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30-->一月作业:《假想敌》758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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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敌》
两年来,人们很少再提起胡来这个人的名字。以前,他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他的经历颇有传奇色彩。早年,他去过日本。直到现在,他还是村子里唯一去过日本的人。这与美国人最先到达月球是一样的。作为证据,他带回了一部索尼相机。可是,相机不久变成了一堆废物,因为在全县城里都难得找到配套的电池。“这部相机的电池,连县城里都买不到!”他骄傲地说。
回村后,人们就把当看成一位百事通的人物。他为了给村里四十多岁的光棍娶媳妇,特地跑到贵州买了一个女人回来。他还是断家事的好手。有一次,有一对小冤家吵架,闹上门来。他红黑不管,就先扇了那男的一个耳光。这还不算。他还取来了纸和笔,叫男的写保证书,并当着媳妇的面,高声朗读。遇到谁家红白喜事,他总是在上座。
人们都说,他是个很灵通的人物。在村里,他第一个养蚕桑,第一个种植白术,第一个加工龙井,第一个办五金厂。不过,蚕桑养了没几年,就过气了。白术的行情也起落得厉害。龙井茶原本还有个好名声,后来掺进许多外地茶叶,也彻底地毁了。五金厂办了没几年,也倒闭了。现在,偌大的厂房成了猪圈,成天臭气哄哄的。
有一回,村里的拖拉机手伤了一条性命。拖拉机手被拘了起来。他的家人找到他,求他帮忙打官司。他拍拍胸脯,说县城的某个局长,跟他又是战友,又是当兵伙伴,没事的。为了打通关节,他把人家的钱当金箍棒耍,呼啦呼啦一圈下来,钱全打了水漂。拖拉机手该判的照判,该陪的照陪。好在判的是狱外缓刑,否则人家不定就把他给活剥了。
后来,村长不叫村长,改叫村委主任了。在老供销部的矮墙上,张贴着选举人名单。他也赶风头,成了海选人之一。唱票那天,他也到场了。不过,唱票开始没多久,他就灰溜溜地离开了。此后,他对选举再也不闻不问。谁上他家拉选票,也是虎着一张脸。拉选票的人都说,这张死人脸晦气,宁可落选也不要他的臭票。
我们才不要赶风头,当个主任能死啦?柳嫂常在人前护着他。柳嫂是他的妻子,又是小时同学。她是柳村人。他的丈母娘原本打算把她许给同村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儿子是个青光眼,可是有一头壮实的耕牛。有了耕牛,以后耕田就省事多了。他的丈母娘这样说。后来,柳嫂把他的索尼相机带回了家,告诉老婆子,一部相机顶好几头耕牛。老婆子听了,立马变了主意,写了一个聘礼单子,就叫他隔日去提亲。
柳嫂是很女人的女人。蚕上山时,她就跟着他,一起摘桑叶,扎蚕山;白术收了回来,她负责摘术籽,又陪着他通宵达旦地熏烤白术;炒制龙井茶时,他辉锅,她就负责做青叶子。后来,村里兴起了做布机。他买了四台有梭机,两个人除了吃饭睡觉,就一门子心思扎在布机房里。
没多少时间,小洋房就在村口竖了起来。小洋房是四层楼。房子外墙贴着马赛克,院门前用大理石地板铺着。廊道口上还安了一扇拉链门。门板很高,贴在上面的门神很显眼。在盖成的那年,它是村子最高最气派的楼房。有时候,迎亲队伍从村口来,人们总是跑到他家楼上去远远地看。
柳嫂过门后,第四年的夏天才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出生的当天,胡来就来到柳嫂床前,把儿子的名字给定了下来。他说名字越贱越好养,就叫狗癞子。柳嫂没反对。她觉得,只要他做的,就自有他的道理。
现在,他的儿子快七岁了,还是叫做狗癞子。老婆子担心上学时,得有个好名字,念叨着给外甥找个先生排算一下命数,同时也取个名字。于是,人们就会在私底下说,还排算什么,都落到这个命数了。
后来,老婆子也就认命了。每次来看外甥,就带些糕点和熟鸡蛋。几次,她都想把外甥接到柳村去,可是她的亲家母死死地抱着孙子不放。有时,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服了胡老太太。她也答应让亲家母带孙子到柳村去过几日。可是,老婆子带着外甥还没走出一里地,胡老太太就发疯似的追了上来,又把孙子抢了回去。
狗癞子出生那年,正是胡来买布机的时候。现在,有梭织机已经卖给了别人。机房里空荡荡的,到处是油污和布头。小洋房的拉链门终年只开着一个小口子,只容一个身子经过。四层楼,四个窗口,仿佛四只空洞的眼睛。胡老太太时常坐在院门前的青石板上,远远地看着狗癞子在晒场上玩耍的身影。
有外村人来收废瓶子和破烂。他们遇到胡老太太就会问,老太太,有废瓶子没有?老太太,有废铁没有?老太太,有旧报纸和纸板箱没有?胡老太太就会站起来,跟他们搭话。她说,儿子出去了,快回来了?媳妇出去了,快回来了?于是,他们就退开几步,远远地绕开她,又扯开嗓子喊起来。
老太太犯痴还是这一年的事。这得要回溯到去年发生在村子里的一件事情。那是四五月份间,油菜花正好开得旺盛。人们都在布机房做布。忽然,有人尖叫,喊救命。当人们循着声音跑过去看时,发现胡老太太躺在青石板上,额头上流着血。胡来满身血污地跑在田埂上。小洋房里到处是血点子,空气里笼罩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人们觉得不对劲,于是跑到楼上。有人跑上去,又立刻惊叫着逃了下来。人们发现柳嫂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剪刀,印着花色的外衣上到处是剪刀扎过的窟窿。血从她的嘴里冒出来,洇湿了枕头。她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她的左手抓着一条被单,想把嘴角的血擦干净。可是,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她对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救救我!随即,她就咽气了。
村长怕胡来再闹出人命,叫了十来个人。他们带上了铁棍、撬杆、麻绳。有人操了一把斧头,但又扔下,换了一根长木棍。他们追出去时,胡来已经穿过田埂,上了一条岭子,消失在黑松林里。他们分成两组,一组从岭东,一组绕到岭背去包抄他。
在半岭子里,他们发现了他。他坐在路廊里,转来转去。他们朝他喊,派出所的人马上就到,叫他老老实实地下来。他在路廊边,翻出一个废弃的圆石墩,不由分说就滚落下来。石墩子沉得很,但一下岭子,变得皮球似的,又蹦又跳。岩石被碰出火星子。石墩滚到岭脚时,还拦腰砸断了一株小黑松。
村长怕再滚下一个来,就躲在坎脚与他耗着。胡来也不滚石墩子了。村长就叫人一个接着一个喊话,说警察快来了,逃是没用的。可是,嗓子眼喊出烟味,胡来还是呆在路廊里。他把所有的石墩子都叠了起来,像是一堆巨大的象棋子。只要一推,它们就都会像皮球一样蹦下来。
大约耗了一个小时,派出所民警还是没来。路廊口却出现了新情况。一个老头子挑着一担柴禾正从岭头朝路廊走下来。村长见了,又叫人喊话。这回不是对胡来喊话,而是对老头子喊话。他们一齐喊,喂,别下来,快上去,他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但是,老头子安然无恙地下了路廊。村长对他说,他杀了人。老头子侧着耳朵听才明白过来。他呸了一声晦气说,他还借走了我的斧子。村长瞪着眼睛,发现事情变得更棘手了。
传开去,他有毛刀斧头,叫大伙小心点。村长吩咐完,决定从岭子边上的山岩爬上去。迂回战术立马见效,他们很快就把路廊给围住了。可是,当他们冲进去时,发现他已经不见了。有人说,路廊坎下有走路的痕迹。于是,人们沿着痕迹搜索着前进。
人没看见,倒是先听见动静了。在岭侧的山坡上,传来“咚咚”的声音。他们劈开荆棘和灌木丛,看到了他。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他正砍着一株黑松。“咚咚咚咚……”这尽管是砍树的声音,听起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村长叫把大伙召了过来,商量对策。他们决定先不去惊动他,而是去守住他的去路。砍倒那棵黑松少说也要一炷香的时间。村长说。他们悄悄地撤了出来,然后顺着岭子迅速地堵住了路口。现在,要想不被我们抓回去,他只有跳崖了。村长得意地说。
为了犒劳他们,村长掏出了香烟,给每人分了一支。他不停告诫他们,千万别走散。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亡命徒,他所能做的事情完全不是人们能想象得到的。再说了,他手里还提着一把毛刀斧子。那种斧子,在场的人都知道,一斧子下来,势大力沉,要挡是挡不住的。
绕到岭背的那一拨人也抄了上来,与这边的人会聚到了一起。有胆大的试图爬到岩下去,但被村长劝住了。因为岩石受着雨水的浸润,长满了青苔,从路口到他那边又有一个陡峭的山坡,只能用背贴着岩石才走得过去。
他们离开村子已经有些路了。耗了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听到了警报器的叫声。他们更来了精神,对着山头喊,胡来,警察已经来了,你已经没有任何出路了。想要从轻判罚的话,你就自己爬上来。他们一起喊,你自己爬上来。你自己爬上来。你自己爬上来。
砍树的声音消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山对面又聚集了一些人。他们对着这边山头喊叫着,打着手势,可是连村长在内的十来号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一手握着棍子,一手夹着香烟,谈论着这桩突如其来的凶杀案。
他们在记忆中尽可能地搜索与凶杀案有关的细节。
柳嫂的性子是橡皮泥,爱怎么捏都行。当年,要是老婆子坚持把她许给青光眼,她也是扛不了多久的。不过,最终还是老婆子扛不住一部日本相机的诱惑,遂了他俩的好事。村里人都羡慕胡来娶了个贤惠的内当家。胡来在人前也显得很知足,开口闭口就讲媳妇的好。小洋房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听到两人拌嘴的声音。用胡来自己的话说,柳嫂是一个让人想吵也吵不起来、心里有火也让人发不出来的女人。
案发前一个月,胡来终于发了一次火。可是,那火不是对着柳嫂的。那天,他家的布机房檐前的四盏红色小灯泡亮了老半天。每一盏小灯泡连着一台布机,红灯亮起,表示经丝或者纬丝断了,机器会自动停下。梭子的击打声不见了,倒是锤子扳头的声音时不时地传来。
柳嫂到布机房时,他已经成了一个黑人。油污沾满了他的手,他的手又揩满了脸。他修了大半天,机器一台也不听使唤。四台机器一齐罢工,这是很少见的。他把工具箱里的所有器具都倒了出来。他用锤子敲,用扳头拧,用凿子凿,还换了一大堆配件,可还是修不好。柳嫂站在门口,只看着他修。他修机器的水平不错,可就是一根筋。只要认定是哪个部件出了问题,他非得把那个部件拆得七零八落不可。倘若是整台机器坏了,他就会把机器拆鸡骨头似的拆卸开来。当然,他做的许多都是徒劳的,最终还是布机师傅上门给修好的。
可这与凶杀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他们又讲到了另外一些事情。
那件事情,一扯起来就显得远了。它发生在去年春节的那段时间里。胡来去柳村给丈母娘做六十大寿。出门时,柳嫂给他和儿子都换了新买的衣服,还给丈母娘定做了一套新衣服和暖鞋,买了两个二十四响的连珠炮仗。他还特意到信用社里换了些崭新的钞票,用来给外甥和外甥女们分压岁钱。他们不知道胡来在柳村发生过什么事情。回来后,他就有了一些变化。只是,据柳嫂说,在柳村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当然,这些变化也很不足道。正月十四夜,他按照往年的习惯,在布机房前摆了供桌,请了菩萨,放了一个二十四响的连珠炮仗,祈求新年新气象。不过,就在请完菩萨,准备收桌子时,一条半人高的黄狗趁他不注意,跃到桌子上,把插在猪嘴巴里的猪尾巴叼走了。他猛一跺地,大喊了一声,杀你掉!大黄狗一惊,呜咽一声,吓得屁滚尿流,悻悻地逃走了,连剩下的半截猪尾巴也没顾上叼走。
大黄狗逃走了。可他的嘴巴却没停下来。他一边收碗盏,一边念叨着,杀你掉,杀你掉,杀你掉!后来,这就成了他的口头禅。有时,他去猪圈喂食。猪们一听到主人喂食,就爬到栅栏上来“哼哧哼哧”地讨吃。这时,他就说,哼哧哼哧,杀你掉!再哼哧哼哧,就杀你掉!然后,他一边倒猪泔水,一边说,杀你掉,杀你掉,杀你掉!不仅是猪,别的家畜也一样。有麻鸭呷茭白叶,他就说杀你掉;有雄鸡打鸣,他也说杀你掉;有骡子当路拉了大粪,他也说杀你掉。不仅如此,有人甚至还听到了他在一个人的时候也说杀你掉。
他们的谈话有助于发掘记忆中的许多细节。尤其是在最近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们像扫描仪一样,梳理着发生在胡来身上的许多细枝末节。
以前,胡来的生活作息很有规律。不过,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活规律悄然地变化了。在以往,胡来要比柳嫂多睡一会儿。当电线杆上的喇叭准时唱起进行曲时,他才起床。可近来,他却起得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早。他既不忙着去开布机,又没生火做饭,而是一个人爬到岭子上去。他在岭子上做操,像小学生似的做扩胸运动和伸展运动。他甚至学着电视里的样子,举着一根木棒子,学八路军战士练刺刀。头一次,柳嫂着急地满村找,最后看到岭子上的那个黑影时才放下心来。等他回到家里,她只是小声地责备他几句,说他像个小孩子,没个正经样。胡来理也不理,划拉了几口早饭,就扎到布机房里做布去了。有人说,在他的布机房里好象有人在谈话,在吵架,在高声吆喝。但是,有梭机的噪音太响,谁也分不出个究竟。不过,他们现在确定了。从凶杀案得出的判断,他一个人在布机房里时也在做操,练刺刀。不过,柳嫂从来没说起过。胡老太太也从来没说起过。这又是假想罢了。
提到了刀,他们又联想起了胡来是会杀鸡的。村里会杀鸡鸭的人不多,因此逢年过节,桌子上要摆全鸡全鸭时,人们就会叫胡来帮忙。本来,这是平常事,但是由于凶杀案,也变得离奇起来,因为有人说他杀鸡的刀法也在改变。
他杀鸡是需要帮手的,尤其是杀比较强壮的雄鸡。杀鸡前,他先泡好一碗盐汤水。这是浸鸡血用的。杀鸡时,他叫人一手抓翅膀,一手抓鸡爪。这两样折腾起来太有力,杀起来就不利索。他是主刀的。他先把鸡脖子上的绒毛拔干净,然后叫帮手把鸡头朝下,鸡身朝上。这样做是为了使鸡血流得更快更多。一切就绪,他就提着鸡脖子,用刀子在鸡脖子上轻轻一抹就完了。他的刀法娴熟,深浅适度,刀口往往只有一个。
不过,最近的时间,他杀鸡的手法起了细微的变化。这变化主要体现在刀具和刀工上。以前,杀鸡前,他总要把刀子磨得雪亮雪亮的,拇指轻轻地划过,会“铿铿”地响。近来,他却从不磨刀,而且即便是挑选刀子,也喜欢挑又钝又笨的刀子。在刀工上,他一改以往利索的手法,变得磨蹭,刀口在鸡脖子上划拉来划拉去的,得好几下才开得口子。口子开了,出血却又少又慢。然而,他并不是在原先的刀口上再划拉,而是离开刀口,选一个新的地方,再用钝锈的刀子划拉来划拉去。一个鸡脖子,被他划拉得像根香肠卷似的。鸡被扔下时就死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挨过刀之后还能打几个漂亮的空翻。
他们谈论着。他们的内容看上去与凶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又似乎不着边际。村长还想叫人喊话,岭下却匆匆地跑上来三个人持着木棍子的人。他们告诉村长,胡来已经顺着藤条缒下山崖了。现在,干警们正沿着溪滩搜捕他。他们还告诉村长,干警们希望他们能够从岭背那边的泉溪口包抄过去。
抓捕胡来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困难。不过,当人们发现他时,却颇感意外。村长带着十来个人,下了山岭。到泉溪口时,又有几人加入了抓捕队伍。当他们与干警碰头时,双方都吃了一惊,以为胡来会插着翅膀飞出了山谷。不过,他还是给他们留下了一条可靠的线索。在溪畔的一丛水菖蒲里,他们发现了他的毛刀斧子。在毛刀斧子附近,他们又发现了一些血印子。他又躲进了树丛里。他们又撒开大网,搜索开来。而且,他们也不再战战兢兢的了。没有了毛刀斧子,他就成了没有钳子的螃蟹。大家开始放松下来,挨着树根草根搜索过去。
胡来很顺从地被捕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把他看成是极具危险的杀人怪兽。他们一哄而上,用上各种手段把他制住了。他被捕时,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当时,他在哭泣,还流着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哭泣,因为他的怀里竟然抱着一头濒死的幼麂。它是被设在山上的野猪弶弶住的。一条后腿被夹在带齿的铁夹子里,伤口腐烂不堪,看上去被困住也有几天时间了。
干警们押着他,村长挑着幼麂,搜捕队伍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村子。到了村口,女人们一下子围了上来。她们想看看,被抓的究竟是不是胡来。可是,他被带血的外套罩住了头。她们显得失望,就到人群中去找自己的男人,然后询问搜捕过程的每一个细节。尽管,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杀柳嫂,可大家还是相互打问着凶案的缘由。
胡来被押走后,派出所里又来了两位干警。他们是来做询问笔录的。询问地点设在村委办公室里。他们对当天参加搜捕的人员都进行了询问,对离胡来比较近的人家也进行了询问。他们还把那天在路廊上与胡来相遇过的老头子也找来了。老头子与干警一对面,就来了精神。那把斧头,不是我借给他的,而是他抢过去的。他没等干警们问话,就先自己讲开了。幸亏我跑得快,否则我也被杀死了。
村委办公室外边围了许多人。不管是谁,只要是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们就会围着他,再询问一次。他们都问了什么,他们是怎么问的,他们问话凶不凶?人们对询问过程的好奇并不亚于对了解凶杀案真相的迫切愿望。询问完毕,人们的疑问还是比头上的天还大。询问人员走时,有人远远地对他们说,警察同志,别再让他回来了。对,一命抵一命,给他吃枪子,坐电椅。有人附和说。什么年代了,现在都时兴用针打死犯人的。有人说。
对于村子来说,询问的结束意味着案子的终结。除了有闲人偶尔来打听外,就再也没有人来关心这桩凶杀案了。人们不愿这桩事情这么快就了结,每个人的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一种空前的寂寞把村子掏空了。一些人由于胆子小,已经不敢一个人到布机房织布了。于是,他们每时每刻都用来谈论凶杀案。他们谈论柳嫂临死时的惨状。他们用口头描绘场景的能力,令人称奇。不过,他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发生在胡来身上的所有细节和征兆。以及人们基于这些细节和征兆的所有猜测和判断。
诸如口头禅、杀鸡、晨起爬山、练操、修布机,这些普通的日常生活被赋予了一种怪诞的意味。它们变得充满杀气,危机四伏。恐惧与怀疑像病菌一样,在日常生活的角落里传染开来。
对于细节的挖掘,他们已经深入到了胡来的整个人生。人们谈论他的家族史,可是并无一例可资证明他有家族精神病史的个案。他们怀疑他根本没有到过日本。他们回忆第一次见到那部索尼相机时,边角已有磨损,因此他们判断,在胡来之前,相机另有主人。他们觉得,在他回村后,人们给了他过于盲目的信任。这从日后胡来带着他们谋收入可以看出来,他像猴子掰桃子一样,掰一个扔一个,最后都是以失望和叹息收尾。他们甚至觉得,胡来的一生里充满了谎言和阴谋。对于他们来说,凶杀案像一道刺目的光,照亮了他生命中的全部黑暗。
然而,他们并不满足于深究他的个人史,发现凶杀案的真相才是他们真正关心的。他们觉得,在法院作出判决之前,一切谈论都不靠谱,杀机和不祥的气息依然存在。对于村子里的人们来说,胡来虽然被捕了,但他的灵魂依然飘荡在上空,充斥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
案子拖了大半年才开审。村长赶到县城,参加了法院对胡来的审判。他是受全村人的委托去了解真相的。他们唯一关心的只是他为什么要杀柳嫂,至于判处死刑或者无期徒刑,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法院判决后,村长只带回了一些令人失望消息。村长说,事实代替了真相。胡来经过法医鉴定,并未患有精神病。他也未被判处死刑,只是他这辈子都得在铁窗里度过了。
凶杀案发后的两年时间里,村子里的纠纷比以往多了许多。鸡毛蒜皮的事情,也能把天捅破。村主任忙得焦头烂额,并且发誓再也不做这差事了。不过,开春后,油菜花发疯似的抽长。他早把之前的誓言扔到了脑外,开始走家串户地拉选票。人们把心思全放在了选举上,这也让村子逐渐从凶杀案的阴云中走了出来。只有胡老太太,每天坐在小洋房外的青石板上,抬头看着飞过的云块,念叨着儿子和媳妇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