝纲焉能不乱?我看这治书侍御史你就不要做了,去当鸿胪丞吧!”
从声威赫赫的治书侍御史被贬到鸿胪寺去当个鸿胪丞,这可是个不轻的处分。不过犯的是这么大一件事儿,这责罚可又着实是显得太轻了。连权万纪自己都感到意外,不知皇帝为何会如此行事,他深深一叩:“臣领旨谢恩!”
这时一个士兵在偏院中喊了一声:“这儿死了一个人!”众人急忙过去,穿过一道月门,见迟德立倒在血泊中,身边横着一把剑,脖子上开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冒着血,已经奄奄一息。他的表情因伤痛而变得十分狰狞,眼睛也快闭合了,可一看见人群中的海棠,又猛地睁了开来,死死地盯着她,在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上依依不舍地停留了几秒钟,才沉沉地闭上,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让海棠的心为之一颤。
李世民绷着脸回到宫里,事情到了这一步,谁都看得出来,冲在前面的是权万纪,后面却一定另有人指使,而这只能是蜀王李恪。李世民下令把李恪叫来,李恪战战兢兢地来到承庆殿,劈头盖脸地挨了父亲一通臭骂。李恪不敢再遮掩,只好交代了自己确实是幕后的主使。不过他辩解说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替朝廷扫除贪佞。李世民盛怒,一语道破了李恪的用意:“说得漂亮,可你瞒不了朕!你扫除贪佞是幌子,对付自己的大哥才是真!”接着,李世民拧着自己儿子的耳朵斥道:“朕给你取名恪,就是希望你能恪守本分,但是你身为亲王,却见利忘义,结党营私,做出这干政乱纲的事情来,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痛骂之后,李世民降旨:削李恪五百封户,在王府闭门思过!接着又给几个参与此事的官员相应处分,其中受罚最重的是程怀亮,被免去左屯卫翊府中郎将之职,理由是他擅自动了兵马。这件事儿让几年来蒸蒸日上的蜀王一党大挫锐气,声誉扫地不说,还失去了左屯卫翊府中郎将和治书侍御史两个重要位置,朝中已初见端倪的东宫与蜀府争风的格局顿时瓦解了。
蜀王一党倒了这么大一个血霉,按说侯君集该高兴才是,可是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连着两天,都一直守在那间停放着侍妾佩珠灵柩的灵堂里。灵堂里又新添了一副棺材,里面躺着他的义子兼部将迟德立。
海棠从他的悲伤中像是看出了什么,问道:“爹爹,迟德立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侯君集一脸哀痛地道:“你不是骂他是飞虎军的叛徒吗?爹爹今天要告诉你,飞虎军从来没有过叛徒!”说着,一行浊泪从侯君集的眼中涌出。海棠惊异地看着父亲,突然一脸惊惧地看着侯君集:“难道,难道……”
侯君集说道:“记住,睡在这个棺材里的人和爹爹一样,是最爱你的人,为了你可以舍掉一切,哪怕生命。”海棠一脸不解地问:“我真不明白了,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将那道奏折送给蜀王?”侯君集看着迟德立的灵牌轻轻地说道:“你错了,那道奏折是我让人送过去的。”
这句话听得海棠心中猛然一震,她惊讶地问:“你?爹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侯君集抬眼看着海棠说道:“为了我的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她的伤害,一丝一毫也不行!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有人正在对太子步步紧逼吗?太子仁弱,如果不早早地帮他打垮这些家伙,他迟早要失去东宫的。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去承受从前隐太子李建成的妃子们承受的那种痛苦,所以——”
海棠满眼含泪地说道:“那您就可以牺牲迟大哥的生命吗?”侯君集说:“你又错了,没有人想让他牺牲,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海棠更觉诧异,侯君集向他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实际上都是侯君集与迟德立共同设计的,他们布了个圈套一步一步把李恪诱了进来。而迟德立投靠李恪,就是要拿自己做一只诱饵去诱李恪上钩。侯君集原本也不忍这样,迟德立却坚持说,为了海棠,必须这么做!侯君集拗他不过,只好和他一起唱了那出双簧。
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5)
听完父亲的追述,海棠深深地震撼了,她真的没有想到,那个看起来十分平常的义兄竟然对她怀着这么伟大的爱,她面对迟德立的灵牌,泪水飞溅。侯君集哀伤地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孤苦零丁的人,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什么也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海棠泪光莹莹地道:“不,他给我们带来了关于忠诚的最好诠释,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最长久的怀念,而他也带走了自己想要的快乐。”
侯君集道:“快乐?他的命这么苦,怎么会快乐?”海棠看着父亲的眼睛道:“因为我亲眼看见,他是微笑着走的,从这微笑中,我看到了一颗快乐的心。”说着,她的目光移向窗外深邃的天空,突然喊了声:“爹爹,你看!”侯君集抬起头来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留下一道绚丽的轨迹。
海棠抹了一把泪花道:“好美呀!二娘说过,每一个灵魂升天的时候,天上就会增加一颗星星,那颗星一定就是迟大哥吧!”侯君集看着女儿,已经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海棠突然转过脸来问父亲:“爹爹,有一句话我憋很久了,请你面对迟大哥的亡灵向女儿说一句真话——你是不是真的贪了一百万两?”侯君集低下头,沉默良久,从怀里取出一块罗帕来递到海棠手中:“你读读这罗帕上的诗。”海棠轻声念道:
银瓣清香生春林,
两蕊依依连理心。
万花残作寒露碎,
百步芳菲犹伴君。
侯君集让女儿将每句头一个字连在一起倒过来念一遍,海棠目瞪口呆,那四个字竟然是:“百万两银”。侯君集告诉女儿,这诗是慕一宽写的,它是一张窦家开出的字据。
罗帕从海棠手中跌落,她问道:“爹爹,你这一辈子一共打了多少仗,自己能数得清吗?”侯君集回答说自己记不太清了,总有三百多次吧。
海棠悲伤地看着父亲道:“您在前朝就是闻名天下的虎将,枪刺刀砍箭射,让敌人在身上留下了几十处伤,可你一次也没被打倒,这一回怎么就被钱打倒了呢?”说完,海棠无比揪心地失声痛哭起来。侯君集心里难受,柔声说道:“孩子,你能听爹爹说说心里话吗?”海棠却只顾哭不说话。
侯君集自顾自地说道:“攻下丁节大寨的那一天,我们发现了那座隐秘的钱库,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银子。我让迟德立缴公,他当时对爹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现在爹爹是个将军,省吃俭用还能有些余力恤养飞虎军的孤老孤少,可爹爹是个清官,将来爹爹老到不能再当将军了,那些人怎么办?他们能指望谁呢?”
海棠又一次泣不成声。侯君集接着说道:“我在那间屋子里整整坐了一夜,想了一夜,也难过了一夜,最后还是迈出了这一步。可是,你知道迈出这一步有多难!你爹我是已经死过那么多回的人,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可这一次,我心里好怕呀。如果因为贪污落罪而死,留下你一个人孤单单在这世上为我背负罪名,到了九泉之下我怎么能闭得上眼哪!”说到这里侯君集已经涕泪横流。
海棠大声哭泣着投入父亲的怀中,嘴里说道:“不,爹爹,我不恨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李恪将一根鱼竿挂在水塘之上,身边放着一壶酒,柴哲威站在他的身后。上了这次大当之后,蜀王府的势力遭到重挫,李恪也感到心灰意冷。失去那两个重要位子让他心痛,被人这么轻易地耍了则让他更加心痛,挫败感笼罩在他的心头,他已经连着七天躲在这里,不愿见从前那些朋友,因为他觉得,这种时候每一双看他的眼睛都饱含着耻笑和幸灾乐祸。
李恪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对柴哲威道:“哲威呀,我这艘船看来是要沉了,你再跟我混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替你写了封书信给程知节,让他在军中保你做个统军什么的,你就早些去吧,也好图个出身。令尊要避嫌,一直都不好提携你,这倒是个机会呀。”
柴哲威热泪盈眶跪下叩首:“殿下!这种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
李恪骂了他一声:“说什么傻话,难道要在我这棵枯树上吊死吗?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你不走,我可要赶你走了!”李恪说得十分认真,柴哲威无奈,站起身一步一回头地离去。池边只剩下李恪一个人,头发凌乱,神情无限萧瑟地望着那一池瘦水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他的背后。
李恪像是听到了什么,说道:“我说哲威,你怎么还没走?我的意思你难道还没有明白吗——”说着,他有些不高兴地回过头来一看,顿时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柴哲威,而是那日在马市上见过的云公子。酒肆一别后,李恪去马市寻过他三次,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不想今天他自己却出现了。
李恪一脸诧异地道:“是你?你怎么来了?”云公子答道:“我不是说过我办完事情会来登门拜访吗?”说着云公子走上前拎起鱼竿,见上面连饵都没有挂,他有些奇怪地问:“为什么不挂饵?”李恪没精打采地道:“唉,事事不顺,被人当鱼钓了一回,还有什么心情挂饵钓鱼?”
云公子走到李恪对面坐下,取出一支在中原极少见的白色镶金短笛吹奏起来,笛子虽然短小,吹出的乐曲却十分高亢苍凉,像是从天穹深处传来的一般,直抵人的心扉。李恪很快被吸引住了,放下了酒杯,静静地听。
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6)
一曲奏完,李恪意犹未尽地问:“这是什么曲子?”云公子收起短笛说道:“是一首关于鹰王的赞歌。”李恪看着云公子问道:“你也喜欢鹰?”云公子答道:“是的,特别是喜欢雄鹰。有一次我在阴山上射伤了一只鹰王,它已经没力气飞上天空了,但仍然扑闪着翅膀顽强地跃向山巅,它的羽毛被树枝和山石刮得遍地都是,血迹洒满山坡。我追了它一天,终于在阴山绝顶看见了它,那里寸草不生,冰雪间只有一片雄鹰们的白骨。”
李恪听得十分动容,叹道:“它们将自己的死也选择得那么高贵?”云公子说道:“是啊,这正是我最景仰这些鸟中之王的地方。”李恪感慨地说:“我真羡慕它们,居然能得到你的景仰。”
云公子的目光落到了李恪脸上:“从前我也像景仰鹰一样景仰过你。你有着独一无二的高贵血统,还有着无比远大的抱负,你曾经亲口对我说过,你希望我能到你的府上来,和你一起做几件大事。可是现在呢?你连走出这蜀王府的勇气都没有了,难道你想将你那颗万丈雄心埋葬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吗——你给我起来!”说完他伸出手拉起李恪,大步朝门外走去。
李恪想要拒绝,说了声:“我不想出去,只想待在这儿——”却已经被对方拉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出了小院,守在院门口的安黑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忙走上前去想问什么,云公子喝道:“快去牵两匹马来,殿下要出王府去。”安黑虎一怔,几天来李恪一直足不出户,从权万纪到程怀亮再到柴哲威,谁来劝他也没有用。阖府的人都在担心心高气傲的李恪因为受不了这次打击而心生魔障,没想到这位云公子进去吹了一支曲子后,居然把他拽了出来。
安黑虎心头一喜,忙唤人备马。马牵来了,云公子脚尖连马镫都不点身子就飞上马背,看得出来他的骑术相当精湛,李恪看着他鼓励的目光,也终于跃上马鞍,一阵马蹄声响起,二人驰出府去。
他们穿过大街,路过侯府门前。那里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上下一片喜庆,不断有人捧着礼单进出,侯府的家人也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伫马街角,望着这热闹的场面,李恪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嘴上嘟囔道:“人真是一种很势利的东西,我一时失势,那么多从前笼络我的人就都往这里跑了。”云公子看着李恪应了一句:“更可怕的不是失势,而是失去雄心!失去了雄心,你将失去一切!”
云公子的话对此时的李恪来说,有一些刺耳,一阵秋风吹来,他打了个寒噤,咬咬牙,一挥鞭,胯下的坐骑疾驰而去,云公子打马紧紧追上。二人驰出城门,来到了乐游原上。临近黄昏的原野苍茫茫一片,李恪用力一勒缰绳,马儿发出一声长嘶停了下来,李恪跳下马,向着落日眺望,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云公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请相信自己,你不会从此一蹶不振的!”
李恪转过脸久久地看着他,问道:“给我一个理由好吗?”云公子说:“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理由来重新树起勇气,那我只能给你找到一个理由:你是李恪,你的身上流着两朝天子的血,比鹰王的血统还尊贵,这够不够?”
李恪一怔,突然对着荒原大声地喊了起来:“我不会败的,永远不会——”云公子的眼中有泪光闪动,他将目光转向苍穹,突然喊道:“殿下,你看!”一只鹰出现在李恪的视线里,正伸展着矫健的翅翼,飞得好高好高。云公子说道:“在我的心里,你也是一只鹰,在你的前面没有飞不过去的高山。”
李恪露出一脸感动来,说道:“想不到你一个女孩子竟有这样的胸襟。”
云公子一愣:“你说什么?”李恪双眼注视着云公子道:“我说错了吗,第二次见面你和我喝酒时,我就看出了你是个女孩了,后来我派出了好几拨人去马市上打听,早就弄清你的身份,你是阿史那氏二汗突利的女儿阿史那云。”说着,李恪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伸手,摘下了“云公子”的方巾,一头乌发瀑布般泻了下来,“公子”清清楚楚地变成了一个美伦美奂的少女。
阿史那云脸色一变:“那你是不是要把我拿去献给你的父皇?”李恪一边欣赏眼前这异族少女美丽的容颜,一边说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史那云道:“别忘了,我们阿史那部和你们大唐现在还是敌人。”李恪笑了一声,是那种大男孩对女孩子的笑,带着一脸柔情说道:“我更不会忘记你应该还是我的表妹。”
李恪这话倒真是没错,阿史那云的母亲淮南公主是隋朝帝室之女,和杨妃是姐妹,所以那日在马市上阿史那云一眼就从李恪腰间的玉佩辨出了对方的身份,因为她的母亲也给过她一块同样的玉佩,那是隋朝宫里流出来的东西。
身份点破,二人顿时没有了生分,坐在荒原上,一时有说不完的话。李恪心中的一些谜团也逐一解开。原来,这几年颉利一直在收拾那些对自己并不完全忠心的将领,这些人当中,突利就是他最想扳倒的一个。只是因为这位阿史那部的二汗人望太高,力量也比较强大,而一时无法达到目的。但随着别的部族首领不断被颉利换成自己的心腹,突利的处境日益危殆。特别是颉利攻下绥州后,故意开出天价赎金想激怒李世民,诱他来反攻,同时派出突利到绥州以南五十里布防,意在让突利和反击的唐军先打起来,好借李世民之刀排除异己,突利意识到了处境的危殆,情急之下,才派心腹花里儿和女儿去长安低价卖马,想以此吓退唐军,没想到无意间竟让李恪撞上了阿史那云。
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7)
“这真是天意呀!”听完阿史那云的叙述,李恪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阿史那云的小手道:“你知道吗?我有鹰一样的雄心,也和这鹰一样孤独落寞。自从那片白云飞到我的身边,我才明白,从前那么多年的孤寂都是为了等待一颗跳着的心呀!”阿史那云脸一红,露出感动的神情:“其实你今天听到的曲子,我已经在草原上对着月亮吹奏过千百遍了,每一次都祈盼着南去的风把它带给你,不过,却不知道你爱不爱听。”
李恪急忙说道:“怎么能不爱听呢,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乐曲——”说完他久久地看着阿史那云,阿史那云垂下眼帘,脸上飞过一片红云,低声道:“你干吗这么看着我?”李恪痴痴地赞叹道:“你比我梦里的还美。”阿史那云羞赧得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李恪的眼睛。
直到天黑,李恪才和阿史那云回到王府门外,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从前的那种霸气。一个家人迎上来接过二人手中的缰绳,家人的目光落在阿史那云的身上,吃了一惊,缰绳从手中落下。安黑虎从一旁走过来小声斥道:“看什么看,马都跑了。”家人这才醒过神来,慌忙拔脚去追已经跑到十几丈外的马。
这时门口有一个肮脏的乞丐从台阶之下站起身来喊了一声:“殿下。”安黑虎忙不迭地上去斥道:“快滚,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不快走,想吃板子不是!”那乞丐却不顾安黑虎的阻拦冲到李恪跟前叩首道:“蜀王殿下,我是程蕴良呀!”
李恪定睛一看,脸上的表情立时大变,抬眼看了看门外的大街,压低声音对安黑虎吩咐道:“快,快将他带进府去。”安黑虎忙喊来两个家人把那乞丐拖上台阶,拽着进了府中,王府大门随即重重地闭上了。
乞丐被带进王府后院的一间厢房里,安黑虎让人端来些剩饭剩菜,乞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李恪安顿下阿史那云,便匆匆赶了过来,见到李恪,那乞丐忙扔下手中的碗,跪下来热泪盈眶地接连向李恪叩首。李恪又一次仔细辨认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已经确认对方就是程蕴良了,因为这个人是权万纪的同窗,当襄阳别驾走的就是蜀王府的路子,出京任职前,常和权万纪一起到府里来走动,和李恪十分地稔熟。
李恪一脸奇怪地问:“程蕴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程蕴良含着眼泪道:“下官这一路隐名埋姓,是乞讨来到长安的,当然变了模样!”李恪又问道:“你不是已经覆舟罹难了吗?”程蕴良落下泪来:“下官那是诈死!”
接着,程蕴良哭诉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侯君集打下丁节大寨后,程蕴良在清点缴获的敌军账目时,发现存在钱库中的百万两白银下落不明。经过暗访,他发现破寨当日是侯君集的义子迟德立接管的钱库,就密写了一道奏章向皇帝奏明此事,不想奏章落入侯君集手中,侯君集勃然大怒,令迟德立将程蕴良软禁。程蕴良又写了一封奏章想买通守卒送走,事情再次败露,迟德立便将他囚在一艘船上。正好来了洪水,船被掀翻。程蕴良督过河工,有一身好水性,顺流而下,拣回了一条性命。上岸后,他思量荆襄间遍地都是侯氏旧部,恐身遭不测,就将衣服官牒套在同时落水的一具尸体上,制造了溺水而亡的假象。
陈述完事情经过,程蕴良长跪在地恳求李恪为他做主,李恪扶起他道:“这件事本王知道了,你就在这儿好好养养身体,我自有主张。”
程蕴良的意外出现让李恪欣喜若狂,他原本想立马就把这个铁证送进宫去,可沉下心来一想,又改变了主意。李恪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因为身上流着一个大英雄和一个大阴谋家的双重血统,他天生就有一种异乎常人的政治洞察力。从李世民对左屯卫军哗变和权万纪搜查侯府这两起事件的处理上,他已经看出了,父亲眼下的心思就是竭力保持内部的安定,以便集中力量北伐。现在,他如果把程蕴良交出来,势必在朝廷里引起一场巨大的震动,李世民未必愿意为了一个小小五品官付出这么大代价。
退一步说,就算李世民肯在这件事上认真,收拾了侯君集,对李承乾也并不能构成直接的打击。而这枚棋子如果能换一种用法,则完全可以给东宫造成更大的打击,他李恪也能够得到更强烈的报复快感。
李恪想到的这步棋针对的是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到的一个目标——未来的太子妃海棠。李恪让人监视了海棠一段时间,发现她每隔几天就去会昌寺进一次香。于是,他让程蕴良又写了一道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奏章,然后派人等在海棠去会昌寺进香的路上,将奏章和一封短信交给了她。
看到那封信后,海棠脸色大变,她慌慌张张地让家人将自己送到信中指定的一处酒肆楼下,让家人在楼下等候,自己独自上了楼。
步入信中约定的一间雅座,里面一个人背对着门正在欣赏墙上的字画。那人吩咐道:“把门关上。”海棠把门关上,那人回过头来,竟然是李恪,海棠不由一愣,从前她在绮云宫皇后身边的时候,就见过前来给皇后请安的李恪,几年不见,他高大了许多,但样子却没有大变。
海棠十分惊讶地问道:“怎么是你?这道程蕴良的奏折你是从哪里来的?”李恪打量着海棠,海棠今天的美丽已远非从前可比,这让他迟顿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很意外是吗?这样的奏折我要多少有多少。”说着李恪一指楼下,一辆马车停在那里,安黑虎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一个人,海棠一眼认出了他:正是从前在襄阳时天天出现在父亲大帐里的程蕴良。
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8)
海棠大吃一惊,程蕴良居然没有死,已经从父亲嘴里知道了事情真相的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李恪斜眼看着海棠,从她的表情里,他已经看出了什么:“你该认得这个人吧,他叫程蕴良,只要我把他往父皇那儿一送——哼,令尊的人头恐怕就要落地,而你这个太子妃的位子,大概也保不住了。同时失去两个你爱并且爱你的男人,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怎么样,咱们谈笔交易如何?”海棠心中一颤,问道:“你准备怎么跟我谈这笔交易?”李恪目光中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淫邪之意:“这附近有我一处宅子,我打算到那里和你谈。”海棠一脸惊恐:“你想干什么?”李恪哼了一声:“干什么?你心里还不明白吗?”
海棠不说话,李恪站起身来:“那好吧,我现在就进宫。”说完,他假意朝门口走去。海棠处在无限痛苦之中,她的眼前浮现出李承乾温柔的目光,但是又被父亲侯君集血淋淋的脸占据,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让她差点倒下,眼看李恪就要走出门去,她绝望地叫了起来:“不,不!”
李恪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他的身体没有停下来,慢慢地推开了门。海棠急忙喊道:“慢着——我跟你去。”李恪这才转过身来,目光直视着这个已经接近崩溃的女人,脸上挂满胜者的轻狂,说道:“这可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求我的。”
二人从雅间外一条窄窄的楼梯里下去,海棠跟在他的后面,拐了几个弯,到了酒肆后门,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李恪先上车坐定,看着海棠,海棠犹豫片刻,也上了车。很快,马车把他们拉到附近的一个小院里,李恪引着海棠穿堂过室,走进一间布置考究的卧室。房间里香烟缭绕,一张做工考究的木几上摆着一只花瓶,里头插着一枝鲜花。
李恪指着卧室北墙下一张铺满鲜花的床命令道:“过去。”
海棠步履沉重地走向那张床,像走向墓地,然后无声地倒了下来。
李恪看着这个已经降服的艳丽绝伦的女人,慢慢地走上前去,他伸出手,眼前突然闪过阿史那云温柔的目光,身子不由猛地向后一退,可是旋即他的眼前又闪过了李承乾跟在李世民身后接受众臣朝拜的情景,一股仇恨和忌妒的火焰从心头升起,他喘着粗气,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扑了上去。一个声音在他心头响起:“云妹,请你宽恕我——”接着像一阵狂风暴雨,长安城里最娇艳的一朵花开到了尽头。
这场无情的摧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李恪本身很年轻,并不深谙此道,而且他的目的是泄愤而不是泄欲,因此一切很快就结束了。海棠酥胸半露地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就像一具僵硬的尸体。李恪已经从凌乱的床上穿衣站起身来,脸上并没有丝毫快乐的神色,整个过程,两人在肉体上都没有一点感觉,但在精神上,却同时坠入了深渊。
李恪从花瓶里抽出那枝花,用鼻子嗅了嗅道:“别人都说你是长安城里最美的一枝花,可是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根稗草罢了!”海棠突然从床上爬起来,狠狠抽了李恪一耳光,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混蛋!”
李恪摸了摸脸,变态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打得好,这一巴掌是替我那位太子哥哥打的吧!他压了我一辈子了,我总算也压他的女人一回;还有你那横行霸道的爹爹,他把我几个兄弟的官帽都摘了,我把他的掌上明珠摘下来,算是扯平了吧!”说完,李恪将手里的那枝花捏碎,狠狠地掷到地上,朝门外走去,快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道:“别忘了这个地方,这里叫杏园,从今天起,你再也不是什么海棠了,而是一枝出墙的残杏。就是将来睡到了东宫的床上,你也要记住,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另外,程蕴良这尊佛我会供起来的,哪一天我不高兴了,把他放下凡来,哼——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李恪狂笑着走出去,屋里只剩下海棠一个人,她看着地上的残花,放声痛哭起来。她明白,从这一天开始,自己的命运走进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黑色的甬道,她所有的快乐,所有的梦想,都和爱情的花季一起结束了。
离开杏园后,李恪回到王府,但很久都不敢走进大门,因为,他听到了一阵鹰笛在响,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少女对心上人的等待。李恪徘徊了很久,那笛声仍在执著地响着,李恪再也不忍心了,迈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去。
一个婀娜的背影坐在小池塘边吹奏着鹰笛,正是阿史那云,李恪轻轻走近她,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回过头来道:“是你吗?”李恪一惊,如同做贼一般猛一闪,躲到一根柱子后面。
阿史那云一笑:“瞧你,还和我捉迷藏呢,快出来吧。”
李恪只好走了出来,嘴里说道:“你,你怎么知道是我?”阿史那云轻灵地跑上前拉住他的手说:“我听到你的心跳了呀!”李恪的目光几次躲闪,不敢去看阿史那云的眼睛,问道:“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阿史那云脸色一变,眼圈红了:“父汗派人捎来急信,他病得很重,让我快些回去,我恐怕很久都不能再来长安,我本来前晌就要走了,可是有句话想对你说一声……”李恪有些感动,抬头看着阿史那云道:“你想对我说什么?”阿史那云眼睛里闪烁着泪光道:“我会想你的。”
贞观长歌十一 残红(9)
李恪心里像是被利锥扎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云妹,我——我听到令尊病重的消息,我觉得十分悲痛……”阿史那云落下泪来:“这世上我只有他一个亲人,我真的舍不得他,可是,可是我又舍不得你!我走了,别忘了做梦,关山万里,我只能在梦里来找你了。”说着,阿史那云抚着脸朝外走去,接着响起一阵马蹄声,很快的,那马蹄声也远去了。
李恪望着天空低垂的云突然痛哭起来:“云妹!你不要怪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在东宫里埋下一颗谁也想不到的钉子,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像鹰一样飞得更高呀!”
一个月后,太子举行大婚,举国都沉浸在欢庆之中。花烛之夜,东宫洞房里帏幄低垂,海棠盛妆坐在一张床的左首,李承乾坐在右首。
一脸顽皮的安康手里拿着一块罗帕轻轻走进来,喊了声:“太子哥哥,这是侯将军刚才交给我让我转交给太子妃的。侯老将军说他穷了一辈子,就给太子妃置了这么件嫁妆,她还忘记了带走。”
李承乾接过罗帕,轻声念道:
银瓣清香生春林,
两蕊依依连理心。
万花残作寒露碎,
百步芳菲犹伴君。
海棠眼中静静地流下两行泪来。安康看着这位新过门的嫂子,感到十分意外,她不知道海棠为什么会流泪,因为——这本该是一个欢乐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