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慧能大师生平事迹的新考证

徐金龙

　　中国禅宗六祖慧能大师的生平事迹，是按照《六祖坛经》所记述的事实而被流传，其它有关记载六祖慧能的传记和史料也都是按照这一模式沿袭下来的。因为《六祖坛经》是一个孤本。特别是上个世纪从敦煌出土敦煌写本《坛经》之后，再也没有充分的证据来对它说短论长，除非考证出这是一本伪造的。否则，《六祖坛经》的事实谁也无法改变。
　　谁知世隔一千多年以后的20世纪20年代，一本于1200年前流传至日本在国内已经绝迹的《曹溪大师别传》（以下简称《别传》），被抄回国内。其书记述六祖慧能的家庭出身及生平事迹与《六祖坛经》有着很大的差异，具有一定的“可信性”，它为研究慧能大师的生平事迹提供了一个新的考证。
　　现分别摘录《别传》与《六祖坛经》关于慧能大师生平事迹部分，以作比较。
　　《别传》说：惠能大师，俗姓卢氏，新州人也。少失父母，三岁而孤，虽处群辈之中，介然有方外之志。其年，大师游行至曹溪，与村人刘志略结义为兄弟，时春秋三十。略有姑，出家配山涧寺，名无尽藏。常诵《涅经》。大师昼与略役力，夜即听经，至明，为无尽藏尼解释经义，尼将经与读，大师曰：“不识文字。”尼曰：“既不识字，如何解释其义？”大师曰：“佛性之理，非关文字，能解，今不识文字何怪？”众人闻之，皆嗟叹曰：“见解如此，天机自悟，非人所及，堪可出家，住此宝林寺。”大师即住此寺修道，经三年，……时有惠纪禅师，诵《投陁经》，大师闻经，叹曰：“经意如此，今我空坐何为？”
　　至咸亨五年，大师春秋卅有四，惠纪禅师谓大师曰：“久承蕲州黄梅山忍禅师开禅门，可往彼修学。”大师其年正月三日，发韶州，往东山，寻忍大师，……见忍大师，问曰：“汝作物来？”能答曰：“唯求作佛来。”忍问曰：“汝是何处人？”能答曰：“岭南新州人。”忍曰：“汝是岭南新州人，宁堪作佛？”能答曰：“岭南新州人佛性，与和上佛性有何差别？”忍大师更不复问，可谓自识佛性，顿悟真如，深奇之、奇之。遂令能入厨中供养，经八个月。能不避艰苦，忽同伴戏调，嶷然不以为意。忘身为道。仍踏碓……
　　忍大师至夜，命能入房，大师问：“汝初来时。答吾岭南人佛性与和上佛性无别。谁教汝耶？”答曰：“佛性非偏，和上与能无别，乃至一切众生皆同，更无差别，但随根隐显耳。”忍大师征曰：“佛性无形，如何隐显？”能答曰：“佛性无形，悟即显，迷即隐。”于时忍大师门徒见能与和上论佛性义，大师知诸徒不会，遂遣众人且散，忍大师告能曰：“……吾今欲逝，法嘱与汝，汝可守护，无令断绝。”……忍大师告能曰：“汝速去，吾当相送。”随至蕲州九江驿。
　　（本文只摘录其中“忍大师授慧能法衣离东山而去”之情节，余下略去）
　　《六祖坛经》关于慧能生平事迹的记述是：惠能严父，本贯范阳，左降流于岭南，作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遗，移来南海，艰辛贫乏，于市卖柴。时，有一客买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惠能得钱，却出门外，见一客诵经。惠能一闻经语，心即开悟，遂问：“客诵何经？”客曰：“金刚经。”复问：“从何所来，持此经典？”客云：“我从蕲州黄梅县东禅寺来，其寺五祖忍大师在彼主化，门人一千有余；我到彼中礼拜，听受此经。大师常劝僧俗；但持金刚经，即自见性，直了成佛。”惠能闻说，宿昔有缘，乃蒙一客取银十两与惠能令充老母衣粮，教便往黄梅参礼五祖。即便辞违，不经三十余日，便至黄梅，礼拜五祖。
　　祖问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对曰：“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唯求作佛，不求余物。”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更欲与语，且见徒众总在左右，乃令随众作务。惠能曰：“惠能启和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未审和尚教作何务？”祖云：“这獦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厂去！”惠能退至后院，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碓。经八月余。
　　（以下的情节是：五祖令弟子作偈，惠能作“菩提本无树”偈，得师认可，授以法衣，成为六祖，离开东林，至韶州曹溪为无尽藏尼解《涅经》，住宝林寺。因限于篇幅，此段经历，此处不作摘录。）
　　综观《别传》和《六祖坛经》的差异很多，大致有以下几点：
　　1、慧能自幼父母双亡，有方外之志。而且是一个皈依佛门的修行者，并在曹溪宝林寺出家三年。非依靠打柴、卖柴以养活寡母的樵夫。
　　2、慧能至曹溪的目的是参学，听惠纪师的指点，投黄梅山弘忍处学法，时年34岁。非于街头卖柴，听客主诵《金刚经》有悟，去黄梅山弘忍处学法，时年24岁。
　　3、慧能至黄梅山弘忍处。师问：“汝是岭南新州人，宁堪作佛？”能菩曰：“岭南新州人佛性，与和上佛性有何差别？”忍大师更不复问。非《坛经》所述：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獠，为堪作佛？”慧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乃令随众作务。
　　4、慧能回答了弘忍问话后，忍大师“顾眄左右悉皆龙象，遂令能入厨中供养，经八个月。”而《坛经》所述：祖云：“这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厂（养马厂）”“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碓，经八个月。”
　　5、忍大师至夜，命能入房。大师问：“汝初来时，答吾岭南人佛性与和上佛性有何差别，谁教汝耶？”答“佛性非偏，和上与能无别，乃至一切众生皆同，更无差别，但随根隐显耳！”忍大师征曰：“佛性无形，如何隐显？”能答曰：“佛性无形，悟即显，迷即隐。”没有慧能作“菩提本无树”偈这一情节。
　　6、慧能至曹溪的时间，是他在未去黄梅山学法之前，而不是在他于黄梅山学法之后。
　　通过《别传》与《六祖坛经》所记关于慧能生平事迹之比较，可以设想：《六祖坛经》中所记慧能生平事迹，令人产生许多质疑。如一个不识字的樵夫，从未听过经法，对别人诵《金刚经》就能心领神会有悟；一个刚刚踏进佛门充役力僧（舂米）8个月，竞能作出“菩提本无树”被弘忍授以法衣成为法嗣的传法诗作；一个从来没有听（或学）过《涅经》的行者能为无尽藏解释《涅经》义等等。从这些质疑中人们不难看出《六祖坛经》的真实性是大大逊于《别传》的。可以断言：《六祖坛经》是经过后人修改把慧能的形象拔高到“神格化”的程度。当然，不可否认，人的天资有敏捷、迟顿之分，但决没有先知先觉的“圣人”。《六祖坛经》如此拔高慧能，是为了“满足宗教感情的需要”而编造出来的“传说”。与此相反，《别传》对于慧能生平事迹的记述则是非常朴实的。慧能在未至曹溪之前曾听讲和学习过《涅经》，所以才能为无尽藏解释经义。他没有听过《头陀行》，他听了惠能诵此经时，他说：“经意如此，今我空坐何为？”他觉得很有学习此经的必要。这样他才上了黄梅山投弘忍学法。
　　最后让我们从《别传》的创作时间、沉沦经过，来考证它的史料价值。《别传》据考证系唐代建中二年（781）由江东浙江的一个无名僧人所著，手抄本于局部地区（浙江）流传。时隔24年后，日本台宗高僧最澄（761～822），于唐贞元二十年（804）来中国天台山学法，“卖金买纸”抄写佛教经典128部345卷。次年，这些抄经全部随带回至日本。其中就有这部《曹溪大师别传》。日本国对这部《别传》很是重视，被收入日本《续藏经》二编乙十九套第五册内珍藏。《传》末写有“贞元十九年三月十九日，天台最澄封”字样，且盖有“比睿寺印”三枚。时隔1200年后的20世纪20年代又从日本抄回中国。（时胡适曾从日本、英国伦敦、法国巴黎搜集到大量的我国宋代以前有关唐代中国禅宗史料，《别传》是否系胡适于当时抄回，尚待作进一步考证）。
　　《别传》是一部记述慧能家世、生平事迹以及传法活动的专集，是中国禅宗历史资料最早形成的一个本子。于慧能逝世后68年问世，比《敦煌写本坛经》的形成还要早120多年，是非常珍贵的。胡适对《别传》一书，作过阅读和考证。他以《别传》与《敦煌本坛经》和明藏本《坛经》作过比较，发现《别传》中有五处内容被契嵩本《坛经》所抄用。他在考证之后写过一篇《坛经考之一（跋曹溪大师传）》的文章。他说：“可以说明《曹溪大师别传》和《坛经》明藏本的关系，我（胡适）曾经细细校勘《坛经》各本，试作一图，略表《坛经》的演变。”（《坛经导读》第200页）胡适列举了许多事迹，说明后世《坛经》取材于《别传》，其本身就是对《别传》可信性的肯定。
　　胡适在对《别传》肯定之后，又对《别传》作出轻率而武断的否定，说它是一部“伪书”。其根据是《别传》非名家著作，而是出于一个无名僧人之手。当时胡适是文化学术界的权威，一言九鼎，这本书被抄回不久，当人们还没有接触和了解它的时候，就因为胡适的“名人思想”而被湮没，再也没有问世。其中一些具有史料价值可供学术研究参考的部分，也未能得到使用。甚至连佛学研究专业机构、编辑出版的大型有关禅宗史料图书的参考书目，也没有《别传》的书名。这是不是我国近代佛学史上的一个遗憾呢.